几尺外,茶室竹帘哗啦一声作响,如一盘珠玉乍然倾覆,有脚步声自竹帘内进而复退,为这倾覆之音更添迟疑与凌乱。

我与姜冕停了嬉闹,转头往竹帘处看去。动乱的帘子外,一个身影站在那里,低垂着头。无论是垂帘,还是那身官服,虽有阻隔重重,我却一眼看清他的容貌与情绪的波动,就如这竹帘,动荡不休。

“施大人有事?”姜冕嗓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下官冒昧打搅太傅,不知那裴回如何处置。”帘子外,施承宣目光垂下,两手却无意识握成了拳。

“诱拐他人爱妾,你说怎么处置?”姜冕语气里听不出戏谑与为难,仿佛是十分正经的回应,仿佛就该如此简单明了。

“他说并没有。”施承宣竭力压制着不抬头,然而这竭力实在太用力,冠顶不由颤了几颤,“他本乡村夫子,并未有诱拐之举,实乃……并不知容容姑娘是太傅爱妾,这一路,皆因同情容容姑娘而陪她入城……”

“他为自己狡辩,你也替他狡辩?还是你觉得诱拐我家爱妾,纯属我活该?”

施承宣终于如不堪重负一般,蓦然抬了头,目光直透竹帘,盯向姜冕:“官员办案讲求证据,巧合与口说无凭无法作为证供。太傅指认裴回诱拐你家爱妾,然而事实不足,并不构成诱拐。反倒是太傅,有构陷他人嫌疑。既是你家爱妾,你如何将人丢在几十里外的京郊?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责任吗?”

被人越级质问,直斥自身,姜冕垂头看我一眼,见我没表情地看他们拉锯战,遂重整旗鼓再战:“所以此案施大人不予成立?我身为太傅也无法出这口气了?”

“是!”简短的音节,应答得坚决有力。

“看来京师有了施京兆,百姓沉冤昭雪有望,权贵憋屈隐忍伊始,这日子往后没法过了。”姜冕幽怨地叹了一口。

“自当如此,权贵因何能越百姓之上?”

“施青天大义,我这样憋屈的权贵想静静。”

“下官告退。”临去时,施承宣也未再看我一眼,反倒是紧紧盯了盯姜冕,“还请太傅往后看好家眷,勿再制造冤假错案。”

“谨遵施青天教诲。”

施承宣转身离去,脚步匆匆蹬过木阶,下楼去了。竹帘却还未停歇,弹跳个不休。

“就这样放了裴回?”沉默了许久,我才发声。

自始至终都搂着我没松开过的姜冕点了点头,沉吟道:“你不是号称他无辜么?连人家施青天都这么觉得。”

“他无辜不代表他是个寻常人……”我看姜冕完全不当回事的模样,忽然醒悟,“你是放长线钓大鱼?那你在沉思什么?”

“在想施青天的教诲,往后怎么看好家眷。”

第90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八

裴回作为一个乡村夫子,与他的所行所言却非常违和。言辞能辩千军,令数千神策军寸步难行,行动能甩跟踪,令京城里遍布的京兆衙差束手无策,临危不乱,身陷诱拐案,却能毫发无损走出京兆府大门,令京兆尹与太傅抗衡。

别说我了,就是姜冕,对裴回也抱有了极大的兴趣。

来历成谜,性格成谜,行动成谜。处处谜团,叫人正欲一探究竟时,他消失了。

自京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神策军这回有了我的指令,深入那座村落,搜遍了裴回家中,除了那处密道,再无其他离奇处。问遍了村中乡亲,却没人说得清他的来历。皇叔亲自搜查了裴回易装的树林,除了捡到一身再寻常不过的乡野衣着,再无其它发现。姜冕亲自探查了绯雪阁所有房间,着重搜查了裴回定下大隐于市的房间,也未有发现。

“裴回,是个化名。”

研究了数日后,太傅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结论。

“何以见得?”

我虽有怀疑,但终究证据不足,不敢断定。

“裴回,同徘徊,意即徘徊不去。他取此名,定有深意。”太傅推敲起来,“由此看来,他还在京中。”

“那我们还找他么?”我一面深感学问就是力量,一面为太傅的推理折服。

“不必找了。他既有本事藏匿痕迹,令我们捉摸不定,自然也有本事叫我们找不着他,那么何必浪费力气。他既然徘徊不去,就让他徘徊吧,看看他还有什么伎俩。”太傅对此人兴致颇高的样子。

“好吧,虽然我觉得小裴不是坏人,但他这样鬼鬼祟祟实在让人无奈,就放任他徘徊吧,看看他究竟什么目的。”相处过一段短暂的愉悦时光,忽然就此分别,不知踪迹,即便我不想承认他是坏人,也说服不了皇叔和太傅对此人的定性。

围绕元宝儿的一切不明身份体皆不排除有作恶的可能。

有可能,便等同于——

敌人!

裴回因其突然失踪,而暂告一段落。姜冕最近疲于应付的,反倒是查封绯雪阁引起的系列反弹,简言之,他被众臣弹劾了。

罪名是中饱私囊,倚仗权势,作威作福,扰乱民间正常经济秩序,对社会造成极大危害。

面对满朝唾沫,太傅岿然不动,坚持表示弹劾他的人都是在绯雪阁获得了长期五折优惠的既得利益者,这些败坏朝纲的衣冠之流,与绯雪阁沆瀣一气,毁谤敢于冲击这一利益链的正直人士。为国死节,他表示,虽千万人吾往矣!

战斗力敌不过太傅的大臣们,纷纷败退。谁也不愿承认与绯雪阁同流合污,奈何道德制高点已被一个无耻之徒占据了,他们再难以攻下。

户部尚书每天上朝见到姜冕时,脸都是黑的。

而对于这一桩公案,我给出的批复很简单:既然绯雪阁怎样经营都不合理,不如由朝廷接管,交予内侍省打理。

我的这一决断,引起满朝强烈震惊。

绯雪阁换了东家,现如今的东家成了后台为天子的内侍省太监们。

户部尚书一气卧床不起。民间编排其病因,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而既然户部尚书病倒了,无力制衡整个户部,我特准了他告老还乡。新任户部尚书,由中书舍人萧传玉接任。十年前,萧传玉为户部侍郎,因一纸赋役弊病考被贬,十年间被排斥于中枢之外。十年后,萧传玉重返中枢,以户部首脑的身份。

这一调动,引起了旧僚的高度警觉。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萧传玉上任十天后,上书旧赋役制度的难以为继,在朝廷积贫积弱的局面下,建议朝廷推行新的国策。新科进士们也纷纷上书,劝行新策。反对的声音也很高,祖宗之法不可变什么的。

每日上朝,争议的焦点便是新政与祖宗之法的权衡问题,听得我耳中生茧。

“他姥姥的祖宗之法,我们穆家称帝不过三代,哪来的什么祖宗?!”下朝后,我狠狠吐槽。

“陛下慎言!穆家新朝不过三代,然而往前追溯,前朝亦是穆家,同为一族,自然也还是有祖宗的。”以天子侍讲身份规劝我的,自然是苏琯。

他说的有道理,我只好闭嘴。

从袖中取出萧传玉的奏本再看,推敲他建议的新政细节。

“陛下,手绢掉了。”

苏琯俯身捡起地上一条白绢,喊住我。我挪开眼前奏本,就见苏琯手上躺着一条眼熟的洁白手绢,他目光正落到手绢边角一个小篆上。苏琯心照不宣地递来手绢,我诧异地接过。应是从我袖口掉出来的,问题是它什么时候跑我袖口里去的?

想了想那日茶楼,大概是那时候偷偷塞的吧?

我重新将这条不安分的手绢塞回袖中,然而对于苏琯脸上那种“陛下好色成性偷藏男人手绢”的表情,看来也没法解释了。

我唏嘘着低头继续看奏折,苏琯去给我整理书案了。只听一声悦耳的脆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地面,发出独特的撞击声。

苏琯惊道:“书袋里怎么有支簪子?”

我大惊:“摔的是白玉簪?”

苏琯连忙将地上转圈圈的长簪拾起来,我几步上前,一把从他手里取过来,先一眼扫过,没有断,再从头至尾端详,没有裂纹,没有破碎。这才握入手心,长舒口气:“放书袋里忘了……”

“这样质地纯粹毫无杂质的白玉,应是极其名贵,而且看色泽,似是年代久远,想必是珍传了几代人。”苏琯拿异样的眼色看我,“陛下祖上才只三代,往上追溯则需绕过战火,不像是能传珍宝下来的。这白玉簪定是出自安稳百代的世家。”再往下,苏琯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推论下去。

“你这样厉害,不如推论一下中午我会吃什么吧!”

“陛下的饮食,臣推论不出。”

“那还不去帮我看看午膳怎么还没好?”

苏琯应声,出殿去了。

我举出白玉簪打量,世家真传,应该很值钱吧。寻了个锦袋,将发簪装进去,再放进奏折盒子里。

国策新政的事,非一朝一夕可改,无论是清除障碍,还是新政细节,都需群策群力,反复斟酌。不可急于求成,也非急成之事。

眼看我生辰临近,太上皇对于选妃一事依旧执着,我却不敢再玩失踪,实则是再也没有可供离宫出走的条件。京城戒严,宫中戒严,守备森严。我爹虽然没有责备我出走导致神策军出动搜寻,却用了实际行动表明任性的代价是沉重的。

饭菜里不给肉吃!

更不可能有卤煮!

我边批奏折边呜咽:“吃不饱,没有肉,嘤嘤……”

“太上皇也是一片苦心,希望陛下减减肥,生辰大典时的衣裳能穿上身。”苏琯站在书案边一面劝解一面掀开袖子,露出一只包裹严实然而一出现就香气扑鼻的烤鸡腿,他掩耳盗铃地别过脸,“吃完了再减肥吧。”

我扔了奏折扑食烤鸡腿,啃得嘴脸全是油,然而身心大满足。

“皇叔到!”

殿外一声高喊。

我的烤鸡腿还没啃完,赶紧藏进书案底下的常备食盒里,抓起一本摊开的奏折就要擦手,苏琯眼疾手快,从我的油爪下护住奏折,抢了过去,担心我再对其它奏折下毒手,干脆送了袖子给我擦手。我也不客气,就着他干净的袖口擦了擦手,起身迎接皇叔。苏琯按住我,举了袖子给我忽略掉的嘴脸一抹,这才闪身退去一边,皇叔正一步跨入殿中。

我绕过书案:“皇叔来了?”

“陛下在批奏折?”皇叔一眼扫过殿内,淡淡地看了看我。

“嗯,朕准备给这里改名勤政殿。”我蹙眉深思,“朕承着大殷江山,要让大殷中兴才不负了祖辈的心血。”

“好。”皇叔眼角露了点笑意,很是欣慰地点头,“陛下勤政,便是我朝之幸。”

“皇叔有什么事吗?”我仰头认真问。

“来同你商量一下生辰大典的事。”一边说着,皇叔一边抬起手,抹去了我嘴边一点肉渣,又若无其事收回手,往殿侧走去。

“不是皇叔同父皇商量就好了么?”我跟在后面,赶紧亡羊补牢抹了抹脸。

“我跟你私下说一说。”皇叔择了把椅子,转身就座。

“好啊。”我亦步亦趋跟在一侧,准备聆听。

等了半晌,他也没开口。我疑惑看他,他才无奈道:“我跟你私下说。”

我这才会意,转头看向殿中另一侧:“苏琯,你去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

苏琯站在原地不动,一板一眼回道:“陛下控制饮食期间,点心最近都没有。太傅吩咐,臣需常随陛下左右,规劝陛下言行,不得离岗。任何人面见陛下,臣都无需回避。”

我回头看向皇叔:“他是个很顽固的家伙,要说服他,起码得用去三千字。”

“罢了。”皇叔让步,挽袖自斟茶水,“你坐下。”

我坐去他对面,做好聆听的准备,虽然心念烤鸡腿,无法一心一意,但三心二意也足够了。

“皇叔请讲。”

“你生辰将近,京城戒严,其实不止京师,地方州县,边防驻军,也都发了军令,需保证陛下生辰期间天下安宁。国事庆典,维护安宁,一是以国威考虑,二是……你的身份原因。太上皇要以此为契机,开启女帝临朝之制。如此壮举,难保人心不变。无论朝中,还是地方,若人心生变,据此起事,自是大乱。然而皇叔身负军任,担国家安危与陛下安危,绝不会允许乱象滋生。陛下以女帝临世,尽管放心。”

“嗯,有皇叔在军中,我自然放心。”我重重点头,“有太傅在朝和皇叔在军,若有朝臣不服我是个女儿身,他也掀不起浪花。”

“除了权势威压,主要是陛下亲政以来,种种举措,已有明君气象。若再执着男儿身女儿身,未免太迂腐不堪。开启新制,洗涤旧俗,当此时机。”

“好!”

“那么,选男妃你也没意见了吧?”

第91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九

皇叔的话题跳跃得我应接不暇。

“等等,你们一定要给我选男妃吗?我反对!”警醒过来后,我严词抗议。

抗议声音有点大,殿侧的苏琯转头看来,显然对我们的话题也深感震惊。“男妃”一词,着实太过挑战人们的底线。

“不选男妃,你难道不成亲?”皇叔并不在意引起旁人侧目,立场同太上皇还是一样,“国不可无嗣,君不可无妃!你也不小了。”

“选妃难道不能由我自己做主?”我从椅子上站起,依旧抗议。

“你可以在名录里挑选。”皇叔的退步仅限于此。

“名录都是我父皇挑的,那是她的标准,留给她好了,我才不要!”我怒而掀桌。

“胡说八道!你父皇是为你挑选的,无论出身还是相貌,都是几轮审查筛选,你可以见见面再说!”皇叔按住桌子,不容我撒野。

“不见不见,好看的见多了!”我狠狠摇头。

皇叔静了下来,似乎从我话里悟出些什么:“你有自己的人选?还是,你有自己的选妃标准?”

我握住桌上一只杯子,紧紧攥在手心,偏过头哼一声:“男人光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又有什么趣味?”

“你的意思是……”皇叔凑近问,“不仅要长得好看,还得有学问有内涵?那……年龄上……”

我又哼一声:“太年轻的又不稳重,过于轻浮哪里能居后宫!”

“陛下先前不是透露喜欢年少的郎君……”

“喜欢、欣赏,又不是一定要抢到后宫!朝中青年才俊那么些,我看着养眼,这是一回事,纳妃自然是另外一回事!皇叔难道不喜欢年少的小姑娘?你府中年幼清秀的侍女不就比老嬷嬷多,那你会娶年幼的姑娘吗?”我扭回头,据理反问。

皇叔被我反问得无言以对,瞪我一眼:“这是一回事么?胡言乱语!”

“那皇叔怎么不成亲呢?”我决定抓住机会,反催婚一回。

他垂眼,端起茶盏:“长辈的事情,休要打听。”

“要不,朕替皇叔主个婚,叫朝中大臣家里待字闺中的千金们候选?”我不屈不挠。

闻言,他微微呛了一下,搁下茶盏,收手起身:“我还有事情,就不陪你胡闹了。”几步走出去,不想再同我绕舌废话。

“皇叔要走了吗?”我亦起身,追了两步以示相送。

皇叔即将跨出殿门时,半回身,嗓音压低:“姜冕身份,并不合适。”

殿前光影一晃,人已去。

我站在门后,手揣进袖兜里,捏着一缕丝绢边角,看曲廊上皇叔离去的背影。

“陛下。”殿侧苏琯走来,到我身后,“烤鸡腿还吃么,要凉了。”

我转身:“当然要!”

走去书案前,翻出藏里面的鸡腿,坐到凳子上,一嘴咬到鸡腿上,狠狠扯下一口肉,油滴顺着嘴角滑下。苏琯挽了手巾来接油滴,又擦手又擦嘴,生怕我弄脏了奏折,弄污了衣裳,留下了偷吃的证据。

殿外有小内监来奏:“陛下,礼部尚书童大人来了。”

“宣。”我继续啃鸡腿。

苏琯手持白巾,不敢离开,站在御案侧,见有人来觐见我也我行我素,便只好依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