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两个跑一回,玉姐道:“可惜不曾带了弓箭来哩,下一回出来,我要带着。”洪谦向来纵着女儿,听她这般说,便应了:“过几日咱再来。”玉姐道:“爹还要温书哩,我便随口一说。”

洪谦道:“不碍的,你爹我有数儿。”原来这洪谦与苏长贞久处,苏长贞对他也尽心指导,却总忍不住要讥讽一二。且苏长贞对《易》的兴趣经久不散,且又忽地喜好家长里短起来。嘲讽起人来,又添了些市井俚语。洪谦只觉得再与苏长贞处下去,他怕忍不住掐死这个死半仙儿。然苏半仙儿教她闺女尽心尽力,对他也尽心指点,且为人端方,纵是嘲讽,也是有理有据,他又不能真掐死了这个半仙儿,只好时不时眼不见为净一下儿,也好保苏长贞一命,免教人说自己“恩将仇报”,也对不起程老太公一片心。

玉姐听父亲这般说,便不强求,暗中打定主意,过一时回去悄悄儿问一问苏先生,她爹这般做,于学业有碍否。她心中自是想与父亲一处玩的,却也不想误了父亲前程。

洪谦一鞭马儿,扬鞭道:“去那处。”玉姐忙跟了上去。

江州之地少雄峻之山,却有几座秀气的矮峰,余者便只有几座略显不平,俗语叫做“小土包”连山也算不得的凸起地而已。这一处说是小土包儿,却也长些矮木青草,远看处青翠欲滴。洪谦与玉姐两个跑马过去,将将到那土包儿脚底下,却于土包儿后头转出个人来!

这人却是洪谦认识的,玉姐凝神一看,也觉似曾相识,再一想,这不是那个将外祖母打河中捞起的盛小秀才盛世叔么?不意竟于此处相见,玉姐忙翻身下马来。她渐长,又经赵信之事,于女眷与外男之别便有些上心。然无论打不打照面儿,她总须下来。

那头洪谦也想不到盛凯会在此时往城外来,也下了马来,拉着缰绳儿,上前与盛凯斯见。玉姐听洪谦说:“我携女出游,世兄因何在此?”便也拉着马儿,上前只待与盛凯行个礼,想来这盛凯在乡居时也见过的,当不致于此时挑这个礼数。

这盛凯原为家中事烦心,无论学里还是街上,识得他的人总不少,总不能安静,便趁着清早,溜出来散散心。他自打成名,便有许多人想要他做个女婿,不幸祖父死了,此事暂搁下。待一家人回了城,盛凯出了孝,便有人往他父母面前跃跃欲试,想要提个亲事儿。且有申氏那一等顾虑着盛父未出孝,不好说的,也有几个。今春出了孝,说此事的便更是多。

这几日,便有人提到他母亲跟前,他多少听闻了些儿,总是家中想他前程似锦,不肯即时定下,恐辱没了他,言语之中多有挑剔。虽不是在他面前说,然家中狭窄,他又有一双弟妹,小孩子家不懂事儿,免不了将此事当作秘密说与他听,权作讨好兄长。盛凯一头想着考试,一头又担忧着婚事,如何不忧闷?

哪想他已跑得这般远,还是叫个熟人给逮着了。幸而洪谦为人识趣,也不聒噪,盛凯与洪谦一揖:“洪兄一向可好?我在城中呆得烦闷,只身出来走走。”洪谦便知盛凯不欲与人多说话,只唤玉姐上来见一见,便与盛凯告别。

盛凯已知这是两人,因与他家有些渊源,总要与玉姐互致个礼,方好告别。他心里这着急走,自先抬起头儿来,一看之下,不由一呆。玉姐一身大红箭袖儿,连巾帼都是大红的,满眼青翠之间,真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盛凯上番见她时,她还是女童身量,如今已长开了些儿。更兼眉眼如画,跑了一阵儿马,面上沁出些汗来,恰好似往那花朵儿上洒了几滴露水珠儿,更是鲜活得让人心里直颤悠。

洪谦原是将她当作孩童,冷不防一瞧,却已是个半大姑娘,又生得貌美,半倚着匹颜色灰不灰土不土的马儿,更衬得这满眼里只有她了。那头玉姐放开缰绳儿闪了出来,与他一礼,口中称“世叔”。盛凯还未回过神来,直到玉姐手中马打了个响鼻儿,喷他一脸热气,他只觉整个人都叫这团热气蒸熟了,恰似那蒸笼里的秋螃蟹,头也红、身也红、爪尖儿都要红了。

这男女之间,头一眼,相貌实是顶顶要紧的。盛凯便落入这窠中了。偏生玉姐还不知晓为甚。她唤这小秀才做世叔,那便是长辈了。一礼毕,盛凯也叫马喷得回过神儿来,强忍着不敢再往玉姐脸上看,也与玉姐回半礼。又与洪谦一拱手儿,嗑嗑巴巴:“我、我,贤、贤父女自便,我去了。”步下颇飘飘然。

四远不掉近的时候,依稀听着风里飘来那清脆笑语:“这世叔好似心不在焉哩。”心头又是一紧。

洪谦岂能看不出盛凯不对劲儿来?初时这小秀才急着想独处,后竟脸都红了!再看不出来,洪谦便白活这三十几岁了,幸尔盛凯还识些礼数,晓得不妥,竟落荒而逃了。洪谦回过头儿,看自己花朵一般一个女儿,又烈烈如火般明媚,心中既得意,又觉这盛凯人似还可,可惜家中父亲与妹子不妥。见玉姐犹无所觉,洪谦也不点破。这般好的闺女,他还要多留几年,千挑万选哩。

眼见日头儿渐上来了,洪谦便唤玉姐回城,且说:“下回再来。”心中却想,这身打扮看着可真要了小子们的命,下回来,可要换身儿男装才好。以防遇着熟人,又有人说三道四,于玉姐名声有碍

那头盛凯原是为静心而来,却晕头胀脑回去了,家中却没甚响动。往书房里一坐,书也懒待翻,只愣愣地发着呆。忽地听外头有声响,却是他母亲带着他妹子回来了。盛凯忙敛神,唤了童儿来问,始知这是一早应府君娘子之邀,去那里了。

却说这潘氏因生了个好儿子,人皆敬她,她的心里,自家儿子休说大家闺秀,便是配个公主也使得,是以有人朝她提亲,她皆不应,暗想着待盛凯高中了,再选个好媳妇。今年出了孝,府君娘子亦相邀。潘氏心里,府君家也是天潢贵胄,身份倒也相合了,且府君家生活富裕,当有一副好妆奁,倒是略有些意动。哪曾进初进府时,引路的恁殷勤,见了这府君娘子,也是笑盈盈。一打照面儿,再一说话儿,便再无个下文儿。府君娘子又只管与洪秀才娘子几个说笑,并不多与她说些甚么,她便有些不忿。回到家中,脸上犹冷硬。

哪知那里头申氏正独留下秀英来说话,也是面上冷硬:“盛家家教,是否不好?”秀英吃了一惊:“娘子从何看得出来?”申氏摇头道:“看她女儿,女孩儿家眼神儿贼溜,目光不正。总好往这些耀眼物事上头看,可见没有教好。”

秀英道:“小孩子家见得少,看到新鲜物事,多看两眼也是有的。”

申氏笑道:“你休与我打这马虎眼儿,新鲜看是一样看法,恨不拿到怀里看,又是另一样看法。小孩子家也有眼皮子浅的,却不见她这般但凡见着好的便想要的。你听她说甚?爹娘出了孝便好了。好甚?不用守孝了,可以玩了。祖父死了,不伤心,却是嫌他死了碍着她玩了。”

秀英道:“说来这盛小秀才的父亲…”便将洪谦平日不喜盛父之语说了。

申氏叹道:“你也看出来了,我原中意这盛小秀才的,今日一看,也只好作罢了。”因想九哥与玉姐之事,然五哥尚未定亲,申氏虽与郦玉堂说,这些个儿子,哪个遇上合适的便与哪个定亲,却真不好上头几个哥哥一个动静也无,便先尽着这顶小的来。又想那齐同知的女儿,倒是不坏,可与五哥先定下。忙完五哥,便定下玉姐。

秀英与申氏再说两句,便也回来。她却不知,申氏听她说盛家不甚好,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的。原来申氏不知为何,却有一个癖好,见不得人下巴上生痣,也不是不拘何样痣都不喜,只是这潘氏下颏上一颗美人痣,无论大小、色泽、位置,皆是挑她最不喜的地方儿长,申氏看得忍无可忍,还是忍耐着撑到送走潘氏。现今可好了,不用一想有这样一位亲家便浑身不自在。

秀英回到家里,洪谦早携玉姐回来了,还了马、算了租金,换了衣裳正在喝酸梅汤来。回来将盛凯之事当作谈资说来,且叹:“他终与我娘家有恩,却要受家人拖累,可惜了了。”洪谦眉毛一动,斜眼儿看看妻女,复又一本正经坐着,端端正正端着碗来喝那酸梅汤,仿佛碗里那不是消暑的汤,倒是止此一副的救命药。

玉姐这里喝完酸梅汤,往去寻苏先生,袖子里取中个油纸包儿来:“这是西街上那家秦记铺子里的好鸡脚,卤得上味儿,带来与先生下酒。”语毕便交与明智儿。苏先生上了年纪,有些儿嘴馋,然又持养生之法,不肯乱了饮食,是以凡有这等爱吃之物,也只在饭时吃。

苏先生胡子底下舔一舔上唇,咳嗽一声,和气问玉姐:“心中可痛快了?”玉姐近来胸闷他是知道的,是以不禁父女两个出游。玉姐一笑:“好多哩。先生,爹说还要带我出去散心,我爹这样儿,可耽误功课?来年考试…可能中?”说着便悄悄伸出手来,便两手拇指食指捏着苏先生袖口儿,慢悠悠来回晃着。

苏先生看这小女学生娇俏可爱,哑然失笑,故意板着脸儿道:“他用心,便能中,再胡闹,便中不了。”玉姐闷声应了。苏先生看够她蔫头耷脑的样儿,方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出游一二也是无妨,只不要太多。还是问心,心散了纵端坐读书,也是没用。若有心,一月里出游几次,只要回来时读书过心,也是无妨。”

玉姐猛然一抬头,与苏先生一个大大的笑脸儿,那般明艳,将苏先生吓了一跳,笑骂:“你又淘气。”

自打有了苏先生应允,玉姐便更快活。洪谦说与秀英,又与玉姐裁了男装来。过不数日,待洪谦再看苏半仙那小细脖劲儿便觉手痒时,又将闺女拎了去城外。这一回却将弓箭也携了出来。此时禁武,并非诸般兵器皆禁。譬如这弓弩,只禁弩,禁弓也止禁三石以上之弓,所谓禁的“强弓劲弩”。实则这三石之弓,须得百来斤力气方能张得开,禁与不禁,与寻常人,也没甚大差别。所防的,乃是三石之弓射得远,恐行刺。

父女两个并不用这等强弓,拿那一石半的充数儿,玉姐拿这弓,且开不满。一路上也止射下几只雀儿,最大不过是只野鸡。回来却好炖一锅汤,端去孝敬了林老安人。

自此上了瘾儿,待到秋风渐至,草尖儿黄了,她的准头大有长进。却猎那肥肥的兔子,拿来做了丸子,颇合苏先生胃口。吃人嘴短,苏先生却并不理会这个道理,他老人家讲究个“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玉姐开始练大字,往那粉墙上写,写一层,刷一层。哪一回写不好了,苏先生将嘴巴一抹,便要说她分神。

洪谦见有闺女做了难友,心中憋屈又去三分,甚没良心地笑。转眼又带玉姐去打猎,且说:“到了冬天便不好这般出去了,趁如今这时光,好生玩个痛快。”

因玉姐与洪谦隔不数日便出游之故,秀英闲来无事,也常往申氏处说话,她两个自与胡商交易,自有斩获,家资渐丰,两年下来也好有数千银子赚,秀英又经营针线铺与绣坊,攒下不小一份家业。渐也觉出些味儿来,申氏似是对玉姐有意,然秀英还不敢想有这等好事,申氏询问玉姐时,她更小心不少。

听申氏问玉姐,秀英不好瞒,便说出城去了,又说:“我家那个说来,这丫头一年大似一年,终是旁人家的人,嫁人做媳妇,便与娘家不同。好叫她在家里快活一回,到了人家家里,可要收了心,好生过活哩。便叫她换身衣裳儿,休要打了眼,往出散散心。过不多时,便要拘在家里哩。”

申氏听了也受用,反说秀英:“你家玉姐那般人品,有甚收心不收心的?伶俐活泼些儿倒好,与人相处,人也叫她带得快活。真要拘拘板板的,又有甚趣味来?”弄得秀英又糊涂了。

申氏却想自家儿子九哥,为人略严肃了,正该要玉姐这样一个娘子。越想越合意,又思五哥放定的好日子正在一月后,办完这个,便说九哥之事!玉姐渐长,家中父母已觉,多半要想她归宿,再不说便迟了。

却不知她那心肝宝贝的九哥,正叫雷给劈着。

却说九哥庄严端方,文武也都拿得出手来,只恨面上过于严肃,申氏也觉他少年老成年太老,嘱了底下人,时时带他出去散一散心“接一接人气儿”。今日却是功课之后,纵马郊外去猎一围,郦玉堂不曾去,是他们兄弟几个一道。

秋高气爽,便不须赶这一早二晚,兄弟几个出了城,四下追捕猎物便四散跑开了去。叫九哥迎头撞上了洪谦父女两个。

彼时九哥正追着一只肥兔子,恰玉姐也相中这只兔子了,两个斜往这一处来,九哥乘骊驹,这马还是他祖父吴王赐下,颇神骏。玉姐追不得,便张弓,先往兔子身上插个标儿。待九哥赶到时,胖兔子早名兔有主儿了。

九哥暗恼,心道这人真不厚道,各凭本事追来,你却作弊先开弓!冷着一张脸儿去看玉姐。恰看到个俊秀少年。玉姐一身青衫,衣角儿叫秋风吹飘,将头发紧于头上挽个揪儿,插一根玉簪子。衣衫颇贴体,便显出那修长上身。其时秋天已深,遍地枯草,树上也是黄叶,这般黄叶天枯草地上,恁地显眼儿。看着他,便觉春未走远,皆在她身上,那一身青翠,好似能发芽开花一般。

九哥兔子也不抢了,呆愣愣看玉姐。玉姐却是不识得九哥的,见他呆了,也觉自家不甚厚道,拱手扬声道:“我性子上来着急了,实是对不住,是我不好。”

小声儿也清脆,真是好听。九哥又一呆。玉姐见这少年一张冷脸,木呆呆,竟不回话,暗道,这人真是。又说:“我已认了错儿,你为何竟不答一声儿?纵是我不太厚道,你也忒不给面子。”又悄眼看九哥,看他生得端正,一双眼睛乌黑有神儿,坐在马上也是岳峙渊渟,口上抱怨,却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九哥只觉满耳朵灌了这声音,身如在云端,甚也没听清楚。九哥不应声儿,玉姐殊是为难,她知道自家是个假小子,不好硬上前,她这般行止,实有胡闹之嫌,又不知要如何回转来。亏得洪谦来寻女儿,方打破了这一方静寂。

九哥与洪谦互识得,玉姐一见洪谦,先说:“爹,我犯了错儿了。”九哥见了洪谦心头更是一颤儿。竟是他家儿子!这可如何是好?

亏得九哥天生一张瞧不大出喜怒的脸儿来,洪谦面前竟没多露出。洪谦听玉姐先认错,自承胡闹先放了箭,再见九哥硬着一张脸儿,便不觉有甚不妥。出言与九哥道歉,九哥这回听着了。也说:“不过游玩而已,又不是我家养的,小郎君要,便都拿去。我、我去寻我哥们,往那处去。”言毕,落荒而逃。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儿:原来我活了这十几年,竟不知自己是个断袖儿!!!

第55章 心事

却说九哥往城外走了一遭,回来便有些儿不对。申氏百忙之中,还是觉出他与平日举止有异,将跟着他的小厮儿叫来一审。小厮儿也说不出个四六来,用力想了一回,依旧摇头道:“九哥出城去,并未遇着甚险事,也未遇着乱人。”他跟在九哥后头,却没得匹马骑,并不曾寸步不离。

申氏不得要领,又问九哥,九哥如何敢说?他年纪并不大,仅止初晓一丝儿暧昧之情,还是因家中有数位兄长,连年不断地说亲娶亲,才于众人闲谈之中听得一鳞半爪。纵是这一鳞半爪,他也知晓当是一男一女方合阴阳之道。这两个男子之事,他是晓得,也晓得不是甚正道儿。

申氏教导子女原教得极好,非止九哥,旁人有甚心事,多半也会叫她察觉,隐私事上她总能不着痕迹与些开导,正经事上,她说起来也不含糊,子女们也乐得与她说心事。九哥幼时也是这般,及渐长,自家拿主意的时候儿多,做完了,也要与母亲说一句,好教她知晓。然眼下这事,九哥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竟硬不是敢说与她听。laidudu

申氏再问,九哥便说:“空手而归,有些儿扫兴。” 来读读小说网

申氏这头,要在年前将四姐、五姐发嫁、与五哥定了婚期,来年开春便将五哥之事办完,再为六哥张罗,恨不得一个身子劈作八瓣儿来使。见九哥这般说辞,倒也信了几分。因郦玉堂之故,九哥有些儿倔犟,这回甚也没拿回来,不开心也是有的。申氏有事要忙,开导九哥两句,便撂开了。非是不看重九哥,实是四姐、五姐之事更着紧些儿。

再说这九哥,因家中忙,难免有些儿顾不上他,恰合了他的心意。往书斋里一坐,满心满眼里全是那个“他”。玉姐正在这雌雄将辨未辨的年纪,又一身男装。九哥家教又严,何曾有机会学那分辨衣衫下是男是女之道?家教好,却苦了九哥这个呆子,看人男装便当人是个男子。

因五哥要娶新妇,家中又忙四姐、五姐出嫁事,九哥不免也于兄弟互相取笑时,偶有所想:我想要恁般娘子?

他心中,母亲辛苦,固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得之是福。他却想要个温婉女子,自己当上进有出息,不好令妻子似母亲般劳累,只须贤惠和气,上事父母下育儿女。自己外头忙碌时,她能在家中闲坐,或烹茶、或莳花、或调琴、或阅经,总做她喜做之事,天然一股和气,不须似母亲那般奔波一身锐气。与自家一处坐来,也不说话,便有无限柔情。再将手儿搭她肩上一揽,香喷喷抱个满怀,便圆满。两人好作一处时,轻轻亲一口在她眉间鬓上…

可他眼前却总晃出这个…青衫风流眉眼如画的,九哥想得出神,脸上便红,猛地将本已挺直的腰背再挺得直些儿。终忍不住,凭空伸出手去抓,堪堪抓着个笔海,方才醒过神儿来。

自笔海里抽出支笔来,自有书僮儿为他磨墨。九哥本是呆坐,后见着这一面包墨,板脸拧眉,挥去了书僮儿。取张素笺儿来,落笔写下: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完了,魔魔怔怔地看着纸,右手搭出去,放笔,一放二放,也没放到笔架上,最后一松手,一支狼毫便落在桌上。他虽不是少女,也没想过嫁人,反倒想娶了那个谁,然此时,却觉唯有这一阕《思帝乡》方能道中心中意来。写完了,便盯着看,看着看着脸上便渐生出丝笑意来,柔和轻浅,看得书僮儿惊掉了下巴。

九哥的书僮儿是申氏特意挑的机灵孩子,然也年幼,亦不明个中道理,只看着罢了。 却见九哥发一回愣,外头申氏使人唤他去吃饭,九哥匆忙应了,却将笺纸细细折了两道,往怀里一揣。

九哥天生一张威严面孔,平素也不大爱笑,板着脸儿吃饭、板着脸儿看戏、板着脸儿听训,也没什么人看得出他有甚不对来。更兼家中为三样亲事忙,他这小小别扭,纵有人察觉,还道他是因姐姐出嫁而不快。四姐、五姐又合力为赶做了一双新鞋,权作个念想儿。

那头九哥接了,心下惭愧,他姐姐临出门子还想着他,他却一心想个美貌少年郎,更是讷讷无语。累四姐将他抱到怀里好一阵揉搓,申氏便说四姐:“你好生将养着,与你炖的汤水日日吃来,他个男孩子家,皮糙肉厚的,你休理他矫情。”却也笑抚九哥,暗道儿子重情意,必能长成个好汉子。

四姐出嫁这日,江州凡有些头脸的都来了,洪谦一家挂着末梢儿也到。惜乎内外有别,九哥竟不得见玉姐。婚礼上忙碌,实无功夫深谈,以秀英与申氏之熟识,也止是寒暄数语而已。

四姐是宗女,婚事上头许多事儿便不全依着风俗走,自有典章规范。江州城里人在十月里看了场大新鲜,至数十年后,尚有人坐说其事,开篇便是:“这天家规矩,与平头百姓是不同的…”

四姐之后便是五姐,皆依乃姐故事,两人皆是年前发嫁,端的是干脆利落。

不说这头四姐、五姐嫁了,申氏又马不停蹄将五哥婚期定在明年四月里。却说玉姐却并不晓得这世上已有个方头方脑的呆子,男女且尚不辨,便想娶了她去。因年关渐近,家中忙年,林老安人便说与秀英,叫玉姐过来帮忙。玉姐来时,林老安人却将一应事务悉放手叫她去做。

林老安人实是上了年岁,腰也驼了、腰也弯了,行动需得人扶,无人扶时便要扶杖。素姐从来没干过这个营生,也只好叫玉姐来了。且说这素姐,不知为甚,这二年对玉姐比对金哥且要好些儿,走路怕她磕着,喝水怕她烫着。几十年积下的钗环簪佩,时不时便拿来与玉姐。秀英每说她:“玉姐有我哩,娘的私房都收着,往后与金哥娘子。”

素姐却说:“我不定能不能看着那一天哩,玉姐在我跟关,我得疼她一日便是一日。”依旧习惯不改。又因玉姐要学绣、学厨,她也不遗余力地教。玉姐暗道这外祖母许是先时做事不周到,现要弥补,拒她好意,恐她又要多想。便坦然受之,却也时时或做个抹额、或做盘糕点,拿来孝敬素姐,倒抚素姐之心。

却说玉姐往这里来,素姐样样听她的,往常秀英或林老安人与她些艳衣服穿,她尚要阴一回脸,不定还要哭上一回,叹一回寡妇不好穿衣。这番玉姐劝她穿一件玫瑰紫金线绣的通袖袍,她也笑着穿了。看得林老安人直呼祖宗显灵。

那宅子里秀英也与一家老小备了新衣,连同苏先生,尽皆有份。金哥打扮尤其喜庆,一身大红,脖子上一个金项圈儿,内套一枚金锁。一身衣裳悉是素姐针线,唯有脚上虎头鞋子是玉姐手笔,竟无须秀英动手。

两处吃了团圆饭,新年便过。这一年过灯节,金哥已可亲自掌了灯,与左右邻居家一般大的哥儿姐儿赛灯了。秀英牢记了玉姐的教训,令胡妈妈须得紧紧跟着,以防生事。这厚德巷里也算是人丁兴旺了,虽搬了杨家、柳家,人口显得少了,这二年却是一直繁衍着,连新娶继室的赵家,新妇人也有了喜信。纪主簿娘子何氏那里,又与儿子订了亲,明年便完婚,不消一、二年,又将闻婴儿啼声。

正月里拜年,洪家却比往年更热闹几分,一是洪谦功名,二也是府君青眼。秀英四处吃年酒,也有人问玉姐境况,秀英只含糊着说:“教她识几个字儿看得懂书本账册儿,拿得了针,做得了衣衫鞋袜罢哩。”却不肯透出太多意思来。她肚里又有一本小账,虽有意与诸如举人家结亲,然不好即时便应了,洪谦今年下场,若中了举人,玉姐便好嫁得更高些儿。

虽有语说“侯门一入深似海”,却也有诗云“贫贱夫妻百事哀”,翻来覆去一掂量,又觉玉姐也不是个笨的,总不致叫人生吃了,还是高嫁些儿合适。再则金哥还小,也须得长姐扶持不是?

除此而外,往来登洪宅之门的人也是不少,有洪谦同年,也有似纪主簿家这等好友,又有林老安人侄子林秀才等。内里又有一个盛凯。

这盛凯识得玉姐,一见之下,便有些儿小心思,回来与他父母说:“男子汉不立业无以成家,现要用心攻书,休提那些烦人事。书中自有颜如玉,待中了进士,自有好女儿。”正合了潘氏的心意。

盛凯安抚了母亲,心中存的却是待明年中举,有了功名,能在家中说话作数,央了父母去提亲。此时便显出来,一早自己无甚底气,二又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然与洪谦见面总有些不自在,要显着自己学识以求其刮目相看,又不大好意思上前巴结。未免有些忽冷忽热,弄得苏先生都跟着莫名其妙起来,忍不住问洪谦:“他这是怎地了?倒好似中了瘴气,左摇右摆。”

洪谦眼明心亮,知道盛凯这是为何,却并不点破。他心中盛凯人倒还好,虽有淑女之思,却并不曾逾矩。然家中却是一个烂摊子,并不配他宝贝闺女。既盛凯不说,他便也只作不知,回苏先生好大一个白眼:“他与先生情意相投,先生尚且不如,我如何得知?先生不如去起一卦?”

气得苏先生回去拿着三枚古钱直摇,不知是否算洪谦甚时候踩进坑里崴个脚。

洪谦看苏先生不开心,他便开心了起来,只恨只能暗乐,合家上下连着闺女,都无人肯与他一道乐家下心中都敬着苏先生。乐一回,又将眉头皱起,这盛小秀才镇日里磨磨叨叨,倒是提醒于他:玉姐这过了年已经十三了啊!

洪谦思及此,便浑身一阵不自在,寻秀英说话,要秀英多多留意玉姐。将秀英吓了一跳:“难道有什么不妥?”洪谦道:“等有,就晚了。她也大了,我的意思,不急在这两年。今秋我便下场,明年入京,苏长贞旁的不好说,文章上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埋汰我上了瘾了,既他说过勉强可过,我便能过。入京再说!”

秀英犹豫道:“纵你去赶考,哪有带家眷的道理?考完了再去做官儿,总不回这里,或在京,或在旁处,咱们再去寻你,再看?只怕人生地不熟,不好相看哩。”

洪谦道:“我有数。无论男女,成婚太早,懂得便少,难免吃亏。”

秀英心下难安,口中应了,心中却打着暗中看着有无可意女婿的主意,若江州真个有好孩子,洪谦还能不答应?只管暗中留心,真个觉着好了,再说与洪谦,他若应了,再与亲家说话便是。

此时九哥尚不知晓,他那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儿,险些要叫心上人的亲娘立意嫁与旁人了。实因秀英再托大,深觉闺女千好万好,也不曾想过将女儿“高攀”他家。虽说宗室大半是只剩个空壳子,申氏却是能干,郦玉堂这一家,还是兴旺。秀英与申氏相处,虽也想过如何如何,终是将脚又踏到了地上,亦不曾想申氏早已相上了玉姐。

申氏虽有此意,眼下一门心思却是忙着五哥之事,因连嫁两女,她在江州这二年经营之盈利贴进去八成,五哥放定虽不需太多,然接着便要娶了齐氏,这花费便又不小。且五哥成婚,又要与他另收拾房儿来住,亏得四姐、五姐已嫁,否则这后衙还没有这许多房儿哩。

将将把新房收拾利落,再看库房,也空了一半儿,申氏将指头一曲,却舒了口气。只剩六姐、七姐两个女儿并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四个儿子了,五哥成婚,过两个月便打发往京中谋个小小官职,顶门立户去。六哥也快了,她这担子已卸了大半。郦玉堂在江州不过二、三年,再留个二、三年也是应有之意,界时底下几个婚嫁的钱也都有了,并不用动她的嫁妆,手上也能留些老项。

申氏一开心,便有干劲儿,见何人都是笑盈盈,心头将五哥娶妻之事想而又想,再无疏漏处,又想起九哥来。九哥近来略瘦,申氏抚养大了几个男孩儿,知道他到了这年纪是要抽条长个儿了,瘦些儿也是寻常,当年四哥在这个年纪便是瘦似麻杆儿,只吩咐着厨下炖好鱼好肉与九哥吃。

郦玉堂虽不管事,到底有九个儿子,前头八个一个接一个地来,总在他眼前过过一回,见九哥这般,也只笑一句:“俗话儿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倒好能吃哩!”申氏心道,你本就穷,儿子靠你养,早饿坏了,我有好的与他吃,你倒说嘴。口上却道:“他蹿个儿哩,错眼不见便长一寸,这长出来的肉要哪里出?还不是靠饭顶上?”

郦玉堂道:“我总说不过你。”

申氏道:“不用你说,你去写罢。写信往京里,央王府里与五哥谋一事做,也好养家糊口,成家了,该立业了哩。再写信与大哥,叫他看顾兄弟。”无论五哥所领之差在京在外,他是宗室,总要返京一回。且新娶妇,亦需携妻回去,认一回亲戚、拜一回祖宗。郦玉堂有官职在身,非奉诏却不好回去,只好叫个心腹管事一路陪护。

这头郦玉堂将信送出,那头京中又有信至,却是京中吴王府与六哥订了一门亲事,姑娘是吏部尚书的孙女儿,因父母早亡,养在祖母跟前,吴王子孙众多,总有些事儿要劳动这孙尚书,便与他结个亲家。郦玉堂钟爱此子,不想叫他爹给祸害了,连连顿足道:“阿爹怎地如此?!怎好如此?!从来丧母长女不娶!”

申氏道:“事已至此,还有甚话可说?想那尚书孙女儿养在祖母身边,总不至于失了教养。且是尚书家,于六哥也有进益。只好死马作活马医了。休要再说甚丧母长女,既做了咱家儿媳妇,连外人的气我且不肯叫她受,何况自家人?初闺媳妇、落地孩儿,用教的!”

她说的这是正理,郦玉堂嘀咕一回,索性闭了嘴巴。申氏道:“回信应了罢。再叫五哥两口子捎一份儿与孙尚书家礼物,幸尔我早预备着五哥事毕便办六哥事,凡插定等礼,都是现成的,现在要添一些便可。”心中却有些儿发愁,诸媳之中,唯长媳出身最高,其父是从五品中散大夫,其余娘家父兄皆在六、七品上。乍来一个尚书孙女儿,恐凌于诸嫂之上,难免要费一番周折。

申氏不免动起脑筋来,实是不好,便令分家罢。

吴王系的风俗,便是男子成婚后便要谋个差事,得一份俸禄,除开长子,都要分出去住。起因乃是吴王府虽大,架不住儿子多,住不下,必得分。郦玉堂当初分得京中一处五进宅院,很是不小,然前院要待客,住不得人,书房女眷也不得入,实打实只有三进住人院落。自家又有马厩,郦玉堂还有花房,又有下人住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往常孩子小,倒也罢了,郦玉堂又在外任上,现京中住着三个儿子,因房贵,便都在这一处。次子却是放了外任,做个县令。这孙氏若好,便一处和睦,真个不好,申氏便想作主分家。

思忖定,申氏便去打点带往京中的礼物。

这头申氏计定,叫郦玉堂亲告六哥婚事已定。郦玉堂心中不甚满,然在儿子跟前却不多说,只说:“你阿翁与你定一门亲事来,是孙尚书孙女儿。”

六哥听了,也无旁话,从容应了。

不一时,这消息便如长了脚一般,家中上下都知道了。五哥尚未动身,叫上七哥、八哥、九哥,都来看六哥。九哥正在那处对着镜儿看新上身的青衫袍,冷不防叫五哥拉了来,一路上便听五哥说:“六哥好事近了。”

到了六哥房里,才知始末。众人与六哥说“恭喜”,六哥心中实不甚喜。若是申氏为他定个亲,他便欢喜无忌,这京中,他实是信不过。那位祖父,险些儿将三姐儿嫁与个商户,堂姐妹不知叫如此这般嫁了几个,事儿做得并不光彩。

却听五哥道:“这回京里办事还算厚道,与你个官家姐儿。”八哥便朝七哥挤眉弄眼儿:“下一个便是七哥你了。”七哥没好气道:“你排行在我下头哩。六哥省了咱娘的事,下来便是咱们两个。”

这便说到婚事,又是亲兄弟,不免无忌起来。六哥说:“但如几个嫂子一半儿,我也知足了。”兄弟们又笑闹,五哥因成婚,心中似脱胎换骨一般,虽也笑闹,却隐隐有些儿担当模样。看九哥不则声儿,便问九哥:“你越发沉闷了,今年你也有十三了,咱娘总不会忘了你,你想要甚样娘子哩?趁早与娘说,免得叫京里胡乱配了。”

九哥近来最怕提这个,吱唔不言。他再黑面,兄弟们也是一处长大,不留心便罢,一上心便觉出不对来。五哥过来人,见他这样,便说:“你可是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好姐儿,若合适,说出来,哥哥们与你做保,请娘提亲。”

九哥哪里肯答?

五哥面容便整肃了起来:“你是不是看上不该看的人了?你从来最懂事儿,若是家中使女,你万不可私下做出事来,有甚事明着说来。你未娶妻,可不敢先做下这等事,闹出人命来不是玩的!要是外头的,好人家女孩儿倒也罢了,若是不干不净的,不用你气着父母,我先打你!”

六哥道:“五哥慢些儿说,九哥向来懂事的。”

五哥道:“你们当晓得,咱家里娘的家法最是明白不过的。不许先有庶子,也不许宠妾灭妻,这两样是祸家的根本。再有,要敬重妻子,万不可叫妻子难堪,那是承奉宗嗣的人,你不把心放她身上,却要心疼谁个来?真个有颜色好的,若人也本份,抬来做妾也使得,却不可漫过了妻子去。明白否?”

九哥听了这“抬来做妾也使得”,摇头道:“真欢喜了,便一刻也不想撒手来。我疼谁个,便真个疼,当不令他与人伏低做小,委屈为难。那般做,必是没把人放到心上的。”

六哥花容失色:“除开背书,未见你说这许多话来!你真个外头有人?!”

九哥道:“如今没了。”

五哥忽觉背上一冷,只觉他幼弟忽而冷如铁石。九哥是申氏独子,又是最小一个兄弟,因申氏待他们好,又有郦玉堂那一种怪癖,九哥平素又用功辛苦,他们也颇疼九哥。七哥道:“只要是好人家女儿,我们与你做保去。”

九哥头也不摇,眉也不挑,道:“不用了,过去了,何苦叫人为难来?”

把他四个哥哥吓得不敢言声,正互使了眼色儿,立意即刻去告诉申氏。九哥忽地道:“原是我心事,我这里过了便过了,往后再无妨碍的。娘近来够忙了,哥哥们还当我是兄弟,便休说告爹娘。”

他这脸上样子忒吓人,五哥一点头,暗道:我先应了,等会便告诉娘去。六哥心说,五哥应了,我可没应,九哥你可别怪哥哥。才想完,九哥便说:“人无信不立。”盯着五哥点了头,又拿眼睛看六哥,挨个儿将哥哥们逼勒一回,见都应了。方一起身,长长一揖:“我谢哥哥们了。”

诸兄实是无言。此时方觉平素那沉默寡言的幼弟实是诸般可爱,似这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儿,还是少拿出来吓人为妙。五哥道:“我与你一个月儿,一月后,你还放不下,我行前便要说与娘的。”

九哥深深点头。

九哥得了诸兄之诺,回房里睡去,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之心益盛,直到三更绑子响,方迷迷糊糊睡了。睡梦里,那青衫少年忽地笑了起来,不知怎地头上簪子没了,一头青丝落下,拂到他脸上。他伸手与那少年理头发,指尖儿触到那张脸上,只觉一阵滑腻,不由心中一荡,身上也热了起来。忍不住一手握发,一手揽了人家腰,真个盈盈一握。

一触之下,他又觉唐突,实是干了不好的事。没那个心思便罢,止如寻常男儿间勾肩搭背;有了,再这样揽着,就不好了。忙松了手去,口中含糊着致歉。却不听少年说话。

九哥忐忑,抬眼看那人,生怕他生气,却见那眉眼极秀气,柔和万分,那白玉般耳珠上竟有个小小耳洞。梦中的他一惊,再抬头细看看时,却见眉黛轻扫,红唇涂朱。垂下的发也不见了,却盘成双鬟。青衫少年换了一身湖绿衫裙,竟化作个妙龄少女来。

九哥这一梦极是畅快,竟误了起床,申氏听报,还道他病了,忙来看。却又叫不醒,忙来摇。

九哥梦中正与她说:“你家在何处,我求爹娘去你家提亲。嫁我罢,我总待你好,一辈子。”那少女羞红脸儿,将将点头,九哥开心得要飞起来,不想叫申氏一掌拍到地上,问他:“你怎地叫不醒?”一伸手来,试他额上,“有些烫。叫个太医来看看罢。”

九哥美梦被惊醒,黑着一张脸:“不用,我这便起,教母亲担心了,是我不是。儿大避母。”

申氏一噎,一指戳他额上:“你个小正经儿!”看九哥有力扮黑脸儿,更试一试他额头,这时热度已下,便离他床前,自往外间坐了。那头九哥唤童儿拿衣裳来穿。一起身,却见穿着亵裤湿了一大片,脸上更黑!他居然尿裤子了!

第56章 显灵

话说九哥一夜不如是不是好眠,却必是好梦,误了起床时辰,申氏因担心他,亲来探看,却叫这黑脸儿子噎了个哭笑不得。果然是“儿大避母”,申氏好气又好笑,又不放心儿子,便在外头坐了。

九哥自有一处独院儿,院不甚大,座北朝南三间上房,两边几间厢房,九哥自住着正房,房子也不太大。申氏在外间坐了,听着里头悉悉索索,不一时,九哥便叫:“书童儿。”

申氏听他唤书童,又是一笑。但凡有些钱的人家里,哥儿都会有个书童儿,或伺候笔墨,或陪伴玩耍。九哥长到五、六岁上,申氏先与他安排一个书童儿,与乳母一道伺候着,渐渐撤了乳母,到八、九岁上,与他再配上二、三侍儿。申氏犹记当初叫他去看书童儿,说:“你不好总与乳母妈妈一道了,与你个书童儿伺候着。”

九哥其时便虎着一张胖脸儿,点点头。申氏问他要哪个,他说:“凭娘给。”申氏与他一个小书童儿,说:“这个书童儿便与你了。”也不知怎地,此后九哥便认准了这个书童儿名字就叫个“书童儿”,到后来也不曾改口。

申氏正偷笑间,却听里头叽叽喁喁,却听不真切,一时又有翻箱倒柜之声,却才忆及九哥幼年时,心头一软,听这声音便不太放心,便进来一看。却见九哥光着两白腿儿,当地站着,床脚下塞着一团物事,书童儿大半个身子埋进衣橱里,嘀嘀咕咕:“那条裤子是藕色的,今天穿青衣,须要有相配的色儿才好哩…”

申氏进来,九哥面上强作镇定,一手拽着被子挡在身前,口中道:“娘怎进来哩?”书童儿忙拔出头来,又太急,撞了头,却将眼睛看向床脚。申氏早有疑虑,这九哥房舍最是整洁,从不乱放东西,如何床脚堆了这一团?一个眼色儿过去,她的使女小蕙儿,便上去将那一团藕色拣起,理开来却是条裤子。

九哥大急,总不能穿着这尿湿的裤子出门罢!叫人闻见了多不好?!是以令书童儿找新裤子去。哪想申氏又进来了?她自己进来还不算,还要带着个使女。九哥光着两条腿,不好在使女面前动作,将被一裹,避开来去。小蕙儿忍笑捧了裤子与申氏瞧。

见申氏看他那条湿裤子,九哥耳朵都红了。申氏看一回,暗纳罕,抽抽鼻子,忽而大喜,笑着将手儿一摆,叫小蕙儿将裤子交与书童儿拿着,令小蕙儿出去。自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新裤子来,笑看九哥道:“这是好事哩。你长大了,好娶新娘子了。”

九哥并非无知孩童,正在懵懂间,因一夜美梦,忽叫母亲捉个正着,一时心慌,方误以是尿床。申氏却知,这儿子已经十三岁了,他自三岁以后就没尿过床来!笑道:“快穿了衣衫来,厨房里有与你留的粥菜。这事儿,我叫你哥哥来与你说。”言毕,叫来小蕙儿,扶着小蕙儿的肩膀出去了。

九哥如遭雷劈。申氏将话说到此处,他还有甚不懂的?甚发悲愤了起来:真个断袖儿了,梦着个好看少年,就梦到泄了出来…

书童儿缓半刻也悟了,然见九哥冷着脸儿,只好偷偷笑两声儿,却不敢上前恭喜了。

却说申氏因九哥“长大”,满心欢喜,想九哥与玉姐同年,如今又是这样,近来便与秀英提上一提。在此之前,自然要先与郦玉堂说上一回。使秦妈妈去寻五哥来,也不自家说,却叫秦妈妈在跟前暗示与五哥。五哥听了也笑:“九哥总老成,忒威严,能臊上一臊,也是好事哩。此事交与我,我与他说去。”

申氏打发与五哥,与秦妈妈一对眼儿,两个都笑了。秦妈妈道:“九哥再过两年便好娶新妇,娘子有主意了?”申氏道:“有哩,不过不好叫他早早沾这些男女之事,伤身,先定下来,过个三、四年,他再多些儿书,明白些儿事理,方好成亲。”秦妈妈笑道:“正是。这事却要与先与府君说的。”申氏道:“这还用说?”

主仆正欢笑间,郦玉堂却来寻申氏商议。他因六哥婚事,终是意难平,越想越憋气,便来与申氏做计较。申氏见他来,起身迎了:“怎地这般不乐?可是先时那个案子又有甚波折?”郦玉堂道:“那个有甚波折?人证物证俱在。”

又说:“他们越发没成算了,须快些儿将儿女婚事都定了,免教京里乱配。”申氏便知他对六哥婚事不满,便不在他气头儿上劝,横竖六儿媳妇儿是在自己跟前过活,郦玉堂与她无甚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