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都不明白。

叶明净看看他纳闷的脸,有些寂寞,叹了口气道:“他在向表表示,他忠于的人只有我。”

计都立刻警惕的道:“殿下,属下认为此人不可信。”

叶明净笑:“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他忠于的是权利。而我如今恰恰好是权利的代表。所以,昨天在杜家人和我之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出卖了杜家人。这样的人,就像一把快刀,用的好,是伤人的最佳利器。倘若主人略有控制不住,它就会噬主。陆诏这种人,和他谈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功名利禄才是真的。而我,将是唯一能赋予他这些的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林书院(一)

太女殿下的凤凰船在江面上舟行数日,终于到了无锡。

西林书院坐落在城市的西郊。叶明净不打算上岸住宿,而是就住在凤凰船上,派遣林珂、萧炫、薛凝之、孙承和去与当地官员以及书院山长交涉,安排好演讲的地点。

西林书院的学子并不多,大约三百人左右。对于现代人来说是毛毛雨。不过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可观的。演讲的地点和安全问题让西林书院的卢山长和江苏布政使裘方平郁闷了很久。

原本在去年,他们得知太女有此一行后,就决定要在西林书院建一座豪华的演讲会堂。江南的几个富商嗅觉灵敏,表示可以捐款,工匠之间还展开了图纸竞赛。可惜叶明净深知修个大观园是要败家的,及时给三大书院所在的布政司发下了公函。其中特别强调演讲的地点就定在三个书院的饭堂。

她的想法很简单,一个书院可以没有大会堂,却不能没有可容纳全体学员用餐的饭堂。她在公函中指出,如果饭堂地点不够大,可以进行扩建,但是请牢记,再扩建它也是饭堂,殿下演讲完后,这里还是要继续供应书院全体学子吃饭的。

消息一出,原本准备大展手脚的官员们只得偃旗息鼓,你能把学生吃饭的饭堂改建成雕龙画凤的行宫吗?显然不能。而卢山长和书院的教习们对这位太女的印象却大为改善。原先以为她来书院一行只是为了哗众取宠。现在看来,这位殿下到不是不知民生疾苦的孩童,颇有几分周太祖的风韵。

随着公函而来的,三大书院还分别收到了纹银一百两。叶明净指出,这是她个人的一点积蓄,用于饭堂的扩建改建工作,并表示,如有当地士绅愿意捐款给书院,可在饭堂门口竖立一块古朴的石碑,将捐款人的姓名、籍贯、所捐银两数额镌刻其上,她在演讲完后将酌情接见几位为教育事业慷慨出力的善心人士。

这下一来,士绅们纷纷踊跃捐款,喜笑颜开。

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太女殿下捐献纹银一百两,谁人敢不长眼的超过她?捐一百零一两都是藐视储君。于是,有名望、有地位的乡绅们的捐款就卡定在了九十两这道界限。地位稍低些的,就八十两、六十两。豪富商人们捶胸顿足,深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士绅们对这位太女殿下却满口称赞,称其有古朴之风。毕竟士绅们再有钱也比不过富商。而九十两这道底线,却是大部分人都能承受的。

这样一来,书院饭堂、以及其它建筑的改建就控制在了合理的范围之内。卢山长见着焕然一新的校舍、书斋、饭堂,喜的合不拢嘴。他可以预见,他卢松涛的名字将在西林书院的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新上任的学政大人林珂、靖海侯世子萧炫带着一队士兵提前一天来到西林书院踩点。卢松涛亲自接待。时少春将修缮一新的饭堂里里外外打量一番,脑海中勾勒出防护安全重点。林珂则和卢松涛敲定太女明日的行程。

“太女殿下辰时两刻到达书院,辰正时分入饭堂演讲。随后是各位学子提问时间。巳时末演讲结束。午时用餐,未时至申正接见当地捐款人,申末时分离开书院。对了…”他压低了声音,对卢松涛道:“卢山长,太女殿下这次带了一个小型的铜匦过来。时日巳时末至申时,铜匦都会放在饭堂门口。”

“真的!”卢松涛惊喜万分。

“当然。”林珂坐正身体,捋了捋胡子:“卢山长,这等事林某万万不敢开玩笑。如今林某是江苏这一方的学政,本地多出几个人才,林某脸上也有光不是?”

“那是,那是。”卢松涛笑的咧开了嘴。考取功名只是踏上仕途的第一步,朝中有人才好做官。太女此举明显是要从中挑选嫡系,他既是山长,自然替座下学子高兴。

“我这就告之学子们。”他道,“让他们好好准备。”

林珂正色道:“卢山长,林某还要告诫一句,投函归投函,这科举仕途才是正经道路。过不了乡试、会试,殿下就是想提拨,也很难办。还望卢山长提醒一下众学子,千万别本末倒置,因小失大。”

卢松涛也一脸正色,拱手道谢:“这个自然。我西林书院万没有那等投机取巧之人。”不是进士出身,在朝中便低人一等。最少也要得个同进士,说话才有底气。这是西林的傲骨。

那一边,萧炫在和裘方平以及无锡知府交谈。无锡知府递过一张长长的名单:“世子,这是初步拟定的由太女殿下接见的人。”

萧炫并不看单子,微微一笑,“哗”的展开手中折扇,悠哉哉的扇了扇风:“这里头的人名你是怎么排的?收了多少两银子?”

无锡知府“唰”的头冒冷汗,下意识的朝裘方平看去。

萧炫笑着转头,对着裘方平:“你又收了多少?”

裘方平讪讪而笑:“世子,臣下哪儿能呢?”

萧炫嗤笑一声:“我看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实话告诉你们,殿下这次带了铜匦来。在书院里会摆上一个下午。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他收起扇子,在手掌心中敲了敲:“对了,别想着封锁道路,让人投不进去。殿下的铜匦在京城可是常年摆放。现在她不知道,不代表将来不知道。你们也清楚,殿下来三大书院为的是什么。你们趁此机会捞取钱财,就是打她的脸,坏她的名声。哼哼!两位,可知龙有逆鳞,触之即死?想想告老还乡的黄尚书,想想他那全家流放的弟弟。”

这下,裘方平的头上也冒出了冷汗,扑通跪倒在地:“世子救我。”

萧炫将名单扔回到他脚前:“把钱退了,人员重新安排,你也不想想,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以为那位是宽和好说话的主儿?那是没犯上她的忌讳!你是第一天当官啊?怎么就不想想,前两年呼声最高的叶息矜,为什么谋逆乱党偏偏就误杀了他?要是想不能,趁早给我滚回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裘方平吃惊的张大了嘴,无锡知府更是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萧炫言尽于此,起身准备走人。临走时又道:“裘大人,我朝一十三个布政使,皆是封疆大吏。你能到江南这繁华地界任职,是幸之又幸。可千万别一头栽在了上面。”

萧炫走了,林珂也走了。时少春留下一队人马在书院。无锡知府用手帕擦擦额头的汗珠子,问裘方平:“大人,这如何是好?咱们当初可是打了包票的。”

裘方平咬牙:“退,今晚连夜把银子全都给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包票算什么?这头上的乌纱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当天晚上,无锡城中有不少黑影无视宵禁,穿梭于大街小巷,豪宅名园。直到清晨时分才消停下来。

计都于寅末时分呼醒叶明净,将夜里无锡城的异状讲给她听。叶明净笑着起身下床,用水盆里的冷水浇了浇脸:“这是在忙着擦屁股呢。提醒他们的,再没旁人,一定是萧炫。江南地界地出了事,脸上最不好看的就是他。而且,孤若是真抓住了江南官员的把柄,动起手来。拨出萝卜带出泥,靖海侯府绝对会牵扯进去。这种事他自然要避免。也好,我的本意就是和学子们沟通,吏治的事暂时还不到管的时候。先由他们去吧。”

计都退下,她唤了绿桔和杏儿进来替她穿衣洗漱。今日是亲民政治行动,装扮中要高雅带着亲和。东宫的一等宫女藕香很有设计天份,对各类场合的服装打扮都有敏锐的见解,这次带来的几套衣服都是由她设计监制的。

深紫色绣金凤凰的袍服,在胸部到腰际处向内收紧,隐隐突显女性的窈窕。衣服的下摆绣着少许深浅绿色交叠的梧桐叶,身下是一条棕色的及地百褶长裙,裙子下摆处绣着梧桐树枝,深浅交加的绿叶从树枝处一直向上蔓延,和上身袍服底部的梧桐叶衔接,浑然一体。金凤凰绚丽的尾羽在后背展开,双翅绕过肩膀,头部口含一柄如意从上至下,落在衣襟交领处。

发型还是双髻,头饰相对简洁,舍弃金银宝石,尽量以白玉为主。暗喻“君子如玉”。除了头饰和佩绶,身上没有其它的装饰物。什么耳环、手镯、戒指,那些会凸显女子娇媚的物件统统不要。整体效果力求高贵、端庄、简洁、典雅。

面部也只浅浅敷了一层粉,勾画了眼线和加黑浓密的睫毛以求眼部有神。眉毛不能修成柳叶,腮红是粉粉淡淡的一层,口红也是接近自然唇色的浅棕红。杏儿满头大汗的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勉强达到了裸妆的效果。

等一切装扮妥当,正好赶上出门的时间,时少春领着人马浩浩荡荡的围住车辇,向着西林书院出发。

第一百一十二章西林书院(二)

西林书院今日戒备森严,早在半年前,该学院就不再接收新的学子。三大书院不约而同的将今年收取新生的时间调整到了太女殿下访问后。

叶明净脚步稳健的走进西林书院的大门。门内右侧竖着一方磨光了面的石头,上书“西林书院”四个刚健有力的大字。这四个字一气呵成,铁钩银画,带着一股飞扬的气势。

这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写下的书法。她如是判断。卢松涛见她对那字感兴趣,在一边介绍:“这字是成祖年间内阁首辅方泊詹早年题及。” 叶明净点点头:“方阁老在成祖年间总领内阁三十余年,确是人中龙凤。”早年题的就对了,当了三十年内阁首辅,哪里还会这么张扬。书院内部非常安静。除了随行的官员和负责安全的士兵,再也看不到人。叶明净问卢松涛:“学子们呢?” 卢松涛答曰:“都在饭堂。”

这个答案很喜感。叶明净微微一笑:“也好,我们这就去吧,别让学子们久候了。”

西林书院的饭堂修缮一新,很奇特的成了书院内部最漂亮的一座建筑。饭堂的门外竖着一个石碑,镌刻了密密麻麻的捐款人姓名。最上面的一个用金箔镶嵌,正是太女殿下的名讳。 叶明净皱着眉头点评:“金光闪闪的,太俗气了。” 不是我的主意。卢松涛很委屈的看向无锡知府。无锡知府忙首:“殿下是尊贵之人,名讳当以珍贵之物镌刻,方显殿下之不凡英姿。”叶明净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看向裘方平,吐了两个字:“刮掉” "

裘方平被她森冷的口气一惊,立刻道:“是。”转头吩咐,“来人,立刻给刮掉。” 叶明净再次冷眼看了无锡知府一眼,转身走进饭堂。

裘方平悄悄用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紧紧跟上。

无锡知府则是脚下一软,几乎要站不住。身边的同知赶紧扶住他,无限怜悯。心想这回可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饭堂早已被重新布置过,桌椅按照茶话会的形式摆放 ,容纳三时多人的大厅显得很宽敞。叶明净走的主席台附近的入口中,进来后,一眼就看见了三时多名莘莘学子。每人都穿着统一正式的白色镶深蓝阔边的深衣儒服,头戴深蓝方巾,神情庄严。好似参加最神圣的大典。她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就豁然开朗。推裘方平递准备好的椅子,走到台中站立。 底下的学子在她入内的时间,早已全体起立。

见她走到台中,众人统一拱手做揖:“参见太女殿下。”

叶明净伸手:“诸位学子免礼。孤今为着学问而来,不向西林书院历代先贤长者示敬。”然后,她拱手弯腰,朝着台下行了半礼。台下众人全都侧身避开。 饭堂的主席台两侧和上方挂着一排特制的铜喇叭,可以将声音扩大。叶明净常年练信禽戏健身,中气十足。学会了简单的运气发生后完全可以将声音覆盖整个饭堂。 于是礼行完了,她便坐到了正中铺了明黄锦缎的玉石椅上,开始演讲:“孤蒙圣上垂青,立为皇储,心下实惴惴惶恐,唯怕有负圣望。今日来此书院,愿与众学子研讨共勉之。孤将演讲之所定于饭堂,实乃因‘食者,民之天也。'佛家《金刚经》首句注讲述佛陀饭食得饱,之后方是论经说法。可见食之重要。孤见识孤陋,私以为,若论治理天下,无非是让百姓有食果腹,有衣避寒,有屋遮风雨,出入有牲畜代步而行。若能九州方园之百姓都能如此,孤一生无忧矣.........”

关于演讲的重点,叶明净早早就做过规划。什么大道理都是空谈,而且容易让别人抓住漏洞。她是女子,不妨从细微处入手。于是便定下了以解决民众温饱为基础的演讲纲要。同时提出新颖的理论。

“若论一国之富,不在国库有多少积蓄,不在民间有多少富翁。而在于全国最贫穷者是否能吃饱饭,是否有冬衣避寒。国富就好比水桶中的水,围桶的木板长短不齐。决定桶中可装水容量的,不是最长的木板,而是最短的那一块。故而,判断一个国家的富裕程度,不应是国中最富有的府县,而应是最贫穷的府县......”她的这个理论在夏朝很新颖,正面端坐的学子们脸上纷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了一丝凝重。不少人还在默记她演讲的内容。主席台上,绿桔和冯立两人,奋笔疾书,正在速记。裘方平也早打眼色让手下去记录。卢山长一方更是组织了十来个学子在席上挥毫。 大半个时辰后,叶明净演讲结束。卢山长、台下众学子、包括裘方平等人都觉得意犹未尽。叶明净看似沉着的笑笑,对台一下 众人道:“诸位若有疑问,可举手发问。由卢山长点名。点到者起立提问,孤会给予回答。” 众位学子虽然早就知道有此环节,现场听见了,还是不由自主的激动。纷纷举手。 艰难的选择落到了卢松涛的身上,他想了想,挑了一个平时看着很稳重蝗男人:“申敏思。”

一个年轻的男子从人群中站起,中等个头,相貌端庄。他先行一礼。自我介绍:“殿下,学生申敏思,兴化县人士。敢问殿下,殿下先前所言观一国之富,在于最穷之府县。若是以此判断,我夏朝贫穷之县,一无良田,二无果林。民从刁蛮。如此看来,我夏朝岂不是与蛮荒之地无二?”叶明净微笑着回答:“然,我朝贫瘠之地众鑫。贫穷之人遇着荒年只能以草根、树皮果腹。一件单衣全家共穿。孤闻之,尝心下难安。天道降众生灵于大地,地面之上必有果腹避寒之物。此乃天道仁慈。而民众贫寒交加,实不怨天,而在人。比如上古之时,大地森林茂密,动物成群。 

古人徒手捕获猎物,以求生存。常常只得半饱。故而,有先贤制作弓箭、石刀。又有神农氏带领众人耕作,方食以得饱。故而,我辈学子应效仿先贤,开化民众之智,于大地之上、海洋之间找寻脱离贫穷的法。方是流芳千古之吏治......”叶明净的意思很简单。对,夏朝是有很多穷人、穷地方。要你们这些官员干什么的?就是让百姓脱贫致富的。从上古神农氏开始,包括炎帝、黄帝、尧舜禹。哪个号召小弟的口号不是“跟着我,有肉吃”?甭管他的官有多大,总得让你治下的百姓吃下饭。手下小弟吃肉,百姓饿死。那是杀鸡取卵的事。那是不合格的大哥。迟早要被那些合格的大哥将你的地盘抢走。所以,必须开源。要让百姓吃饱饭。这就是她的政治理念。 不得不说,这个理念在某些嗅觉灵敏的学子心中深深的扎下了根。上意难测。叶明净此举无疑是她的底线告诉众人。机灵的学子心领神会,决心日后要多看些农事、杂艺方面的书。而真正有理想的人,也对她这种务实的观点大为满意后面又有几人相续提了些问题。然后轮到一个叫彭源的男子,此人长相比较清秀。他被点到名后,朗声问到,:“殿下,您以女子之身登储君之位,是否会有困扰?您明年即将及笄。不知您对迎娶太女夫有何打算。太女夫又会不会参与朝政?”

他的话音还未落。卢松涛便倒吸一口凉气,立时就要呵斥。叶明净笑着制止。随后温和的对彭源道:“你这个问题提的很好。孤相信有很多人心底都这样的疑头号。今日你既我提出来了,孤就给你解答一番。” 裘方平几乎要昏倒,咬着牙看向那彭源。萧炫快要急疯了,深怕叶明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孙承和竖直了耳朵,薛凝之嘴唇紧抿。林珂意味深长的看向台下脸露兴奋之色的众学子。计都站在阴影处,一脸阴沉。时少春挖挖自己耳朵,决定将太女一会儿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记下来,日后回去向兄弟们吹嘘。

叶明净看了一眼众人百态,深感果然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性别人类爱八卦的传统永远坚挺。 她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意,娓娓而谈:“天地有阴阳,人者分男女。阴与阳、男与女,正合着天道循环,缺一不可。然天地阴阳并非凝滞不动,而是阴消阳长、阳退阴进。太阳无法永远悬挂高空,月亮也不能时刻清耀大地。故而,有周太祖夹天纵之姿,惊才绝艳,一统江山,钦定乾坤。这正是阳消阴盛之举,符合天道变化。孤以女子之身为我朝储君,也是如此。孤为储君就如同周太祖开国,皆是天命所归。故,孤无任何困扰。”

“至于太女夫.......”她大有深意的朝台下笑了笑,“是储君之夫。自古以来,未曾有过先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林书院(三)

“孤以为,储君不应有夫”叶明净坚定的说出自己的观点。

如同在人群中投进一个炸雷,台下的学子们终于忍不住了,一片哗然。几个负责记录的学子,手中的笔不自觉的一歪,划下重重的墨迹。卢松涛吃惊的瞪圆了眼睛。几个教习眼中露出兴奋的光彩,高高的竖起耳朵。

裘方平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晕倒,早知道会这位,他就不来了。他就知道,西林书院的学子是有名的刺头儿,固执到令人头疼。瞧瞧!祸事来了不是?

主席台后的众人也是一惊。萧炫手中的房子差点掉在地上,连最淡定的林珂也不淡定了,身体前倾,面露紧张之色。

叶明净等议论声平息后,方再次开口:“储君不应有夫。”她坚定的重复了一遍,“诸位都知世间有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孤是储君,储君倘若有夫。两相对处,是应着‘君为臣纲’呢?还是应着‘夫为妻纲’?”

台下再次哗然。诸位学子和教习们悄声议论。的确,如果单纯的从表面意义一上来说,无论是储君还是帝君都不可以有夫。可问题是,储君目前是太女啊,女人没有丈夫,怎么繁衍后代?难道还要过继?

叶明净照例等下面的声音小了,方才道:“南北朝之时,陈文帝与韩子高互相爱慕。陈文帝曾言,若我为帝,定册封君为后。韩子高是男子,怎不见陈文帝许诺封他为夫?故而可知,无论男女。与一国之君相匹配的,只能是一国之后。储君亦同样。孤即为储君,怎能有夫?”

她的话重重的落在众人的脑海中。这下子,台下的人明白了。的确,是他们犯傻了。他们的思维被曾经的李青瑶给束缚住了。既然是女帝,与之相配的当然应该是男后。名正言顺,理当如此啊!

众人恍然大悟。又在台下议论起来。这下,许多对女子为帝不看好的人,脑海中的执念也开始渐渐松动,叶明净先前的务实理念让他们对其心生好感。如今的提议又完全符合三纲五常。他们的心头就更活络了。

李青瑶为什么失败?因为她干了一件傻事,她给自己找了个丈夫。夫为妻纲。在这个时候,她将自己摆到了一个极低的位置。故而,她的臣子们无所适从。听皇帝的,还是听皇夫的?皇夫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笑话。现在太女这么一说,事情就简单了啊!女帝、男后、太女、太女…那个什么…称谓这种东西还不容易想么?礼部是摆着看的吗?

叶明净微笑着看向议论纷纷的众人,心下十分满意。儒家以礼治国,这个时代还没有明清两朝那种变态的礼教。将女人踩到脚底。只要你从伦礼上将道理说通,他们就能转过弯来。现在,叶明净就给了他们这个转弯的通道。

萧炫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皱起了眉头。他是勋贵,不是儒家清流。勋贵讲究的是利益。皇夫和皇后一字之差,地位可是天壤之别。那些家中留子待选的世家们会接受吗?他深深的忧虑。原先,他以为叶明净想要坐稳位置,必得倚仗勋贵。现在看来,她根本就在收服清流。勋贵们想象中一面倒的格局难以成形了。

最高兴的人是林珂。

儒家讲究名正言顺。太女殿下刚刚的话就是在给她自己正名。同时也定下了未来男后的名分。可以想象,这一决定一定会得到全体清流和文人士子们的支持。太女夫、皇夫这两个词,将永远不会再有登上历史舞台的机会。

绿桔和冯立干净利落的整理完演讲稿。巳时末到,三个小时的演讲问答结束了。

叶明净指挥两个侍卫抬了一个小型铜匦放在饭堂的大门处,作了最后的结束语:“欢迎大家投函。孤会回去后慢慢细看。”

兴奋,西林书院的学子们中间洋溢着一种激情的兴奋。人人面孔潮红,深深感到今天这一场对答不虚此行。众学子连午饭都顾不上吃,要么围着那几个负责抄写的人借阅稿件回去抄录,要么回到书斋奋笔疾书,相互借资料。力求写下最漂亮的文章。还有不少人围住刚刚被点名发问的几人,祝贺他们的好运气。

其中那位彭源更是被捧成了英雄。一旦太女不可有夫的结论被礼部钦定。他的名字就会载入史册。西林书院这个地方也会流芳千古。众学子们决定誓死捍卫太女殿下没有丈夫的权利。

古时的文人从来就不怕死,他们怕的是默默无名。

几个教习们捋须微笑,相互对视。

“X老,你觉得如何?”

“O老,储君殿下风采非凡那?”

“Z老,学子们太兴奋了,都围在院子里不走。”

“B老,随他们去吧。昔年周太祖于午门十日辩论。今日我朝太女书院讲学。这都是百年难遇之事啊。呵呵,殿下果然有周太祖的遗风。”

“E老,我真想去衡山和青崖瞧瞧!”

“那你就去好了。追着殿下的船走。”

“唉!就算跟上了也进不去。我得回去整理一下今日的记录。好多友人等着我给他们讲述呢…”

相对于教习们的含蓄文雅,年轻朝气的学子们更加直接。他们三三两两的围叶明净出入的通道处,像参观珍稀动物一样看着她从饭堂走向精舍。等叶明净对他们点头微笑进去了,就三三两两的围坐在精舍外面互相交谈着,看的周围护卫的侍卫们大眼瞪小眼。

时少春苦笑着将这一情况回禀叶明净:“殿下,要不要请卢山长去说说?让学子们散去?”

“不必。”叶明净深知作为一个偶像,你可以不漂亮、不聪明、不能干,但绝对不可以没有亲和力。驱赶粉丝是很糟糕的行为。西林书院撑死了就三百多学子,还个个有礼貌,安安静静的坐在外围低声交谈,仿佛这样就很满足。

多么完美的粉丝啊。她赞叹着:“就这样吧。孤吃完饭再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时少春顿时呆滞了。

可怜的他从来不知道国家领导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明星、是偶像。对着叶明净下达的命令恍恍惚惚。

叶明净胃口很好的吃着午饭。看了看外面高悬的太阳,心中一动。时值五月,中午的骄阳还是很热的。她吩咐绿桔和杏儿去熬一大缸大麦茶,然后端给外面的学子们饮用。

杏儿吃惊的道:“殿下,您让我们去送?”

“当然。”叶明净下意识的排除冯立。她知道,文人一向对太监不怎么待见。宫女和女官就不一样了。绿桔和杏儿娇媚文雅,行事落落大方。刚好可以当成她的代言人。于是她道,“…行事大方一点儿,别丢了咱们东宫的脸面。我让时统领派人保护你们,放心,不会有人敢毛手毛脚的。”

杏儿羞红了脸,和绿桔两人准备好大麦茶,指挥侍卫将其放在树荫处。拿着从饭堂借来的瓷碗,一碗一碗的舀好,放在架起的木板上。

一个年轻的学子走过来,行了一个礼,问:“敢问这位姑娘,你在此摆放凉茶为何?”

见着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杏儿福了福身子,羞的说不出话。绿桔落落大方的道:“这位公子,这是大麦茶。殿下怜惜各位公子在日头下受热晒之苦,特意命我等熬了这茶于各位公子解渴。”

年轻的学子眼睛一亮:“这是给我们喝的?”

绿桔点点头,捧起一碗递给他:“公子尝尝。”

那男子小心翼翼的接过碗,一口气喝干。将碗还给绿桔,对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了,你是太女身边的侍女,我刚刚在饭堂见过你。”

绿桔福了福:“小女正是东宫侍女。”

那男子又对着杏儿展颜一笑,飞快的走回那群学子当中,对着他们说了几句什么。

杏儿摸摸自己的胸口,里面扑通扑通的跳的厉害,她心有余悸:“绿桔姐姐,你胆子真大…”话还没说完,她的眼睛立刻就直了。远处的那群学子竟三五成群的向这边走来。

“姐姐!这,这怎么办?”杏儿脸红的都快冒烟了,“好,好多人都来了。”

一边的侍卫和她们在这一路上早已混熟,笑道:“杏儿姑娘,你放心。他们不敢动手动脚的。你若怕,就只管把茶水放在架子上。别亲手递给他们。”

杏儿丝毫没有得到安慰,依然惴惴不安。而那几个年轻的学子们终于走到眼前了。五个男子恭敬的对着两位姑娘一齐行礼,两人回礼福身。然后学子们各自端起茶碗,慢慢饮用。期间少不得眼神飞飞,瞥了两位美女一眼又一眼。

喝完后,他们放下空碗往回走,不时悄声交头接耳。

杏儿赶紧收拾空碗,躲到树荫深处,将其在水桶中洗净。又用热水冲刷。而这时,第二批五人组学子们又到了。她正庆幸这回可以不必面对,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片阴影。

一个大眼睛,看着非常年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站在她面前,谦和的行礼:“这位姐姐。小生可否知道你的芳名?”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林书院(四)

杏儿这回连耳根都羞红了,垂着头加快手上的动作。那男孩子眨着眼睛,轻声道:“好姐姐,你告诉我吧。我和同窗们打了赌,一定能问出你的名字的。要是我输了,得给他们打扫一个月的房间。若是他们输了,就一同替我打扫一个月的房间。”

杏儿悄悄抬头瞥了一眼他的身后远处,果然站着几个年轻学子。目光灼灼的盯着这边的动静。见杏儿抬头看向他们,纷纷儿揖。杏儿又害羞的垂下头,想了想。觉得让这么个大男孩一人打扫很多人的房间显然不人道。而好几人替他打扫房间相对要好些。心头一软,轻声道:“我叫杏儿。”

“啊!我知道了。”大男孩惊喜的轻呼,“姐姐是太女殿下身边的侍女么?”

杏儿点点头,羞涩的转过身。去帮着绿桔舀大麦茶。结果发现绿桔这边问她话的人更多。

有人问:“这位姑娘,请问您在太女殿下身边是何职务?”

绿桔答曰:“小女子乃是东宫典薄。”

典薄是八品女官。众学子齐齐吃惊,随后言语间越发客气。

大眼睛的大男孩追到杏儿身边,问:“杏儿姐姐也是典薄吗?”

杏儿见绿桔落落大方,想起了太女的吩咐,加之这些学子问话虽然直接,举止却很守礼。看向她们的目光有欣赏有惊讶,唯独没有猥亵。便也学了绿桔,镇定的答道:“小女子不是典薄,乃是东宫一等宫女。”

“啊!”那男孩惊喜的叫道,“原来姐姐到了年纪就可以出宫自行婚嫁了!”语调不自觉的有些高。

这下,好多学子的目光都朝杏儿看了过来,杏儿羞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绿桔出面,她替杏儿解围道:“殿下身边的宫女向来遵循大夏宫规,年满二十五就可申请离宫自行婚嫁。殿下从不阻拦。我们姐妹间就有过此等例子。”

众学子闻言又是一番惊喜。看向杏儿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火热。还是那个大男孩,追着杏儿问:“姐姐,你家乡在何处?还有几年方可出宫?”

杏儿很想不理他,可惜凡事有一就有二,她已经回答过这男孩两个问题了,男孩盯的她越发的紧。略显稚嫩的脸蛋让她想起了家中比她小七岁的幼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有没有供弟弟读书认字…心头又是一软,细声道:“小女子还有一年方到出宫年限。只是殿下厚待于我,小女子还想再照料殿下几年。”

众学子火热的热情顿时被打击。不过犹不死心,心道,你们不是有姐妹已经嫁人了么?难道太女还会留宫女一辈子吗?太女不是太子。窥视太子身边的宫女,是撬人墙角,属于违反道德的范畴。对太女身边的宫女表示爱慕性质则不一样,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佳话。皇宫中的宫女个个识文断字,娶回家就可红袖添香。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锡和京城相隔的多么遥远啊!今日却借着太女的东风见到了两位佳人…

不得不说,古时的文人从来就不缺乏浪漫,不浪漫的人是写不出动人心魄的诗作的。其中这些学子又刚刚好平均处于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将浪漫发挥到极致的岁数。

于是不少人认为,他们和东宫这两位美女的邂逅,是一次难得的缘份。

室内,时少春从窗户向外张望,不停的叹气:“美人计,这是美人计。”

身边的侍卫谄媚的笑道:“头儿,殿下难道有意将这两个宫女许配给这里的学子?”

时少春嬉笑着调头:“嘿!我知道你们几个小子的心思。看着人家姑娘漂亮能干是不是?”随后他脸一板,瞪眼道,“回去告诉那几个小子,少打她们的主意!”然后他朝窗外努嘴,“瞧见了没,殿下是在吊胃口啊,吊那帮小崽子们的胃口…”

用餐完毕后,叶明净将薛凝之和孙承和都打发去和学子们交流。她自己则接见当地的名士。

林珂和萧炫分别坐在叶明净的下首。冯立和计都分立,站在她身后。大约有二十来个给西林书院捐款的士绅和富商在场。裘方平和卢松涛作陪。

士绅的领头人是一位曾是二品大员,如今已经致仕的于庆春。富商的领头人是以贯缎发家的江南大户,孟家主事人,孟无珍。

于庆春在当地文人中很有名望,他此时已经知道了太女上午演讲的内容。对否定皇夫、太女夫的见解尤为赞同。他是做官做到告老还乡的人,家中也有一两个侄子当着地方小官。深知做臣子的最怕遇上没有主见的皇帝,耳根子软、朝令夕改。其次怕遇见听不进人劝谏的皇帝,刚愎自用。而这位太女显然非常有主见,同时还礼贤下士,亲自聆听学子们的政见。若再有一班心怀天下的文臣辅佐,完全可以秉承盛世。

于是他侃侃而谈:“殿下的国富民富之论,立意新颖,令人耳目一新。如今学子们爱做华丽文章,引经据典,开口子曰,闭口诗云。早已忘却古人务实之风。殿下一席话,如湖中破冰,当头棒喝。学子们受益匪浅…”

众士绅也纷纷附和,说起务实的态度多么重要。

就在他们说了几句,气氛融洽时,孟无珍突然大声的道:“这足可见殿下心怀天下,仁厚圣德。乃是难得的圣明储君啊!有了殿下,我朝盛世在望,何其有幸啊!”马屁拍的“砰砰”响。

于庆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众士绅们的脸色也如同吃了苍蝇屎一般难看。他们说了这么多务实理念的好话,就是为了衬托出最后一两句对太女的称赞。马屁也要拍的风雅是不是。结果,孟无珍突兀而粗俗的把最后一句好话给抢说了。

这代表了什么?这就是你辛辛苦苦一年种了一地的粮食,在收割的前天晚上,被人抢收完运回家了。这是你眼馋嘴馋的养大了萝莉童养媳,就要圆房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已经被人给睡了。这是你打麻将好不容易做了个青一色,马上就要自摸,结果你的上家突然倒牌成了个屁胡。

欺人太甚!暴殄天物!士绅们心疼的脸都青了,怒目而视。富商们却视若无睹。仿佛孟无珍开了个引水的缺口,后面的马屁好话,如同江河泛滥,滔滔不绝的前扑后涌。

“殿下神人之姿,不愧是天命所归。”

“殿下年纪虽小,学识却比那些痴长年岁的学子要渊博许多,足可当他们的先生了。”

富商的脸皮厚,好话又不要钱,拼命的砸了一地。

士绅们眼看就要拍案而起。

叶明净心里囧翻了,脸上还得做出一副温和谦虚的笑容,连声道:“诸位,孤实当不得如许称赞。”为了安抚士绅们的情绪,她和富商们道谢了两句后,又赶忙将话题转到西林书院上:“西林书院不愧是我朝三大书院之一。学子们热情好学,日后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啊…”

卢松涛赶紧表态:“…西林书院能在江南独占鳌头,离不开在座诸位的支持…”他知趣的特别提及于庆春和孟无珍对书院工作的关心及帮助。

气氛总算再次勉强融洽。

好不容易熬到申时,林珂和萧炫同时起身。冯立面无表情的宣布:“殿下启程回舟——”

叶明净站好最后一班岗,微笑着和众人道别。与薛凝之、孙承和、绿桔、杏儿汇合。让侍卫们抬了铜匦。又和学子们微笑挥手作别。浩浩荡荡的带着大部队离开大门,坐上车辇向码头出发。

坐进车辇,刚放下帘子,她就软绵绵的瘫在软垫上:“妈呀,累死我了。”拿出扇子呼哧哧的扇风,又灌了一大口凉水,心底才舒服些。偶像果然不好当。

大队人马很快走到码头,叶明净打起精神下车,刚要上船,就见时少春很为难的凑过来道:“殿下,那个姓孟的富商跟过来了,他说江南的商人们有礼物要送给殿下,殿您看?”

叶明净不自觉的笑了:“竟让你来传话?收了好处没?”

叶明净点头:“嗯。他既来了,孤就去见见。你和我同去,收的赏钱就算给侍卫们的补贴。”

时少春精神一振:“还是殿下体贴咱们。”

叶明净瞪了他一眼:“孤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孤是相信时统领。知道什么钱可以拿。”

时少春闻言立刻收起笑容,正色道:“殿下放心。少春虽不是迂腐之人,却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