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道:“我也不曾走太远,只看他们浇田辛苦。”

她们说话间,有父亲新做了举人的曾举人家女儿道:“好好儿的,你们又说这些俗事。”说罢一撇嘴儿,又咬着帕子笑。她父亲考了三次,今番终于做了举人。申氏也曾唤她来玩耍,次后没了消息,原先要说亲来,待其父中举,申氏又多邀她两回,她自家也颇得意。

玉姐看她这样儿,也一撇嘴儿:“大俗也是大雅,圣人亦崇管仲。”

曾大姐儿一愣,她父亲虽是举人,她自己却不喜这圣贤书,专好些诗词,故并不知其中典故。郦四姐与郦五姐却是知道的,相顾一笑,暗道这洪家大姐儿俗也说得、雅也说得,年岁不大,却好生周到。眼见人多,两人记得申氏所言,便不好令玉姐更招人眼,心道,有这一问一答,余下便无须多问,也知其禀性了。

只待曾大姐儿说:“俗便是雅,黑白分明,又甚好混同的?”四姐便道:“知道你好这个,还不与我看这红梅风骨去?”

待客散去,回去申氏。申氏娘家业大,又崇读书人,倒是读过几年书,自嫁与郦玉堂,这丈夫又好这个,少不得硬着头皮,一头管家,一头再读书,免得与丈夫无话可谈。听了女儿回复,也笑道:“这个却是好!”愈发留心,又将曾大姐儿名字从心中划去,纵是庶子,申氏也不想他娶这等媳妇。

玉姐回家,如是这般一说,又引洪谦冷笑。秀英忙将话掩了,又说起收拾铺子等事来:“好叫程实两口子出面儿,用原先的掌柜,进货也是原路儿。”洪谦道:“也好。”秀英道:“要能再遇上回胡商,得赚好大一笔。”洪谦道:“那胡商也要赚好大一笔,咱这里做针得法,不费大事,他那里学不会这等法子,一包针在这里十两买来,回他那里,得卖数百金哩。”

秀英道:“有这等事?”

玉姐道:“无利不早起,万里迢迢,只带包针,不够这路费,他怎会贩卖?”

洪谦赞许一点头儿。秀英跌足道:“大好财路,”又说,“也罢,咱门路也不熟,却做不得。做不得,便不是咱该得的,我只开这针线店罢。”说得洪谦一笑,这娘子无论脾气如何,近年来却是懂事不少,克制得住自己。

玉姐不曾见过胡商,只近几日听着提起,一时开心,上课后便缠问苏先生:“四海之外是怎生模样?那里风物如何?闻说海外有处产好宝石珍珠?又有产名贵香料之地?往来贩卖,利润丰厚,可是真的?”一气问个不住。

惹得苏先生气恼,怒道:“那些个蛮夷!统统是贼!口上说得好听,暗地里银也偷运、铜也偷运,甚都想要!”玉姐愕然,道:“这又是甚典故?”见苏先生气得急了,忙亲斟一盏茶来,奉与苏先生。

苏先生喝一口茶,略消消气,与玉姐讲道:“国家本缺银、铜,每铸好了铜钱,便有海外商人,悄悄藏到船上偷运出去,国家之钱便愈少。”

玉姐便问:“他们偷钱?从何处偷来?”

苏先生道:“也不算偷,他们在这里况了铜钱。”

“那便是寻常买卖,先生为何生气?”

苏先生说到兴头儿上,便将这国家经济一事,深入浅出说与玉姐听。总是那铜钱与白银外流,市面上银钱既小,百姓买卖不便,国家抽税,许多亦以银钱结算,并不收实物。玉姐听了一阵儿道:“先生,我知道了,便如我在这里,老安人在那头,凡有事,使小茶儿去传话儿,如今有人将小茶儿偷走,我有事,只好自家去寻老安人。费时又费力。”

苏先生道:“听来奇怪,却也…似有些道理,”又大说蛮夷之不好处,“休叫他们哄了去,他们精明着哩。总想占些儿便宜,说是遣使来朝贺,总要带许多商人…有一处藩国,连染布都不会,来见鲜艳布匹、绒线都要抢了买去高价卖了…还有一处藩国,总想来偷窥学强弩之造法…故而这等胡商来天朝,必要往有司登记,又要有文书过所等…且不许他们乱走。”

玉姐云里雾里听着,有不明白处,只强记了,慢慢回味,是所谓“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忽听苏先生说到藩国之事,猛然想起,他那处无鲜艳活计,我这里却有。何不收了彩布彩线,转卖与他们,也好收些差价?

她想得简单,便去与秀英说。秀英道:“你知胡商何时来?从这里到京里,且未必能说定几日往返,何况海外?海上风浪大,常来往之胡商都未必有准信哩。你白收了来,占许多银钱,那头人不来,又或来了,人又去有往来的铺里买布,你又怎生是好?”

玉姐笑嘻嘻道:“谋国之利,万世不竭。”

秀英嗔道:“你又作怪,你有何本事与那藩邦一国做买卖?”

玉姐道:“谁个要与一国做买卖了?听苏先生说来,胡商往来,必得往衙里勘验文凭,咱或与婶子那里说好,或想旁的法儿,好知道有这人来。又预先备下了,价钱公道,怎会没有人肯买?”

秀英道:“你倒好有主意!叫你读书,你与先生歪缠胡商买卖去了?先生忙哩,你爹读书用他都用不过来!”玉姐一吐舌头儿,拎着裙子便退了出去。

这等大事,秀英须与洪谦商议,如此这般一说:“玉姐倒有主意,人小鬼大,也不知像了谁。”洪谦道:“你便不要,便叫她像我罢咧。也不须寻主簿娘子,你只问府君娘子去,她家缺着钱哩!叫程实家的陪着你去,只说她求了你,请你引见。也请他家也出个人一道合伙做买卖,也不用他枉法,只与你一个消息,又非军国大事,必是可行的。”

秀英道:“我便试上一试。”

果然趁年前四处走动,携了程实娘子田氏,往求申氏,如此这般一说,申氏不免意动。这是惯例,主人家要做经纪,只管拿家仆说事,免得叫人说“与民争利”。申氏看秀英也是个能干女子,言语间又亲切几分。两人说定,开春便办此事。申氏又拿私房一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也托作是陪房本钱,两家议定,得利平分。申氏处只管告说来了何样胡商,其余一应接洽、进货之事皆由田氏来办。

秀英原欲与申氏六分利,申氏十分不肯,必要对半来分。事便定下,两家走动渐多。不料天意弄人,还未过年,秀英携玉姐往来见申氏,却听一消息,却是有一胡商新至。申氏这里使人微探其意,知晓想买些绣品。便问秀英:“他那里却指定要绣几样花儿,可有?”

秀英摇头:“原定的年后开张,眼前如何得有?”申氏也惋惜。两人叹一回,秀英告辞,玉姐亦自四姐处出来,与母亲归家。因见秀英皱眉,玉姐便问:“娘有为难事儿?说与我听,虽解不得忧,有个人听,心里也好过些儿。”秀英叫她逗得一乐:“也不是甚大事。”一长一短说了。

玉姐道:“咱赶紧回去,寻府君娘子,这事并不难。”

作者有话要说:针,真的是很难得的。铁杵磨成针神马的,说的就是工艺,直到天朝有了新工艺,针才降下价来。但是国外就惨了。

举例来说,在英国,“针线钱”其实就是丈夫给妻子买奢侈品的钱代称。来历就是因为古时候针特别贵,而且数量少!

朝鲜日本也是啊。还有他们喜欢用中国的铜钱,因为铜钱被他们偷偷运走,中国不得不下令禁止铜钱外流。但是屡禁不止,闹得中国钱荒更严重。

第48章 识珠

话说秀英、玉姐母女两个出了州府,玉姐因秀英面有愁色,哄母亲说了难处,竟说:“此事不难。”

秀英虽知女儿聪慧,此时却是不敢胡乱应了她,先问她:“如何不难?只单凭你一句话,我却不能胡乱应了的,何况还要寻府君娘子说话?”

玉姐道:“娘不是说过,咱家先时这针线铺子有许多人来买针线的?既有这许多人买,便是这城中有许多人会做。往常做了这许多年,且又听程实来回,印了许多招贴,想已有许多人知晓。这城里最不缺便是绣娘不是?既是积年做的针线买卖,想来掌柜也晓得哪个手艺好。今咱家堆有针线又有绢布,把些儿与绣娘,使她们做,咱们只付工钱。又有现成的式样,发下料子去,或一月或半月结了。按件儿把钱与她们,又不用她们出料,岂不便宜?”

秀英一想,这倒是个好法子,且妙在并不需立时收拾铺面出来。只需一处洁净屋舍存放绣品即可。忽又道:“啊也!却才与府君子说了,恐她要使人去回绝了那胡商。这样还算好的,要是她再寻了别个去,咱们岂不要眼看着了?”秀英眼里,洪、程两家眼下并不缺钱,程家不消说,便是洪家也有她的嫁妆,然则洪谦手上银钱有限,夫妇二人且年轻,日后再养下二、三个孩子来,手头必然吃紧,须得趁着年轻,多攒些家业方好。

且秀英心中还有一个想头,她那素未谋面的亲舅便是死在赶考路上的,待洪谦中了举人,再要上京,秀英便想与他好生打点一番。想当初舅父上京,家中未必没有使心腹家人好生陪护,人尚且去了。洪谦此行,秀英便要愈发在意,买舟不说,饮食也要精致,顶好还要能寻个医术老道的郎中跟随。又有听申氏说京中米价腾贵、租房而居亦不便宜,样样都要钱,不免将这生意看得紧些儿。

玉姐听母亲这般说,便道:“那咱快些儿转回去,如何?”秀英想了一想,这事并无纰漏,纵有,也可与府君娘子商议一二。先时虽不曾做过这些个,然也不是没有先例。或有街坊手艺好些,便有左邻右舍央她做,或酬以酒食、或与些儿银钱谢礼,实有代做的。

想了一回,便命调转了轿儿,再去见申氏。

这头申氏也在惋惜,想想年关将近,虽则江州富庶,底下也时有孝敬,郦玉堂毕竟不是贪官,申氏也不是那等苛刻压榨之人,且将来不够一年,所得好处也是有限。

京中吴王府却须有孝敬,还要为儿女婚嫁攒下银钱,京中业信,郦玉堂长子媳妇又为郦家再添一个哥儿,出嫁的长女也有孕在身。申氏如今内孙、外孙已有七、八个,虽不是子女,然日后成长、婚嫁,少不得也要有些贴补。郦玉堂又看中一幅字儿,说是前太傅苏长贞的真迹,也不知是怎地流落到江州来的,主人家要价五百两,郦玉堂已使人往账上支了银子去。又有新年衣衫、女人头面、男人靴帽,又是好大一笔花销。

申氏与其亡姐,也算是善经营,然则有这些花销在,二、三十年来,实无多少余钱能添产业,添来产业,也多半与了女儿作赔嫁。好容易洪秀才娘子有这一主意,申氏也欢喜,却不想胡商来得这般急,年前一大注银子如此从眼前飞走。虽念着“不该是我的”,心下实是惋惜。

忽听得秀英又转回,申氏道:“却不知她是为了何事?请进罢。”肚里却想,必是急事了,否则何以如此匆忙?不想秀英带了个好消息与她。

却才秀英来时携着玉姐,申氏命女儿与玉姐一道去说话,自与秀英商谈正事。秀英复返,依旧携了玉姐,郦氏姐妹却又不在跟前,复回去做针线了,玉姐便留在跟前。

申氏笑道:“可是舍不得我?”秀英亦笑:“正是哩。”

两人说笑毕,秀英便说起正事来:“方才说的那事,娘子可使人回了那胡商?”申氏不动声色道:“回又怎地?不回又怎地?妹子回来可是为了此事?想事有的说道?”秀英点头道:“是哩。”当即略隐去了玉姐的名字,止如此这般一说。申氏听来,也觉可行,却说:“只恐时间太紧。”

秀英一看玉姐,申氏见状,亦凝眉看她,玉姐小脸儿一皱,想了一想,她也无甚把握。从来见过玉姐的人都说她聪明,然她如今也有十岁,纵有先生教导知晓许多道理,经过见过的也不太多,并不曾亲自打理过经纪营生,内中门道并不清醒,许多事儿只是自家“想当然耳”。她却有一条好处,凡无把握之事,绝不硬包硬揽。

秀英见些情况,便知申氏似已疑到玉姐身上。她如今改了主意,女孩儿家叫人知道了太厉害也不是好事儿,但有人知道她闺女聪明灵巧贤惠便好,这等大出风头之事,实不好弄得满城风雨。然申氏既已看出,她也只得含糊着透一两句实情,总不好叫府君娘子猜疑,反易生事。便说:“回去路上,这丫头见我忧愁,就胡乱说这城里有的是绣娘,只可惜不好拿来使。”

申氏又看玉姐,且笑:“你这姐儿好生聪慧。”

玉姐起身道:“娘子过奖了,我不过胡乱一猜。年前我娘教我些家务事儿,因家里有仓,他们有租了去囤着货。江州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南来北往地转,与天朝藩邦地转,绣娘胡商地转,难道不是一个道理?又不是运铜铁与他们。”

申氏笑道:“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除此之外,各依本事。是这个理儿。”心道,我原怕姐小小年纪过于聪明了,以至仗着聪明没了顾忌,似这般,纵再聪明,也不好沾染,眼下看来她倒是知道好歹,不致惹祸。心中更是取中玉姐,只是心思电转,不知要如何下手才好。若说与八哥,够够的了。然申氏看她那俏模样儿,又万分不舍。若说与亲儿子九哥,申氏又想再多看她两眼才好下决心。

也合该是她两个投缘儿,玉姐听申氏这般说,大有知己之感,这道理她心中明白,只说不出这般直白贴切的话来。申氏见她一句话便听得小脸儿红扑,大眼睛闪亮,心头也是舒坦,谁不乐意别人喜欢听自己说话呢?不由又加了一句问玉姐:“姐儿说是不是?”

玉姐笑道:“是哩是哩。这城里,我家算是衣食无忧的了,却还有些人家为过年愁哩,听说他们家也没甚田地,全靠做工过活,娘子与我娘有心帮衬她们自食其力,比与她们柴米还实在哩。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两处便宜,再好不过。”

她声音柔脆,又会说官话,说得又极中听,申氏听入耳内,说不出的舒服。暗道,若说与八哥,未免可惜了,人家养这般女孩儿,恐不想与八哥。虽是亲疏有别,申氏总是力图一碗水端平,对亲生的固然好,对非己所出也是不差,然毕竟嫡庶有别,八哥媳妇是不宜强过九哥媳妇的。

申氏既这般想,不免又看玉姐,单凭这模样儿、这份机灵,纵放到京里,也不比人差了,若做了八哥媳妇,恐不相宜,若与九哥…申氏看玉姐不同。只因九哥虽是自己所出,又是嫡子,终究年纪最小,若先将九哥事定,四姐、五哥等事又不免要耽误一二,却是不美。只好着紧将四姐、五姐说了人家,免得叫京中乱点了鸳鸯谱。这玉姐还小,多看个一年半载,也还等得。

当下更是和气,又与玉姐说话,且朝秀英赞道:“你家这姐儿,生得好、人也伶俐,真真是占了天地灵气的。”

秀英笑道:“如何比得府上姐儿?不过是因只养了她一个,甚样好物件都堆与她,生堆出来的罢哩。”

申氏道:“谁个养孩子不是这般堆出来的?有些人家想堆还堆不起来哩。”说得秀英与玉姐俱低头轻笑,申氏看玉姐半边侧脸,真是笑起来也可爱,想说:“这般标致,不知哪个有福气的得了去。”因玉姐在侧,此言恐觉孟浪,便强忍了,只等下回独个儿与秀英见面,再微露其意。转与秀英说起胡商之事来,因玉姐也在一旁听着,申氏也问她。

玉姐道:“我都没见过,只跟着长辈看看罢咧。针线绢布都是现成儿的,好绣娘掌柜他们也识得,交与下人办就是。胡商那里有府上管事,我们只管便得。”申氏又与秀英商定:“亏得我还没使人与那胡商说去,事便押上一押,我叫胡二领你那里掌柜先去见人,定了样子。你那里寻了绣娘来。”秀英应了。

申氏又将头上一把银梳子下来与玉姐:“往日常见,因人多,总忘了与你见面礼儿,这个是今年新下来的内造的样子,胜在精致。”玉姐看一眼秀英,见她点头了,方盈盈一拜,谢而后收。

秀英看在府中呆了许久,极有眼色便要告辞。申氏也不拦着,只说:“得空常来,往后你少不得与我打官司哩。”

秀英母女没了后顾之忧,回家自去整顿家务。玉姐经的少,真个如她自己所说,只在一旁看着。秀英懂的多,又是寻来掌柜管事,又是布置安排。

江州绣娘最是易寻。江州城里人,也是如玉姐所说,除开些在乡间有田的财主,余者皆时无地之辈,或与人帮佣、或只守着一间小铺、又或只好把自家房儿赁出几间儿出去收铺,余者便是做些零工度日。江州临运河,又有无数人往码头扛活。许多绣娘家亦然,男人往外扛活,女人便接了绣活来做。程老太公在日,便以忠厚长者著称,绣娘们闻说是他家买卖,也都乐得接这生意。

一方上好绣帕,针线、绢帕、工钱,统共不过一陌钱,卖与胡商要价便是一两,胡商也肯买。胡商自家收,固不须这些本钱,却难收得这般又多又齐整的,又要花钱雇人手来四下串连,不定何时得以凑齐,花样也不由他来定。眼下且是府君作保,东西又多又好,贩回去也能卖得上好价钱。胡商将这绣帕贩卖归国,一方帕子贵的卖至五两,也有人买,便宜也能卖个二两。又听秀英处有针,实是暴利,纵秀英大着胆子将价提上几倍,他尚可赚上百金,再划算不过。且听闻可订货,又要订各式绣屏,这等运回去,更是暴利。

玉姐从旁看来,又用心揣摩,学了不少。秀英一是想女儿懂些家计,又思如今玉姐已是秀才家姐儿,且洪谦前程尚未可知,不可如她年轻时那般抛头露面,刻意提点玉姐:“你知道便是了,可见他们,也要到我身后来,男女有别。日后要出门儿,也要乘顶轿儿,或戴帷帽儿,或顶个盖头。”

玉姐道:“娘,我晓事儿,才不胡乱闹呢。以前年纪小,也是有爹、有先生带着才出去的。”玉姐颇惜命,也是因打出娘胎,家人便护着她,当她是眼珠子,她也知自己出不得意外。久而久之,便养成这等毛病,也不知是好是坏了。

秀英眯起眼来拨一回算盘珠儿,一通噼啪响后,呼出一口气来:“只止一件,手上便能松快不少。兑出钱来,要往乡下再买几亩田方好。余下皆攒下与你爹做盘缠。明年还有这等事,再留一半做盘缠。钱总不嫌多。”另一半,便是她为玉姐攒嫁妆了。虽有林老安人所赠财物,玉姐终是自己亲女,总要自家备嫁才好。

分派停当,秀英又唤了田氏来,命她去见申氏那里胡二家娘子,借她两个之口,将事说与申氏听。既成了买卖,又显得两处主母手不沾利。秀英只在年前年后,州府设宴时,携女儿同往,与申氏话些家常。

然这等事,只消做下,如何瞒得了明眼人?虽有些读书人迂腐,并不往这上头想,却有些商户知道厉害,见洪秀才娘子与府君娘子一道赚这个钱,也只好在背后嘀咕一声,叹一句:“早知如此…”却也不敢横生枝节。

年前秀英便收了数百方帕,又将申氏拿来的本钱退了,只与申氏干股。申氏既存了与秀英交好的心思,便十分不肯占秀英便宜。秀英说:“非有娘子的消息,也做不成这笔买卖。”申氏便说:“我又招不来这许多好绣娘,也做不成这个。”两人互相推让,末了,秀英见申氏也是诚心,便道:“实用不得这许多,一总儿也花不了几百银子。”申氏道:“那便存着,再有人,我还说与你。”

两处都是明白人,只要两处有心,诚心联手,便能处得下去。这一年过得甚是舒坦。秀英每算一回账,总能赚上数百两银子,连玉姐也好分与她二百两。秀英心头大快。

玉姐却又有心事,家中小祠堂攒造一新,内里却依旧空空。这不是道理!玉姐先悄悄寻了秀英,彼时秀英正在看金哥在屋里摇摇摆摆地跑,看了玉姐来,金哥扑到她腿上,抓着她裙子不松手:“大姐姐~”他说话晚,吐字倒清楚。

玉姐弯腰将他抱起,掂了掂:“你又胖了!小胖墩儿,真结实!”

金哥咯咯地笑着,抱着玉姐的脖子不撒手儿。玉姐抱他到秀英处,秀英接了来:“怪沉的,你又抱他,叫他走走,他总不好动,难得肯走哩。”玉姐道:“现下又不肯走了,我抱着罢。我有话与娘说哩。”秀英因问何事,玉姐道:“过年哩,咱家祠堂还空来。”

秀英道:“你爹自家不提…也罢,我与他说罢。我总觉不对劲儿,莫不是你阿公、阿婆之事别有隐情?否则何以不说?往年入赘不好说也罢了,如今这…我须问他一声儿,你且休要宣扬。”

玉姐道:“我晓得轻重,娘也说说爹,不好不拜哩。爹如今也做秀才了,过二年又要做举人、进士,说出去这样不成话,恐有御史参个德行有失便不好。”秀英道:“这是正理,平头百姓家里,但有些儿讲究,也要有个说道,不然也有人嚼舌头。”玉姐道:“长辈们事,我女孩儿家不好多嘴,娘便说与爹听。”秀英道:“我知道哩。”

玉姐复抱金哥与他说话,且教他背诗,先背那首“床前明月光”,一句句说,金哥一句句学。背了半晌,金哥终念会了这四句。秀英见了欢喜,晚间抱了金哥来背与洪谦听,且说:“玉姐教金哥背来,你哩?也思故乡否?儿女都老大了,也不知祖父母名讳,玉姐一年大似一年,说亲时,亲家那里问起,也不好回话哩。”

洪谦脸上一暗:“待我想想。”接过金哥,叫他接着背。金哥再背一遍,便不肯多背。洪谦无奈,捏着他的脸儿道:“个犟种,倒像你老子我!”抬头对秀英道:“我亲写了罢。”自写了牌位来,摆于祠堂内。

苏先生闻说,却不好闯入人家祠内观看,抓耳挠腮、十分好奇,却又不好问。镇日里只拿眼睛看洪谦,洪谦也不理会,只管四下交际,又陪苏先生吃一回酒。玉姐却是甚忙,一头要陪秀英见一回申氏,众人知洪家与府君那里有生意牵连,也觉寻常。她却又要往伴林老安人与素姐,素姐如今越发不肯出门,只把自己锁在小佛堂内,生怕有鬼捉了她去。

又因与申氏见得多了,待要过年,玉姐免不得做了两样针线以赠。玉姐针线是素姐指点,素姐平日无事,于此上头甚是用心,玉姐手笔虽嫩,却是奇思,花样儿也好看。赠与申氏之抹额,次日她便戴上了,又与玉姐一双明珠。玉姐开匣看时,竟是浑圆一对黑珍珠,不由惊道:“这个少见哩,可是珍奇。”

申氏道:“原是那胡商孝敬,我总要与人两分情面,余者未取,只拿了几颗珠子。这一对儿倒好一样大小,正好与你玩。”秀英道:“太贵重了。”申氏道:“值甚么?我与玉姐儿娘儿两个投缘儿哩。”

两下欢喜,到得年后,秀英又取这一笔红利与申氏,两人五五分账。竟足有千两赚头,自家并不费甚太多本钱,连铺子也不须占,只要有人验看绣帕有无纰漏而已。

胡商见绣帕绣得整齐,又可自定了样子使人做来,倍觉痛快,又加订了些。他是携金而来,一两金抵十两银,十六两是一斤,带上数只小皮匣装金,统共百余斤沉。金子原就是份量沉,看着小,携带也方便。便以赤金买货,绣帕轻巧,携带也方便,实是往来贩卖之佳品。

申氏与秀英两个尝到甜头,皆欲将与胡商之交易长久做下去。胡商这里,有官员庇佑,又不欺压于他,收货既好,也觉可靠,临行前与程实有约:“来年还来买。”

那头秀英却又起意,专一收那等绣品,或是扇儿、或是帕子、又或屏风一类,但有订货,这里便接了。却把绢绸、针线与绣娘,铺里出料子,绣娘出工,秀英付与工钱,再转贩卖。渐渐地,非止做这针线铺一样,亦兼开个绣坊,却无须养活绣娘,只把出工钱来即可,故而也无须租个院儿好与绣娘做工,只有个门面便得。[1]

到得三月里,玉姐十一岁生日前,两处铺子便已见利。这一日,家中摆桌生日酒,与玉姐庆生,林老安人、素姐、苏先生都来了,正热闹时,程实使个小幺儿来说:“门首有人递帖儿来哩。”

秀英奇道:“是什么人?”

洪谦把帖儿打开一看,笑道:“是盛小秀才,他合家又迁回来居住,在东街那里赁了房儿,不日要来登门。”

作者有话要说:[1]眼熟吧,这其实是资本出现的原始形态。

第49章 九哥

却说玉姐生日这天,洪宅正吃酒,门上却有旧时乡居时颇有些缘份的盛小秀才使人递了帖儿来,道是盛家阖家又迁回江州城内居住,不日要来登门拜访。素姐听这消息,满面不自在,几乎连凳儿也要坐不住。两处结缘,皆因她要投河。细究投河缘由,却是素姐又办了错事,牵住线头儿却扯出一串儿粽子,皆是因她之过,素姐便坐不住。

幸尔今日盛小秀才人并不曾来,素姐才未立时羞愧走避。旁人却早将她的尴尬事抛开。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坏,却少,办过的尴尬事儿大小也有几十桩,众人早经见怪不怪了。

林老安人只管逗金哥说话,见洪谦拿筷子蘸了酒喂金哥,忙说:“他小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小孩儿听不懂人话,发起酒疯来比成人还狠哩。”洪谦讪讪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瘾,竟自家伸出手去抓。洪谦始觉不好,他眼睛里,男子汉须得会吃酒,然小小年纪就这般好酒,委实不妥,顺手收了酒盅儿,一仰脖儿,灌了。金哥仰着头儿,眼见他亲爹冲他亮了杯底儿,一滴也不曾剩与他,将脸一皱,几将亲爹作后爹。

玉姐看了发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来,一勺一勺喂他。

秀英只管想着盛小秀才少年得意,复把眼睛往玉姐身上一瞧,心思又活络起来。苏先生与洪谦言语里都说盛小秀才人才不坏,苏先生尤盛赞,洪谦说他虽温吞,心眼儿却不坏,人品也能看…玉姐生日一过,便是十一,必得留心查访婆家了。

这盛小秀才人才好,家中人口也是简单,祖父已逝,止有一祖母、父母、一弟、一妹而已。乡下有宅有田,盛小秀才前程看着也好,待孝满,又要考举人,才华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见的。

秀英打定主意便问洪谦:“他家才搬往乡下去守孝,怎地又匆忙回来了?可是有事?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又思东街上的宅子不好也不坏,能住得起,这家里也不寒酸,倒不似是遇上大事仓促逃来的模样儿。寻思着但得了机会,怎地往他家里走一趟、看一看方好。

洪谦道:“既来必有因,不急在此一时,他过几日便来咱家,问问便是。今天是玉姐好日子,说旁人做甚?”复取出只匣子来,却是与玉姐买的新首饰:“也是大姑娘了,可要打扮起来才好。”

玉姐打开看时,却是一付累丝镯子,沉是不沉,却是式样新巧,缀些儿玲珑花草纹样。一合匣子,玉姐笑道:“正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一,家里虽养得好,毕竟年岁有限,再好看的簪子、钗子也插不上头。秀英与她一双镶珠耳坠子,素姐与她一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与她一套新衫裙。苏先生写了一幅字儿与她,金哥叫秀英撺掇着,在玉姐脸上亲了一大口。

吃罢饭,回到房里,李妈妈领着小茶儿与朵儿两个与玉姐磕头。玉姐又抓一把钱出来,给她们买瓜子儿磕。

诸多礼物里,玉姐最喜欢便是苏先生的字儿,年岁越长,懂得越多,越发觉得这先生的字儿写得不凡。还想过两日便使人到街上买那素面儿的扇子回来,央着苏先生写上两柄,夏天使起来也雅致,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近来喜甜食,便亲自下厨去做来孝敬好了。

到了约定之日,盛小秀才果然带了些手信登门,依旧是洪谦接入书房。洪家并无长辈,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小,便止有一个苏先生做陪客。苏先生于陪客这一身份并无不满,总是看盛小秀才面上。

到得书房,寒暄已毕,洪谦先问:“住得还惯?可见了师长同年?”

盛凯道:“有劳过问,前几日新搬了来,已收拾下了,原先便在这城里住,不过挪一个地儿,倒还熟。前两日见了老师,这两日便拜会诸位。”

洪谦原是不想打探他家私事,然秀英在他耳边念了数回,他也觉奇怪,这盛家不是回乡守孝了么?怎地举家又回来了?盛凯一年孝不好说,他父母却要实实在在守上三年的。便问:“为何来去匆匆?可是乡间有事,不得不回来?有甚难处,说出来,我等也好与你参详参详。”

盛凯面上一苦,此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乃是他家里人在乡间住不惯,他家并非豪富,也有人服侍,毕竟不如城中方便。想先时在城里,但凡缺了甚物什,只管使人出来买。又有那一等卖浆、卖粥、卖糕、卖花翠、卖瓜子儿,至于夏日卖冰等等人,无日不经门前过,但想了,便顺手买来。到了乡间,哪有这等方便事?货郎过三、五日能来一回,已算是来得勤的了,迟时十天半月不见,乡间野店物又粗劣。

这些且不言,单止说饮食,在江州城时,外面尽有嗄饭卖,乡下却往哪里买去?盛父讲究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说甚“割不正不食”,总是吃不顺心。又有盛母与盛凯之妹盛大姐儿两个,铜镜儿昏了,欲寻个磨镜子的都难。江州城里隔不数日便有那摇惊闺的磨镜人打墙边儿过,乡下地方,连个铜镜儿都少见,哪有几个磨镜人好下乡?

开始是守孝,守得守不得,总要做出个样子来,待过了年,各种不便非但未尝习惯,反是变本加厉了起来。盛母便说与盛父道:“大哥说是守孝读书,也不曾耽搁了功课,然一旦无名师提点,二又无同学研讨,成日家闭门造车,恐无进益。为着孩子前程,也为了光宗耀祖,他也当回城里。他又小,身边没个知疼着热的人儿,咱须得跟着看顾。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欢喜。”

盛父在这乡下地界儿也住得不便,旁的不说,去年一夏,蚊虫便险些要了他的命。自家清洁二净倒少蚊蝇,离家三丈,便要挨叮咬,十分难捱。听妻子如是说,盛父十分意动:“那便搬。”

总是个个受不得,眼见亡者周年已过,便动了这回城的心思。然原宅子已作价卖了,再要寻一处宅子买来,钱便不凑手儿。买得起的宅子,又有种种不如意,或左邻右舍不够雅致,或宅子太小住不开这许多人,总是有种种不如意。

次后见买宅不易,便只好租个房儿来住,恰在东街上租了前后三进一处院子,议定一年租金六十两。房东是个机灵人儿,因看这盛小秀才读书有成,他住过的房儿,往后转手,也好有个噱头再加价,日后不租了,拿去卖也好卖个好价钱。这才便宜着租与盛家了。

个中缘故,盛凯也猜出一二分,却不好说父母之不是,只说:“家父家母一片慈爱,怜我年幼,独个在乡间读书,无师无友,恐无进益,故而举家迁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学内附读。”

苏先生便赞道:“这是正理。”

洪谦也不与苏先生辩驳,想这盛凯今年十四,也是好大个人儿了,出门在外,带两个小厮儿足矣,何须全家齐来。内中必有缘故,然盛凯不提,洪谦也不会生事。只说:“既是家中主意,便好。”又指点他,到了学里,许有长官要见他。

因是拜访,也不谈论诗文,打过招呼,盛凯便告辞。

果如洪谦所言,过不几日,盛凯往府学里去,先见了博士等师长,次日便得郦府君之召唤。

盛凯往州府诣见郦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柔和,也带些儿自矜,然见府君,毕竟与见旁人不同,手里捏两把汗,行动间略迟缓。

不想郦玉堂最爱风流文士,见盛凯年岁不大,生得唇红齿白,书读得极佳,又举止“从容不迫”,一见便喜。非但留盛凯说了许久,且又留饭,又令唤出儿子六哥、九哥来见盛凯。

内衙里,申氏因郦玉堂不曾到后头来吃饭,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使人到前面打探。去的是她的心腹秦妈妈,秦妈妈四十上下,极干净精明一个妇人,她女儿便是胡二的浑家。往前探听一回,回来如此这般一说:“是那个盛小秀才来了,官人欢喜得什么似的。”

申氏道:“难得他还有看得上眼的人哩。”

秦妈妈知道她这是说的酸话儿,申氏自家也想留着看一看盛小秀才,好招他做女婿哩。既是郦玉堂不到内衙来吃,申氏便自领了女儿吃,却令五郎领几个弟弟一处吃。用罢饭,申氏又唤四姐来。

却是为四姐终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里一户李姓人家,这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孩子祖父原在朝中为官,乃是休致返乡的户部侍郎。不合前些年死了,将出孝,这孩子也争气,考了两回,也中个秀才,不想祖母又过世,只得又守着孝,不便出门。今年好有十八岁了,却是家中次子。

申氏自家看中了,说与郦玉堂,郦玉堂听说这李家是书香人家,又无甚不良风声,也答应了。申氏这才说与四姐,好叫她安心备嫁。且说:“一应嫁妆你无须操心,自有我来操持,你今只管将孝敬长辈的活计做出来。那家小郎我也见过一回,过几日他来见你爹,我使人悄悄说与你,你往那夹壁里躲了,自看上一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儿一揉,娇声道:“从来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的道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颇信申氏之能。申氏一笑:“看一眼,也好放心。纵相不中,也有余地不是?不似…罢了,你不想悄悄儿看,我另想法子罢。”

次后,四姐终是坐在轿儿里,于旁边看了一回这李二郎,也是斯文秀气一表人材。这是后话了。

却说这六哥与九哥相陪着父亲与吃一回饭,盛凯不敢久留,及别,郦玉堂又送盛凯笔墨等物,且将新得一柄纸扇赠与盛凯。盛凯与郦玉堂相处半日,觉出这府君是真个常识于他,也渐渐放开,温言妙语,郦玉堂更是欢喜:“我这里也有几本书,你得闲时,可来借去看。”

送走盛凯,郦玉堂面色又是一变,先是怅然说六哥:“今见妙人风采否?你总嫌拘谨了些儿。”六哥垂手称是,郦玉堂更叹,又说九哥:“你小小年纪,成日家板的甚脸?”

前头说了,这郦玉堂最爱“文采风流之士”,但凡见那等生得似是“风流倜傥”之辈,便要倾心一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讥,偏他信个“相由心生”,对盛凯这等相貌欢喜得紧。若生得这等好相貌,再有些才学,他真个想把人捧到手心儿里。

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风流,自幼申氏也一体管教,家教却好,长相极对了郦玉堂的胃口,诸子之中,待他最好。然六哥心中有数儿,总不肯乱了次序,又是儿子见老子,怎可失礼?郦玉堂常以为恨。

这九哥又是另一种样貌,此时做官,也看面相,最上等乃是国字脸,端得方正庄严、正气凛然。九哥小小年纪,渐看出一张国字脸来,实是立朝好相貌。偏郦玉堂不喜他这样儿,真真冤孽。郦玉堂却有一条好处:守些礼法,不至乱了嫡庶,虽宠六哥,于嫡子却也不肯疏忽。唯这相貌上,是他一癖,死也拧不过来。

九哥幼时,好说他“虎头虎脑”“敦实可爱”,及长,越发威严,郦玉堂便时时叹息。倒也不好说九哥生得不好,却是惋惜异常。九哥生就这张国字脸,但凡不笑,就显严肃,郦玉堂便与申氏道:“我见九哥,不像见儿子,倒好像见了老子。我老子且没他这副庄严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郦玉堂这些话儿,家中人听得耳内生茧,听他又说,六哥、九哥只当是鹦鹉聒噪,想着忍完便罢。果然忍完了,郦玉堂使他两个去见申氏,过一时再来读书习定。郦玉堂好个书画,家中子女也颇习之,却是六哥善画,九哥之字也小有模样渐有些风范,愈发显出他那张脸的不合意来。

郦玉堂便常捧着九哥的脸儿,看一回、叹一回:“甚都好,就是…”脸儿不合意!否则这学问也见得人,举止也见得,怎就这样不好呢?

恼得九哥不忍不得,说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刘伯伦[1]丑人作怪,钟馗大才连鬼都能吓死…”难得他愤愤之时,依旧板着一张脸儿,郦玉堂叫个儿子憋个半死。除下脚上鞋子来便要打他:“你说你老子以貌取人、买椟还珠、有眼不识金镶玉?你还知道杜子美、刘伯伦来?”

六哥机敏,当时抱了郦玉堂的腰:“爹、爹,制怒、制怒,风范、风范。”郦玉堂一口恶气出不来,又叫六哥给压了回去,当天晚饭都省了。

是以六哥、九哥携手来见申氏,申氏头一句话便是问六哥:“你爹没惹九哥生气罢?”六哥一笑:“娘说哪里话?爹从来便是和气从容的。”

申氏跟着笑了,又抚慰这两个:“你们爹就这个癖好儿,你们做人儿子的,便认了罢。他待谁又不是这般了?也因着他这一癖,你们姐姐妹妹,总没有嫌弃丈夫丑的。”说得六哥笑了,九哥脸上也是一松。

申氏方舒了口气。总嫌九哥生得不合意,固然令申氏气恼。又因六哥一张脸合了那般意思,难不成六哥就很乐意?男孩儿生得好固可得意,然凡事皆因相貌,纵是亲老子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