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古长月失声问道,他身为羲和国皇帝,自然是比别人对蓝眸更为敏感,一时之间都没有想到在离诀国传言纷纷的那个天女或妖物。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了我是谁。江大人呢,可记得我是谁?”君玉歆目光轻转,笑看着江九怀。

江九怀疑惑地看着君玉歆,他不记得何时见过这样一个奇特的女子。

“看来时间太久,大家都不太记得当年的宰相府君家了,我是…羲和国前宰相府君家,君发财之女,君玉歆。各位,别来无恙。”君玉歆含着浅浅的微笑望着古长月,她与古长月之间的新仇旧恨已是算都算不清,便干脆慢慢再说,他们有的是时间。

“是你!”古长月满脸震惊,不敢相信地看着君玉歆:“不可能,当年你明明已经死了,是朕派的人…”

“那是君家的人,皇上,您这皇帝做得可真失败,连最亲近的暗卫里都是君家的人手。故人相见,皇上何必一副见到鬼的表情?”君玉歆盈盈笑语,好像半点也感受不到外面正越来越激烈的厮杀,也感受不到这金殿中灌了铅一般凝重得连呼吸都要不平顺的气氛,她始终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

古长月许久都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他不知道君玉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君家竟还有余孽存活于世,这种事只要一想想,古长月都觉得头皮发麻,君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哪怕是眼前这个女子,更何况这女子还带着一双蓝色的眼睛!

“你的眼睛…”江九怀也有些诧异,君玉歆的突然出现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尤其是带着这样一双眼睛。

“蓝眸覆天下是吗?好巧,我正是为这天下而来。”君玉歆轻轻巧巧的话里全然透着对古长月和江九怀的轻视与不在乎。

“江家最近的这些事,都是你在暗中捣鬼!”江九怀突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以来所有针对江家的事情都是君玉歆一手策划的,根本不是古长月,古长月根本没有这样的脑子。

君玉歆轻笑一声,灿烂动人:“江大人终于想到了。”

突然金殿外面传来了一片令人胆寒的狼嚎之声,君玉歆放眼看去,好久不见啊笑姑,你来了。

自回羲和国之后就一直再未露面的笑姑其实并不清闲,她在草原上到处寻找狼群,擅御兽之术的笑姑则负责训练这些野狼,笑姑真厉害,在她一双妙手之下那些完全听不懂人语为通灵性的野狼,她竟能训得如家养之犬一般听话。能整齐划一地或踏步或进攻,想想当上万匹野狼覆上铁甲,充满侵略性地冲撞进来,是何等震撼人心的场面?

笑姑保留了野狼的野性和嗜血,当笑姑巧手一翻,这些野狼便不管前方站的是人还是平地,都会毫不留情地踩踏上去,狼身覆盖铁甲,凭着君玉歆的钱力物力自然是轻巧又防御性最好的那一种甲装,普通刀剑根本难伤它们分毫。

于是这皇宫便成了野狼的狩猎声,他们横冲直撞,残忍地杀意昂扬,凡是笑姑手指之人都成了他们口中的鲜肉,撕咬起来好生残暴,血肉模糊得令人不忍直视。一时之间,满耳皆是狼嚎声和惨叫声。

君玉歆并没有去训练军队,毕竟就在皇城脚下,招兵买马训练士卒都极易被发现,而且君玉歆手中也没什么出色的领军之人,这种兽攻最是适合不过,而灵姬胭脂铺底下的那条秘道君玉歆很早以前就加宽过,正适合笑姑领着狼群潜入进来。

“外面,就让外面的人先忙活着,我们来叙叙旧,聊聊往事如何?”君玉歆并不着急,她之前逼得江家对古长月动手起事造反,就是要让他们内耗,否则这一万头野狼攻进宫来总还要吃些亏,更别提对上江九怀五万大军了,唯有让他们两人各自死得差不多了,君玉歆进来收这渔翁之利才是最好的。

这也是君玉歆一直一点点逼江家的真正目的,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罢了。

“你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古长月看着外面被野狼撕咬得成了残肢断臂的尸体,强忍着要作呕的冲动,这画面看上去太过血腥,也只有君玉歆看着才能依然泰然自若。

君玉歆却哈哈一笑,笑古长月的可笑:“皇上,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论起蛇蝎心肠谁能比得过你啊?对了,我今日来此,就是来给君家,还有一对叫赵简辰赵羽的父子报仇的,不过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是谁,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

仇恨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从很久很久君玉歆还是一个初生婴儿的时候开始慢慢讲起,古长月派人追杀尚在襁褓之中的君玉歆,沾着血的御林军的牌子在君玉歆的小手中拿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与古长月结下了“不解之缘”。

后来若非是有君家,君玉歆早就已经取了古长月的人头,是君家忠心,是君家爱君,是君家的温暖和亲情一点点牵绊着君玉歆的脚步,是君家让君玉歆放下了悬在古长月头顶上的尖刀。

可是呢?古长月连君家的人也杀光了,多么可笑啊,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管不顾杀了古长月,或许君家的人都不会死吧?那些可爱纯朴的下人,慈爱善良的长者,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如手脚相连一般的兄弟,他们都会活得好好的吧?或许他们会恨着自己,但至少能活着不是吗?

是自己啊,是自己不该,好在如今还有报仇的机会。

晚报了二十年的仇,今日来做个了断吧。

古长月看着满目恨意却面色平静的君玉歆,莫名升起了恐慌,纵使古长月一千万个不愿意承认自己昏庸,史书自有记载,君发财是忠是奸后人自会评说,而他终究是杀了一室良臣,自毁了根基,就为了满足他虚无可笑的虚荣心。

他不甘心一辈子都在君家的制衡之下,不甘心这天下只知君家不知古姓,不甘心君家光芒太盛盖住了他皇位的华彩。

若他有大才,自可比君家做得更好,更出色,世人自然会记他的恩德,而不是只知君家。

可是他无能为力,他绞尽脑汁却连君家的一个儿子君隐都比不上,他对君家又怕又恨,最后扭曲的人性让他痛下杀手。

他杀尽君家所有的人,哪怕当年他还只是以为君玉歆是一个瞎子,也都不曾放过,否则他这些年来如何能在每一个夜晚安睡?

多么无能,多么可怜的皇帝啊。

古长月心知今日大势已去,不管是江九怀还是君玉歆都做了万全的准备进宫来,任由他们谁都能夺取皇宫,不由得万念俱灰,他身为羲和国第二任皇帝,却将江家葬送在了手中,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他瘫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君玉歆和江九怀,神色怆然之间说道:“君家乱贼死有余辜,更何况你这个妖物更是该五马分尸!”

原本古长月以为君玉歆会动怒,会与他大骂,哪曾想,君玉歆只是淡然一笑:“我今日不是来这里与你做这种口舌之争的,君家是不是真的该死,你心里有数,我来是告诉你,羲和国的传言是真的,我这双眼蓝眸,自将覆你这天下,你且好生看着。”

“当年君家将你送去天机山藏起来,原来就是为了怕世人发你是个怪物!看看你那双眼睛,谁见了不将你骂作妖怪?你那些年在羲和国常年面覆白纱,也不过是掩人耳目,君家祸心,早已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朕杀君发财,灭君家,全然没有做错半点!你们都该死!”

古长月已经豁出去了,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他便干脆口无遮拦,怎样恶毒的话语都骂得出来。像是叫喊得越大声,就能掩盖住他的心虚一样。

君玉歆像是看白痴一样的看着古长月,真是难以想象一个这么愚蠢的人到底是什么资格当上皇帝的,这个时候不想着解危之法,却只逞一时口舌之快,难怪没了君家之后的羲和国一派气数将尽的姿态,有这样的皇帝,这个国家想不亡都难。

“古长月,你当真是愚不可及,无可救药。”君玉歆轻笑道。

“纵使你将朕说得一无是处,你君家始终是臣,见到朕终要屈膝下跪,山呼万岁!”古长月恨声说道,高扬着头颅,保持着他身为皇帝的高傲与尊严。

君玉歆击掌一笑,对古长月这等愚昧之人已是无话可说,只能提醒他:“古长月,你仔细想想,从我第一天到君家开始,有没有给你磕过头?”

她君玉歆跪天跪地跪父母,唯独不跪古长月!

第262章:楚环弑君

当君玉歆还没有走进这座皇宫的时候,当她从天应寺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当她费尽心机只要一点点靠近古长月然后将其杀的时候,君玉歆以为,自己面对着古长月,抬手之间就可以取其性命时,会很激动,会恨不得将这些年所有对古长月的恨意都汹涌着控诉而出,声讨古长月的愚昧,追问当年君家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他,甚至怒喝古长月狼心狗肺,连人都不佩做,更别提做皇帝。

可是,当君玉歆真的站到了古长月面前的时候,她的内心却突然变得很平静,静得好像天应寺山脚下的秋水,如一面镜子一般映照着过往所有有关古长月罪恶之事。

好像那些在心底酝酿了再久的话都显得苍白,古长月甚至没有资格再提及君家二字,他就应该像是灰尘一般被君玉歆轻轻拂去,而非巨石,落地之时有巨响的回声。

又或者他应轻若鸿毛,君玉歆弹指之间就能将其挥走,就像是挥开一只讨人厌烦的苍蝇一样。

君玉歆把对古长月的恨都化作了轻视,轻蔑,他已根本难入君玉歆眼中,所以君玉歆平静,淡漠,俯视着古长月。

哪怕他是皇帝,可是他连做自己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当一个人强大到再也不需要重视任何敌人的时候,他才有着如此的自信,君玉歆就已经有这般强大。

离诀国蛰伏三年,羲和国谋划一年,她早已羽翼丰满,实力深不可测,再也不是那个当年被一纸圣旨写君家满门抄斩四个字,就击溃得连站都站不住,流尽了泪水的小玉歆。

“至于江九怀将军,你这一生都不是我父亲的对手,你连他的女儿都赢不了。”君玉歆将轻如空气的古长月忽略而过,对着江九怀继续说道。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黄口小儿,也敢胡说?”江九怀不似古长月那般窝囊无用,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崩溃掉,至少现在看来,君玉歆虽然占了上风,可是他胜在人数众多,到最后也未必会输给君玉歆的野狼群,而且他还有一员大将阿忠,说不定此时阿忠已经想到了克制狼群之法。

君玉歆顺着江九怀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剑法高超的阿忠,若说今日君玉歆唯一有将谁当作真正的对手来看过,也就只有这个阿忠了,不仅因为他智谋超群,武功高强,还因为他是君家的叛徒,是害得拢翠流落勾栏之地的罪人,这个人,只能死在君玉歆手中。

“云之遥,这大殿里的达官贵人们都是金贵之躯,你好生招待,我去会一会故人。”君玉歆吩咐一声,一人缓步走出了金殿,除了在离诀国,她从未在羲和国如此光明正大的站在世人面前,用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所有人,看他们对自己蓝色眼睛的讶异和害怕,看他们对自己的指指点点,君玉歆坦然一笑,赤手空拳,直朝阿忠走去。

而云之遥推着皇后楚环走了进来,楚环望着古长月,不管哪一次古长月遇到危险,陪在他身边的人一直都是自己,可惜他从来没有珍惜过。

楚环头戴凤冠,身披凤袍,神色从容淡然,比之古长月她倒更对得起自己皇后的称号,她推开云之遥的手,说道:“本宫是皇后,便是宫破国亡,也该让本宫保留着皇后的尊严。”

云之遥看了楚环一眼,松开了押在她肩上的手,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金殿的台阶,走到古长月的身边,古长月突然有种感觉,古长月不仅仅配不上君家这样的忠臣,连楚环这个皇后,他也配不上。

楚环走到古长月跟前,笑声说道:“皇上,您可还记得我十四岁那年嫁给你的时候说的话?”

“这种时候提这些话做什么?”古长月此时哪里有心思去听楚环说这些废话?他满心想的是今日之后他该何去何从,君玉歆会对他做什么?又或者君玉歆与江九怀到底谁会笑到最后,而他自己,总归都是输的那一方。

“我曾说过,今日我嫁于皇上,便是有皇上一日,才有臣妾一日,楚家后来做错了一些事,贪图了太多的权力,让皇上忌惮不喜,连带着对臣妾也百般厌恶,臣妾深知这一切都是楚家自作孽,不可活。今日,臣妾只想问皇上一句,这么多年夫妻情份,起起落落,皇上可有对臣妾动过半分真心?”

楚环目光定定地看着古长月,她刚及十四岁,尚是花样年华之时就嫁进了这座皇宫,那时候她的妹妹作诗相送:扬眉入宠,天下应识我。

曾披着何等的风华嫁给了这个男人,她视他为夫君,为爱人,不仅仅是一个皇帝,在这场本是因利益结合的联姻中,楚环付出了她全部的爱情。

换来的,只是古长月皱眉厌恶:“你与朕之间,也配谈真心?”

楚环悲然一笑,本就是艳压牡丹之姿的她这一笑格外动人:“我一生爱你敬你,怎就不配谈真心?”

“楚环,如果你是来跟我算旧帐,细数这些年我是如何对不起你的,那你就错了,朕贵为天子,从来不会对不起任何人!”古长月之薄情已是世间罕见,他好似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哄着他,按他喜欢的方式存在,他高兴人们是什么样子人们便要成为什么样子,他自负又自卑,自私且自大。

楚环看着这个让自己掏出了一片真心的男人,她在这个男人身上耗费了她全部的青春年华,禅精竭虑,为了他的天下连整个楚家都赔了进来,换来的不过是古长月的一句你们都活该,这是你们应尽的本份,这让她觉得嘲讽不已。

“和儿在哪里?”古长月突然想起来,小皇子古安和是与皇后住在一起的,如今皇后在这里,那小皇子呢?是不是也被君玉歆一干逆党捉住了,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子,他们要对他做什么?

“请皇上放心,小皇子安然无事,臣妾已经安排好了。”楚环缓缓说道,她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看着古长月,好像是带恨,好像又是饱含爱意,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来回交织,而古长月从未发现过楚环的眼睛如此多情。

“朕将和儿交给你,你不好生照看,居然来这里与朕废话连篇!”古长月的责怪毫无道理,明明云之遥压着楚环来此的,他却怪楚环不陪着古安和,这让场中众人都觉得可笑。他到底有什么资格做皇帝啊,若不是有承蒙着老皇帝的福音,他这样的人放之芸芸众生中,也是要泯然于众的。

“今日宫破在即,皇上可愿让臣妾与您一同守住古氏最后的尊严?”

楚环不再跟古长月说这些愚蠢的话,问完之后也不等古长月允还是不允,自顾自的提起衣裙走上金殿的阶梯,金缕鞋一步一凝,慢慢靠近着那个坐在龙椅皇位之上的男人,楚环眼中含笑,竟似当年十四年华时一般明媚动人,蕴着楚楚的情意。

古长月不看她,他始终未真正将楚环看进眼中过,他四处找着可用的宫女太监,比如那个小林子,去看看后宫里的小皇子怎么样了,他是不是也被贼人所俘?那些犯上作乱的乱党们有没有对小皇子下过毒手?小林子不在,宫女也早已吓得跪在地上起不来,自以为是自己的暗卫其实有君家的细作,古长月手边竟无一人可用。

一把精致得好像是用来观看,而不是杀人的匕首刺穿了古长月的龙袍,刺破了古长月的细皮嫩肉,刺穿他的筋骨肺脏。

“你…”古长月瞪大着眼睛看着楚环,满脸皆是难以置信。

而楚环却是微笑着望着他:“皇上,您终于正眼瞧臣妾一眼了吗?”

君玉歆只答应过楚环一个条件,古长月必须死在她的手中,对于已经算不得敌人,只能当作阶下囚一般来看待的古长月,君玉歆体现了她的大度和宽容,这样的人,他的命君玉歆已经不稀罕了,他的命谁拿去都一样,只要他死,怎么死,死在谁手中并不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可对于楚环来说,这是结束她一生苦等的一个结果。

她是多么地爱这个男人啊,哪怕他讨厌甚至憎恶自己,哪怕他后宫里的女人一个多过一个,哪怕他把自己打入冷宫整整四年,哪怕他杀尽楚家所有的人,楚环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他。可她又是多么地恨这个男人,是他让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从一个懵懂着等待爱情的青春女子变成了深宫妒妇,哪怕这些年来古长月对自己有过片刻温存,她又怎么会恨到要杀了他?

可是爱上一个皇帝,这本身就是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啊,楚环聪明一世,到死却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

所谓的天子之血染红了古长月一身龙袍,带血的龙袍格外狰狞可怖,那上面的飞龙好像是要挣脱出来另寻主人一般。古长月缓缓倒下,倒在了他那把龙椅上,双目依然看着楚环,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江九怀手中,会死在君玉歆手中,唯独想不到他的皇后杀了自己。

楚环抽出匕首,扶着古长月端庄坐好,又将匕首穿透了自己的心脏:“皇上,环儿这一辈子,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

这一朝站着的人不知是何种心绪,于是表情各自精彩,眼见着皇后亲手杀了皇上,他们却连喊一声“护驾”都不能,谁能在此时护驾呢?能护驾的人都在外面忙着保命,留在这里的人,要么是古长月的敌人,要么是懦弱无能只求自保之辈,像君发财那样忠心耿耿的臣子再也不会有了。

云之遥看着楚环和古长月两人并肩坐在龙椅上,龙袍凤裳格外刺眼,一个脸上是扭曲着的恐怖,另一个脸上却是一派安详。

“皇上驾崩,皇后,甍!”

第263章:阿忠君隐

那一声“皇上驾崩”让所有人的动作都有了片刻的停顿,唯独不能停下君玉歆的步子,她始终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慢慢朝一个人走去,对于古长月的死她平淡之极,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知道,古长月一定会死的,因为她早已看到了结局,所以丝毫波澜也没有,唯一的感觉或许就是压在她心间的石头又少了一块,得了那么少许的平和。

“君忠,君家待你不薄,你难忍敌人苦刑出卖君家我尚能理解,为何要与贼同伍,跟江家狼狈为奸?”君玉歆望着单手持剑,青衣布袍而立的阿忠,他的脸依然丑陋,只是他今日的剑格外锋利,上面滴滴答答着血珠子。

“原来是大小姐,多说无益,大小姐若能取我性命,自会有一个了断。”阿忠缓慢提剑,剑尖直指君玉歆,声音粗嘎:“不过我可知道大小姐一身武学修为尽毁,不知准备如何对我下手呢?”

“我武功再如何不济,收拾有辱家门的败类,总还是可以的。”

有辱家门的败类吗?便当我是吧他剑锋一闪,直刺而来,那一招一式都是凶险,君玉歆认得,那是君家剑法的路数,她曾看着君隐和君发财演练过无数遍,这一招叫做“苍山雾雨”,剑光细密如雨雾织成网,躲无可躲。

本该是毫无反手之手的君玉歆却突然脚尖一旋,整个身子如同不倒翁一般往左边倒去,又从后至右贴地划了个半圆,柔和之极,像是在跳一支舞一般,轻巧地避开密如雨雾的剑光。

“原来大小姐深藏不露。”阿忠的声音像是带着欣慰一般,这让人十分不解。

“你怎配使君家剑法?”君玉歆鄙夷一声,君家剑法至正至纯至侠义,岂是卑劣小人可以得其精髓的?

“不知大小姐可还记得这一招,白露为霜。”阿忠低声说道,他的剑环绕在君玉歆身边四周,那剑转得急而猛,好像幻化成了无数把,围着君玉歆铺成了一圈银白的光影,恰似秋日白露结箱,茫茫一片。

君玉歆双手轻抬,缓慢划动,若是那天应寺的住持方丈在这时在,定是看得出这一招的,这一招叫做拈花一笑。以静制动,以慢制快,阿忠的剑转得越快,君玉歆抬手越慢,慢得好像是一朵花正在她手中缓缓舒服开卷曲的花瓣,她细长的手指轻轻一弹,围在她四周的白霜尽数散去,如同白露受惊纷纷跌入泥土里,最后只见剑光一闪,长剑回到阿忠手中。

君玉歆在天应寺那些终日昏睡的日子并不真的是犯了秋困,而是因为她每一晚都在藏经阁里彻夜细看经书,佛法总是想通,另一时空里华夏国里那些高深的武学没道理到了这个时空就一无用处,那些神秘的易筋经也只是换了个名字,君玉歆找到了。

经脉尽毁的君玉歆正适合重塑,一如佛家所说的涅盘,从她一开始就要一个人住在天应寺开始,她就是冲着这些佛门武学去的,她如何甘心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如何甘心最恨的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亲手杀了他替家人报仇?又让她如何甘心真的就如离诸所愿成为了一个废人?

她调息经脉,重塑内力,请住持帮她守关走脉,让小沙弥看着她不要在调息之时走火入魔,她默不作声忍下所有的痛苦和煎熬,悄无声息地一个人涅盘重生,所等的,就是今日。

“好,好,好功夫!”阿忠一连说了三个好,丝毫不为君玉歆破了他的剑法而恼怒。

“你欠君家的,是时候还了。”

君玉歆觉得在跟阿忠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在轻微的跳动着,她不懂为什么,明明眼前这个人再该死不过,可是当她与阿忠交手之时,心间会痛得难以忍受,就好像…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又再一次要离她而去一样,她想,或许是因为这个人与君家有着太深的渊源,看着他便会想起君家所有的人,于是心间疼痛难忍,大概是这样吧。

她手掌一挥,地上一把不知是谁掉落的重剑落入她掌中,而后她身似蛟龙,凌空跃起,劈开了空气,劈开了混沌,劈开了眼前的无由来的挣扎,直直往阿忠奔去。

那重剑的去势极快,极迅猛,君玉歆用难以想象的速度朝阿忠刺去,她知道再过片刻,这把剑就能准确无误地刺进阿忠的胸膛,背叛君家,害死拢翠的阿忠就会死在自己手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痛得比当初得知君家家破人亡,比天机六老尽数离世,比知道离诸只是将她骗了整整近二十年更为剧烈,那种痛好像是要撕裂她的灵魂,从骨髓最深处渗出来,然后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痛得,想要停下手来。

于是君玉歆想停下,可是出手之剑,如同离弦之箭,还注满了君玉歆全部的恨意和杀机,它一往无前地向阿忠奔去,带着波涛汹涌的强烈杀意,似乎要遇神杀神,见佛杀佛一般,君玉歆根本无法回头,无法收手。

阿忠举剑,迎着君玉歆,好像是幻觉一般,君玉歆似乎看到了阿忠那般已经面目模糊的脸上露出了最深情宠溺的微笑。

是的,就是宠溺。

而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人朝君玉歆露出过那样的笑容,那个人,总是捏着自己的鼻子,唤着自己“不…”

“铛!”阿忠的剑落地,是他主动丢弃的,然后他展开了双臂。

“君隐!”远处传来江柳意撕心裂肺的大喊。

“嘶!”重剑准确无误的贯穿了阿忠整个心脏,从背后透出来。

时间像是静止,将所有的悲伤都凝结在这一刻,再不能往前进一步。

阿忠身子的重量全部靠在君玉歆身上,君玉歆如遭雷击,神色呆滞,动弹不得。

她手中还握着那把重剑的剑柄,温热的鲜血正从阿忠的身体里热情地汩汩而出,顺着剑身流到君玉歆的手心,再顺着她的指缝一点一滴流到地上,滴答滴答,绽开了一朵又一朵残酷妖冶的血花,盛放着生命的芳华,滴答滴答,染红了一寸又一寸厚重的大地,嘲讽着世人的情以自拔,滴答滴答,唱着一声又一声绝望的换歌,谁的爱恨情恨死后皆是过烟云烟一场浮华。

“你不是我哥,不是君隐,不是,你只是君忠,对不对?”

“对,我是君忠。”

“你只是君忠,你是君忠,君忠…”

“对…”

君玉歆咬着颤抖的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敢面对这比血还要残酷的事实,而那个字在她喉间如一壶烈酒烫得她喉咙发痛,继而失声,无法成句,于是连声音都干涸得像是百年未遇雨水的戈壁。

“哥…”

“我是君忠啊…”

“哥,我是玉歆啊,你不要我了吗?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玉歆啊。”君玉歆失声痛哭。

那一年,君玉歆在刚刚经历天机六老仙逝的打击之后,又立刻被“君家满门抄斩”的圣旨击溃,于是两眼清泪流干,再不能尝试泪水的滋味,从双眼之中淌下的只有滴滴红血。

这一日,她亲手将自己仅存在这世上的亲人杀死,一柄重剑夺走了君隐的性命,久违的泪水终于重回眼中,于是她泪流满面,哭声难止。

“哥,我带你去找大夫,走,我知道天应寺的和尚很会治伤的,我带你去,别死,我没有亲人了,你别死。”君玉歆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扶着君隐就要走,只要赶到天应寺一切都来得及吧,连自己一身尽断的经脉都可以接好,那也就可以救君隐吧?

不要死啊,君隐,不要真的让我变成一个人活这世上。

“玉歆…”这一声似柔肠百转,缠绵悱恻,包含尽这么多年来不敢表露的心迹。玉歆,为什么你是我的妹妹?

终究啊,还是瞒不到自己死后吗?终究还要会让她心伤若死吗?终究自己这个哥哥还是不够强大,始终未能好好保护她。

我的小玉歆啊,这些年,你还好吗?

君隐的身子往后倒下,胸前的重剑还插在心脏处,君玉歆跪下来接住他的身子,将他抱在怀中,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君隐,为什么要去江家,为什么?”

“君家欠你太多,就当是我还债吧。”君隐的双眼留恋不舍地看着君玉歆,太多的情绪在他眼中无法说出,“那日在茶楼,我打落你头上的斗篷,看到发间的蓝玉发簪,我便知道那是你。你还活着,真好,我的玉歆还活着。”

君玉歆满是鲜血地手从发间抽出发簪,一头长发齐腰而散,那发簪颜色依然碧蓝如天空之色,上面的纹样是君隐亲手所雕刻,他那时满眼宠溺,柔声细说:“愿能挽起玉歆你三千烦恼丝,从此无忧无虑。”

“君家不欠我的,大哥,君家一直都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你们的,对不起,是我不懂事。”君玉歆抱着君隐,眼前闪过的全是与君隐往日的画面,她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些认出来,为什么一直觉得与她针锋相对的人那么熟悉,却只能想到君忠身上,为什么,要拿起那把重剑?

“玉歆,你的眼睛真漂亮。”

久久未至的白雪,终于落下,如飞羽,如鹅毛,如缟素。

第264章:往事如刀

“哥,我知道我不是君家的亲生女儿,知道我的眼睛是与小安换过的,我什么知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怪你们,我来到这世上,有你们这样的家人我不知何其幸运,你不必自责内疚。”

“可是你知不知道,当年,是我亲手把你抱进君府的?”

君隐脸上突然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那年大雪,娘亲临盆将要生下小安却是难产,所有人都在府内忙着救人,尚才六岁的君隐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听到了微弱的哭声,他循声走出府门外,却看到了一个不知被谁抛弃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真可爱啊,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汪汪含着一眼的泪水,两只小小的拳头从襁褓里伸出来,正在大雪纷飞里啼哭着。

他抱起这个小女孩,轻声哄着:“不哭,不哭了哦,乖。”

小女孩眨巴眨巴还带着泪水的睫毛,竟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来,从此君隐一生,都在为这个笑容牵绊。

他把小女孩抱进府中,自己还是个孩子,抱着另一个孩子走起来笨拙可爱,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脚印:“爹,我捡到一个妹妹。”

可是君发财的脸色多么的沉重啊,他跪在雪地里,长剑指天:“贼老天,你要报应便报应在我君发财身上,何苦欺我孩儿?”引得天雷滚滚,一场大雪中的暴雨倾盆。

君发财看着这个妹妹的眼神含着多深的挣扎和无奈,君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小女孩一路向后退,退到了墙边,最终却被一个一身玄衣的男人将小女孩从手中抢走,他对君发财说:“宰相大人,若要小公子平安,这是唯一的法子,这小女娃是上天送来的,这是天意。”

这是天意,这天意夺走了君玉歆的眼睛,换上了一双蓝色的眸子,这天意让真正的小女孩不堪换眼之痛死在了这些大人物们的手中,让君玉歆的灵魂找到了一个身体,当君玉歆的灵魂降落到这孩子身上时,她双眼剧痛难耐,而入耳的第一句话便是:“宰相大人,这女娃与小安换眼已然妥当,不知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小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