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还有些儿傲气,要做个姜太公之姿,是以并不求居在府衙之内。然每与郦玉堂闲谈,讽古论今,也有些样子。盖因凡事总是知易行难,又或说,站着说话不害腰疼,挑三拣四的总比亲自做活计的省力,还要显得高明。每有空谈都总要说“若是我,当如何”,你若真要他去做了,多半是不如人的。大抵是嘴上说得响亮而已。

郦玉堂偏好听赵信说来道去,赵信又弹一手好琴,虽则洪谦回来说:“比苏长贞差着十万八千里儿。”然则听着喜庆不是?

赵信便常在府衙里与郦玉堂焚香弹个琴,想那司马相如可琴挑文君,听闻府君家女孩儿也是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都来得,庶几可有下场也未可知。孰料这府君家里当家的是申氏,申氏教导何其严?上有顾不到他们家多少事儿的公婆,中有郦玉堂这等丈夫,下有一堆出身各异的儿女,她尚能布置妥当,如何肯让女儿们闹出这等“私相授受”的丑事来?

且申氏教导女儿,并非做面子功夫,只一味“严”字了事,从小便教女儿读“井底引银瓶”。你若传进来“红拂夜奔”、“琴挑文君”又或“韩寿偷香”,她便要与你讲“苦守寒窑”。总是不按规矩来的人便要受罪。打小儿说到大,更兼郦玉堂出身宗室,于宗室的颜面也颇讲究,郦家女孩儿哪个肯接赵信的茬儿?

这赵信既得郦玉堂赏识,又思窥其后宅。偏申氏管得极严,竟一丝缝儿也不露。赵信弹了许多日琴,内宅里也无个丫环出来代姐儿赠帕。待他令僮儿故意往墙根儿下打转儿,与人机会与他传递物件儿,反引申氏警觉,使家内管事死盯了这僮儿,且说这僮儿:“你要寻谁?后头是内宅,你这小子,好不晓事!”赵信不由怏怏。

又因郦玉堂偶有兴致来,与他往外饮宴,又唤了些行院里人弹唱做陪,赵信走在路上,总要遇几个出场的女子与他丢香袋儿。弄得赵信哭笑不得,若是无意做郦家女婿,这等风流韵事他自不会推拒,眼前这却是帮了倒忙。接了,风评便要不好,不接,还有甚“风流才子”的范儿?

前头说了,府衙里做主的是申氏,她因知赵信“放浪行骸”,便说郦玉堂:“官人是宗室,又是朝廷命官,不可与这等人相等太深,有碍声名。又常与他饮宴,若叫人说不理正事,却不是好玩的。”

郦玉堂笑道:“江州物产丰饶,租赋上缴,年年都是上等。且喜民风淳厚,这牢里纵关两个人,也不是江洋大盗,小偷也无有几个,多半是关来吓唬一二的。既无盗案,我的考评也是上等。我便吃个酒儿,又有何妨?”

申氏道:“纵吃酒,也当与那等正经人吃。这赵信游手好闲,二十好几也不成家立业,说甚名士?男子汉没个担当,只怕妻儿也养不活!休与我说朱买臣,我也曾读书,这等器量狭小之人,岂不也是自取死路了?你前头事,我妇道人家不好插口,然知劝谏,当与君子相交,如那洪谦、盛凯,你不也是盛赞?那才是好人呢?这赵信,倒要你来养活!”

郦玉堂无奈道:“我不过要松快一下儿,又招来你这些。似洪谦盛凯,身有功名,又要备考,终有正事要做。唯赵信最闲。横竖看着养眼,我爹买匹好马还要上千贯,一月食料也好有几十贯,苏长贞一幅字也要几百两,哪个不比他贵?”

申氏难得有一回叫郦玉堂顶得张口结舌,只说:“玩便由着你玩,只别过了。好歹那也算得个读书人儿,不比优伶之辈。且他心不正哩,怎地好使他那小僮儿往咱家后院儿墙根下等?殊是无礼,几个女儿皆是我养大,你若擅言与了这等破落户儿,我是不肯干休的!”

郦玉堂毕竟不是那等糊涂透顶之人,听申氏如是说,不由肃容问道:“此话当真?”心里已有些信了,他与申氏十数年夫妻,自知申氏为人之周到,且平日少说人不是处,但说,总有几分影儿。

申氏便将赵信来家中必谈弹讽诵,又使僮儿故意往那墙下行走等事说了,且说:“除非他是神仙,有甚旁人不知的门道,否则还有甚说法?纵他是神仙,我们也不好沾哩,这等事,便似摴蒲,如何能拿女儿来赌?”

郦玉堂深以为然。这做人父亲的,家中有个女儿,但凡还有些儿心软、有些儿亲情,总不至于做出这等因一时痛快,便要将女儿推入险境的事女户。申氏不说还好,一说,郦玉堂便上心,一看,还真有些儿苗头。郦玉堂读书更多,所知者非止 “相如窃玉”,更知司马相如拐了人家女儿私奔不算,还要老婆抛头露面去卖酒以讹诈岳父家,次后更要纳茂陵女子为妾。

有些男人总是这样,自家做出些个左拥右抱的勾当,还自鸣得意,有友人做出此等事儿还要大声叫好,旁个男人与他无碍的做了此事,不定还要暗生羡慕。然若有个人对他闺女做出此等事儿,便要恨不得咬死这个小畜生了。

郦玉堂恰是个男人,又非无情之辈,一想女儿五姐叫人惦记上了,越看赵信便越像个贼模样儿。人便是如此,不留意的,大活人儿立在眼前,看了也作没看见;留意的,是粒砂子都觉挡眼。

郦玉堂从此便疏远了赵信,五姐儿解脱了,申氏与郦玉堂着紧与五姐儿订了一门亲事,虽是显得匆忙,却是天上掉下来的巧事儿,是四姐儿婆家的亲戚。李侍郎有位妹妹,便是嫁在左近,家中有个孙子,正说亲时,旁的都好,却是八字未曾合上,因事不成,故尔烦闷,被祖母打发来江州散心。孩子姓吴,今年十六岁,也中了个秀才,其父是进士,因祖父之丧,返乡守孝,今孝期已满,然起复之事却需奔波,故尔尚在家中。

两处一合八字,却甚是吉利,喜得老淑人李氏直说:“姻缘天注定。前番波折,也只为成就这番好事哩!”乐不得,将少年时陪嫁来的一件羊脂玉的观音坠儿塞进插定礼里与了五姐,端的是满意非常。

申氏也松了一口气,催促着郦玉堂写了信,往京中将四姐、五姐之事说了,又叫捎带上一句:六姐、七姐事亦有眉目。唯恐京中胡乱定了亲事。

这头郦五姐儿放了定,那头赵信便如叫人照着脑门儿来了一记砖头,砸得眼冒金星儿。他也有所觉,这府君似有些疏远着他了。然先头郦玉堂抬举他太甚,使他这名气在江州左近又响,尚有人上赶着请他写字儿与他润笔、川资,日子也不甚难过。

近处淑女不可求,说得有,有这等名气,往邻近州府里去,不定还有更好姻缘。然不幸,他又遇着事儿了。

所谓“月晕而风,石础而雨”,从来大事未至,先兆已生,这等细微之处,最是灵敏,小人物亦然。便有人猜出郦玉堂不得府君喜欢来,要从他身上宰下一刀来。却说这开赌坊的赖三儿,做惯的便是这行买卖。且赵信既是风流人物,也少不得赌上一二,却不往龙蛇混杂的坊里去。赖三儿便做个局,找几个人,行院里寻个雅致人家,诱赵信入局。

赵信初时是赢,大赢,继而输,他便不忿,左右红袖相伴,又有诸人相陪,少年人心性,一时也不好拂袖而去。一输而输,倒好输了两、三千两去,始觉不妙。赖三儿还叹,似当初余大郎那等肥羊,实是不多哉!

既欠下赌债,便不好再欠了妓债,赵信少不得多写五十两借据,付钱与行院。原是要走的,现却走不了。两千余两并非小数目,谁个肯借与他?不得不滞留江州,好借着府君看重的名头儿,多收些润笔,以还赌债。新年又至,各处吃酒,拉上他这个才子作陪也算是有面子,他倒好省了许多饭钱。

赵信虽小有名气,比苏长贞也是天差地远,一幅字儿自然卖不上五百两,不过十两、二十两,且不是日日有。他自家还要买新裘衣,要花销,至正月末,才还了不及两百两。一旦敞开了卖字画,这字画也就不值甚钱了,渐有人要把他看轻,弄得赵信十分恼火尴尬。

这一日,赵信走在街上,后头有人唤他:“子诚兄!”赵信站住了脚,回头看时,却是他一个同乡,与他倒好是一路人,名唤叫孙友,这孙友名不如他,然却考了个秀才的功名。听闻府君之事,也来碰碰运气。他的运气初不如赵信,却胜在有功名,也有一班朋友,镇日相处。

每年秀才试在春天,凡要考的,须得两个秀才一同做保,请人做保,便少不得要备银钱礼物。钱虽不甚多,胜在考的人多,也是笔收入,因须两人共通做保,秀才之间也好互通个有无。孙友恰得了一个好消息,有个姓陆的央他与外甥做保,孙友拉了一个友人,一道签保书,先打听人家,一听便乐了。

你道这要做保的是谁个?正是陆氏的兄弟为外甥念郎寻秀才来。念郎今年十二、三岁的年纪,甚小,说来并非有十足把握,然念郎人也不笨,学得也不算差。其时许多人皆是从小考到老万一中了呢?纵不中,也是晓得考试是怎生一回事,下回好多些把握。

这孙友听了念郎境况,知他有个寡母,且这陆氏青春守寡,手中有一分好钱,不由动了念头。今见了赵信,一肚子坏水儿便冒将出来。

勾了赵信,如此这般一说。孙友知赵信近来恐是手头紧,四处写字,郦府君待他又不如往常。这些人,也是眼睛看着郦玉堂的,时日一久,自揣摩得出。暗道:不怕他不上勾。

因说赵信:“那家寡妇十六岁上嫁与人做填房,二十岁守寡,止有一个独生子,于今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儿。又家资丰饶哩,”言罢一笑,“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却不晓得便宜了哪个去!”又力说陆氏手上有一分好钱,念郎所得家资悉在其手,且手上有丰厚私房。专一要诱赵信做局,哄这寡妇钱来。

恐赵信抹不开脸,又怕赵信看不上陆氏,便说:“司马相如琴挑文君,也是一段佳话哩。”他却并不曾说,卓文君可没这般大一个儿子。

这便是文人无行了。勾搭你了,你不上钩儿,便是不识抬举,上钩了,是自轻自贱,话总在他口里。孙友又说:“她是做过主母的人,自会理家。兄青春已大,也该成家立业哩。至如风情上,难道还有那等善妒妇人不许纳妾蓄婢?”

赵信正在走投无路上,半推半就,也便应了。又与孙友议,孙友牵线,事成,赵信得了陆氏,拿陆氏家私与孙友一百贯作谢媒钱。两人定计,要赚了陆氏的家财。孙友道:“他家那孩子,今年必不中的。世上又有几个盛凯来?不中正好!我为你做个引子,且往他家做个西席,说是指点文章。你又得府君喜欢,他家必想求你美言一、二女户。界时,你便如此这般…”

两人计定,赵信虽有不愿,也是无奈。孙友更说:“寡妇再嫁,乃是好事,纵府君也说不出甚来,也是义举哩。”

当下议定,果然念郎并不曾中了秀才,陆氏等叹一回,也不甚在意,恰如孙友所说“世上又有几个盛凯”?然念郎意颇不平,考试的总想着自家能考上,谁个考不上还要开心?那头孙友便对陆大舅如是这般一说,陆大舅原是指望着妹子外甥过活,平日在街上也听闻赵信之名,再听孙友撺掇,便来寻妹子商议。

陆氏再精明也是个妇人,且寡妇止有一子,与邻居又不和睦,所指望者唯念郎而已。她也知赵信之名,又有孙友这个秀才做保,有娘家兄弟作陪,便携念郎,自家隔帘子见了一面,这赵信自然要作正人君子状。赵信隔帘,只觉后面人身形窈窕,陆氏却将他看个清楚,见是个俊秀才子,头一眼倒还真是觉得顺眼。

当下拜了师傅,又付束修。赵信偏要出个幺蛾子,束修照收了,又不住他家,只说:“我那里人来人往,有些儿乱,隔日我自往府上来,教完便回。”陆氏想,她寡妇人家,实不好留个男人住宿,这先生倒是识趣儿,又见他秀美,也是合意。

当下摆了桌儿,往泰丰楼里订了酒席,叫陆大舅与念郎陪着赵、孙二人吃酒。赵信便隔日一来,也时时与陆氏说些“令郎今日读得如何”一类,真个软语相陪,又说陆氏,念郎不可死读书,又教念郎琴棋。

一来二往,赵信言语里行止间便带出几分儿来,且以琴声相挑。陆氏年轻守寡,且不说寂寞难耐,单是孤儿寡母,娘家又指望不上,便令人心焦,家中总是缺个当家的人儿。此时来一青年男子,生得又好,名头又响,又似有意,她也略有心动。也与赵信做新衣衫、新鞋袜,又唤过赵信书僮儿来,与他果子吃,问他赵信家中事。

书僮儿便照实说:“实中并无旁人。”端的是父母双亡,无人压在头上。且为念郎计,念郎要出头,总需有人扶持,赵信有名的人儿,府君那里也说得上话,陆氏实有些意动。更兼赵信时时弹个琴,又从外头与陆氏带些东西来,陆氏守寡,不便张扬,赵信与她买些精巧物件儿,又使笼子拎了鸟雀来与她解闷儿。

忽忽月余,某日,赵信有事不曾来,陆氏便觉有些失魂。孙友代赵信而来,微露赵信乃是因手头不凑紧,另有他事要做,好得些钱。第二日上,赵信来时,却只字不提缺钱之事,反为昨日不曾到来致歉。陆氏道:“昨日孙先生来说了哩,先生有事不凑手,我也不是那等不知礼的妇人。”又赠百贯钱与赵信。赵信十分推拒,陆氏强要他收下。

赵信便道:“无功不受禄,我有玉佩,随身所佩之物,今收娘子钱,拿与娘子把玩。”贴肉取了出来,交与陆氏。陆氏脸上一红,收了。

然她又是个精明妇人,有个命根儿一般的儿子,纵有钱,也不好扒开了心全贴与赵信。赵信这里却是叫赖三儿催着还账,心中焦躁。更可恼上这街上住着个洪谦,赵信眼中,早将自家与洪谦作了一时瑜亮,偏可恨洪谦人财两旺,样样出挑儿,纵做过赘婿,现只有人说他仗义的,不比他,一个寡妇也不曾勾上手来。

更要命的是念郎也不是个笨人,看赵信的眼睛,便显出有些不对来了。陆氏、赵信与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且常恨恨。陆氏便渐冷了下来,情郎可意,终是儿子要紧。

街坊皆知念郎拜了赵信做师傅,然与他家并不十分亲厚,也止于赵信来时,围观一二,并不上前搭话来。又因寡妇门前是非多,赵信来往游宅,常有新衣穿,家中有女孩儿的,却将女儿看紧,生恐做出不好事来。主人家口上不说,仆役嘴巴是管不住,时有侧目,弄得念郎十分难堪。

然总要将面上功夫做到,念郎每日防贼般亲送赵信出门。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玉姐过了十二岁生日,个条儿开始往上长,又因金哥长大,她与洪谦拿金哥做幌子,哄过了苏先生去程宅里学赌钱。此后便不得不时常送金哥去程宅,洪谦要读书,又兼要温书考举人试,这差使便落到了玉姐头上。

玉姐从自家往外祖家,两家斜对着门儿,不过是这个门儿到那个门儿,统不过三、二十步,从不曾乘轿儿遮人眼。这日因下着小雨儿,不敢令金哥出来,玉姐便自去与林老安人说话,以免老人寂寞挂心。小茶儿与玉姐撑个伞,便是盖头也省了。

这一带街坊又皆相熟,无个乱人出入,便是那等打更、倒夜香的,也只从后街上走。且有小茶儿与朵儿左右回护,哪料念郎送了赵信出来!

雨天里,玉姐踩个木屐,防湿了绣鞋,越发显得身量儿高些。雨巷里佳人“侍儿扶起”,娉娉袅袅而来,赵信不由站住了来。那头小茶儿一闪身,玉姐几步路功夫也到了程宅门口儿。

赵信、玉姐,皆是念郎仇人,念郎心思一动,见赵信曾看着程家大门发愣,不由嘿嘿一笑:“那是洪秀才家姐儿,两家子的宝贝。”因说玉姐诸般好,说得自家都要吐了。他知母亲与赵信钱,猜赵信是个爱钱的,又说玉姐有一付好嫁妆,都在她手里。

末了问赵信:“先生才子,此女佳人,可有意否?”言罢挤眉弄眼,又说可代参详。

赵信因知洪谦事,想来这念郎固有私心,却也所言不假,且玉姐青春貌美,不比陆氏又有个拖油瓶的儿子。所犹豫者,乃是佳人之父与他不对付,赵信不免踌躇。是以赵信并不答应,念郎急将他扫地出门,又不想闹出来令人看了自家笑话,左问右问,那头逼债的又紧。

赵信便说与孙友,且言:“只恐其父挑剔。”

孙友笑道:“果然是赵兄,必要佳人相伴。她父亲不乐又有何妨?只要他女儿乐意了。文君真个出奔了,卓王孙不也陪送了一副好嫁妆?”

下回念郎再问,赵信便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户。”

作者有话要说:

文人无行神马的,司马相如就是个拆白党凤凰男,诱骗人家闺女,还骗人家钱。然后花着人家钱来娶小妾,又被老婆打脸。一帮文人还为他遮掩、捧他臭脚。

其实韩寿与司马相如还不同,司马相如明显是凤凰男做局,空手套白狼。韩寿不但帅,而且当时已经步入政坛,是贾充府中的“掾”。司马相如出仕,是花钱买官,又陪梁王玩耍,他最大的成就是写赋。直到武帝时期,安抚西南夷,也是出布告,因为他口吃= =!刚刚安抚西南夷有了点政绩,他又以因为受贿被检举丢官。

这一章情节写不完了,下章完成,然后下一章有人要早恋…放心,不是跟赵信啦…

最后,感谢小萌物们~

第53章 了结

赵信与孙友原本是为了钱财而来,及赵信见了陆氏,既见她生得不坏,便也隐隐有些儿心动,且孙友说得好,谁个说娶了妻便不能纳妾来?然念郎既要阻挠,赵信又着急,且见过玉姐,这姐儿十二、三岁年纪,鲜嫩嫩一枝花儿,又有嫁妆,比陆氏那等拖油瓶儿的寡妇,不知好上多少倍。且玉姐既年轻,便是经的见的少,世事不甚通,最易动情,最好勾搭。

赵信有孙友支招儿,又有念郎相助,原以为这本是手到擒来之事。游宅与洪宅相隔极近,这也是无法之事,满条巷子里就只杨、柳两家因分家搬离,这两家原就住得近着些儿,洪、游两处分别买了,想不近也是不行。想洪家又不似州府那般门户森严,家中使女养娘围着,内外不交通,还专有人把守。洪宅大小自然也比不得州府,当是极方便。

却不知秀英自与申氏相处,方知道许多养女孩儿的窍门儿。她原是女户出身,有些儿不甚留神的,经申氏提醒,便也放到心上。申氏心里早认了玉姐与九哥做儿媳,只待明年洪谦举人试过,能中便要提亲,便不中,若再无旁人,申氏咬一咬牙,也便为九哥朝洪家提一回亲。既是心中认定的准儿媳妇儿,听秀英打听教导的方法,申氏自是知无不言。

两人因说儿女经,更觉亲密,申氏与秀英说些“府君看好你家秀才,似赵信那等,虽有名头儿,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儿中看不中用。”秀英也将赵信与她家邻居做西席之事说了:“我看他与那家寡妇似是不对。我家也与先生做新衣新鞋袜,却不是她那般做法,那番打扮,哎呀呀,我说不出来,总是不对的。”申氏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也不多言这些是非,只在心中默记,又想赵信有着前科,多叮嘱秀英两句这赵信不是好人一类。秀英也是会意,说:“那巷子里,但有女儿人家,谁个与那等浪荡子说话来?”

因有这事,秀英便在玉姐面前常说这赵信不好,岂知玉姐早瞧这赵信不上了。她幼年是做当家人养大,控御内外的心性已定,年纪越长,面上越发不显,内里实是厉害得紧。洪谦出门儿,也会带个小厮儿,回来后,玉姐常叫来寻问。或直问,或旁敲侧击,晓得这赵信曾与父亲争长短,心里便要狠狠记上一笔。

且秀英眼见玉姐渐长,看管上头也渐严了起来,便是为防范着些不好听、不好说的事儿。玉姐纵往程宅去,也是一堆人拥簇着,作目不斜视的样儿,赵信并不好下手。弹了几日琴,徒惹陆氏重泪叹息,洪宅里半个出来递帕子的人也无。

正无计间,老天偏要送他个机会来。却是厚德巷内赵家要续弦。赵大郎自死了妻子,与妻守了一年孝,孝满,也不提这续娶之事,娘子林氏母家提着一口气又放着心。岂料一年二年的过去,文郎都要能考秀才了,赵大郎冷不丁要续弦。先前事儿闹得太大,林家不占理儿,实是无法拦着,欲待要来个妹代姐职,赵家却是不肯答应。林家不敢再闹,只得答应了。

赵家这里说了二十岁一个老姑娘做续弦,乃因着父亲早丧,要操持家务,养活老母幼弟,这才耽误了。到如今只好与人做个续弦儿,嫁妆自然也不多。然人勤快,又朴实。赵家取中她老实,不似林家好生事儿。林家这头看,她娘家不强,不敢慢待文郎,也勉强认了这门干亲。原来这前后妻,风俗上两家顶好认个亲。林家捏着鼻子认了,这姑娘也把针线奉与这门干亲。

这头事毕,那头便操持起来。因是续弦儿,便没有这许多讲究,操持起来也快。不日厚德巷的街坊便要来喝个喜酒,陆氏青春守寡,不好来,接了帖儿便叫念郎去。念郎正好邀了赵信做陪,这头陆氏见念郎离不得赵信,还道他两个投缘儿,自家姻缘有成。却不知这两个却是别有肚肠。

既人众人都到的,洪家自然也要到,然秀英总带着玉姐,他两个也要在男人一处坐。却有个好讨巧儿的办法:玉姐总要带着丫头,许多事情便都是坏在丫头身上。

念郎出一两银子,使自家小厮儿买了几支绢花儿、一方帕子、一升瓜子儿,又拿出一陌钱来,却使赵信的书僮儿拿去与朵儿。

这小书僮儿也会说个话儿,叫住朵儿唱个肥喏:“大姐好。”朵儿正忙,赵家人乱来乱去,天气又热,她忙回家取了扇儿来与秀英、玉姐,见个清秀小书僮儿叫住了他,倒也好脾气:“你要做甚?”小书僮儿道:“借一步说个话儿,有事央告。”

朵儿道:“我不是这家里人,随姐儿来做客哩,你有事,寻他家人。”说罢一伸手指,指了个赵家丫头与这小书僮,自家却抬脚走了。这小书僮也是生得清秀,人见他总要住一住脚,多看一眼,再没想朵儿这般干脆利落走开了去。待要伸手拉人,又拉一个空,只得另想办法。

他原想着,朵儿看着憨直,必是好说话,哪料朵儿憨得过了头儿。只好再寻机会,恰看着小茶儿,又与小茶儿搭话。这一回却是盛赞“姐姐好人物”,又送礼物与小茶儿。小茶儿何等伶俐,又在这巷子里见过他随赵信来回走,且知赵信与陆氏有首尾。见他这般,心头暗啐,却只做听不懂:“我又不识得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再说,我叫喊起来,仔细捉你见官。”

一句话有百样说法儿,小茶儿这般口气显不是故意吓唬他,乃是真心不喜,这书僮儿只得住了口。回来朝赵信回报:“那两个小丫头子好不识抬举!”念郎道:“待你家郎君纳了她家姐儿,将她两个与你出气。”又问赵信该当如何,赵信道:“说不得,我须寻个人商议去。”

赵信因逼债的甚急,吃几口闷酒,便有些上头,推说出来散酒气,实则要去寻孙友。事是孙友提了头儿,总不好他委屈与人做西席,孙友却在外头逍遥。两人在茶楼上碰个头儿,二楼拣个临窗雅座儿坐了,尚未说话,且看街景,却叫赵信见着个熟人儿。他一眼望见了赖三儿,赖三儿是他债主,一看之下赵信便要躲藏。孙友却事不关己,一看之下忽地乐了:“他两个怎地混作一处了?”赵信悄眼看去,是赖三儿与洪谦打了个招呼。

赖三儿识趣儿的人,洪谦今做了秀才,他便不敢称兄道弟,然路上遇着了,闲说几句还是要的。赵信急红了眼的人,见此情状,便有些疑上是洪谦要合着赖三儿害他。暗骂洪谦不地道,肚里也下了决心,要做个破釜沉舟。

这头孙友听了赵信要买通了洪家使女偷人家闺女贴身有表记的物件儿,反吓了一大跳。他撺掇着赵信与陆氏之事,故是凑趣儿,也没当成大事儿。其后使赵信勾搭玉姐,也不是因“风流雅事”,似这等直接去偷人东西,孙友便不干了。若是勾搭成奸,倒还好说,若是这等偷人东西,日后翻将出来,赵信已做了洪家女婿,洪家不好计较,他孙友这个狗头军师却要折在里头。

便说:“如此,还不如与那寡妇相得哩,你出入他家不禁,拿她样东西,又有何难?她坏了名声,又有前头继子在,闹将出来,还不收了她的房儿?不嫁你,还能如何?”

赵信也不与他分辩,只说念郎意不平,辞了孙友,径使书僮儿千万央求了小茶儿。小茶儿今年十四了,渐晓些儿人事,却也觉赵信主仆不可靠,她初道是这书僮儿有心于她,虽不喜书僮油嘴滑舌,却也不是没几分羞涩得意。却是一丝儿东西不敢收,亦不肯收,见那书僮儿便不轻易啐他。毕竟情窦初开时有个生得不坏的男子对你似是有意,你纵不喜他,也要软和一些儿,小茶儿便说这书僮儿:“你那郎君不似个样儿哩,你好没个成算。他文不成武不就,没个前程,家也无一个,你跟着他,要往哪处去?”

书僮儿见她为自家着想,自以得计,便笑说:“待我家郎君与你家姐儿成了好事,这家自然便有了,你我也…”

小茶儿听了,便如叫人揭开顶梁骨浇下一盆雪水来,脸儿都白了,颤声道:“你说这个,可是真的?我如何不知晓?”

书僮儿因要用着她,便悄与她说了,如此这般,末后道:“我家郎君也是雅人儿,与你家姐儿岂不般配?”又比出红娘的典故来。

也是这书僮儿托大,往常与赵信一处时,那些个行院人家里行走,赵信与花娘调情,小丫头儿也与他眉来眼去,哪消用心?三言两语便可勾搭上来,大便宜占不着,揩油的事情也没少做。不想今日遇着良家了,非但姐儿不是他们能见得的,便是丫头,也瞧他们不上。

这小茶儿心道,想那人人道好的红娘,却做出帮着主人家姐儿与个书生未婚成奸的事体来,也算不得好人。纵是老夫人曾有言在先又反悔,你两个可情投意合,却不好未婚苟且。你只读《西厢》何曾知道还有个《会真记》?

小茶儿心头有成算,哄了书僮儿问了内情,打发走了书僮儿,往还家里。秀英与玉姐正看金哥写字儿,这小子也不知似了谁个,会说话,偏偏不肯多开金口。自打会说话,你哄他,他叫爹娘阿婆,每见你面,只唤一次,你想他不停叫唤,却是想都不要想。然论起写字儿,倒是可以一遍又一遍写来。

玉姐把着金哥的手,一笔笔写着,秀英抬眼看小茶儿,见她面色不对,便问:“这是怎地了?”小茶使一眼色,秀英使叫胡妈妈抱了金哥走,又叫小喜、小乐两个守在门外。小茶儿这才当地一跪,一五一十,皆说与秀英、玉姐来听。

小茶儿知悉图谋,说这念郎如何许赵信借住他家弹琴、翻墙,说赵信如何要他窃取物件,只作无意拾取,要与玉姐说话等等。秀英便如叫人浑身挂满了炮仗,点火便要着,小茶儿慌忙道:“娘子噤声,传出去旁人要怎生说姐儿呢?!这等事体,万不可与姐儿有关联的!”

玉姐也回过神来,一脸铁青,对小茶儿道:“你去请了爹来!”

屋里秀英将玉姐往怀中一搂,骂起赵信:“他痰迷了心、脂迷了窍,错看我家了!”又大骂读书人,“都是些下流种子,既是无用、不得人青眼,便只好白日做梦。还要将梦话写将出来,只求谁家姐儿看了信了,好自甘堕落与他成事!”次后又说玉姐:“一心换一心,你这两个丫头都是好的,要好生待她们,养熟了,只与你一条心比甚都强。”

洪谦正与苏先生说文章事,小茶儿一脸焦急来请,还道出了什么要紧事,苏先生亦非不通情理之辈,说:“稿子留下,我再看看,你去罢。”洪谦一路行,一路问小茶儿:“究竟是何事?”小茶儿满头汗,只管摇头,洪谦愈发心疑。

到了秀英正房,只见秀英只管搂着玉姐哭,玉姐一脸铁青色,显是怒极。小茶儿将门一掩,秀英只落泪,且不敢号啕,玉姐道:“小茶姐说与爹听来。”小茶儿复将如此这般说与洪谦听,越说身上越冷,抬眼看时,洪谦一张脸看不出喜怒,一双眼早眯了起来。

玉姐便似钉在当地一般,死活不肯离开。洪谦胡乱往张凳儿上坐了,问:“你们两个待如何?”

秀英道:“不能声张,虽咱家清清白白,然女孩儿名声,但凡有人提了这等事,又提到你名字,便是洗不掉了。这杀千刀的,终是个祸害,不除不行,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里防贼的哩。还有那小寡妇家那个饿不死的小杂种!这般心黑手狠!”

洪谦却看玉姐,玉姐冷声道:“他要爬墙只管叫他爬,待他爬到墙头儿上,却叫声‘有贼’,那寡妇家里必有人醒的。闹将起来,趁乱一棍儿打死了,使人知道他爬寡妇家墙,叫邻居看着了当贼拿,管好叫他身败名裂。府君不大问事儿,纵问,这等深夜乱事儿,他也问不明白,便做个死无对证!”

秀英听了一呆,旋即又道:“那游家小杂种呢?!他与他那个偷汉子的娘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今日能做出这等事儿,明日不定有甚恶毒主意哩。”

玉姐于此却无主意,便去看洪谦,洪谦垂下眼睛,道:“他不仁,我便不义罢,一道打杀算完。儿子捉了亲娘的奸,却与奸夫混战,一道死了。这事,须细做安排,不可泄漏了风声。凡事当密之,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你于今可有所悟?”

玉姐一点头,便听洪谦安排。

这头计定,秀英又说小茶儿:“你是个好的,只此事不可声张,我不好明着赏你,日后你有看中的小女婿,我与你放良,备下一套妆奁来发嫁了你,你娘在我这里,自有她养老钱。”小茶儿忙跪着谢了,又说:“我是姐儿的人,只为姐儿尽力。姐儿说甚,便是甚。”

洪谦亦赞其忠诚可靠,又说玉姐:“你这丫头,要待她如心腹。”

玉姐道:“我晓得,心腹去,人也活不得了。”

当下定计,小茶儿往与那书僮儿道:“你家郎君生得倒好,只是装束上不雅相。我说与你,若无心呢,就此收手,若有心呢,却要好衣着。”说着玉姐喜欢甚样打扮,叫他赵信依样装束好了,这内里有几样佩饰却是赵信没有的。小茶儿便说,这游家便有,念郎从他娘那里讨了他爹遗下的一支仿内造的金簪儿与赵信别了,又将一块上好蓝田佩也偷了来与他戴了。又教他身上却携一纸书就的《凤求凰》,待说得入港时,留下来做表记。

却不是爬墙。这两家宅子只好隔一道夹壁,两家朝着后街各有一道角门儿,后街平日没人走,唯有收夜香、垃圾、又或是打更之人路过。待梆子响过,这头角门儿开了,只等那头小茶儿引了玉姐来见赵信。

那头洪谦早布置停当,赵信这头一冒头儿,那头便不知何处有人叫喊:“有贼。”四下灯笼火把打起来,乌压压一堆人涌将出来,照着赵信便是一套打,连书僮儿也打得没声儿了。那头念郎还在门内未曾走远,连着念郎的小厮儿,也是一套打,洪谦一棍敲到念郎后脑,直打出血来,眼见有进的气没出的气,却将棍儿塞往赵信手中。

赵信叫打得急了,一头挡了头脸,早叫打蒙了,只会说:“休要打!嗷!”话未完,又叫打了一下。手上乱舞,恰捞了条棍儿便要四处乱打。众家丁且打且大声叫嚷,盖过了他的声音:“打的就是你这个贼,你还敢还手。”也不听他说,只管打,打得赵信没了声音。

此时四邻亦惊起,各点了人、拿了棒儿出来打贼。想这黑夜里,又是暗巷,纵有灯笼火把,也是看人不清,这赵信又穿一身白衣,原为做潇洒样儿,一群人早往他身处招呼,不打他,又去打谁个?

这头游宅里陆氏也惊醒,唤念郎不着,急披了衣裳,也点起家丁。走到后门上,却见人在打贼,家丁也兴起,拎着棍儿上前。这陆氏毕竟母子连心,叫她瞧着地上躺着个人,酷似他儿子念郎。当下也顾不得,急上前看,可不就是念郎?当即号啕了起来:“狠心的贼,怎地伤我儿性命?”

众邻居虽不与她亲近,然想她寡妇伤了儿子,也有些儿义愤,下手更重。赵信叫人一套乱打打死了,书僮儿亦没了气息。这才将灯笼聚拢了来看,地下躺着两个死了的是赵信主仆,那头念郎主仆误了救治,混乱中叫人踩了无数脚,待陆氏救起时,却是由温至凉了。

陆氏号啕起来。不想众邻居勉强分辨出是赵信来,看她的眼神儿便有些不同。纪主簿是个做官的,当即主张将尸身围起来,不令动,又派人看守,只待天明报往衙里,再请和尚道士来做个法事。洪谦听了冷笑,暗道活且要叫我治死,死又能奈我何?这等猪狗,该下十八层地狱来,只怕佛祖来了,也渡不出他!

却说赵信、念郎各有盘算,一心要使玉姐堕落,不想小茶儿是个忠仆,甚好处不收,却将事报与主人家。玉姐承程老太公之余烈、袭洪谦之风范,赵信、念郎敢算计于她,她便要请这两个去死上一死!

这两个一套乱,皆叫打死,那头衙内来了杵作,来填尸格。验得念郎致命伤在脑后,凶器在赵信手中。赵信叫乱棍打死,却不知是哪条棍儿打的。两个小厮书僮,也是混乱中身亡,却是邻居“义愤”。又因赵信面目打得稀烂,只依稀辨出是他,却于尸身上搜检出两样镌有游氏表记的饰物来,且有一纸《凤求凰》,是他笔迹。又取邻居证词,知晓陆氏常与他新衣穿。

洪谦却说:“因与他家离得近,听得有搏斗声,不得不出来相看。左右邻居,不得不相帮。”众邻居亦是如此语,又说洪家近,先出,我等稍远,后至,总是因远近而来。

又有说念郎不欲这赵信娶他母亲。这头却是孙友听了凶讯失口:“他竟因那家小儿不喜,为娶这寡妇害人家儿子性命?”一语传出,便也好做个证人。公堂之上,孙友见出了人命,便隐了自家撺掇,却说起赵信要弄人家寡妇,人家儿子不愿之语来。因见洪谦也在堂上,便将曾谋他家女儿之事烂在肚里不敢说。

那头县令看了,再无遗误,且这《凤求凰》是个才子为勾搭寡妇写的,此情此景,万分匹配。又有赖三儿拿了赵信打的欠条,求追讨赵信之遗物充抵。县令觉是赵信欠了赌债,要勾寡妇赚钱,不意念郎意不平,便做出凶案来。

顾不得赵信曾得郦玉堂青眼,准依了杵作所验,又因念郎、赵信皆死,正好结案。陆氏是寡妇,便不在“通奸”条目所管,县令亦不打她板子或施徒刑,却不须判。这头陆氏死完儿子又成淫妇,百口莫辩,盖因那簪儿、玉佩,都颇贵重,游氏大户,凡贵重之物皆有游家表记。

游家大郎听闻亡父之物叫这妇人偷与了奸夫,登时叫人递了状纸,要来追讨。堂上验看,自认得自家物件儿。又是一场好闹,又递状纸,将陆氏手中一分银钱追回,连宅子都收了,只把嫁妆还与陆氏,且将陆氏宗谱除名。陆氏家中本是贫极,方将个黄花闺女与个一脚进棺材的老人做填房,能有甚嫁妆?几是净身出户。

因死了兄弟,游大郎收回钱物,却说念郎早夭,止在陆氏宅内做几场法事,便匆匆寻个地儿烧埋了事。却将这宅子锁了,盖因出过人命,二、三年里,倒不好租卖。

事却未完,却是州县两处之官吏,将赵信十八代祖宗也要骂尽,连着陆氏也挨了无数句“狠心不顾亲子的淫妇”。你道为甚?却是因着这桩人命官司,他们今年的考绩又要记上一笔。但凡做官儿,最恨境内有人生事,盖因这吏部考评,除开租赋之征缴、安抚境内之民、招徕流亡、教化民众多出有功名之人,极要紧一条儿,便是境内不好有违法之事。

你境内出了百起案子,全破了,还不如那只出了十起,只破了八起的。江州先时顶天是出些儿偷窃案,又或是争产案,何曾有这般人命官司?一报上去,大家金身便要齐破。由不得不骂。

郦玉堂于书房里叹气,自恨瞎眼看错了人。那头洪谦也头疼,却是玉姐不开心。事虽了,玉姐经此事,心中终是不快,秀英看在眼中,便要说带玉姐去慈渡寺里烧香。玉姐去了一回,面上平静,终不复往日活泼。洪谦看在眼里,不觉心疼,便说:“趁一早一晚天凉快,咱们去城外头骑马散心去。”

第54章 情窦

洪谦因一直埋头苦读,忽忽儿要说领女儿出城骑一回马来散心,苏先生一想,便也不去拦他。洪谦便往外面租两匹马儿,带着捧砚几个,小茶儿与朵儿也将头发束起,陪侍玉姐出城去。

时已四月,暑气上来,在外头行走,只有早晚方舒坦些儿,是以这日一早,洪谦起来用了两块点心一碗粥,便叫玉姐装束了一道出城。一则是天气凉爽,二也是因二姐长大了,人来人往的抛头露面也不雅相。因骑马,再罩个盖头便不相宜。饶是如此,且是洪谦带着玉姐出去,过一个时辰,程实自城里雇顶轿儿来,往城外候着,玉姐纵马过后,与程实汇合,乘了轿儿回家。

如此,方是万无一失了。

玉姐一早起来,小茶儿取来昨日寻来的箭袖服侍她穿上,朵儿又取一双小靴子来,往妆台前一坐,小茶儿与她将头发挽起,戴个巾帼。玉姐也不戴累赘坠子,却叫朵儿取一双赤金耳塞子来。收拾停当,与洪谦一处吃些饭,外头马早牵来,父女两个带了人,往城外去。秀英于门内嘱咐:“早去早回,休要等到天热了,我使袁妈妈熬了酸梅汤来冰镇了等你们。”

洪谦应了下来,便叫出门。

无论捧砚抑或是小茶儿,都巴不得这一声儿,毕竟孩子心性,常年在城里住,得往外头散心,自是甘愿。便是朵儿幼年在乡下长大,也恨不能随着一道出去。洪谦父女便如了他们的愿,将他们一道带出。

城里不好放开了跑,只叫捧砚与来安儿两个一人牵着一匹马,父女两个坐着,慢慢往城外去。夏日天长,城门开得早,早有四处往城里贩卖的人陆续来了,各个行色匆匆,也有卖菜的、也有卖鸡蛋的、也有卖鸡鸭鱼肉等的,人来人往,却都只顾自家生意,并不顾注目这父女两个。

待出了城门,又走上三、五里地,小茶儿等在一处等着,或说话,或揪草茎儿掐野花玩耍,洪谦便带着玉姐于不远处策马奔跑。马非千里名驹,洪谦也不敢带着女儿疯跑,然四条腿儿的终比两条腿儿的快。渐渐跑起来,便觉身边生风,直如腾云架雾一般。

玉姐这些时日说不憋闷那是假,然见父母关爱,小茶儿忠心,如今父亲为恐她烦闷,又抛下书来陪她。旁处纵有再多不如意,一时也可抛了去。且前些时日之事并不曾伤她,是以难过也是有限。此时一旦奔跑起来,只觉胸中郁闷之气也随着清风飞走了半丝儿也不剩,以此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洪谦一直跑在她身侧,见她这般,也放下心来,一勒马:“终是笑出来了。”

玉姐也勒住了马,笑音里带些微喘,侧过脸儿来,笑道:“爹又冤枉我来,我哪日不曾笑?”

洪谦仰脖儿去看天上云朵,口中嘟囔道:“有个丫头将她爹看作傻子哩,真笑假笑分不出来,强颜欢笑也看不懂。”

听得玉姐暗啐一声,一甩头,扬鞭又往前:“看谁个先到那棵树那里。”洪谦故意让她几步,方鞭马上来。玉姐虽是先发,洪谦终技高一筹,超了玉姐一个马身到了树下。玉姐坐在马上,也不恼,笑看着洪谦跳下马。小茶儿等看这两个住下了,也忙赶了过来。这些人也雇匹大青骡儿,驮着些毡布、茶果,又带手巾、脸盆儿,连同玉姐回城要用的盖头,也一并包了来。捧砚往河里取了水来,小茶儿投了帕子,与玉姐擦脸。

洪谦带玉姐出来,本为了散心,现玉姐开怀了,这马跑不跑也便如此了。洪谦盘膝坐,玉膝跽坐,却看朵儿方才采了草茎儿编的蚱蜢。朵儿针线上稍不及小茶儿,这些事情上头,却是灵巧。一会儿编一个蚱蜢,过一时又编只小狗。看得洪谦也赞:“倒好巧手儿,多编两个,拿回去时,多的拿与金哥玩。”

玉姐看朵儿口上不说话,只管闷着头,手上加紧,便说:“仔细着些儿,不在这一刻,休要割伤了手,疼哩。”朵儿闷闷:“哎哎。”两声权作应了,手下也不放松。玉姐看她憨直,便也笑,说与小茶儿道:“我再跑一会儿马,你看着她,过一时与她些茶果吃,休叫累着了。”小茶儿应了,朵儿却才抬头道:“这点活计,累不着人哩。”又闷头去编。

洪谦暗道,有此忠仆,也是玉姐的福气,也是洪家之福了。那头玉姐已扳鞍上马,倒将洪谦吓了一跳,原来在家启程时,门口有个上马石,踩着便上。这野地里,却往哪里去寻?洪谦原预备着托女儿上马,不想她自家猴儿上去了。玉姐乡居时也学过骑马,却并不精,此时上去,洪谦如何不怕?也跳上马去,追着玉姐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