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汉子目的已达到,哪里还有心思喝水,当下一手按着左胸冲他微微鞠了个躬,算是道谢,然后呼拉一下全部消失在了夜色当中。明昭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碗放回桌上,回身看到空空的门框。

“忘记找他们赔我的门了。”摇摇头,他轻叹,回到内室,里面空荡荡的,白三和谦儿已经不见。

坐在桌边。愣了会儿神,最终,他认命地起身,开始收拾起随身携带的东西。

他不喜欢打打杀杀,真的!

卿灏此行所带的卿家儿郎虽然不多,却都是他的贴身近卫,个个都有以一挡百的勇猛,加上久经沙场,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虽然对方有备而来,人数胜己数倍,但在卿灏沉稳的指挥下,竟是一点也没讨到好去。

等到卿溯带走谦儿,没有了后顾之忧,卿灏所率领的卿家儿郎登时如同群狼闯进羊堆中一般,一反之前的被动局面,尽展己方善于群战的优势。再加上那老者每敲必中的烟杆,以及马不停蹄赶回来的卿溯,渐渐的,卿家军反倒占了上风。

待到将敌人杀退,已是初晓时分,卿家儿郎死伤过半。指挥着仍能动弹的手下将残局收拾干净,以免吓倒镇上人,并派人去请大夫为伤者治疗,一切安排要当后,卿灏,卿溯和挂念着谦儿的老人三人离开小镇,赶向乱葬岗。

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迎接他们的竟是一座空屋。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但是那粉碎的门却让他们寒了心。

卿灏看向面色苍白的弟弟,即使是以他的沉稳,仍不由变了色。

“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卿溯握紧手,一拳砸在泥墙上,咬牙道:“明昭。”他大略说了下与明昭的认识的过程。

卿灏听罢,并没立即作出反应,而正在屋内四处转悠的老人开了口。

“这里有六个装了水的碗。”

兄弟俩闻声望去,果真见到桌上一字排开六个碗,不由对望一眼,看出对方心中的恐惧。

沉默了下,卿灏问:“你带谦儿上来,被人跟踪了?”

“都被我杀了…… ”卿灏摇头,而后颓然垮下肩,“也许有漏网之鱼。”

事到如今,卿灏也无法责怪弟弟,闭了闭眼,淡淡道:“再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吧。”他有些心乱,暂时之间都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卿溯同他一样,闻言,只能茫茫然按着指示去做。

白三受了重伤,不能自保。谦儿还小,就算再机灵,在语言不通的南夷人面前,根本耍不出什么花样来。至于那个银发的明昭,究竟有什么能耐,他实在是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不简单。但那毕竟是猜想,事实究竟如何,尚不可得知。说起来,终究是他太过轻率了。卿溯又痛又悔,但心知此时如不能冷静下来,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努力抛开心中的各种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到寻找可能会透露昨夜他离开后曾发生了什么事的蛛丝马迹上面去。

“别在这里找了。咱们先到四周搜搜看,说不定会有所发现。”在这个时候,反倒是老人最理智,

卿灏两兄弟都不愿去深想此事,对老人的话自没任何异议,当下三人分开而行,在整个乱葬岗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找。

如果说白石镇是群山间开辟出来的谷地的话,那么乱葬岗就是一个位置高出小镇许多的谷外谷,在镇外西偏北的位置,不远,离开官道一路往上,经过一个山凹,然后一顺溜过去全是坟地。坟地面朝小镇,背对山坡,一条被荒草湮没的古道从坟茔中间横插而过,通往来知的去处,多年已未有人行。坟周野木森森,荆棘遍地,即使是大白天也让人觉得阴寒逼人。

卿溯三人搜遍整个乱葬岗也不见白三等人影,正在心急如焚的当儿,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循声往去,只见在乱葬岗所背对着的那面山坡上,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对着他们使劲地挥着手。三人大喜,同时往山上疾驰而去。

而另一面,正坐在某处喝茶的明昭闻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何事?”旁边为他煮茶的人少见他这样失态,好奇地问。

明昭目光落向云雾之上的山峰,银眸中露出深思的神色,然后笑道:“如果从那上面落下来,你说我能救得了吗?”

那人看着他的眼中是全然的敬慕,闻言理所当然地道:“这世上没有你救不了的人。”顿了顿,歉然道:“都怪我的手下无能,到现在也没把人找到。”

明昭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无妨。你马上派高手到峰腰准备,若有人落下,一定要救下。我上去看看。”语罢,已搁下茶杯悠然走远。那人放下煽火的蒲扇,不敢耽搁片刻,立即回身招来了人,依明昭之言安排。

不出明昭意料,已有人先他一步来到山巅。谦儿的叫喊不仅仅让卿家兄弟以及自己知道了他的所在,还引来了昨夜曾光临过小屋后隐匿在山林中的南夷人。

他上来时,南夷人正挟持住谦儿和白三与卿家兄弟对峙。

见到他,所有人都有些疑惑,他目光在面色惨白奄奄一息的白三身上溜了一圈,然后右手在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温和有礼地道:“你们继续。”说着,低头择了块离人群较远的大石坐下,一副谁备看戏的样子。

卿溯的修长的眉皱了皱,对他虽有些不满,但在此时此景亦无心去计较,于是干脆不去理他。耳中听到兄长沉稳的声音道:“放了他们俩人,卿某保证各位平安回到南夷。”

那为首的精瘦汉子闻言,眼中露出狼一般凶狠及恶毒的光芒,冲卿灏叽哩咕噜说了一句话。

卿灏抿紧唇,神色漂然:“你若不扰我沿海百姓,我卿家又怎会与你为敌?”

南夷人又用夷语说了几句话,此次声音激烈,谦儿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小脸皱成了一团,原来竟是那个抓看他的人手上使劲,捏痛了他。卿灏负在背后的手紧握成拳,脸上却不动神色,冷冷地道:“以弱女小儿为质,便是你们南夷人的作风么?若想要卿某的命,何不堂堂正正地找在下挑战,卿某必欣然接受。”

那南夷首领眼中闪过一抹狡黯的光芒,一把从身旁人手中提过闭着眼的白三,抓着她的背心,冲卿灏说了些什么,那语气中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卿溯见状,便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就想冲上去,却被卿灏手臂一横拦住了。

“别给我添麻烦。”他低叱,眼睛却瞬也不瞬地与南夷首领对峙,如同岩石般冷硬深刻的脸上浮起轻蔑的神色。

“她杀我妻,掳我儿,你认为我会在意她的性命?如果你为我除去了她,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想要用她来换虎修,紫阳二郡,嘿,不知是该说你太高看她的地位,还是该说你太小看卿家。”

卿溯闻言,胸口仿佛被大锤打了一下般,痛得人都懵了。理智告诉他,兄长这样的做法是对的,三儿在对方心中的作用越小,活命的机会就越大。但是他却又不得不去想,也许这其实是兄长的真心话。兄长对嫂子的心,他如何不明白。之所以迟迟不对三儿下手,不过是因为在兄长的心目中,罪魁祸首是黑宇殿,至于三儿,根本没被他放在眼中,想要取她的命随时都可以,加上后来因为自己的因素,才得以将暂时保住三儿。那么这一次、这一次……

卿溯不敢想下去,只能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扑向那些南夷人。

那南夷人先是一怔,疑问地看向手下,见他点了点头,证实卿灏的话不是胡编,扫帚眉一皱,但随即嘿嘿一笑,将白三丢到一旁,然后抓过谦儿,捏着他的脖子提到涯边。白三萎顿在地,不知生死,那些南夷人也懒得再费神押着她。

卿灏不自觉踏前一步,却又止住。

谦儿心中害怕,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直直看着父亲,小脸被憋得通红。

“他奶奶的,这样折磨一个孩子,你们还是不是人!”老人终于忍不住,旱烟杆往旁边的树干上一敲,再也抽不下烟去。卿灏的手在背后捏得咯咯作响,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

“若我儿有个长短,卿某定让诸位永生永世都回不了南夷。”他的话越狠,声音反而越轻柔。

“大哥!”卿溯回过神,心中一凉,暗忖兄长这不是逼着人家下不来台么。只是关心则乱,以他平日的脑筋灵动,到了此刻竟一点主意也想不出。

那南夷首领眼中先是浮起一丝惧意,但随即变成孤注一掷的决心,厉声冲卿灏说了句短而急促的话。即使卿灏他们听不懂,也知道他是下了最后通碟,心都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里,全神戒备起来。

卿灏垂下眼,似乎在思考,但是位于他后方的卿溯却看到他肩膀上仍插着箭簇的地方开始往下渗血,心知他已下了决定,而那个决定会造成最坏的结果。咬了咬牙,卿溯的目光落在侄儿身上,准备只要那首领手一松,就冲出去。与此同时,老人也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谦儿,别怕,爹爹…… ”卿灏看着儿子充满恐俱的眼,柔声道,但是话说到一半,却再无法继续下去。于是蓦然转向那南夷首领,森然一笑,“休想。”语音方落,一拳如流星般击向他。

那一击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南夷首领不得不松开谦儿全力相应,根本来不及捏断小孩的脖子先毙其命。

卿溯早有所准备,见状立即纵身跃出,无奈中途被人截住,唯有眼睁睁看着谦儿落下悬崖,心中又急又痛。正在此时,突见白影一闪,也跟着跳了下去,却是一直趴在地上无人理会的白三。

这一方面,三人已经与六个南夷人缠战在了一起,虽然一敌二仍占胜算,但是要在短时间之内解决掉去救人,显然是不可能。偏偏那唯一的闲人明昭仍悠闲自在地坐在石头上,兴致盎然地看着两方人拼命,竟一点去帮着救人的意思也没有。

待到杀尽南夷人,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三人力战一夜,加上心急救人使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此时虽然得胜,却也已遍体鳞伤,精疲力竭。连休息也没有,卿灏走到崖边,往下面看去,但见云雾袅绕,竟是出乎意外的高。

“我下去看看。”他说,神色平静,看不出失子的疼痛。

“大哥,我去!”卿溯拽住了他的袖子。

卿灏看着弟弟充满血丝的眼,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崖下突然传来谦儿的哭喊声。

“爹爹…… 三叔叔…… ”

三人大喜,卿溯想也不想就纵身跃了下去,那山崖凹凸不平,多处可容落脚,就在离崖顶两三丈的一处凹陷中,谦儿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双脚垂在外面,动也不敢动一下。

卿溯抱住谦儿,目光四处寻视了一遍,没看到白三,不得已只能先将谦儿送上去。

失而复得,即使是以卿灏的沉着亦不由红了眼,紧紧抱着谦儿舍不得放手。老人在一边开心地转着圈,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将他抢过来。卿溯看着相拥的父子,脸上浮起欣慰的笑,然后悄然又走向崖边。

“三叔叔,姨姨…… 姨姨掉下去了…… ”被抱在卿灏怀中的谦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抽抽噎噎说出的话拉住了卿溯的脚步,“是姨姨抓住谦儿…… 姨…… 她没力气,她、她不让谦儿抓住她…… ”

听到他的话,三个人突然沉默下来。谁都知道,如果谦儿抓住白三,最后的下场就是两人一起落下去。换一种说法就是,白三是为了救谦儿才摔下去的。

“啧,从这里落下去,哪里还有命在。”一直在旁边看戏的明昭不紧不慢地走到涯边往下看了眼,然后冒出这么一句。

卿溯仿若未闻,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抬起头冲着卿灏一笑。那笑和他平时一样,极顽皮,也极洒脱。

“大哥,我得去找她。你…… 你别生三儿的气了。”

卿灏心叫不好,正要开口阻止,卿溯已翻身跳了下去。

第十八章

世事总是这样,当你认为必死无疑没有一丝转还余地的时候,老天又莫名其妙给你一条生路。

当卿灏被明昭带到山谷下面那几间 临时搭就的木屋前时,正看到卿溯抱着昏迷不醒的白三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发怔,显然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有些糊涂。卿灏原本沉重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下来,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心中对白三的结已彻彻底底解开。

“三叔叔!三叔叔!”谦儿从父亲怀中挣脱,跑了过去,扒着卿溯的手,直瞅他怀中的白三,竟是说不出的关切。

卿溯回过神,茫然看着谦儿半晌,才反应过来,目光迟钝而缓慢地转向卿灏。

“大哥,我们没事。”他说,那语气听上去不像庆幸,更像遗憾。

卿灏怒,大步上前,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他虽然右肩受伤,出手稍显无力,但仍打得卿溯头一偏,可见下手是毫没留情的。“你好英雄啊!”他冷笑,双眸中透出的却是深沉难言的痛苦。

卿溯知道自己的做法伤透了兄长的心,只是抱紧了白三,没敢说话。他自小几乎是由兄长带大,两人关系素来亲厚,在他的心中,兄长的威严更胜父母。此次自己不顾一切在兄长面前寻短,不仅会陷兄长于不义,无颜面对父母,更会使他悔痛终身。事实上,当他对白三动情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要让兄长左右为难。

见他如此,卿灏手握成拳,却再也打不下手。而一旁的谦儿从没见过发这样大怒气的父亲,吓得噤声缩在一旁,然后被老人带到了别处玩耍。

明昭见状,走了上来,一拍卿灏的左肩,温和地道:“好了,你说见到人就疗伤的,跟我来吧。”然后,又对卿溯道:“三姑娘曾服过我续命之药,无大碍。你抱她进屋歇着后,马上来找我,你身上的伤也得处理。”

卿溯嘴唇微动,明昭仪知道他要说什么,已先一步打断,“我想你并不希望她醒来时,自己却倒了下去吧。”

卿溯于是不再多言,道声谢后便抱着白三进了屋。

卿灏看着他这些日子明显单薄了不少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你既然明知白三没有危险,为何还眼睁睁看着我三弟跳下去却不阻止?”当明昭为他取下箭簇的那一刻,卿灏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咬牙问。

明昭一边利落地切去伤口周围的腐肉,一边止血,闻言微微一笑,“这样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体验到的。”

他似答非所问,卿灏却沉默了下来。那一刻,他想他明白了背后这个大夫的意思。他比平常人幸运,有后悔的机会。就算是以命抵命,白三也早已还给了他,若他再执意怀恨下去,最终只怕会害得所有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卿溯虽然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但是一旦认定,就会一头栽进去,再也不会改变心意。他明知不能请求自己不报杀妻之仇,所以选择了这种决绝的方式。这几年,他的痛苦并不亚于自己。屋子内很安静,明昭处理外伤的手法很娴熟,不片刻便为卿灏包扎好了肩伤,正在处理其他几处小伤。屋外传来沉重迟滞的脚步声,将卿灏的心思拉了回来。

卿溯出现在门口,伸指叩了两下门,才慢腾腾地走进来。那一脸的箫瑟,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见他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卿灏又是心痛又是生气,心中五味杂呈,不由别开脸不去理他。

“大哥。明昭先生。”虽然心神不属,卿溯还是老老实实地和两人打了招呼。

明昭已处理好卿灏的伤,见状失笑,“卿兄不必担忧,明昭保证让令夫人恢复如初。”

听到他加重音的称呼,卿溯一愕,精神稍好,偷觑了眼兄长,也不纠正,肃然道:“多谢先生。”虽然被明昭摆了这么一道,但说起来他实在是帮了他们大忙,卿溯心中只有感激,绝没有丝毫不快。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卿灏叹气,站了起来,脸色冷冷。

兄长一开口,卿溯立即又蔫巴下去,哦了声,规规矩矩地走到卿灏身边,在他的位置上坐下任明昭摆布。

这一次连卿灏都忍不住笑了,无奈地一拍小弟的头,愠道:“你看我不顺眼,我先回竟阳就是。”

卿溯大惊,就要站起来。明昭正在为他清理右臂上的伤口,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先一步按在了他的肩上,不让他乱动。“大哥,我没有…… ”卿溯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卿灏抚额,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小娘们一样哭哭啼啼了?你要是带着这一副表情回家,准给娘踢出大门。”见他神色仍然委委屈屈,不由心软,这才明言:“南夷既敢欺到我头上,我又怎能让他们失望。我回去准备,你等…… 等白三姑娘完全好了之后,来帮我一把吧,咱们兄弟俩很久没并肩作战了。”

卿溯闻言,怔怔看着兄长,好半会儿才回过味来,一把抓住兄长的手,喜极而泣,“大哥,你是、你是…… ”

卿灏又叹了口气,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她救了谦儿两次,我还能说什么。再计较下去,恐怕就要失去我最疼爱的小弟了。别再哭了,让人笑话。”由小到大,就算是再艰苦的训练,受再大的委屈,他都是嬉皮笑脸地带过,从不在人前落一滴眼泪。这次竟然几次三番在外人面前不能自持,可见真是心中的煎熬已到了极限。顿了顿,又道:“不过要让我称她一声弟媳,你得先让娘承认。”

这算是他们的最后一关吧。想到母亲,卿灏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不由同情地摸了摸小弟的头。

明昭已经开始为卿溯缝合伤口,见状,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老人家总是喜欢抱孙子的。”

兄弟俩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而后同时大笑起来。

白三觉得睡了很沉很长的一觉,醒来,精神饱满。

睁开眼,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卿溯憔悴苍白的脸。他用手撑着头,坐在床边打着盹儿,头发散乱,下巴上布满青色的胡茬,看上去很邋遢。她突然想起以前自己曾怀疑过他不长胡子,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目光从卿溯肩上看过去,是一扇撑开的窗子,一株歪脖石榴树长在那里,叶子郁郁葱葱的,艳红的花朵掩在其中,如同燃烧的火焰一样。很安静,除了卿溯悠长匀细的呼吸声外,只偶尔听到一两声鸟叫从窗子外面传来。

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充溢在心胸,白三将目光再次调回卿溯身上,回想两人相遇以来的种种,只觉既温柔缠绵,又酸涩难当。他脸上满布细碎已不甚明显的伤痕,她想起是两人落在荆棘丛中,他为了护她而挂伤的。是昨日吧…… 她看了眼天色,不是很肯定。只因觉得身体没了这段日子以来的沉重,而且内息顺畅,如果不是胸口的伤处仍隐隐作痛,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和正常人无异。她知道自己伤势沉重,所以有些怀疑是不是真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大愈。

想抬手去摸卿溯的脸,那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着,这一动立即惊醒了浅眠的人。

“三儿。”他眼中布满血丝,可是他的笑却很灿烂,没有一丝阴霾。

白三静静地应了声,手又动了下,然后感觉到他的手收得更紧。

“你睡了好久。”卿溯抱怨,抓起她的手,在自己下巴上轻蹭。

胡茬刺得她的手背麻麻痒痒的,白三看了他片刻,然后往床里挪了挪,“你睡这儿。”不用想她也知道,她昏睡了多久,他就有多久没有正正经经地睡过觉。

卿溯回头看了眼天色,摇头,“我睡不着,你快到时间吃药了。”她的提议虽然很诱人,但是他不想假手其他人来照顾她。白三有些不高兴,又往里挪了挪,冷硬地道:“你睡这儿。”对于这事,她显然很坚持。

卿溯叹气,知扭不过她,只得脱了鞋和衣侧躺在她外面,但是眼睛却不肯闭上,瞬也不瞬地看着白三。

白三脸上的不愉散开,她将自己身上的薄被扯了一部分搭在他身上,这才好声好气地道:“我没事了。”

卿溯嗯了声,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

“我睡了多久?”她问。

卿溯顿了下,伸出右臂将她揽进怀中,鼻尖碰着她的鼻尖,笑:“十天。我问明昭你怎么一直睡,他说你正在做美梦,叫我别吵你…… 可是人家好想你哦。”他说得轻描淡写,后面还故意沉下嗓子撒娇,轻巧地将这十日的煎熬带过。

白三是知道的,也不点破,只是轻轻地道:“我也想你。”她想,如果换成她守着昏迷不醒的他十日,恐怕早已被逼疯。这一次,卿溯没有笑,也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你睡。我陪着你。”白三抬起左手捂住他的眼,不容拒绝地道。

卿溯原本抿紧的唇不觉上扬,颊畔酒窝显了出来,“好。你吃药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这些日子都是他为她吃药换药,已成习惯。白三感觉到手心被他的眼睫毛刷过,知他已经闭上了眼,但是手掌未遮掩住的地方,那带着浓浓笑意的酒窝却仍然张扬地摆在那里。她瞪着看了半晌,心中一冲动,突然探过头在上面亲了亲。

那笑瞬间僵住,然后卿溯说话了,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三儿…… ”

“嗯。”白三应,头挨着卿溯的头,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微笑。

“你偷亲我。”卿溯没有笑,很认真地指控。

“嗯。”白三也不否认,只是额头隔着手掌轻蹭他的眼。距离很近,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扑在面上。

“你这样不好,会让我睡不着觉。”卿溯感觉到她的亲昵动作,虽然仍一本正经地说着教训的话,唇角却已抑制不住往上翘。白三闻言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又凑过去亲了亲近在咫尺的俊脸上那渐渐浮起的酒窝。“我喜欢你这样笑。”她说,神情是真的认真,不似卿溯的作假。

“这样啊…… ”卿溯像是在考虑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唇抿了起来,然后,突然极郑重地道:“那我允许你再亲亲我。”

白三一愕,回过神,果真依言再亲了一下他的脸。

“你可以再亲亲这里。”卿溯抬起手点了点自己下巴。

白三再亲。

“还有这里。”手指点在厚薄适中的唇上。

白三又亲。

“这里也要…… ”

卿灏十日前就带着残余的卿家儿郎走了,给卿溯留下了两个使唤的侍卫。谦儿非要闹着不肯走,卿灏便随了他,而舍不得谦儿的老人自然也跟着留下。说到这个老人,他自称老烟杆子,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山野村夫。卿家兄弟自是不信,但也不会强人所难,既然隐姓埋名,自有其这样做的理由。

老烟杆子武功路数古怪,看似没有招式,但那似随意而为的一敲一打,中者非死即残,既精准又狠辣。即使是以卿溯对武林人物的了若指掌,也记不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好在是友非敌,不然又是一个大麻烦。

他们所住的木屋,一应物事俱全,显然之前是有其他人住着的,但是自他们来之后,除了明昭外,没再看到过一个外人,想来是不想与他们打照面,将地方暂时让了出来。卿溯那日是见过他们其中一人的,只是当时心思茫茫,没有留意,现在想也想不起了。

木屋位于山崖之下,四周草长木盛,野花烂漫,旁有小溪潺潺而过,却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

昏迷的那十日,明昭已经将白三的内外伤调理得差不多,只是他说她的心脉因长年郁结受损极重,想要完全恢复,还差两味药材。这两味药材虽然不难寻,但是白石镇却是没有,于是卿溯就派了一人去最近的城镇采买。在白三完全好起来之前,他是不打算带她回去见老娘的。“三姑娘,在下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明昭坐在那株歪脖子石榴树下的竹椅中,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的旁边设着一个小炉子,炉上茶壶冒着腾腾的白雾,煮茶的人竟是卿溯。

已过了端午,雨下得没有之前那么频繁,天气很好,阳光照在木屋前的泥土地上,亮晃晃得耀人眼睛。

老烟杆子熬不住暑气,早窝进了屋里午睡。白三体质偏寒,坐在太阳下许久,也不见汗出。闻言,她询问 地回望明昭。

“那日你们是如何离开的?”明昭道。当时有人来,他将续命的丹药给她,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以和平的方式将来人打发,而以防她与他分散时所用。她和谦儿的平空消失确实让他有些意外,一直都没想出原因。

卿溯正将水壶从火上端下,闻言不由顿了一下,亦回头看向坐在阶上的白三。

“姨姨带我从床下的地道走的。”白三还没开口,一直蹲在树下草丛中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谦儿手抓着一大把青草站了起来,大声道。此话一出,不止是卿溯,连明昭都怔了下。

“床下有地道?”明昭纳闷,暗忖自己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怎么没发现。而最最主要的是,白三又怎么会知道。

“是啊。”谦儿蹦蹦跳跳地跑向三人,像是献宝一样兴奋,“里面可好玩了,到处都是路,我和姨姨出来时,就到了山顶上啦。姨姨,你教我编这个…… ”

到了白三面前,他将拔的草全塞进她手中,又从怀里掏出那只干了的草蝈蝈,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好。”白三脸上没有表情,可是眼神很温柔。她伸指在手中那把乱草叶中挑了半晌,然后拣出一根细长而柔韧的草茎,“要这种的,你再去找几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