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却笑吟吟地看着他,轻轻道:“好啊…… 你如果…… 反悔的话,我…… 我可要杀了…… 杀了…… 你…… ”她气息不稳,一句话也渐渐连不起来,但是那神情却是极为愉悦,显然是想起了当初两人相处的愉快的时光。

卿溯抱着她的手一紧,头微仰,将眼中差点掉落的泪逼回。

“姑娘,我定不会反悔,你可也不能反悔。”踏出客栈的门,走在街上,他大声说。

这一次白三没有应他,只是吃力地抬起手,触了触他的脸。

“我…… 喜欢你笑…… ”她说,喘了口气,想再说点别的,可惜担心他走错了方向,只能先道:“不去河边…… 去…… 去乱葬岗…… ”卿溯浑身剧震,停了下来。

“去那里做什么?”他大声质问,既伤心又愤怒,一向清亮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路人为之侧目,却被白三形销骨立如鬼般的形象吓倒,纷纷远远避开。

白三知他误会,直等到他气息稍平,才慢慢道:“那是……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我想再去…… 再去看看…… ”

卿溯微讶,旋即为自己的反应过度而微微红了脸。当下也不再多说,抓了个路人问清方向,然后往乱葬岗飞驰而去。

荒茔,野桦,人高的芭茅一年败了一年长,荆棘横蔓,开满醉红色的花朵,也掩住了错综复杂的小径,让人无处落脚。

白三偎在卿溯的胸前,闭着眼,似已睡去。卿溯觉得手有些发抖,头微低,脸贴在她鼻唇间,感觉到那细弱的呼吸,心口微松,不忍心叫醒她,于是便觅了块白石坐下。

傍晚的风轻轻地拂着,带着荆棘花的淡香,以及太阳炙烤后的青草味,不冷。卿溯垂眼,痴痴地看着白三平静的睡脸,心口软软的,酸酸的。

“三儿…… ”他启唇,无声地唤。再相遇,心里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可是却像是得了失语症一样,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挥洒随意。像是有所感应,白三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

“我睡着了…… ”她微微地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注意到卿溯发红的眼,“怎么又哭了?”她真正怀疑眼前的男子可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的树三少。

卿溯干咳一声,抬起眼假意看天,尚自嘴硬:“谁哭了?”

白三嗯了声,提起力气抬手轻轻抹掉他下巴上欲落未落的水珠,极认真地道:“是我看错了。”

这一下愣是把卿溯给逗笑,他伸指划了划白三因瘦削而显得颧骨高耸的脸,“傻姑娘。我如果说天是红的,你可要怎么说?” 白三连犹豫也不曾,一脸本当如此的样子:“是啊…… 天自是…… 红的。”她又感到力气渐渐不继,只是仍强振作精神附和卿溯。卿溯纵声大笑,笑声在荒茔野林间 远远传开,有些空洞,有些干涩。

白三微扬头,痴迷地看着他的笑脸,良久,轻轻道:“你笑起来…… 真好看。“”

卿溯脸上笑容微敛,俯首吻了吻她的脸,柔声道:“你早点好起来,我天天笑给你看。”

白三眼神微黯,没有应,然后动了下头,发现已在乱葬岗外。“到了啊…… ”专注地看了半晌,幽幽叹口气,“比三年前还荒。”见她避而不答,卿溯心中难过,却也不愿逼她,只是强笑道:“是啊。咱们可要进里面看看?”

白三嗯了一声,眼睛有些疲倦地半合上。

以往的小径早已湮没在荒草荆蔓之下寻不到踪影,卿溯目光一扫,蓦然纵身而起,跃出数丈远,然后轻盈地落在一方坍塌的石碑之上。如此数番纵跃,已到了乱葬岗的中心。

时日已落往西山,余辉穿过白桦树林,投射在荒茔之上,停在树枝上的乌鸦冷漠而防备地看着两人,不时发出一两声啼叫,使人感到分外的荒凉。

“三儿。”停在一处因塌落而现出其下黄土的坟丘上,卿溯轻唤,紫色的外袍被晚风刮得扑扑直响。他觉得此地阴气极重,实不宜久留。白三一颤,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像是茫无目的,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三儿?”看着她眼中隐现的惶惑,卿溯心口一紧,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小时便是住在这里的吗?”他出生于大家世族,即便是修习武学也是有良师相授,加上父母疼宠,兄长爱护,实无法想像一个小孩子要如何在这种地方生存。

白三微微一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好一会儿才弱不可闻地道:“真想…… 看看她长…… 什么样子…… ”

她的声音虽小,卿溯还是听清楚了。“你想看看谁,我去给你找来。”只要是她的心愿,他就一定会为她达成。

白三闻言,眼中希冀一闪而逝,再次恢复黯淡。“没…… 回吧。”找谁?连她也不知道要找谁。那个孕育她的人吗?找来做什么呢?她是死人生的孩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那个人…… 那个人自是死了的。

卿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脸蹭了蹭她的额头,转身往回走。

经过这许久,太阳不知在何时已落了山,青蒙蒙的雾气由白桦树间弥漫出来,薄薄地浸透周遭一切。

卿溯凭记忆往来的方向几番起落,却始终见不到外面的乱石与平野,更别说远处的小镇,待停下,赫然发现竟仍然站在原地。心中暗叫一声糟糕,不敢停留,又纵身而起。

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白三勉强提起精神看了看四周,然后轻轻道:“鬼打墙…… ”她小时候生活在这里,自是没少遇到过,只是那个时候并不急着出去,便在原地睡上一觉,待到第二日天亮自然便好了。但是今夜如果出不去,她想她永远也可能出不去了。

卿溯背上冒起冷汗,心口怦怦直跳。他不是怕鬼怪,他怕的是白三受不了此地的阴寒,当下手按着她的背心,缓缓催动内息,源源不绝地输进她体内,而脚下并不停歇,只希望能胡乱闯出去。

白三得他内力,原该有所助益,然而此时却如泥午入海,入体即消,竟再起不了丝毫作用,人依旧恍恍惚惚,越来越没了精神。

“树三…… 别…… 别再…… ”她想让卿溯别再给她输真气,可是脑子浑浑噩噩,竟是一字两顿,半天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卿溯哪里会听她的话,反而催快了真气输入的速度,不料脚下因此一踉跄,人直直摔入荆棘丛中。他害怕伤到白三,忙扭腰一翻,将自己做了肉垫,又用手臂护住她的头脸,避开荆棘上的刺。

经此一震,白三茫然瞪大眼,看着卿溯呲牙裂嘴地从荆棘中挣扎起来,在查觉到她的注视之后,又立即变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口一阵剧痛,眼中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别哭别哭…… 好三儿,别哭,我没事…… ”黑暗中被她的泪烫到手,卿溯心中又急又痛,忙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一边安慰。白三不过是片刻的清醒,转眼便又陷入昏迷当中去了,哪里听得到他的话,只是眼泪仍在无意识地直往外涌。

过了半会儿,卿溯才发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抬头四顾,努力寻找着出去的方法。

只见在深沉而苍茫夜色中,在靠近白桦林的方向,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点昏黄的灯光。

顺着灯光的指引,行到近前,卿溯才发现那是一座小小的草茅。这里竟然会有人住,他不解,却无心多想,径自叩响了柴扉。片刻后,只见灯光晃动,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岐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拉了开,一人手持油灯立于门内。

卿溯乍见那人长相,不由呆了一呆。暗忖,难道又是幻狼族的人?

原来那人银发银眸,与中原人殊异,即便是身着粗麻布的素白长袍,亦掩不住他神抵般的高贵和俊美。在卿溯曾见过的人中,只有幻帝宫外神庙壁画上的人物堪与他媲美。

那人对着卿溯的狠狈以及他手中所抱的白三视若无睹,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像是面对的是知交好友一般。

“请进。”他微侧身,声音清越柔和,听在耳中,像被和煦的春风拂过心子一般舒服。

卿溯回过神,亦不客气,就这样抱着白三走进了屋。茅屋简陋,分一里一外,外间煮食,里间睡卧。卿溯只是大体看了眼,便将白三放到了里间的竹榻上。

直起身,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个男子竟然一直举着油灯为他们照亮,正想要说明他们到此的原因,并请教离开的方法,男人已将油灯凑向了榻上的白三,仔细地打量起来。他一怔,有些不喜别的男人这样看白三,身子微侧,隔开了那人的视线。

那人并不以为意,转身将油灯往桌上一放,然后走到竹榻一头,翻出个药箱。

“这位姑娘气息不大稳,我助她一助。”他道,随意得像是在说家长里短,然而手指间不知何时竟夹了四根银针,在开口的同时,隔着衣服刺进了白三胸口的四处要穴,那动作即优雅又从容,如同他说话的语调一般。

卿溯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针刺上白三的身体,竟来不及反应。

“你做什么?”男人收回手,准备往外间走时,卿溯才回过神,挡住他怒声质问,却不敢去拔白三身上的针。

男人微微一笑,“自是去做晚饭招待二位贵客。”显然,他是有意答非所问。

卿溯大怒,正要发作,榻边突然传来白三的呻吟,立时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男人趁机绕过他走了出去。

“三儿,你觉得怎么样?”也顾不得再去理会男人,卿溯赶紧走到榻边屈膝半跪下,关切地问。

白三茫然睁开眼,看着他半晌,才喃喃道:“我刚刚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你不要我了…… 我受了很重的伤,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卿溯一怔,心中突然一阵恐慌,竟不知要怎么对她说这一切都是事实才好。

“咦,我怎的躺着…… ”白三赫然发觉自己睡在榻上,不由有些尴尬,忙要做起来,身子一动,立即发觉浑身虚软无力,胸口处一阵抽痛。卿溯忙按住她,强笑道:“你累了就先歇歇。”

白三倒也不再动弹,只是抬起手覆上眼,轻轻道:“原来是真的…… 我总是这样…… ”她的声音有些伤感,而更多的却是落寞。

“嗯。”白三觉得胸口暖洋洋的,气息顺畅,竟是说不出的舒坦,正要挣扎着起来,身子一动,但觉眼前银光一晃,仔细瞧去才赫然发现自己胸前四处要穴竟插着四根明晃晃的银针。

见她目光落在那针上,卿溯赶紧道:“那是、那是住在此地的世外高人为你扎的,你别乱动。”他这话说得顺溜,不乏有阿谀之嫌,盖因自这针扎下去后,白三便精神了许多。只从这一点,便知那男子不简单。而他,觑到了这一线希望,自不会轻易放过。

不料话音方落,身后立即传来一声轻笑,“世外高人也是要吃饭的,尚幸我今夜煮的是小麦粥,这位姑娘也能吃点。”那声轻笑无讥嘲,有几分调侃,显然是针对卿溯之前防备的态度。

闻声,两人齐齐看过去,只见那银发男子正手端一冒着热气的砂锅往里屋走来。

白三看到他微愕,似是诧异在这荒僻之地竟然有如此出色之人,随即凝神细思,总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如此,倒要叨扰了。”卿溯赶紧起身,一端卿家三少的架式,立即礼数周全,进退得宜。

银发男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温和地道:“既是相遇,便是有缘,何来叨扰之说。”

卿溯仔细观察男子神色,却见那银色的眸子似清澈实深邃,让人极难捉摸,不由笑了笑,放弃去猜想对方的真实心意,老实地尾随其后帮忙。

到外间拿了碗筷,刚踏进内间,突听到白三对先端着两碟小菜进去的男子道:“阁下是明昭先生罢。”脚下不由一滞,心提了起来,暗暗祈祷男子应承。若是相识,那么自不会见死不救。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明昭是谁,若知道,恐怕早已扑了过去扒着不放,直到对方答应救白三为止。

没有让他失望,男人笑了笑,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听说这里闹鬼…… 穿红衣的女鬼,在下来瞧瞧。”被问及住在此地的原因,明昭并不隐瞒。

“可瞧见了?”卿溯一边喂白三喝粥,一边问。暗忖这人好奇心比自己还重,竟然为了一个传言而跑到这种地方居住。

明昭夹了一筷红笕菜放在粥中,看着汤汁将粥色染红,垂眼淡淡笑道:“来的不是时候,镇里的人说她每年只在某夜会出现,每次出现必会带走一条人命。”说不上为什么,他明明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却让人觉得有些落寞忧伤。

“是八月二十罢。”卿溯随口道。

“饱了。”白三低声道,看到还剩下大半碗粥,神色间 有些不安。因为小时挨过饿,她素来不浪费食物,若非实在吃不下,定不会如此。“那回去我再给你做好吃的。”卿溯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这些日子她粒米不进,粥食下腹,尚未喂暖便即吐出,只能靠着点汤水以及他的真气续命,此时见她多少能吃点,他只觉整颗心快活得几乎要跳出胸腔子,恨不得抱住开始还看不顺眼的明昭大亲一口。

“兄台如何得知?”明昭搁下了筷子,专注地看向卿溯。

看到白三好转,卿溯对他心存感激,闻言笑道:“在下卿溯,明昭兄直称在下名字就好。说起白石镇的红衣女鬼,我和三儿倒是亲眼见过。”他一边说,一边端起白三吃剩的麦粥,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白三见了,先是一怔,而后眉眼舒展,一抹温柔浮现在眼底。

卿溯喝完,并不客气,自去桌边盛满,然后坐下,一边吃一边将三年前在白石镇的遭遇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他见明昭心胸坦荡,便以诚相待,并不将这做为救白三的交换条件。

明昭听罢方举箸,神色有些失落,“若是如此…… 便不是她了。”他声音极低,显是在自言自语。

“鬼泣族是怎么回事?在下尚是首次听说。”突然,他扬眼,问。

卿溯被他银眸中的光华一摄,有瞬间的失神,待他垂下眼才清醒过来,不由暗骂一声妖孽,脸上却摆出不容人怀疑的诚挚:“怨魂无归,百鬼哀泣。”

明昭依然一脸的不解。

卿溯笑了笑,放下碗筷,起身坐到竹榻边缘,将白三抱进自己怀中。

“鬼泣族是一个很神秘诡异的民族,很少有人听过。我只知道他们并不能完全算是人…… ”说到这,他顿了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据说只有三分人气,剩下那七分,是鬼魂的怨气。”

“死过的人,活着的鬼。”白三突然幽幽接口,那声音在这乱葬岗的小屋中听起来,分外地让人心寒。

“三儿…… ”卿溯知勾起了她的心事,一时无语,只能紧了紧抱着她的手。

明昭看着相拥的两人,见卿溯自己明明一身的狼狈,身上多处见血,却浑若不觉,一心全挂在了白三的身上,心中感叹,不由默默祈愿自己族中的女子亦能遇到此等真心之人。

“三姑娘的伤并不难医,只是需要些时日,另外尚有几味药材,这白石镇却买不到。”他主动开口,算是应承下救治白三一事。他是医者,治病救人本为份内的事,加上想为族中女子积些福德,广结善缘,因此从来遇到危难之人都会顺手扶上一把。卿溯自是大喜过望,赶紧将找药材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白三见他高兴,心中也高兴,对于自己的伤反不是如何在意。

两人出来时间已久,为了不让兄长担心,卿溯决定先回镇上知会一声,想带着白三一起,但是看到她胸前的针,不由又有些犹豫。明昭看出他心思,取笑道:“便是这短短的分离也不舍吗?”

卿溯一扬下巴,直认不讳,“当然。”虽是如此,却仍不得不暂时与白三告别,然后拿着明昭给他的灯笼,按其指点,往不远处的小镇奔去。

明昭则回转身,开始仔细地为白三探脉,并思忖治疗的方法。

然而过了一个时辰,明昭已用针打通白三几条阻塞的脉络,并取下了插在她胸口的银针,卿溯却还没回来。

白三开始渐渐不安起来,她勉强撑起身,“他可能又迷路了,我去看看。”她如此说,然而自己其实并不相信这种猜测,只是不敢去想别的可能性而已。

明昭坐在桌边,正在捣药,见状也不拦阻,只是道:“这样都能迷路,那么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他才好,不然早晚得被他害死…… ”白三不语,勉强站起身,扶着墙往门边蹒跚地挪去。

第十七章

门打开,一股风带着血腥气迎面刮至,浑身浴血的卿溯抱着谦儿正巧奔到门边。

看见白三能站起来,他眼中惊喜一闪而过,接着将谦儿往她面前一放,“三儿,大哥他们遭到南夷人的伏击,我得回去助大哥一臂之力…… ”说着,突然倾身在她脸上温柔地亲了亲,丝毫不理会谦儿正瞪大眼睛看着,“照顾好自己和谦儿。”丢下这一句,转身正要离去,却赫然发现袖子被白三紧紧地拽住。

他顿住,注意到她眼中的不安,右手微动,似想去握她的手,却又中途转向收到了身后,只是漾起一个极灿烂的笑,“等我。”他并不知道,他的脸上沾着血迹,这样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悲壮。

白三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手,然后缓缓放开,看他的背影转眼消失在夜色中,然后才抬起粘乎乎的右手,看到掌心指节都染上了腥红色的血。

“他受伤了?”她的目光转向谦儿。

谦儿的小脸上也沾满了血,他似乎被吓住了,听到白三问,先是呆呆地看着她,好半会儿才回过神,蓦然扑进她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白三本来就是凭着一口气站着,哪经得起这样的冲撞,立时直直往后摔去,连伸手抓住门框都不能够。

“哪里来的鲁莽娃娃?”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她,明昭那清柔如风的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

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人,谦儿原本肆无忌惮的哭声突然噎住,无声地埋在白三怀里许久,然后悄悄地在她衣上蹭了蹭眼泪,这才抬起头来。只是原本不善以及倔强的目光在接触到明昭之后,登时化为乌有,小嘴不自觉地张开,只差没流下口水。

明昭虽然早已习惯众人的惊讶与注目,却仍然被小孩子毫不做作的表情逗笑。

“卿兄真是相信在下啊!”他摇头叹息,一手将谦儿从白三怀中拉出带到自己身边,一手半强硬地扶着她往内屋走去。她身体早已到灯尽油枯无法纳气的地步,他方才使尽手段不过勉强令其恢复一点元气而已,她能起身并走到门边,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是也清楚她凭恃的不过是惊人的意志力,根本支持不了多久。“三姑娘不必担心,我看卿兄乃长寿之相,此行定不会有事。”他随口道,语气轻描淡写,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

白三轻嗯一声,心中稍安,立时感觉到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般,一头往前栽倒。

明昭眼明手快,揽住了她的腰,不得不亲自将她抱上竹榻。

谦儿跟在他们身后,在最初看到明昭的惊艳之后,便沉默了下来,看上去心事重重。当看到明昭放下白三转身去捣弄药材的时候,他走到明昭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那神态严肃得像个小大人一样。

明昭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没去理他。然后,他开口了,语气中包含希冀。

“叔叔,你会算命吗?”显然,他将明昭开始的话放进了心中。

明昭的手顿了下,唇角一如既往地挂着让人舒服的微笑,但是对于谦儿的话,他并没直接回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反问。

谦儿与他的银眸一对上,头立即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嘴里则连连道:“信信…… 我信。”

明昭笑而不语。事实上,他不过是胡诌的,目的是让白三放下心,那样治疗起来会容易许多。他始终不大明白,为什么他随口说出的话,并没指望别人相信,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是偏偏听的人都深信不疑。这个疑问困扰他很久了。

“那叔叔你帮我算算我爹爹…… 我爹爹他会不会好好的?”谦儿两只小手捏在了一起,使劲地扭着,显示出心中极大的不安。明昭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巧看到他黑亮的眼中有泪花在滚,只是在努力地忍着,没让它掉下来。不由想到自己幼时的事,心蓦然一软。“会好好的。”他应,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次不是随意敷衍。

闻言,谦儿立时笑开了脸,但是努力强忍的眼泪也因为这样大的动作而滚出了眼眶,他慌忙抬起手背去擦,但是小脸却已胀得通红。白三此时已回过气,将两人的话全听进了耳中。

“发生了什么事?”她努力坐起,背靠着墙,问。

谦儿看向她,顿时想起开始自己曾扑到她怀里大哭,原本就红了的脸颜色不由更深了一层,几乎要烧起来。心中对她的敌意早就消失殆尽,当下吱吱唔唔地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年纪尚小,很多事不明白,说起来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已足够白三和明昭二人连蒙带猜了解个大概了。

原来在吃饭时卿灏见卿溯和白三还没回去,就准备派人四处寻找,没想到派出的人刚一走到街上,便遭到了伏击,还有一个卿家儿郎因为手脚快,先吃了点东西,结果导致中毒而亡。很显然敌人早有预谋,准备等众人吃过晚饭分开睡下后再下手,只是没想到会出现意外,担忧已被察觉,手忙脚乱下不得不提前发动攻击。

谦儿原本是被卿灏抱在怀里,后来卿溯出现后,便被托给了卿溯。

当时箭如雨下,在从爹爹怀中转移到三叔叔手中时,谦儿清楚地看到,有一只箭插在了爹爹的背上。但是爹爹却像没感觉一样,出招依旧如同平时教导他那样沉稳从容,独自一人便挡住了七八个追向他们的高手,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以及宽厚雄伟的背影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三叔叔抱着他杀出重围,他趴在三叔叔肩上,一直看着爹爹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厮杀的人群中。

“姨,爹爹好厉害!三叔叔也好厉害!他们不会有事的。”最后,谦儿总结,眼中满是崇拜。

白三看着他,沉吟不语,半晌才间:“他们是什么人?”

谦儿摇头,停住,又偏头想了想,道:“他们穿得很奇怪。都戴着尖尖的竹笠,衣服和裤子又肥又短,不大合身。脸上画着奇怪的花纹…… ”

“南夷人。”白三说,突然想起卿溯的话。

南夷人是生活在海边的蛮族,不知道为什么会大老远地跑到泠西来找卿家人的麻烦。如此有备而来,实力定然不弱,那么卿溯他们能否安然归来?她闭上眼寻思,但精力不继,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明昭的声音。

“有人来了。”

明昭从凳子上站起,不紧不忙地将做好的药丸收到一个小瓷瓶中,只留下一粒在外面,然后走到榻边,将那粒递给白三。“喏,先吃一粒吧。”他说,等白三接过放进口中,又将手中的小瓷瓶塞给她。“接不上气的时候再吃,一次一粒,别多了。”白三收了,没有道谢。对她来说,谢之一字只是废话。

明昭也不以为意,缓缓道:“来的人不少…… ”他的脸上浮起兴味的笑,“今天我这小屋可真热闹啊!待会儿恐怕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一边说,他一边往外走去,显然是打算给来人开门。

白三干咽下药,见他一走,立即招手叫过谦儿。

嘭地一声巨响,木门被一股力道击成齑粉,那个时候明昭正走到外间。见状,他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并不见丝毫的怒气。单手负后,他站在原地,看着几个打扮如同谦儿所形容的大汉戒备而迅捷地扑进屋中。

“诸位因何毁我屋门?”他开口质问 ,气定神闲。

看到他,那些人显然很意外,原来的凶戾之气微敛,其中一个精瘦的汉子开口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话,那口音与中原话相去甚远,听着有些夹舌拗口。

明昭笑吟吟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慢悠悠地摇头道:“恕在下愚钝,听不懂兄台的话。”

那些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在那精瘦汉子的示意下,靠近门边的矮胖黑汉大声咳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在地上,这才粗声粗气地道:“兀那俊生,看到姓卿的有啊没?”他说的中原话虽然也夹口夹舌,还捎带着一些方言,但是也勉强能让人听懂了。“有啊。”明昭并不相瞒,坦然道。

那些人一听,立即精神大振,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阿伊在哪个喀喀?”那汉子又问,但是一双精光奕奕的小眼睛却一个劲地往明昭背后的房间直瞅。

明昭微笑,“来了又走了,说要去帮他大哥。”他真是一点也不打诳语。

矮汉将他的话转述给其他人听,然后他们脸上都浮起将信将疑的神色,叽叽咕咕交谈了几句,然后那矮汉看向明昭的眼神微微柔和。“俺们跑趴了,叨口水喝啊好没?”

“诸位壮士稍等。”明昭并不推托,离开原地,走到灶边,从一旁的碗橱中拿出几个碗来在旁边的桌子上一字排开,然后揭开水缸的盖子,用木瓢舀了水将碗注满。

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从容,又背向着那些人,无丝毫防备之意。那些人对他的防范之心稍减,只是趁他舀水的当儿,已将内室搜查了一遍。明昭端着两碗水回身的时候,那精仕汉子正从里间闪出,他看在眼里,仍温和地笑着,不动声色。

“寒舍简陋,一时之间无热汤待客,诸位仕士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