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着指头儿道:“女儿有上封信在,倒不愁京中乱安排。江州城的好男儿,最好的两个已是你女婿了,剩下的却要有些周折了。说不得,好再拖个二年,看你下一任到何处,再作计较。倒是他们哥儿几个,也都不小了。”

申氏便趁机将九哥、玉姐说了,郦玉堂喜道:“我常听人说女生类父,洪谦的女儿想是不差的。你既也说她好,那便是她罢。”

申氏道:“那我便知了。先与洪秀才娘子知会一声儿,将事儿说一说,待七哥、八哥放了定,才好走这礼数儿。总不好叫兄弟早过哥哥去。”郦玉堂道:“是这个道理,一应事,全看娘子。”申氏道:“这说的甚话?难道只我一个去见亲家不成?”郦玉堂捋须而笑:“但凭娘子吩咐。”

申氏这里,想且悄悄儿与秀英说,备下几样表记,又遍寻自家妆奁,想挑个好物事与玉姐。看了数日,总不如意,终于翻出一只红漆包金的匣子来,打开来,红绒衬里上两支凤头金簪子,是内造出来,宝石为目,镌金为羽,凤口各衔一枚大珠,簪身上细琢祥云纹样。申氏越看越喜,便就是它了。

待要约秀英,却一看九哥,见他精神不振,强做欢笑,人又支离憔悴。不由大吃一惊:“这是怎地了?”五哥几个知悉内情的,却不敢此时说,因九哥说:“一月之期不曾到哩。”只得暂忍数日。

申氏见儿子精神不好,问他,也说无碍。强押九哥看了太医,却说是思虑过重。问九哥,却问不出来。申氏一想,先时秀英提过,要为洪谦去寺里烧香,又说这寺极灵、和尚也是得道高僧。

申氏腾出手来,带九哥去慈渡寺。一想五哥夫妇将回京,六哥还未见未婚妻是个龙是个凤,其余诸子女人生大事也未定,便令六哥也要去、七哥也要去、八哥也要去,为他们求个姻缘,又带上儿媳女儿,命五哥押轿。

巧了秀英也在这一天去。慈渡寺原就是秀英告说与申氏,又是洪、程两家常去的,大家都挑个吉日,沐浴更衣,又都在近日急去烧一炷香,可不就遇上了么?因洪谦考试日近,秀英近来越发虔诚,发愿近日多往慈渡寺里去。又要亲自抄经,叫玉姐也抄一抄,心里却是为玉姐求个姻缘。

程、洪两家人口少,收拾着车儿轿儿便去。郦家人口多,女眷也多,故而纷乱些,却是洪家先到。到这寺里却不须顶盖头了,世人看僧人,却总好将他自男女大妨里绕将出去。玉姐搀着林老安人,秀英与素姐一并走,洪谦却牵着儿子金哥之手,一路与他解说,慈爱异常。

那苏先生也跟着来了,将手一背,慢慢儿踱来。他因常走失,走的路比寻常人都要多许多,也练出一副好脚力来,却是步步安稳,平步上山来。

到了庙内,内中僧人自是识得他家人,累年来这家人往庙里布施无数,又虔诚。每回来,多又带个苏先生,总弄得方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多念几声儿“我不入地狱谁个入地狱”,方能作出持重样儿来接待这位先生。每到此时,小沙弥们聚一处偷笑几声儿,师傅们是不会训诫的,只因师傅们也忙着偷笑。

果然,知客僧迎这一家人入,苏先生径去捉方丈,洪程两家诸人烧香。林老安人因拦着,叫洪谦先拜一拜:“今日你是主哩。”洪谦拗她不过,拜前三叩,众人却不知他求的是甚。

僧人拿了签筒儿使他摇,他却说:“先时摇过,再多,便不灵验了。”

次便是林老安人,求的是两家平安,金哥平安长大,光大程家门楣;洪谦得中,封妻荫子;秀英能生个儿子,于洪家立住脚;玉姐有个好归宿,夫荣妻贵。叨念许久,思忖再三,终摇了摇签儿,抽中个大吉。

素姐却不肯摇。秀英见状,也缩了手。两人皆想,老安人摇了个上上签儿,我沾个光儿便好,何须再摇?玉姐只将佛经供上,也不去摇,心里想的却是,头先儿摇的一签不坏,再摇恐不灵了。

林老安人又要去解签。秀英又添香油钱,又出钱为那没缘的孩子点香灯,求念经。正解签时,外面又是一阵人声,却是郦府君府上家眷来上香。知客僧入来说与师傅:“府君家几个哥儿押车,女眷们都来了。因有男客,此处女眷还请斟酌闪一闪儿。”

素姐听了,便牵玉姐往幡后走。原来凡大些儿的庙里殿上,并不使墙隔断,却好从梁上等处垂下许多长幡来,两头剪绣作莲花样。纷纷复复,也似帘子一般。听说来的人里有男客,纵是秀英与申氏相熟,也只好走避于幡后。洪谦因思来的有女眷,也随妻子至帘好。因两处相识,便不好避而不见,且待郦家礼佛毕,却是男人见男人、女人见女人。

申氏等人也听闻知客僧说:“里头是洪秀才一家来礼佛,男女都有,待小僧去说,休要两处男女冲撞了,却是不美。”申氏因问:“是哪个洪秀才?”知客僧如实说了,申氏想,这岂不是洪谦家?可是巧了!

那头九哥一听“男女都有”,心几要跳出嗓子眼儿,却躲也不好躲。八哥站他左近,只觉九哥袖子动了一动,便看他一眼。申氏道:“既这般,我们也速去。礼佛毕,我倒好与他家娘子说说话儿。”又令九哥兄弟几个与洪谦见一见:“他是你们父亲看重的人,却是真个有本事的,与那些清客不同,须得敬重。”

五哥笑道:“洪秀才我们也曾见过的,是个肚里有货的人,娘且放心。”又嘱妻子齐氏,好生侍奉母亲、照顾妹妹。齐氏应了:“娘甚周到,我不过跟着学些儿罢了。”

话毕,先往礼佛。却是女眷先拜,申氏打头儿,其次才是男丁们。女眷拜完,僧人引着,将洪谦换将出来,金哥年幼,便留在母亲身边。

幡后影影绰绰,当是洪家女眷,申氏已往后头去,两处小声说话。九哥恰排着最后,他心中甚乱,然听僧人唱经声,又渐平静。仰面看佛祖,心中已是泪流,暗道,若那日不出城便好,也不是今日这般为难,却又想,心中却是一丝儿也不后悔。忽起想起那个梦来,此梦自醒之后,他便时时想,复暗祷:我知心思不好,却不能管住心,佛祖慈悲,若那日少年是个女孩儿便好了…心下也知荒诞,然这般念头不起则已,一旦萌生,却是抓着根救命的稻草般,祷而复祷。

却是申氏要与秀英说说玉姐之事,将提个头儿,申氏却与秀英说:“玉姐真个好,也不知哪个有福气得了她去。”

秀英道:“我还要为她求福气哩,只求她入个和顺人家儿方好。”

申氏道:“我看她便好。”齐氏便道:“娘,我与六姐、七姐皆是初次来,想出去看个景儿哩。”又问秀英:“大姐儿既常往来寺中,还请她与我们就个伴儿,不知婶子可允否?”

秀英心道,齐同知在江州好有五、六年了,说你没来过这寺里,谁个信?却笑道:“有甚好不好?要去,便一同去哩。”不由心如擂鼓,莫不是?抬眼看申氏,却见她也满面笑。

秀英因金哥小,恐他一时不开心闹将起来坏事,又或是小孩儿嘴不紧,胡乱说出去,于玉姐不好,打发他出来寻洪谦。

这头玉姐与齐氏姑嫂几个沿着幡子往殿后走,那头九哥不好抬眼看女眷,却看洪谦五哥正与洪谦说话心头又是一阵凄凉,见着洪谦就想起那少年来了。他知洪谦有一儿一女,想洪谦与他也算和气,他却肖想人家儿子,竟比肖想人家闺女还要无耻。不对!洪家男人不是都出来了么?那…那个少年呢?

思索间,终忍不住又去看洪谦身边。一抬头儿,却见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头发剃成个梳子背儿。大红肚兜水红镶边的衫裤,却听他朝洪谦叫“爹。”

九哥登时傻了,脑中一片糨糊。他知洪谦有一儿一女,女儿大、儿子小,再往细处,先时是不好多探听人家家中事,听来便听了,不知道的便不知道总不关他的事。后来想知道了,却又不好意思,又恐给那少年惹来麻烦。

眼前这男孩儿管他叫爹,那…去年城外管洪谦叫爹的那个又是谁?好容易自拜垫上爬起来,九哥扶着脑门儿,简直不敢相信,要是他还没傻透,那…那他想了这大半年的,竟是个姐儿么?!

九哥仰着头儿看那佛祖,佛祖笑而不语。

此时却听脚步匆匆,一个小沙弥跑了来寻玉姐,将几人堵在后门处:“檀越,令师…”话未毕,秀英等皆笑了起来。玉姐道:“先生又与方丈相谈甚欢了?”小沙弥小光头上也红了,合什点头。玉姐因说与齐氏等人道:“我家中先生最喜与这处方丈说话,总要有人劝解一二,方不致留在此处也做了法师。”

小沙弥见玉姐有人结伴,为难半晌道:“后山有好景,施主不嫌弃,请一处去。”到得后头,将这几个人拦一下便是,免得方丈窘态叫许多人知道。几女应了,一道出去。六姐、七姐与玉姐相熟,又说上回说过那绣屏,齐氏却看玉姐行止,也是满意。不出意外,看婆婆那个样子,这便是将来妯娌了,总要模样好、性情好,方好相处。

寺中大殿都是如此,有前后门儿,前门进去是佛像,绕过佛像才是后门。并不碍着九哥听,玉姐这声音,正是梦里听过千百回,可不就是她的声气么?九哥如何不喜?

九哥咚咚叩几个响头,虔诚狂喜之状无以复加。佛祖显灵了!又许愿,但我有能为时,与佛祖重塑金身来!

那头秀英等听了申氏之语,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英道:“娘子莫不是与我说笑?”申氏道:“这等事,如何玩笑得?纵我拿儿子说笑,也不好拿旁人闺女说笑不是?”林老安人祖孙三代,面面相觑,都是欢喜。终是林老安人道:“这事须问孩子爹哩。”

申氏道:“我那里官人早允了,他认得府上官人,再没一个不欢喜的。如今府上官上正在外头,我家九哥亦在外头,何不使人去说,再见上一见?若相得中,便成,咱们回城便议他们两个事。若相不中九哥,也是他没这福气,如何?这里佛门清净地,一个乱人也没有,纵不成,也没个谁传舌头。”

秀英思忖片刻,便使小喜去叫洪谦,申氏也使眼色与秦妈妈,叫她去提醒九哥。洪谦撩幡而入,却并不靠近,为避申氏之故。秀英上前,悄声儿将申氏之意说了。洪谦心里,要与玉姐好生挑个女婿的,猛叫人敲了一棍,一时有些发懵,呆片刻,方道:“那个哥儿也不是不好。只是,先前没想过是他,乍一提,倒有些儿仓促了。”

秀英便回与申氏道:“我夫妇先前实没想过高攀来,猛一听,有些欢喜得呆了,不知哥儿…”

申氏道:“我叫他来,你们只管看看、问问,他那八字庚帖,我回去自备了来,要看他功课也好、看他为人也好,回去总有时候儿。如今不过与你一说,恐玉姐这般人才,早早叫人定了去,却不是九哥之失?”自家虽与天子同族,然是求娶人家女儿,总要将九哥摆于人前看上一看,验上一验。

秀英放下心来:“我与他说去。”又往传话。洪谦这回却明白了,原是提一声儿,又有些儿不快,这申氏不知将玉姐看了几回了,先前他却不曾细审这九哥。他原看九哥不坏,倒也点了一点头。

外面九哥叫秦妈妈拉住小声一说,真真喜从天降,脸上也现出神彩来,一张脸却不是灰败死硬,复作那冷面状,板得越发肃穆了,只求给未来岳父、岳母一个好印象。

后头玉姐不晓得将要被许人,走不一半,当头遇上了方丈。玉姐奇道:“方丈好,我家先生哩?”

原来这苏先生于方丈处见一纸旧经,道是前朝大家手书,迷上了书法。方丈逃过一劫,玉姐掩口而笑。齐氏等见堂堂一个方丈,这般逃命样出来,也是一笑。玉姐等复抽身往前头去,想来苏先生没功夫弄哭这方丈了。

前头洪谦与九哥早熟,怜他懂事,又有郦玉堂这样一个说正经又不正经的父亲,郦玉堂喜洪谦,洪谦也常是郦玉堂坐上客,又重这嫡子,有客常令做陪,行止是无须再问的,平素也未曾听闻有甚不好之事。他知郦玉堂已自吴王府分出,见这家和睦,这一条便已允了。原本还觉这九哥少年人,闻说亲竟不动声色,有些儿不好,及见九哥走路,竟同手同足,不由失笑。

申氏听这轻笑之声,便知事情成了大半儿。又看秀英,秀英看九哥,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自也见他同手同足之状。这两个乐了,林老安人与素姐也无话可说,且九哥也是相貌堂堂。

申氏见状大喜,因示意秀英:“可否?”

秀英却看洪谦,洪谦一点头。九哥嘴角儿一抽,又生生抿住了。申氏一摆手儿:“长辈们在这里,你又冒失进来,快与我出去罢。”九哥步下略踉跄,旋转身,脚下生风走出去,又朝佛祖许下无数愿来。

申氏便试探,事既有成,可否唤玉姐来,暂换礼物。一应六礼故事,却要返城走过一回才好。洪谦见申氏周到,便也点头。玉姐恰回来,是方丈陪着,原来这方丈想,他与玉姐一处,想来纵苏先生追将出来,也有玉姐这个护身符在了。秦妈妈人老眼不老,远远看了,笑道:“可是巧了,正想着她们,这便回来了。”

却说这方丈到得前头,恰闻这喜事,方丈出家人,又再次自苏先生魔爪里逃了一命,也不免染一回俗:“阿佛陀佛,佛前结缘,两家好缘份。”两处一想,可不正是?!也是欢喜。因事情几定,申氏悄令将幡儿打起。

小蕙儿轻轻理开一道幡子,玉姐将身一闪,走开几步去,只靠在秀英身侧。外头五哥等已知此事,还恐九哥有甚不妥,却见这呆子脸上浮出一个笑来,将四个哥哥吓得脚下一软。九哥破例能进去,他们几个去不能,留在外头,挤眉弄眼,成分不解,又抬眼看一回佛祖,盼佛能解惑。

内里玉姐虽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如此仓促,实有些儿手足无措。心中百般滋味儿,只得垂了脸儿,不令人看着,好遮了眼中委屈疑惑。她爹素来疼她,虽说父母命,她总觉父母不致问且不问一声儿,心中难免不顺。用力捏了捏拳头,将脸上挂一丝儿笑来。

那头九哥却开心得要命,只是天生那一张脸,心里着实看重玉姐,面容不免凝重。看得申氏恨不得掐着他两边脸颊,与他掐出个笑来。九哥看玉姐,见她真个一身湖绿衣裙,裙上桃花开遍,颈间一枚金锁,青丝束作双鬟,与梦中一般无二。一时便看个不住。

秀英伸手一戳玉姐,玉姐只得抬头。玉姐看九哥,好生吃了一惊,暗道,怎地我只抢他一只胖兔子,倒要把我赔与他了?他又府君家公子又如何?姓郦又怎样?也不能这般不讲理。又微一失笑,想来爹娘不致如此荒唐。她不笑还好,一笑,九哥越发呆了,更脸一张傻脸。申氏真恨不得将他重塞回肚子里,免得丢人来。

玉姐因知熟人,再看九哥,只见他两耳粉红,不知怎地,也觉颊上烧了起来。

当下将九哥头上玉簪儿,换了玉姐颈间金锁来。六姐、七姐皆笑:“我们常说与你总有话说不完,要留你在家里住几日,好一处说话。这下可好了。”

佛前定了姻缘,皆许事成,要往庙里再还愿来,方丈微笑:“是你两家缘份到了。敝寺不敢居功,若得心中常念有佛,多诵几卷经便是。”

两家各各离去,申氏原意是令九哥送亲戚下山来,然苏先生还在后头入定,只得郦家先走,洪谦去揪了苏先生出来:“我闺女方才定亲啦。”苏先生险跌到地上去!后知是府君家,方说:“也好。”却常在玉姐耳边念,说洪谦不厚道。

洪谦也不理他,只管读书备考。那头申氏却忙,将五哥夫妇打发回京,又在两三月间,将江州治下梅县县令之女定与七哥,又与八哥定了一个钱教谕之女。将将忙完,那头举人试开始了。

洪谦却中了第二名举人,申氏听得消息,便令叫了官媒来,将礼物收拾妥当,去往洪宅提亲。男方的媒人使了亲家齐同知,女方这里纪主簿本欲毛遂自荐。苏先生与洪谦怄了半天气,还是舍不得玉姐,也要做个媒证。秀英等喜不得,自是依苏先生,何氏来探口风,听闻秀英已有盘算,便不提这个话,只与秀英说起玉姐嫁妆事来。

第57章 青涩

世间结为婚姻,总要按六礼走,先往纳采继而问名,两家换了庚帖,去合八字。

此时申氏方知玉姐大名儿叫“成玄”,还说这名儿略硬气,与此相比,九哥的名儿就土气得多。原来这九哥恰是“明”字辈,上头八个哥哥,大哥儿出生的时候便叫个郦明乾,二哥便叫明坤,依次排下来,恰是用的八卦排序。

这也是情非得已,吴王家人口太多,起名儿,不照个次序来,一是乱不好记,二是恐重了名儿。八卦都叫八个哥哥用尽了,轮到九哥,只好叫个“明生”。此情此景,申氏也不好说甚么,谁叫…郦玉堂能生呢?总好过郦玉堂的长兄家,当时觉得生个五男二女便好,便取了五常次序,不料生了十个儿子,为后头儿子续起个名儿想破了头。

想着一事不烦二主,索性拿往慈渡寺里求个安心,自然是求了个大吉,诸事皆顺,天作之合。于是便写订婚书,放定。待放定后,再定吉日完婚,因两家孩子都不大,且九哥尚有兄姐未曾完婚,却不须太急。

媒证的名字,也要写于婚书之上,与双方父亲名字、子女名字一道,工整书上,待事成,须往衙里盖印讫。九哥是宗室,除开这个,郦玉堂尚要修书一封,去京里,使家中知晓,再往宗正处报备,待成亲,好将玉姐名字往玉牒里添上。及十年一修玉牒时,重整入册。

眼下且不急京中事,先将此处文书做好即可。两家父母连同媒人都到洪宅来,写订婚书,画押,旁人还要往衙里走动,郦玉堂自家便是江州的府君,此事最是方便不过。

九哥亦随父母来,悄悄儿将眼张望,却不曾见着玉姐,反叫八哥戳他一指头。玉姐实则在帘内,只待订婚书写就,申氏将带来的定礼与了洪家,自将一双金凤簪与玉姐插上头,才是全了礼却不好叫他见着。

众人依次书名,可怜官媒人,原该两处牵头儿的,如今只好做个看客。做人父亲的,儿子定婚,自然要检看婚书,打开一看,郦玉堂只觉浑身叫泡进了热水里,泡得连骨头都酥软了。将那薄薄纸儿拿起,细细看了一回,猛地跳将起来,坐下椅子都叫他仰倒了!

苏正!

郦玉堂幼时在京中生长,彼时苏长贞尚未入京,待苏长贞入京,吴王为生活计,又拖家带口赴了外任。郦玉堂长大,却一向在京外,故不曾识得苏正真颜,常以不得亲见苏长贞为憾事。他识得苏先生字迹,细细一对,怎能不又惊又喜且疑?

这般形态,恰与他儿子九哥有得一比。九哥知晓意中人是女非男,且母亲即时便与他定下媳妇儿来,便是这般心情乐得简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

郦玉堂抖抖索索,只把眼睛看向苏先生:“先、先,先生便是苏正苏长贞?”

齐同知也是个不曾见过京中苏先生的,听郦玉堂如此问,也一惊:“这个苏正,便是那个苏长贞?”郦玉堂宝贝一般取出高价收来的苏氏真迹:“看看看看,还能有假?”取得如此顺手,乃是幼子放定,亲家洪谦又得他心,他咬牙拿出珍藏字画来充一充门面。

齐同知字儿写得比上司好,然书法上鉴赏却又不如郦玉堂,且奉了上司亲家之命去权充个媒人,有正事要办,听郦玉堂提醒,方细细看来。看完便倒抽一口气儿,两眼一翻,险些昏了过来。他进士出身,读书人,眼睛里能看得起的便少,值得崇敬的更少,苏先生便是这其中之一。

苏正苏长贞,仕林之中大大地有名,才学不消说,人品也是值得敬重的,满朝上下,自不是人人都喜欢他,然再讨厌他,也说不出他德行不好来。远的不说,近处便有一个例子。洪谦与苏长贞相看两相厌,恨得想拧断他那小细脖子,恨得一口一个苏半仙儿,也得说,这苏先生倒真不曾办过什么错事儿,没心过什么坏心。恰相反,此人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又不畏权贵,还以诚待人,真真是个好人。

这样一个人,还是帝师,还畏外戚之势,一力尽忠,又一心维系正统,真真是天下名士。能梗着脖子请官家将继后所出的鲁王弄出宫去,能不看太后与皇后的脸色,该参的参该骂的骂,实是个正人君子。且一笔好字,哪怕销声匿迹,哪怕官家为太后所扰不得不请他离京,哪怕他现下只是个白身,一幅好字儿还要几百两银子。

端的是天下闻名。只可惜虽然得罪了陈氏外戚,却不曾有人图影天下,通缉于他,他的长相,未见过的人自然无从知晓。

郦玉堂与齐同知亲家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简直不敢相信!郦玉堂便问洪谦道:“亲、亲、亲家,这位可是那个苏先生?”

洪谦无聊道:“我家便只有这一个苏先生,不知那个苏先生是谁。”苏先生眼见他学生的放定礼将要变成认亲礼了,腰间拿出一方私印来:“验明正身,可放定否?”

(我必须要插播一个场景:郦氏父子&齐亲家:=囗=!救命!拿人家先生的字当定礼神马送过来的,蠢爆了啊!)

齐同知话儿也说不顺溜了,眼神儿发直,问苏先生道:“是是是是,您不是这家、家、家里西席,教、教、教这府上小娘子的?”

郦玉堂两腿一软,齐同知忙扶起他来。

郦玉堂忙将两个手掌在身侧衣服上擦了两擦:“定定定!必得定!”说到最后,几要嚷将起来。又扯过儿子九哥,令他拜会苏先生。洪谦险要气得将这亲家与那先生一齐掐死。

九哥自是知道苏长贞的,苏先生为人,谁个不赞一声好来?早经听得呆了,幸尔他面上不甚显,前后摇一摇,又立住了,面无表情去看郦玉堂,只见他爹满脸潮红,知道的是说他见苏先生,不知道的,还道他…咳咳!实在有些儿不雅相!

忙将他爹扶得立正了,先往洪谦面前拜上一拜,洪谦眉头一展,笑道:“好孩子。”九哥“嗯”一声,再与苏先生长揖,道是敬他娘子的老师。那里头申氏捂着胸口儿,满眼喜色,拉着玉姐的手儿,喜不得。六姐、七姐也乐,七姐道:“九娘有这般好先生,也不说与我们。”

玉姐自从见了九哥,也说不上心中是甚滋味,总不厌他就是了。洪谦与秀英心中取中九哥,且九哥这相貌,郦玉堂不甚喜欢,却是岳父岳母爱的好模样儿。秀英也曾悄悄儿问玉姐:“如何?”

能问这一声儿,已是开明父母,许多人便如六哥一般,尚不知相伴一生之人是圆是方,便叫定了下来。幸而玉姐也不是小心眼儿,想那时抢个胖兔子,九哥也是身手伶俐,此番再见,人又长得高了些,行止也有理,再者…他的耳朵是红的。

玉姐当时一笑,小声道:“他像爹。”这话叫洪谦听了,险没背过气去,洪谦自以生得风流倜傥,贵介公子模样儿,哪似九哥一张方脸,好做个判官?!闺女不满女婿,他要焦急,这夸起人来,当爹的又要吃醋。玉姐双掌合什道:“檀越,着相了。”一笑,拎着裙子跑将出去了。

更因佛前结缘,卜测大吉,玉姐也算是舒心了,再没想到夫婿合心了,这先生又叫她闹心来了!

然则所谓灯下黑,便是说的眼前了,玉姐在这样一位先生跟前学了近十年,苏先生还大大方方地将名姓显出来,她竟不知道先生还是这般大人物来!

这也难怪,她又不入仕林,年纪还小,周围只要没个人说与她,她又从哪里知晓?苏先生事,程家密之,洪谦懒得为苏先生歌功颂德,谁个能想着巴巴往她跟前说来?是以她不知。自家先生,将姓名摆到面前,她却不识庐山真面目,玉姐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七姐这般说,玉姐还能说甚,只好将头一低,横竖她今天定亲,羞涩些儿也是应该。心里却将苏先生连着三天的鸡脚给扣掉了!

外头因苏先生提醒,终于全了这套礼数。里头申氏也将一双凤簪别在玉姐头上。玉姐尚未及笄,也将头发挽起,以备这插戴。此时风俗,旧礼已丢了许多,多少人家已不行这笄礼、冠礼。其时男女,十二、三岁便成亲的大有人在,亲都成了,还理会甚个笄礼、冠礼?有一、二守礼人家要行这礼,人倒要侧目。倒是天家,还有这个礼俗,也止是禁宫里住着的那家人家守罢了,且守得也不甚仔细。譬如冠礼,遇有事,许就不到二十便强加冠了。

外面洪谦仔细,请郦玉堂与齐同知等暂密苏先生行踪,众人一想,苏先生虽不知如何一路来的江州,源头却是明白的,确不好大张旗鼓。当下各约束内外男女,皆不许大肆声张。里头女眷也知轻重,都闭口不言。七姐暗道,怪道九娘方才不说话哩。

礼毕,内外摆起酒席来,请街坊、亲戚来吃酒。街坊等原也有小有家产有些自矜,且郦玉堂家人口众多,又有仆妇得围随,申氏又与亲家做脸,撺掇郦玉堂将仪仗摆开,街坊等且插不进去。待礼成,方将这许多累赘散去,请人来吃酒。郦玉堂留心,却见街坊等并不知苏先生真身。这也是自然,家中都唤他苏先生,是以众人皆知他叫苏先生,从不想名叫苏正,字长贞。

待里纪主簿夫妇最是得意,盖因与洪家处得好,苏先生也说他们夫妇是心有善念之人,府君面上,似上已记得他们,又夸纪主簿人品既好,合该多担些责任,教护黎庶。纪主簿再上一步,顶好做个县令,却是主官,他没个人出身,能得此官,也是喜出望外。

郦玉堂磨磨蹭蹭并不想走,挨到街坊都走了,还不从椅子上起来。九哥与他父子同心,却又有些扭捏。难得在椅子上挪了两下儿。

郦玉堂忍不住问苏先生:“这里街坊只唤您苏先生,您在此处,是真名示人否?若是,可有些儿麻烦。”九哥心中无奈,暗道若苏先生身份早叫人知道了,哪还用等您察觉?

苏先生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又不是姓苏名先生,我姓名又不是见不得人。”

洪谦心里丢他一个白眼。

郦玉堂却赞苏先生是端方君子,又求苏先生:“但得闲时,请往寒舍一叙。又小儿尚在读书,若不嫌弃,我打发他亲来登门求教,只恐扰了先生清静。”

九哥闻言,终于舍得从椅子上起来,比那日叫他戳了个透心儿凉的胖兔子麻利得多了,往苏先生面前一揖,却拿眼睛看洪谦。洪谦见他嘴儿紧抿,一双眼睛却可怜巴巴,也觉好笑,点一点头,便是许来过来。

苏先生细看九哥,见他相貌堂堂,较之洪谦之流多了一身正身,比盛凯之辈又显出十分刚毅,看来便是木讷可靠之人,也是欢喜,也想看看玉姐夫婿是何样人。便点头应下,却又约下日期:“府君公子日日奔波终是不美,且府上有西席,我怎好扰人教授?若得闲,请三、五日来一回便罢。”

郦氏父子皆喜。

里面申氏也邀玉姐常往家中去。玉姐却悄悄与六姐、七姐说话,准讨了申氏、郦玉堂的尺寸,好与他两个做鞋袜。六姐偷笑,道:“过两日,我叫人拿来与你。”

却说郦、洪两家定了亲,虽不曾立时操持婚礼,拿到天边儿上说,也已是亲家了。自此非止厚德巷里,便是江州城内,也敬着洪家几分,便是程家,提起来也只有赞叹的。都说这程老太公一双慧眼,识得了洪谦,兴旺了程家。

那头苏先生却在书房里打着转儿,他已经两天不曾吃着鸡脚了!又不好自家提起,君子总不能好这口腹之欲,内心实是不快,他不快,便要挑剔洪谦一二,洪谦便不告诉他,他这是得罪了玉姐。

州府里却欢喜无限,六姐回来故意说要与申氏量个尺寸,申氏道:“我的尺寸你竟不知道?”六姐道:“我知道,有人不知道哩。”因说玉姐要讨了尺寸来。申氏笑道:“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儿。”六姐附耳道:“还要爹的尺寸哩,紧赶慢赶,到年前都有了。我想将九哥的也悄悄儿与了她,她见了,必能猜得出…”

申氏横她一眼,想一想,道:“已然定了亲事了,倒也无妨了,也不要弄鬼。你便说,这是九哥的,且慢,将九哥尺寸放上一寸、寸半再与她,九哥到长个儿的时候啦。”

六姐应了,申氏道:“九哥是你兄弟,先定了他的事,非是我不心疼你,你与七姐皆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我已与你爹与京中说了,你们两个的事,由我与你爹做主。那盛小秀才人虽不坏,你也看见他母亲妹子了,是缘份没到。”六姐含羞道:“我明白的,娘,我去寻九哥要尺寸,许能见着他变个脸儿。”申氏叫她逗笑了,拍她背上一记:“又促狭了。”

六姐去九哥处,九哥端坐书桌前,面前摆一张笺子,瞪着那笺子。六姐进来,九哥伸出手去,当着六姐的面儿,从容折一折,再折一折。六姐一皱鼻子,说了来意。九哥道:“六姐原知我尺寸的。”

这九哥因错将女郎作少年,自家为难了大半年,以后凡遇事,便好多问几句“究竟如何?”有人回说某人好,他便要问如何好,说某处结了个硕大冬瓜,也要问到底有多大。

六姐道:“我是知道,旁个人不知哩,快些与我伸了脚来,有好事哩。”九哥耳朵一动,死盯着六姐。六姐扪胸:“瞪我做甚?”九哥道:“她做与爹娘便要许多功夫,我这个…”

六姐惊道:“她?哪个她?”却见九哥意味深长看着她,哼了一声:“我懒待看你那臭脚!”扭头儿走了。九哥又将笺子拿出来,打开,瞪着,他六姐手里有他尺寸。

次日,九哥便叫父亲唤了去。郦玉堂原将一幅苏长贞的字儿作定礼送走,心疼得仿佛割了他的肉,眼下也不心疼了,看着九哥也眉花眼笑,问:“你何时去你岳父那里?”九哥道:“过几日。”言毕便上嘴巴,郦玉堂将他左看右看,忽地脸一垮。

九哥一拱手来,退了出去。

回来便使书童儿拿了一陌钱,去街上买个陀螺来。书童儿下巴险掉到地上:“九、九哥,要买陀螺做甚?”

九哥话都不回一句,只拿眼看书童儿一下,书童儿捧了钱,有人追他似地跑了去,不一时抱了七、八个陀螺来。九哥逐个儿拿起来,仔细验看了,挑了三个,取个匣儿装了,将剩下的赏与书童儿。书童儿道:“我已大了,不玩这个了。”九哥只作没听着:“你且出去。”

书童儿哭丧着脸儿,抱着陀螺出去了。九哥左右看看没有人,将门一掩,拿出个陀螺来,将那小鞭子往陀螺上一绕,往地下猛一抽,陀螺飞了!噗通一声响,书童儿门外扬声叫:“九哥。”

九哥皱眉,硬声道:“不许说话!”又拣个陀螺接着绕,手上拿捏着力道,又将腕子微斜,慢慢摸出门道儿,一道一道地抽着。

书童儿外头听得心惊胆颤,他有些儿猜出来九哥在做甚,却不知道九哥为何如此,便更害怕起来。好容易里头没了声音,九哥将门一拉,又是往常模样了。次日,书房不时响一阵儿声音,又熄了下去。到第三日上,九哥禀了父母:“往去看苏先生。”

郦玉堂大喜:“是该去,也要与你岳父、岳母问安。”

定亲后初次登门,申氏为九哥备下了礼物,且说:“往后熟了便好了,你也不好总常处,说出去不好听。”九哥点一点头,一个眼风儿过去,几个小厮儿抬了礼盒,一路往厚德巷来。

那头洪谦与府君做亲,登门者骤增,洪谦不胜其扰,次日便号称要闭门读书,来年入京赶考,门前方冷清了些。九哥登门,恰在清净时。先见洪谦,将申氏所备之物奉上。洪谦道:“何须如此客气?”九哥道:“应该的。”又将客套寒暄话说毕,复言:“我、我总待玉姐好。”洪谦见他这样儿,肚里偷乐,又一点头。

九哥复陪洪谦坐一阵儿,翁婿两个,你不动,我也不动,呆呆坐了足有两刻。直到秀英那里使小喜来说:“留九哥用饭。”

九哥一面应了,一面说:“家父仰慕苏先生,小婿敢请一见。”洪谦叫他呆坐着没了脾气,语颇恨恨:“去罢,使个人回你家里说一声儿。”九哥道:“是。”洪谦暗恨,这个呆子,岂不要闷着我玉姐?一抽袖子,叫来安儿引九哥去见苏先生,自去寻玉姐。

洪谦这头与玉姐说:“那就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你好有个数儿,待我收拾他去。”玉姐只管笑:“原先爹也多话来?”洪谦恨声道:“女生向外!”玉姐歪头看着他,也不恼,反把洪谦看得撇起嘴儿来:“我去听听苏长贞又埋汰我甚去!”

玉姐却叫朵儿:“你悄悄跟了去,看看究竟怎样。”朵儿去了,回来笑道:“好叫姐儿知道,那一位正与咱家金哥玩哩。”小茶儿笑道:“这可是好,从来讨好娘子,先要讨好丈母娘与小舅子,都说那一位不喜言笑,我还恐他太呆,原来是个肚里分明。想来是年轻脸嫩不好意思往岳母面前岳来,不如从这小舅子下手,岳母止此一子,待金哥好,也是讨好岳母了。”

玉姐嗔道:“小茶姐今日话好多。”言毕起身:“也不知爹与先生抖嘴了不曾。”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对望一眼,一齐偷笑,又故作严肃样儿,跟着玉姐出去。将出院门儿,朵儿快走几步,却将玉姐引至金哥处。

那里九哥正教多哥抽陀螺。他那日见过金哥,爱屋及乌,也看这小舅子极顺眼。九哥琢磨着他实不大懂女人,心头娘子尚未琢磨透来,能如岳母何?不如从小舅子下手,他小时候儿偶见乳母家孩子玩,心实向往,偷偷儿玩了一回,又叫郦玉堂给禁了。如今想来,便是这陀螺了罢。

金哥对这姐夫也只是寻常,盖因九哥一张脸委实镇得住人。然陀螺又好玩,一玩二玩,那冷脸姐夫竟将下摆往腰间一塞,与他一道玩,他也觉有趣,跟与九哥玩做一处。

胡妈妈看了,心里直笑:金哥平日也不多话,他两个倒好似兄弟哩。抬眼一看,却见着玉姐正站立在旁,九哥心有所感,也看过去,正看到玉姐站在那里。手里尚拿着条麻绳儿编的小软鞭子,衣摆又塞在腰间。书童儿侍立于旁,直为他发愁,这样儿,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怎生是好?

因见有小茶儿与朵儿在,胡妈妈便上前唤金哥:“哥儿与我洗手去罢,将开饭了。”将金哥带走。金哥走前看一眼九哥道:“下回咱还一道。”九哥低头道:“下回你将功课写完,我看了,再与你带旁的来。”金哥一仰头,翻他一个白眼:“成。”随胡妈妈走了,却于过小茶儿时,道:“不许离了我姐。”小茶儿笑得双肩直抖,忙点了点头儿。

只见九哥与玉姐隔不数步,这头玉姐也不好过去,却将帕子掩了半张脸,露出一双笑弯的眼睛来。那头九哥将手里鞭子揉来揉去,因憋着劲儿,一张脸更是神情肃穆,忽地从容将鞭子放下,正一正衣襟,仿佛方才与金哥一起抽陀螺的不是他一般。

玉姐愕然,忽又笑开。

书童儿看了,简直想哭,说话也真带着哭音儿了:“九哥,笑一笑,笑一笑。”那是九娘,不是府君啊!

九哥也想笑来,却不知为何,总怕笑得傻气,叫玉姐不喜,越发憋着,终于忍不住,尽力笑一个来。玉姐却一扭脸儿,走了。眼见佳人芳踪隐去,九哥心中怅然若失。忽听蹬蹬之声,却是玉姐去而复返:“苏先生爱吃鸡脚,已断了三天的粮了,你明日再来便捎些儿来与他罢。”

九哥虽被留饭,却是与洪谦、苏先生一道吃,并不曾见着玉姐。洪谦冷眼看着,九哥竟真个是“食不语”,不由暗道这小子好装憨儿,既与金哥抽陀螺,又在苏先生面前扮面瘫。待用完饭,九哥告辞去,金哥又小,洪谦只得自送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