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道:“四姐在咱家也没多少时日了,你们得空儿多看看她去,我不禁你们这条儿。往后你们过得如何,还须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两人垂手应了。

六哥问道:“是李侍郎家孙子?人却好,不知家里如何?”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糊涂人。”她家哥儿姐儿皆姓郦,止此一条,便有无数底气。婆家再霸道,也要顾忌这一条儿,那她家孩子就不会受气。

九哥忽道:“士人轻王侯。”

申氏道:“就你人小鬼儿大,倒疑起我来。”九哥道:“儿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过得好。”申氏越看他这样儿,越觉这一张冷脸,确要个伶俐媳妇儿来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实是好,又恐将他娘子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1]刘伯伦,刘伶,竹林七贤之一,丑到史书都忍不住写道:他很丑。

第50章 无意

申氏与郦玉堂做这些年夫妻,对这郦玉堂的性子摸得真真儿的,好言抚慰独儿子一回:“你爹自来便是这等脾性,你又不是不知,看你哥哥们,哪个不受他排揎?他待六哥算好的了,平日里尚要东斥西骂的。你们是他儿子,老子有话说,你们须得听着。”

九哥情知如此,然郦玉堂是亲生父亲,做人儿子的不得父亲赞许,终究意难平。九哥闷声道:“儿明白。”申氏叹一口气:“难为我儿了。你须得记着,爹娘待你们如何,那也是爹娘!纵爹娘有甚不周之处,也不是有意为难你们。只要无关伦常,都与我受着!”

六哥、九哥垂手领训,这位母亲的教导比他们父亲还要靠着些谱儿。申氏说完儿子,再一想丈夫,不由又头疼了起来,也罢,终归他还是知晓些理数,也就这一癖好而已。头前嫡长的大哥儿,与九哥生得倒有些儿像,申氏费了多少心力,郦玉堂依旧待大哥不多不少,该是嫡长的体面皆有,也用心教导,然说到亲近,却实不足。既然他一惯如此,申氏也就不挑不争了,他不教的,她教!妇道人家于外事上头难免有所不足,申氏也不觉有甚不好,亚圣还没爹呢!

打发走了六哥九哥兄弟两个,申氏不免先将五姐的事情放到前头,五姐终是女儿,京里难免不将她当回事儿,五哥男儿,京中王府轻易也不会叫他娶个见不得人的媳妇儿。想上一回,申氏又犯了愁,这间哪有恁多好人叫你挑选的?申氏眼睛里看好的儿郎,倒是有两个,一个便是李侍郎的孙子,已与四姐定亲,另一个是盛凯,这小秀才却是要留与六姐的。否则盛家父母尚在孝中,便要登门说儿女亲事,也很不相宜。既不是盛凯,再要寻人,便是千难万难。

申氏将这江州上下好男儿想了又想,未及有个主意,几乎要将主意打到娘家头上,她娘家倒是有个侄儿,与五姐年纪相仿,说来也有家资。申家豪富不假,又非商贾,算个乡绅只恨没有功名,不知郦玉堂肯是不肯。若如此,五姐日子是富足了,丈夫却又不如姐妹们嫁与有功名者,终是不美。

申氏这头愁着,那头郦玉堂越想这盛凯越合意,过不两日,回来与申氏道:“我看盛凯很好,你前番不是愁儿女婚姻么?四姐已有归宿,何如将五姐许与她?”

申氏听了,不免目瞪口呆,忍气对郦玉堂道:“你与他家说了?”

郦玉堂道:“还不曾哩,我这里又不凑手儿。”原来先前儿女婚事皆是申氏操办,样样周全。郦玉堂看着,申氏说亲,总要请了官媒,拿了庚帖,又须备下彩礼方可行事。郦玉堂向来于这些事上头丢三落四,又看重盛凯,不肯草率,说是与申氏商议,实则是督申氏来办。

申氏放心道:“这小秀才将出了祖父之孝,由来婚姻是父母之命,他父母尚在孝中,你怎好使人上门说亲?”郦玉堂面上泛红:“我实是爱这盛小秀才,不招作女婿可惜了。他既年幼,人又聪慧,风度翩翩,前程也好…”申氏道:“你实舍不得,再过二年,他父母一出孝,我便使人与六姐提亲去,如何?眼下去是不行了,五姐也拖不得,我一想京里,心就乱跳。”

郦玉堂道:“也只好如此了。五姐亲事,你可有成算?”

申氏道:“我正想哩,这世间但凡好模好样的人儿,都是有数儿的,哪恁般容易寻来?你那里哩?可有用心向上的年轻人?”

郦玉堂道:“再看看罢,这几日我往府学、县学里看看去。”

申氏再三嘱咐:“休要嘴快,一时便与人说了,倒好似咱家女孩儿没人要似的。”实则这宗女也确是难嫁。

郦玉堂应了,不时检看官学,却又引出一个乱神来,引得数家气骂,此是后话了。

申氏与郦玉堂说那盛小秀才的时候儿,实没想到,似盛凯这等人材,江州城里有女儿的人家,多半都要往他身上望上一望的。秀英便是这其中之一。

因盛凯回城,携着手信拜会了洪家,秀英正可借机也收拾几样礼物,打发洪谦回访一二。因两家在素姐事上又有些渊源,秀英所备之礼便要厚些,洪谦看了,也没说有甚不妥。洪谦眼里,这盛凯少年得志,人却谦和,虽说略嫌软和了些儿,却也没甚可褒贬的地方儿。俗语说“莫欺少年穷”,何况盛凯也算不得穷,与这般人物在发迹之前交好一二,实不是件坏事儿。

洪谦使来安儿捧几盒礼物,捧砚牵着马儿,主仆三个往东街上盛宅而去。不消打听,盛家在这街上也小有名气。先已递了帖儿,今日来时,盛凯却正在家中候着。他知府君看中他,却不知府君娘子也看重他,只知州府使人赠了他家四匹素色绢绸并文房四房来。他兄弟盛二郎正缠着要,盛凯道:“今日还有客来,你休要闹。回来再说。”

盛二郎与盛大姐儿恰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因生得巧,故得母亲潘氏之爱,凡有甚想要,潘氏总把来与他。今见府君家与的一方端砚好看,便想讨了来摆在案头。讨而不得,意兴怏怏。

洪谦带一盒四样茶果、一盒文房四宝、一包素色绸缎、一盒猪羊鹅酒,也是丰盛。盛凯来迎了,两人往盛凯书房里去说话。洪谦已知盛凯得郦玉堂青眼,便不好与他过于亲昵,只作寻常交往。

反是盛凯,因见洪谦好人物,进退得宜,且洪谦有一项长处,官话讲得极好。江州地偏,纵有说官话之人,也多半带着口音。细思洪谦,吟弄文章时,竟是一丝口音也无。再想来,于他家门内遇着个女童,官话也是极好。且盛父连个秀才也不是,操持父丧到要典宅卖地,实也算不是男孩儿效仿的榜样。洪谦人物既好,人品又佳,且又上进。盛凯见洪谦,实是想亲近的。反劝洪谦:“连日我往府学里,不见洪兄,洪兄是在家苦读否?我年幼,言语有失还望勿怪举人试不比秀才试,自家背背经史只好考个秀才,举人试做诗文,总要有名师教导,再有同窗切磋启发才好。”

洪谦心说,你见了苏长贞还要我去官学,苏长贞知晓了必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口中却道:“我已老,与少年人自不相同。尔等少年,因涉事少,文章便不易深刻,常须名师提点。我自幼失学,却要将根基扎牢方好,如今正在家练字哩。”

盛凯听他如是说,一想,似也在理,愧道:“终是洪兄看得深些。”他略知洪谦先前是赘婿,想来失学之说,缘自于此,也是合情合理。

两人再闲言几句,洪谦待要起身,却听外间剔剔托托之声,一个十来岁女孩之声道:“大哥,忙哩?今天那家送你那绢真个好,与我成不?”一头插了进来。盛凯因让洪谦入内室看他藏书,藏书是放在贴墙书架上堆着,这小丫头匆匆进来,一眼未曾扫见。

自家妹子张口便讨要东西,这东西还是头前一个客人送了来的,书房内又有另一个客人在坐,盛凯心生薄怒。喝道:“屋里有客,你女孩家便这般闯进来!”那小丫头听说有客,方匆匆退了出去。盛凯与洪谦陪礼,洪谦笑摇头:“我出来也有些时候儿了,还要回去温书。”便辞了去。

回家来秀英接了,与他宽衣递茶水,且问:“他家里如何?”洪谦道:“你还不知?他父亲是个迂腐人,我不乐见的。”秀英将要问盛家旁人,猛想起盛家旁人便只剩下女眷与盛凯之弟,洪谦断没道理见的,不由惋惜。

秀英这份惋惜并不多久,这一日,她也是闲,命胡氏将金哥带去陪伴林老安人,林老安人上了年纪,越发懒待走动秀英已暗中将她的寿衣、寿木重整一回,只怕有个万一。林老安人见了金哥,乐不得,秀英看她气色还好,携了玉姐,去看针线铺儿。

林老安人道:“你还看着那铺子?也不干正事儿!”

秀英心知林老安人所言之正事,便是趁早再生个哥儿,与洪家后继香灯。因女儿在侧,秀英忙拦了话头儿:“你孙女婿忙读书哩。天且不早,我与玉姐去去便回。后半晌府君娘子还叫去打牌哩。”方带着女儿从林老安人处逃了出来。

秀英出了门儿便松了一口气,那头程实已雇了两顶轿儿来,秀英与玉姐一人一顶,各携了一个使女。秀英带的是小喜儿,玉姐带的是小茶儿。到了针线铺,秀英、玉姐往里间坐,掌柜要上来回事,秀英道:“你且忙去,我带姐儿来看看,也好知道些生计,并无旁事。”

话虽如此,掌柜却知,这铺子挂着程实的名儿经营,背后的东家实是洪家,且来回了话:“生意好着哩,咱铺子里也常与二、三十个绣娘有往来,每日价收几十方帕子,也有腰带、也有裹肚、也有绣屏。每月好有二十两净赚。若有那胡商来时,一笔好赚几百两哩。小人留心着,每回总留些儿存货,胡商来时,不用现使她们绣,径拿来卖便可。又省时。”

秀英道:“你是做买卖老人儿了,懂得却比我们多。”又说玉姐:“多学学。”

掌柜连说“不敢,”又问,“东家既与那府里有门道,何不做大些儿?再有胡商来,咱也可买他的货来发卖,转手又是好大一笔哩。”秀英看一眼玉姐,道:“咱家有贩针线的本钱,未必有买香买珠子宝石的本钱哩。”

玉姐一笑:“哪能一口儿吃个胖子哩?咱家与那府里好,难道旁的就没人与那里好了?没的惹人的眼儿、遭人恨,且将这一事做老了,招牌硬了,何愁不来钱?至于本钱,纵有,卖与谁?您做老了针线的买卖,自有人奔你来,旁的却不好说话了。”

说得掌柜也无话,外头又有人来买针线,却是盛凯的母亲潘氏带着盛大姐儿,也带两个丫头,也雇两顶轿儿。母女两个住得闷了,盛大姐儿活泼好动,潘氏不放心她独个儿出来,也来陪她。掌柜见个戴着孝髻的妇人,便有些不喜,暗道:好没规矩。

却也笑脸迎人:“老客有甚要看的?”

潘氏将脸一别,自有小丫头取了两张盖头来,母女两个顶了,又细细看那绣屏。却是使女与掌柜的答话:“我家娘子、姐儿闲来看看,有看中了的,自然叫你。”掌柜便退至一旁,且他徒弟使个眼色儿。小伙计挨挨擦擦上前,待要与这小丫头说话,不想小丫头一闪身儿,还撞撞肩膀儿。

掌柜便立着不动了。

那头潘氏与盛大姐儿看了又看,盛大姐儿喜艳色,目光常流连,潘氏却不令她买。母女两个又都瞧上了绣屏,却又嫌这嫌那。潘大姐儿说:“这蝙蝠儿瞧着瘆人。”潘氏道:“这才是好兆头哩。”却嫌那绣屏略俗气。

掌柜道:“挑剔是买主,您两位看中哪个,我与您包好送府上哩。咱这铺里,又可自定了样子,单做了来,您想要甚样,便使她们绣甚样,岂不便宜?”

潘氏一偏脸儿,使女快语道:“娘子与姐儿看这长时候儿,你且不出声儿,竟是憋着坏哩。”

掌柜堆笑道:“万一娘子与姐儿有看中的呢?府上居住何处?我且记下来,好送去。”

一催二催,潘氏便定下了样子,却说是要前人字画作样子,要绣了来。幸而那位也是名人儿,摩他的画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稿子倒好寻来。掌柜的眼珠儿一转:“这单订的与这里大路旁儿的却不是一个价儿了。”

潘氏不好讲价,便说:“你只管做了送到东街上盛家来。”

掌柜的又讲先付了订金:“一架屏,用好木做架,素绢底儿,上等好线,算上工钱,统共要二十两哩,请先付一半儿,好去买了架儿来与绣娘做去。”潘氏话已说出,便不好收回,使眼色付了定金,一摸钱袋,已是囊中羞涩,原要带盛大姐儿去买绒花儿,现也不买了。

那头掌柜记下了地址。待潘氏一行人走后,方啐了一口,招呼伙计理货,往绣娘处送素屏、针线、样稿。

小喜自内室里出来,向掌柜讨了那地址,秀英一看,可不正是盛家的?心下又有些犹豫:“这家好大规矩。”

玉姐听了,笑道:“也不算太过份了,我与娘出门,难道自与旁人答话,还不是遣了她们去说?他家挑剔却是真的。且那位娘子还有孝哩,看着也不像是非得出来讨生活的,却是没规矩才是。”

秀英道:“休说旁人家,咱且回家,吃罢晌饭,还有事哩。”玉姐起身,与秀英离了去。将罩上盖头,玉姐却从袖子里滑出只钱囊来,取了两个银角子,叫小茶儿递与掌柜:“我初来,请大家吃茶哩。”

掌柜忙要谢。秀英道:“休要谢她,小孩子家,识些礼数是该当的。下回熟了,再来,可就没有了,休说她小气便好。”

掌柜笑道:“怎会。”

及至家,秀英长吁短叹,玉姐还道她在想铺子的事,劝道:“本钱是其一,招不招恨是其二,三也是这府君且不知在这里多久,长些儿还好说,若短了,似这等与胡商交易之事,往后便没有了,界时这支起的摊儿又要如何办?做一回、停一回,家中又不是专一买卖的人家,何苦来?”

秀英道:“你不懂,休多嘴。摆饭来吃,后晌与我往州府里去,要打牌哩。”玉姐道:“我又不会。那府里富贵,咱走得太勤,倒不好。”

秀英道:“你懂甚?谁个叫你巴结人去了?多看看那里气象,开了眼界,往后便不至怯了场。”玉姐方应了,她以去了州府,自与郦家姐妹说话,也不甚在意。

不想到了州府,申氏却叫她也上桌来打牌,玉姐十分推拒:“我不会哩。”申氏道:“那便学罢。你问问她们,都是会的。”又问玉姐平素在家做甚,为何不会打牌,难道不曾陪长辈玩?

玉姐道:“我读个书、绣个花儿、或下个厨。外祖母喜静,常诵经,是以家中不怎打牌。”话说程家糟心事多,谁有那个心?到了洪家,打牌的人手且凑不齐,又如何打?

申氏“哦”了一声,招呼她往身边坐了:“来,我来教你。这个不须精,却是要会的。我们这些老骨头,又俗气,又聒噪,偏爱这个热闹。京里也是,常打个牌、听个戏、看个百戏,你学着些儿,以后啊,用得着。”

秀英暗思,这以后,怕是出门子之后了。原来内里还有这等门道。她不曾正经做人家儿媳妇,自是无缘知晓这些事儿,便是林秀才家,去得也少,略抹几把牌,却不曾想过要教女儿。

申氏一道打、一道教,玉姐伶俐,上手甚快,申氏开心道:“是个伶俐人儿哩。”然玉姐初学,手气虽好,终欠老道,输了一贯钱,便收手不打了。申氏一边儿坐着玉姐、一边儿坐着六姐,玉姐终是在江州一城长大,京城事并不懂得太多,便多听申氏母女闲聊。

申氏又向秀英打听盛家事。

秀英自家也动心,便晓申氏之意,因申氏说:“他父母在孝中,却不好见,我原想问问,他家怎生教得出这般好孩子来哩。你们同在一城,可知道些儿?”

秀英便将盛凯之事一说,又说:“是个好孩子,然我与他家里人却不曾见过。都是新进的秀才,未及走动,他家又出事了。娘子要知他家事,终须自见了才好。”她总想不到申氏有意玉姐,还道是因着两人买卖之事才亲近,便不多这个嘴,设若人家两家成了,她又说了潘氏之不好,岂不是自讨没趣?

打一回牌,秀英也输了一贯钱,天色渐晚,秀英辞出:“家里还有等吃饭的人哩。”“小说领域”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申氏也不拦着。六姐倒与玉姐颇有惜别之情。

玉姐回家吃饭,饭桌儿上说起:“打牌输了一贯哩,她们是有意输,我却是真输。再这么下去,我倒好长辈儿做个‘老叔’了。”说得秀英也笑了,恐洪谦读书人,说这打牌不好,替玉姐道:“那府君娘子说,往后用得着,老人家都爱这个。”

洪谦一想,是这个理儿,便说玉姐:“你怎么输的?输了多少?从头输到尾?”

玉姐道:“我输一贯便罢手。”

洪谦笑道:“那我便教你。”把秀英惊得眼都瞪圆了。

洪谦精于此道,但见十指翻飞,看得玉姐目瞪口呆,洪谦道:“这是小道,待熟了,不动声色,便好赢。”便教玉姐抹牌、摇骰、如何扣牌、算牌…

第51章 秀士

却说这洪谦教玉姐赌博,父女两个,一个是初学、一个是复习,都在兴头儿上。虽都克制着,却不想惹恼了一个人。苏长贞又不是聋子,镇日里叮当乱响,他如何听不到?当下将父母两个采了来,一人敲了二十手板,先打洪谦,将力气用尽了,再打玉姐,却是轻了些儿,且打且骂:“都不学好。”

偏这两个都硬气,洪谦也便罢了,苏先生眼里他就是块滚刀肉,不看程老太公一家面上,他且懒待理会。玉姐是苏先生爱徒,千伶百俐,居然叫洪谦给带坏了,苏先生尤其失败,一道打,一道气,玉姐水灵灵个人儿尚且无事,苏先生险些气哭:“你怎能这般堕落?”

玉姐见势不妙,忙着跟哭了一场:“是我不好,先生休要气恼。”苏先生离家日久,也动思念,然他于今回不去,也将玉姐看作心爱晚辈。见玉姐讨饶,板脸又训斥一回,呵令背书,因手打肿了,先不写字儿,却将厚厚书册搬来令背。

洪谦私下好生抚慰玉姐:“你先生吃露水能活的神仙儿,不过俗家日子哩,你要红尘里打滚儿的,他是为你好,却不大通时务。休要放到心上,他也没甚坏心。”

玉姐道:“爹,我知道哩。这个话却不好对先生说。”

洪谦道:“过些日子,咱抱金哥与老安人看去,到那家里…”

洪谦皮糙肉厚,虽打得重,过不十几日,却与玉姐一道好了。好了便老实了,两个一道认真读写,玉姐闲来又抱着金哥教其诵诗,过了晌,父女两个便携金哥往程宅。洪谦说与苏先生:“他终姓程,该与那家里相熟些好。”苏先生才不拦了。

洪谦将儿子与了林老安人,又说:“我教玉姐些事儿,她要与府君娘子打牌,不会也不好。苏先生耿直人儿,这般勾当不好叫他知道,知道了要生气。”

林老安人道:“我都知道,交与我罢。我今叫迎儿往门首看着,苏先生要过来,报与你。”

洪谦惭愧道:“我竟忘了要留个守门儿的。”玉姐暗中记下,做这等事,要隐蔽方好。洪谦道:“金哥还小,安人看好他,休叫他听了这声儿,不学好,待长大了,心志定了些儿,再看。那头佛经,也不好叫他听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那头玉姐的房儿还在哩,收拾得干净,你们去那头。我自带金哥来玩。”

待要凑局,却叫林老安人与秀英一道,抹一回牌,如是数月,到八月桂花飘香时,犹只瞒着苏先生。

好容易洪谦道:“你今也会得差不多了,休要钻进这个里头去。闲来无事可抹抹牌,终不是正途。那一等会出千使诈的,难应付哩,想发甚样牌、便发甚样牌。”

玉姐一笑,心道,这说的难道不是爹你么?原来洪谦与玉姐说了这其中门道,哪有那般好运气事?全是手上、脑里使巧而已。玉姐肃容道:“谁个指望这个发家了?从来只有打仗的将军没有打牌的将军,有摇扇儿的宰相没有摇骰儿的宰相。色子里灌铅不如往肚子里灌些黑水儿。”

说得洪谦也笑了,收拾了回家,依旧读书不题。

那头苏先生还道学生学好了,心下快意,这天出了题目与洪谦,令他做诗写策。门上却又来了消息,道是府君欲与诸秀才、举人一道赏菊花儿。

这郦玉堂心里也爱洪谦人才,说来盛凯面相略嫩,洪谦却正相宜,年将三十,始蓄一点须,白面有须,乃是雅士美男必有之相。又长形颀长,剑眉又配凤眼,举止优雅,郦玉堂与他说话十分快慰。不想这洪谦要闭门读书,官书也不肯去。郦玉堂只当他是“名士有癖”。家中娘子也说洪谦妻女好,郦玉堂有小事不敢轻邀,有大事便不免请他一叙。

江州太平,五谷丰登又无甚盗贼,郦玉堂之大事,便是有好人物到访,小事便是自家兴起,或烹茶、或煮酒,酸上一回。

恰江州来了个难得人物,郦玉堂便想起洪谦来了。

这话却要从郦玉堂身上说起,因他这一癖好,又好往官学里转悠,初时不显,如今江州城都知道这位府君略有些怪异。那一等自诩风流之辈,便一齐往这江州城里扎。内里有几个确实有些风仪的,果得了郦玉堂的赞赏。

原有些在家读书的秀才、举人,也往官学里来凑一凑热闹。

可巧,有一人,便是在这许多才俊里,也算得出挑儿了。此君姓赵名信字子诚,二十来岁年纪,生得一表人材,郦玉堂心中之风流才子生得是甚般模样、他般长成甚般模样。又弹一手好琴,真是合了郦玉堂之心。他自家未有功名,却是不曾下场,然凡与他交谈之人,皆称甚才华。郦玉堂一见倾心,便邀几个他也喜欢的人,一处做一场欢宴。且将自家几个儿子一同寻来做陪。

洪谦到时,见盛凯等皆在,此外又有与他同年两个秀才,又有几个举人。再看那今日主宾赵子诚,一身白衣,端的是飘飘欲仙,二十来岁年纪,唇红而齿白,秀眉长目,眼角都带着意思。只管自抚琴,却不与众人交谈,郦玉堂也听得入神。一曲毕,郦玉堂将赵信介绍与众人,赵信与众人揖礼,也不多言,微仰着脸儿。

内里一个秀才见他这般作态,耳朵忽地一动:“赵信这名儿甚熟。”

另一秀才道:“你莫不读书?却不是个匈奴小儿名?”

另一举人道:“你们哪里知道,分明是个武夫名。降汉又归胡,反复小人一个。”

两秀才齐声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几人将赵信讥了一回,读书人从来有傲气,固然因着有些不可说的缘由,应了府君之命,然自恃是读书人,也要拿捏着一点架子,不肯过于阿谀。又有些“文人相轻”的习气,来是来了,然对这个主宾,他们不服气,却要刺上一刺。哪怕赵信他爹不给他取这倒霉催的名儿,这起子文痞也能另寻了说嘴的地方儿来。

内里也有一二老成和气的,从中劝道:“且留口德。大好风光,休要败兴。”

岂知却是两头讨不着个好儿,秀才们固然不肯住嘴,赵信也反唇相讥了起来:“贼也吃饭,你吃饭不吃?”

洪谦听着他们唇枪舌箭,但笑不语。却不想这赵信有心卖弄,又看这些人里,洪谦与盛凯都好,然盛凯尚稚嫩,唯洪谦众在这郦府君宴内,也如鹤立鸡群一般,又见他不发一言,倒好似看笑话一般。便有意试他一试,因请立鹄来射。

玩这个赵信也是好手,郦玉堂欢喜,因子曾经曰过“必也射乎。”

时人鄙武夫,却服书生投笔从戎,总是你要做粗鲁事,先生个斯文相再说。赵信一箭地外,十箭九中,七中红心。郦玉堂大加赞叹。九哥一直板着脸儿站于一旁,深觉无趣。

众书生也有中的,却不如赵信了。洪谦挽箭,瞧也不瞧,连珠儿射将出去,却是箭箭中地,十枝箭齐攒在靶芯儿里。他姿态又好,看得郦氏父子心旷神怡。收了弓,洪谦也不言声,默退一旁,自有人为他喝彩。

虽说文人好相轻,然有功名的读书人又是另一种文人,他们偏好抱成个团儿。君不见那朝堂之上,往往是你参了我的同年,我便要掐你?众人将洪谦夸上天,又不提赵信。郦玉堂却说:“子诚尚年轻,亦殊不易。”

弄得众书生略讪讪。其次便饮酒赏菊,又要做诗来。这赵信之诗,实是出于众人之上,不免叫他拔了头筹。六哥附于九哥耳边道:“这诗作得却也不差。”九哥目不斜视,却抖一抖耳朵,道:“翩然一只云中鹤。”说得六哥展颜一笑。

郦玉堂因这一番比较,也动了念头,说:“秋高气爽,过两日,诸君与我同猎,可好?”众人皆应了。

过不数日,众人果又受邀,往伴府君围猎,不能右擎苍,也能左牵黄。郦玉堂因申氏说他:“五哥、七哥、八哥也都大了,你如何只带六哥、九哥出去?”便将儿子们都带了去。

众书生颇辛苦,原本出书也乘马,却多半雇马来骑,有几个曾围猎过来?有那一等家资丰饶,养得起好马,又常可带许多人围猎之人,又不得府君之邀。却叫那赵信出了回风头儿。因郦玉堂自家不擅此道,开箭后便看众人来玩。

众书人虽有凌云志,男儿好驰骋,终是差了一着,这赵信倒好,纵马而奔,时而放箭,端的是潇洒自在。郦玉堂见了,也命诸子奔跑。洪谦拢马在旁,并不下场。

那里五哥兄弟几个也有些能耐,更因府君之子,下人敢不暗助?五哥端方,六哥心善,跑一回便回,七哥、八哥两个见而思齐。唯九哥,执缰而奔,吓得随从不由大叫,生恐他伤着了。

郦玉堂见了,狠赞赵信一回,又说自家儿子:“终不如啊!”再看九哥这般,郦玉堂几要昏厥:“他怎地这样?”洪谦一看,九哥极是用心,半分不花哨,是极好的姿势,看他放箭,两、三箭也能中一只雉或一只兔儿。郦玉堂口上不知是谦逊还是不满,直说少子似阎王又似土匪:“又非两军对阵,生死相搏,这般出狠力做甚?”叹完便再赞那赵信。

赵信花样儿甚多,一时俯、一时仰,又于马背上回身、侧身而射。

洪谦一挑眉,纵马上前,他身手极利落,或前或后、或张或弛,其疾如风。动如行云流水,又不失其彪悍,六哥一戳五哥:“这才是真人呢,那头那个,倒好似耍猴儿一般。”说得五哥眉花眼笑,又斥六哥:“那是爹的客人,你收敛着些儿。”

众人跑一回,及终一点,洪谦下场最晚,得的最多。再看箭入处,多从眼而入,皮子都是整的。郦玉堂大喜,且说赵信:“你两个皆是俊才,可多亲近。”赵信终是年轻风流姿态,笑盈盈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洪谦一笑而已。郦玉堂又说九哥:“你板着脸做甚?”众人忙劝解,又说九哥:“少年英雄。”郦玉堂色犹怏怏。

洪谦忽道:“九哥很好。”

赵信也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六哥等见他为兄弟解围,倒收了取笑的心思,道他只是年轻好戏谑,纵有些轻浮,人却不坏。

哪成想,这赵信却是别有肚肠。他尚未娶妻,入了江州城,忽动起了心思,便欲寻个美娇娘。

第52章 无行

话说江州城因来了郦府君,涌进许多生得好看的人,江州城里男女老少都大饱一回眼福女户。盖因这等“风流才子”不是闭门造车就能使人知道的,既无功名,又无一个好爹、好先生好叫人知道,只好卖脸卖诗,不多往人前晃,令人知晓,又或撞了大运遇着个赏识的贵人,如何能做得才子?纵有千般本事,说不得是身后成名,活着时受罪那又有甚用?

是以江州城里常见才子往来走动。

然则人要成名,也需天时地利人和,且不说这一窝蜂儿涌将来的人里头,若真埋着几个李太白、白乐天早就天下皆知了,也无须等到来一个郦府君才好扬名。单说这如今的天气,就十分不宜。郦府君设宴是什么时候儿?菊花儿都开了。郦府君行围是什么时候儿?草都枯了。正正好的秋天,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老人们便说“一层秋雨一层寒”。

名士嘛,总是要飘逸着些儿,才好叫人看。你若似祢衡那般,好轻慢权贵,人家吃酒你脱衣,也是名士,却又以不是众人所求了。总要大袖飘飘、足登木屐、腰悬美玉,或高冠或散发,且行吟,引人来钦羡方好。顶好是须得春天,做个陌上少年,柳絮飞花,飘逸潇洒才叫妙。

到了这秋日,略弱一些儿的人,不穿上个夹衣,便要觉得冷。江州地方雨水充足,冰凉雨水一洒,想飘逸的都要打起哆嗦来。更遑论现今这等才子,好手里拿把折扇儿,还要讲究个扇骨须是川竹的、扇面儿需得洒金。这等冷天儿,拿把扇儿,叫那等凡夫俗子见了,怕不要嘲笑一声儿:“大冷的天儿拿把扇儿,莫不是邪火上行,烧坏了脑子哩?”

这便不相宜。

可来都来了,总要有些儿说道,你若在家中高卧对秋雨,何须再往城中凑?不都是打的府君的主意么?纵有那雨中缓步、雪里访友而临门不入的情怀,想叫人称赞,也须得有人替你宣扬不是?否则这雨雪的天儿,寻常人躲着尚且不及,哪个吃多了撑的去看你?

是以许多人便只得咬牙在这秋风里,趁着天还未曾冷透,往那街上行走。这等人多了,便呼朋引伴,只作快意人生。然才子也是人,也须得吃饭,钱不够,自然要有来路。才子便与士绅不免有些纠葛,士绅要以才子显修养,才子要傍士绅求生活。

更有一事,才子有名,商家有钱,或与润笔请代书匾额、墓志,或与金帛附庸个风雅。更有一等人,家中养了女儿,因自觉粗鄙,便要招个斯文女婿,才子们还要犹豫一二哩。

这些人里头,赵信称得上得天独厚,他因入了郦玉堂的眼,得了府君相赠之财货,较之同侪,俨然领军人物。他无须镇日里往街面上跑,江州城之上流人物已有许多识得他了,皆因郦玉堂推崇之故。

自来江州不消数月,赵信便与郦玉堂混得熟,成其座上客。赏菊行猎,固然略有不如洪谦处,然他无功名。郦玉堂心中对洪谦极看重,且这二人,一有功名、一是白衣,郦玉堂心中,终是信国家举才考试,赵信又年轻些,小有不如,也是常理,并不以此很看轻于他。

到得冬日,两人已是一处赏雪吃酒,不亦乐乎。赵信也不往他家里住,因有郦玉堂之资助,他只在外头住,又有旁人见府君青眼看他,也与他交好,时时请他写个字儿、做首诗儿,与他润笔。更有一等,字也不求、诗也不求,单上门送钱与他,只求与府君面上进言一二。赵信过得好不得意。

然有一事,终不能得逞。

原来这赵信生得既好,又小有才名,实也有些真才实学,故而自视甚高,不肯轻娶了那等俗人家女儿做妻,家中父母催促他也不应,及父母亡故,更没个人来管他,一拖二拖,直到如今。眼见二十余岁,再不娶,也不像个话儿,他便动了娶妻的念头儿。

及闻郦府君有相召之意,想江州城里人物多,许能遇着淑女,便收拾着包袱、带着个书僮儿来了。到了江州城,一见郦玉堂,觉这府君既能识他之才,也算是个伯乐。他知晓的事情略多些儿,也知宗室之间实有天渊之别,然郦玉堂之生活,实不似那等穷困宗室。郦玉堂又执掌江州,家资丰饶,且识他之才,想来家教不差,听闻府君家中有许多儿女,才有一个姐儿定了亲,府君娘子又要为其余儿女张罗婚事,便不免动起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