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乞丐虽然言语无礼,却没把她当成异类看,而且……他的手很暖。

她从小生活在荒茔中,对天气的变化极为敏感,后来进黑宇殿,开始接触大量的人类,这种敏感性便延续到对人心理变化的洞察上。只是一个在别人眼中无关紧要的细微动作,于她来说都是情绪的透露。

燕槿初神色无异样,言行有礼客气,但是却若有若无地向她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这一点,她心中自然明白。

“三姑娘旅途劳累,不若先下去歇息一下。待洗尘宴置办妥当,槿初再让人去请姑娘。”武林中人脾性古怪,对白三的冷漠寡言燕槿初也不以为怪,语气依然温柔多情。

“不需要洗尘。”白三拒绝得干脆,语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燕槿初微愕,秀眉微微皱了起来。

难道女儿楼出来的人,都这么狂傲吗?

白三没有去燕槿初安排在内寨的房间,而是住进了中寨的客院。

她不是个多事的人,一般只听令而行,再之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理会。所以,不会想去接触那个她能容忍其亲近的乞丐,也不会为燕子寨做更多的事,哪怕是它马上被人放火烧了,她恐怕也只是站在一个火势波及不到的地方,冷冷地观望。住进客院,只是想通过入住的人来判断自己此次任务中会遇到的各种状况。她不多事,但是该她做的事也从不容许出差错。

之后两天,她都坐在屋顶上,冷眼看着客院中所发生的一切。

同是来求亲之人,难免互看不顺眼,桃花宴还没开,私底下便已借各种由头起了不少争斗。不过毕竟是在燕子寨中,所以多是草草结束,彼此都占不了多少便宜。

桃花宴前夕,燕子寨来了一个大人物。当然,之前来的,也并非泛泛之辈,但是这一个人在江湖中的威名与地位都远远胜过了其他人。

这个人的排场相当大也相当古怪。

雪白的兔毛毯从停泊在桃林渡口的豪华巨舶上一直铺到燕子寨寨外,火红的曼珠沙华续撒于其上,形成第二层厚垫,道路两边拉起了绯红色的软纱罗隔绝人们的目光。风动,纱罗动,似若火照之路。

飞天妆扮的女子或反弹琵琶,或口吹横笛,或擘箜篌,或击腰鼓,或手撒鲜花,或彩带翻卷……赤足似不沾尘一般飘然引于前,随后一个全身涂得血红,只在腰间系着一条青布的光头壮汉肩负手臂粗的铁链一步一沉地拉着一辆绘满传说中三途河景的华丽车辇缓缓而行,所过之处,鲜艳的花汁染红了长毛毯。

车辇上,红帐内,那个人长衣松散地侧卧于中,长眼半阖,似睡似醒,身后两女正轻柔地为他梳理着黑亮的长发。

让燕子寨人惶恐的是,此人并不入寨,而是在寨外搭了一个巨大的帐篷以供休息。

武林中喜欢搞这样排场的人屈指可数,而以人拉车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原三主之一的阴极主,也就是人们闻之色变的阴极王朝掌权人阴极皇。

阴极皇的到来显然让燕子寨的人闹了个手忙脚乱,也让前来与会的众青年才俊心中微凉。江湖人素知其对女人的吸引力,原本信誓旦旦要抱得美人归的人都不由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所有人中,除了那个乞丐仍睡得昏天黑地只在肚子饿的时候才起来觅食,白三安静地坐在屋顶上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体外,便只有燕槿初仍安稳如山,不动声色地坐在自己房中绣花。

阴极皇为什么会来,这成了一个让众人心中不安的谜。

是夜平安度过。阴极皇的到来让客院中的求亲者都感到了威胁,竟然不再找彼此麻烦,彼有一致对外的势头,于是难得出现了数日来未有过的平静。

次日便是桃花宴开宴的日子,天气晴好,霜叶绽红。

宴席设在寨后深渊之侧的宽阔空地上,席开二十桌,宴宾六十五人,其中包括与求亲者同来的亲友,真正参与者不出三十人,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每桌上用白玉瓶插有一枝初绽承露的桃花,酒为桃花醉,食为桃花肴,倒也名符其实。只是不知在这深秋时节,燕子寨于何处寻得这许多盛放的桃花。

乞丐独自占了一桌,倒不是他霸道,而是实在没人愿意跟他同桌,他便乐得独享桌上的美酒佳肴。当然,除了他,其他人也无心于吃喝。

辰时入席,直到午时将至,美酒添过数轮,亦不见燕槿初又或者任何主持宴会的人出现。为了显示自己的涵养和风度,多数人都不急不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身边的人从容笑谈。

乞丐吃饱后便将两条长凳合在一起,二郎腿一翘,躺在上面会周公去了。

午时正,深渊对面隐隐传来琴声,初时如游丝般飘飘渺渺,捉摸不定。渐渐地清晰起来,便似一根冰冷的软蚕丝柔柔地拨弄着所有人的心。

宾客们精神一振,不由竖起耳朵凝神屏息,原本因等待时间过长而生起的烦躁都因这琴声而突然间消匿无踪。

一曲终了,山涧云雾袅袅,对崖的美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更增神秘的诱惑。山涧这边静得落针可闻。

脚步声起,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走至众人之前,拱手为礼。

“劳各位贵客久等,寨首暂时无法前来,故令肖某代为赔罪……”

“阁下想必就是燕子寨的大总管,曾纵横泠西数十年无敌手人称千佛手的肖图先生吧!”老者话音未落,人群中已有人叫了出来。

千佛手肖图以手上功夫名闻天下,其在武林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燕槿初,只是不知道为何会甘愿屈身为其奴仆。此也是燕子寨越来越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

肖图微微一笑,“不敢,正是不才,那都是武林朋友们抬举。”

“肖先生,隔渊抚琴的可是燕当家的?”又有人问。

“正是。”肖图有问必答,神色恭谨却不显谦卑。

虽然大家心中已基本确定,这天下间,除了燕槿初,谁还能弹出这冰弦之音?只是听到他如此肯定的回答,仍然有片刻的安静。

而肖图已然继续,“寨首令肖某前来,一是代为赔失约之罪,二来便是请诸位佳客至对崖一会。为示公平,寨首会在对面相候两个时辰,若到时仍无一人到达,此次桃花宴便即取消。寨首将另外安排宴会招待各位,界时再与大家共谋一醉。”

他说得虽然婉转,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此次选婿的第一道考验,心中都不由一懔,暗忖这燕槿初好苛刻的条件。眼前这道深渊宽不下于百丈,想要平空而越,谈何容易,便是轻功天下第一恐怕也难以做到吧。

“这深渊如此之宽,除非化身鸟儿才能飞越,人怎么可能做到?燕槿初莫不是寻咱们开心吧?”正当各人深思的当儿,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突然响起,将众人心中隐隐升起却又立刻压下的念头道了出来。却是那个与乞丐曾经有过冲突的绿衣少女,这一次她的兄长并没有出声喝阻,显然默许了她的质问。

肖图嘿嘿一笑,正要回应,对面山崖突然传来叮咚两下琴音,将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了过去,而后琴音悠悠,连成曲调。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寨首将以琴声相迎,诸位佳客请吧!”放弃了解释,肖图一拱手便退了下去,眉眼间带上了一丝倨傲,显然对少女这样的猜疑感到不屑之至。

原本抱有此想法的人敏感地察觉到他神态轻微的变化,脸不由微微地燥热起来,心中暗叫惭愧。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一个极大的呵欠伴着懒洋洋的吟诗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原本躺在长凳上睡觉的乞丐不知何时醒了,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抻着懒腰,一脸睡饱的满足。“……不见足下太平道,非要向空觅姻缘……”他的诗改得不伦不类,加上形象碜人,人们眼中都露出嫌恶的神色,别开了脸不去理他。

乞丐也不在乎,反手抓了抓发痒的背,哈哈笑道:“本少去也,不陪大爷们做白日梦了!”语罢,趿拉着破鞋啪嗒啪嗒往山下走去。

绿衣少女向他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俏脸被怒意染红,然而看看周围神色凝重正苦苦思索如何渡渊的与会者,有那么一刻竟然又莫名地觉得他比这些留下的人都看着顺眼。

白三倚坐在巨石之后,耳中听着燕槿初的琴声,目光冷冷地看着上山小径,突然想起燕九。

燕九喜欢吹箫,那箫声是极好听的。白三没有什么爱好,但是,偶尔她会在九合楼的楼顶坐一整晚,只为听燕九的箫。

燕九,便是燕槿初口中的九夏,也许是为了回报燕九那偶尔的彻夜箫声,所以她才会来燕子寨,首次执行一项与死人无关的任务。

小径那边突然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白三目光一凝,随即平生首次产生欲笑的冲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几乎已经肯定这样大摇大摆上山的人是谁。

果然,不片刻乞丐从下面冒出头,一眼看到她,先是一怔,而后大喜扑了过来。

“婆娘,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燕大美人男女不惧吗?”他说话总是百无禁忌。

对于他的称呼白三虽然不喜欢,却也没说什么,伸手轻轻搁开他热情的熊抱,指了指大石后面,“你去那边。”

“不急。”乞丐嘻嘻一笑,挨着白三歪在大石上,“你是我家婆娘,我当然要陪你。”

“我不认识你。”白三不为所动。

“哎哎……你这婆娘又闹什么脾气,早跟你说了本少娶那燕大美人回去是做小的,你正房的地位雷打不动,到时要打要骂要折磨还不是由着你……”

原本流畅的琴声突然一跳,迸出一个刺耳的锐音,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如常,便像是人们的错觉一样。

听他越说越胡来,白三不由转过脸首次正视乞丐。

“我是白三。”她森然道,眼中射出杀意。若让她发觉他怀着目的接近她,她只会做一件事。

“老子是你男人树三少。”仿佛没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乞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

他回得这样理所当然,若不是白三从小到大的经历简单得想忘也忘不了,不然定会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曾经失过忆,以至于忘记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表面上依然沉静,但是心中却已经有些乱了,否则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娶小老婆。”乞丐回得快,也回得正经八百。语罢,突然嘿嘿一笑,扑过去抱住白三,“婆娘,你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一股浓郁的汗馊味瞬间灌进白三的鼻中,她皱眉,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心中却是凛然。只因他这状似无意的一扑,她竟然没有避得开,若他心怀恶意,她恐怕要因此而吃暗亏。

叮的一声,大石另一面的琴音停下,似乎是琴弦断了。

“三姑娘,贵客既到,为何不请之过来与寨首相见?”燕槿初的丫环转了过来,神色不善地瞪着两人,显然将他们的对话全听入了耳中。

白三没有看她,自也不会回答。倒是乞丐一听贵客二字,立即趾高气扬起来,一把拉起白三的手,道:“急什么急什么,老子和婆娘温存一下也不行啊。”

那丫环看到是一个乞丐,先是一愕,又听到如此无礼的言语,不由气得满脸通红。不过她即是燕槿初的贴身丫环,自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少女,只是一怔神的刹那,已然恢复正常。

“不敢,只是公子既有妻室,为何还要来参加桃花宴?”她唇含笑,似有礼,却倨傲。

“嘿嘿,你们帖子送到本少手上,又说要附送一个大美人,本少不来白不来。”乞丐拉着白三就往大石另一面走,对于丫环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视若无睹。

“放手。”白三冷喝。

“胡说!”与此同时,那丫环也厉声叱道。

乞丐没有理丫环,反而得寸进尺地抱上白三的腰,“好婆娘,这个小老婆你家男人是一定要娶回家,不然就得喊那撑船的叫爷爷。到时你也得跟着老子叫,你说咱们还怎么在道上混啊。”

白三头微微后仰,避开他凑近的大脸,心中着实纳闷,自己为何就拿这个人没办法。按她素日的作风,就算不取他的命,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整地粘着她。另外,他又为何要这样纠缠着她?

只是这一犹疑的当儿,她已经被拖着绕过了巨石,来到山顶的另一边。

这是一块方圆十丈左右的空地,与深渊对面设桃花宴的山崖遥遥相对。空地平整,周围长着茂盛的茅草,显然是临时铲出的。

空地上设锦毯,毯上设矮桌软垫,矮桌上亦摆着酒食,显然是为宾客而准备。此时六张矮桌前均空无一人,自是除了乞丐尚无人过来的缘故。

燕槿初面覆薄纱,正坐于主位优雅地抚着琴。她的身后站着五名美貌少女,其中之一手中抱着一具断了弦的琴,立时让人想到开始的琴音乍停。

“公子请入席。”见到乞丐,燕槿初停下抚琴的动作,盈盈而起,礼数周到地道。

与宫雪凝比起来,燕槿初不会让人第一眼便产生色授魂予的感觉,她美得含蓄而从容,像生长在深山溪涧的兰,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便被其风姿所吸引,再也移不开眼。

乞丐不自觉放开了拉着白三的手,脸上虽然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神色间却少了些许轻浮。

“比俺家老娘漂亮。”他嘀咕了一句,也不客气,选了一个离主位近的席位坐进去。回过神突然想起白三,忙转头叫她:“你跟我坐这一桌。”这次竟然没再放肆地叫她婆娘。

随着他的目光,燕槿初也看向白三,立时注意到她那身白衣上竟有多处污迹,不由又是好笑又是疑惑。

“三姑娘,原来你和这位公子是旧识?”她问,却并没期待白三会回答。

白三压下心中突然窜起的失落,冷然道:“不认识。”语罢也不再理乞丐,径自走到另一桌坐下。

乞丐尴尬地抓了抓头,嘿嘿笑了两声,倒是没继续扰她。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燕槿初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便多问,于是转开了话题。

“老子……嘿,新安城里鼎鼎大名的树三少便是本少。”乞丐回,说到这个三字时,他忍不住看向坐得远远的白三,笑道:“婆娘,你看咱们是不是天生一对?”没想到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又故态复萌。

白三恍若未闻,目光落向对涯,却见那边人头涌涌,竟无一人想到办法过来。

燕槿初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逝,淡淡道:“原来三少是为三姑娘而来。”

树三少一听,双手急摆,“非也非也,本少来此当然是为了燕大美人你,不然又是下山又是上山的,你当本少闲得慌么?”

“哦——”燕槿初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揶揄,“没想到树三少为了娶个小老婆竟然如此辛苦。”此言一出,即是承认她将他们开始的对话全部都听进了耳中。

“咳咳……”即使以树三少的厚脸皮,此时也不由燥了脸,只是因太脏而看不出来。

正在此时,对面山涯突然传来动听的丝竹之声。

“哎呀,快看,燕大美人,有人来砸你的场子了……”树三少趁机跳了起来,指着对面嚷嚷。

他话音未落,对涯上突然先后跃出两个女子,接着又是两个,如是者六次。饶是燕槿初知道树三少在转移她的注意力,却依然被这奇异的场面吸引了过去。

但见那六对女子腰间皆系着火红软绸,软绸另一端仍留在山崖那边,手中或弹琴,或吹箫,或奏其它乐器,每对间皆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相配合,一人力衰,另一人则踏其肩而至前相引,力衰之人却并不跌落,而是飘然随于其后,直至前面之人力竭,如此交替,六对十二个少女衣带拂风悠然行于深渊之上,丝竹之声不断,便似仙子御空而来。不片刻,已越渊而至。直到近处,燕槿初等人才发现她们每对腰间又以透明银索相连,难怪能互相交替休息而不摔落。

过涧之后,那些女子各据位置,摆出各种曼妙的姿势,腰间所系红绸则在两侧山崖间搭起一道软红桥。

“啧啧,还真当自己是神仙啊!”树三少的声音在美妙的乐声中极度不和谐地响起,将人家刻意营造出的氛围破坏殆尽。

燕槿初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暗忖这人不是太无知便是太胆大妄为,竟然敢这样讥讽阴极皇。

“神仙是什么东西!本尊乃黄泉之主。”阴柔的冷哼声中,一道红影优雅地踩着软红桥缓缓而来,那妖娆的步态,那长及足跟的黑发,让人突然恍惚起来,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此人是男是女,是人是神?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又立即让所有人清醒过来。

“树三少,你装疯卖傻也就够了,弄成这个样子真让人恶心。”不屑的语调中带着些许脂粉媚意,却无怒气,听他话中意思,两人竟然是相识。

众人一愕,不由对落拓不羁邋里邋遢的树三少另眼相看。燕槿初则心中暗叫侥幸,幸好自己方才没有失礼。

第三章

阴极皇长得长眉细眼,挺鼻薄唇,原是个俊秀的男子,但他行姿婀娜,眼神妩媚,竟生生将一个硬朗男儿扭曲成了戏子模样。

燕槿初只觉得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暗忖都说没有女人能逃出阴极皇的魅力,难道传言失实,眼前这位倒更像用来迷惑男人的。

心中虽然如此想,她却已盈盈施了一礼,柔和地道:“殿下大驾光临,槿初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燕当家客气,本尊不请自来,才是失礼。”阴极皇微微一欠身,举止间风情万种,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体贴。

“只是久慕当家芳名,却一直缘悭一面,此次名花择主,若错过,本尊必抱憾终生。”

是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尤其是女人。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说得燕槿初脸上大感光彩,正要客套几句,却蓦地发现阴极皇正目光诡异地瞪着树三少,唇并没有动过。她愕然顺眼看去,树三少仍歪在矮桌上,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回头,立于身后的少女们都面色古怪,似惊讶却又似在强忍笑意。

难道……

“如今得见,果然传言不虚,这世上之美人,除了本尊以外,谁还可及得上燕当家你……哇哈哈哈哈……”正当她狐疑的当儿,树三少突然开了口,那语调神态模仿阴极皇,竟是惟妙惟肖,只是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一边捶桌一边暴笑起来。原来阴极皇先前那一番让燕槿初窃喜的话竟是他说的。

燕槿初僵了。众女也都僵了。只有白三看着耍宝的他,阴冷的眼中隐隐浮起笑意,而那笑意中又带着些微她自己未察觉的宠纵。

这个人是来捣乱的。这个人一定是来捣乱的!燕槿初心中怒火腾腾而起,却必须强忍着,以免失了仪态。一侧脸,她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丫环悄然离开了。

乐声止,未等阴极皇吩咐,那十二个乐女已经将树三少团团围了起来。白三缓缓站起身,脸上木然无情。

眼看即是一场大战,燕槿初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只见阴极皇慢悠悠地抬头看了眼天色,时日头已经越过了中线,正往另一边的山涯滑下。秋高气爽,山风凛凛,吹得他发丝飘扬,红衣扑动,便似欲御风而去一般。

“你们离他远点。回去好好洗洗,别把那身腌臜味带到本尊跟前。”撇了撇唇,他厌恶地道,语罢,身形微动,人已经坐入了其中一席,长发立时逶迤在铺展开的红衣上。“燕当家请坐,树三少素来如此胡闹,不必介怀。”一番话四两拨千斤,不禁反击了树三少,还显示了过人的风度,使得对方的行为显得下作起来。

燕槿初微微一笑,“槿初失态。”依然坐下,然后手按琴弦,随意拨了两声短调。“便以一曲向殿下赔罪吧。”说话时,竟再不理会树三少,显然对其故意捣乱的行为无法释怀。

语罢,纤指缓弹,琴声淡淡,润入风中,似风似水,似云似雾,令人难以捉摸。

乐女依言散开,白三正要坐下,树三少突然从自己的席位里跃起,窜到了她的身边,小小声地道:“婆娘,你担心我。”那张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贼亮贼亮。

白三垂下眼,没有看他,却也没否认。不过自己心中知道,这个乞丐,但凡在她眼前,她便不会容许人伤害他。

一向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她会有这种想法,算是极为罕见的了,但她脾气古怪,想怎样就怎样,从来不去想理由,只能说树三少运气比较好吧。

已经习惯她的冷漠,树三少依然像一头大熊一样赖在她身上,自顾道:“是就是,不用不好意思,我都看到了。”

白三其实有些想不通,他怎么会缠上自己。

“你很臭。”她淡淡道,鼻中充塞的味道不是不能忍受。小时候她也曾经像这样脏过,后来受训的过程也并不干净,所以对于乞丐身上的臭味她不会像天生好环境的人们那样排斥。她只是陈述事实。

“呃……”树三少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有瞬间的哑然,而后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白三的肩,看到上面被印下一道油腻腻的痕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嘴上却委屈地指控:“婆娘,你嫌弃我。”

“没有……”白三下意识地回,话出口才赫然发现不对,这无疑是承认了他的胡言乱语。果然,树三少坏坏地笑了起来,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

铮地一声,燕槿初的弦又断了。阴极皇执杯至唇,另一手举袖掩脸,似在喝酒,其实是掩饰自己无法上扬的唇角。他早知道有树三少的地方就不会有安宁,来此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看戏。

“二位若要打情骂俏,请下山去。”燕槿初终于忍耐不住,冷冷道,甚至牵怒上白三。她虽然表面谦和,但内心其实对自己的容貌自负之极,哪里能够忍受一个乞丐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与无礼。

闻言,树三少仍攀着白三的肩,却并没像之前那样嬉皮笑脸,回视燕槿初的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令她心中一凛,立时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暗暗叫糟。白三是黑宇殿的,她得罪已然讨不了好,这个树三少与阴极皇相识,自非平常之人,如此一来,欲办之事尚无眉目,倒先为燕子寨树了强敌,这实非智者应为。只是此时话已出口,想要收回却是难了。

正在筹箸之时,树三少开了口。

“燕大美人吃醋的样子真好看。娘娘腔,你托本少的福有幸得睹此幕,要如何报答本少?”树三少道,目光懒洋洋地扫过燕槿初,最后落在阴极皇的身上。

正经的模样说出的依然是不正经的话,燕槿初有些哭笑不得,却又暗自松了口气。突然觉得这个乞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似处处与人为难,让人着恼,却又似宽怀大度,什么都不计较。

看着丫环将燕槿初面前的琴抱下,阴极皇放下手中杯,微笑道:“燕当家乃武林第一美人,一笑一颦皆动人之极,此与你一个臭叫化子何干?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虽是与树三少说话,他的眼却是看着燕槿初,其中的专注与炽热令早已习惯众人目光的她仍不由心跳加快,突然有些明白了江湖上的传言。

树三少啧了一声,并不继续,回过脸继续和白三扯。

“婆娘,你看那边还有几人能过来?”很明显,在他的眼中,冷冰冰缺乏人气的白三更有吸引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