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九哥叫他给噎着了,半晌也说不出话儿来。官家缓了声气道:“若无胡人事,练练手儿并不妨事,你连日也听政来,却想一想,西南又是那样一个样子,弱旅可能镇平?精兵强将已定了要北上,一朝南下,北方一旦有事,却又要从哪里变出人来?”

九哥皱眉道:“儿闻说,北地健儿多壮士,民风又彪悍,长城内外与胡人相差也不甚大,是以能御外敌,待反击之时,也可纵马驰骋。南边儿难道不能效仿此例?”官家以手撑额道:“招来时容易,散去时却难了!”九哥道:“为何要散?”官家道:“你这话去问户部尚书,看他何处还能挤出这一注钱来,他有钱时,我也不拦着你就地招兵。国家这许多兵马,有用的少、没用的多,都是这般招了来的。”

九哥瞠目结舌,深觉这平日软绵绵的官家,确实也不大容易。官家好容易有个人肯听他诉苦,抓着九哥的手儿,一摸一摸地道:“你还年轻,哪里晓得这治国的难处?孟子曰,治大国出烹小鲜。真个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打不得。天下有得是钱,是我没钱,是你没钱,是国家没钱!天下太平,物埠民丰,人口比之太祖之时多了近千万,单这些人的税,一年便有许多,为何还缺钱?”

九哥低声道:“是花钱的地方儿多了罢?儿愿节俭。”

官家嘲笑道:“你那几个钱算个甚哩?你省得再多,也止是你一个人儿的,你有一万贯,算多了罢?旁人有一贯,算少了罢?若是一万个人,人人有一万贯呢?与你仿佛了!何况你只有一个人,旁人未必只有万人,许是两万、三万、五万、十万。”

九哥试探道:“官家似是有感而发?”

官家眼睛已有些浑浊,此时抬眼看着九哥道:“皇帝不好做哩!人口多了,官儿自然也多了,这些个官员,他们又有亲族,自家不须纳税,又有限田事。更有子孙受荫职,一代传一代,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又要买田置业,这些个皆不在税里,国家就这么大,田地只有这么些儿,官儿占得多了,民田自然少,税也就少了。那是人家的私产,如何能强令收回?又,每年科举,多少新科进士?也成了不纳税的…”

官家想是受气受得久了,不吐不快,说了便停不住,九哥听得冒汗。他虽长在民间,因申氏会持家,实不曾受得一丝儿亏欠,虽知晓些个民间疾苦,真正深处却不是他十余岁少年能经能见的。虽业已听政,内里许多事儿,便是梁宿,也不好立时就说与他譬如这荫官与限田。

官家却又说:“你休不信,我登基时也想大干一场来,结果哩?无处下手!”说着松开九哥,自将两手一摊,“必有隐田的,可我查不了,要查也得用着官员去查,哦,叫他们自己查自己,你说可笑不可笑?不查隐田了,看这荫职,冗官极多,每个都要发俸禄,每季赏衣料、车马钱、茶酒钱…”

九哥擦擦汗,问官家:“何不裁之?”

官家斜着眼睛看他,嘲笑道:“谁个肯?不说旁人,你去问问吴王,叫他除了世子,旁的儿子皆无荫职更无爵位,看他肯是不肯!”

九哥不说话儿了。

官家难得扬眉吐气,道:“国事多艰呐!我也只有拖着,留待后来者了。你心志坚定,太子妃亦贤,不会与你歪缠,你便专心政务,西南夷之事,交与你了。明日廷议,你来主持。”

九哥瞪大了眼儿(=囗=),他原单膝着地,蹲于官家膝下,此时抬头,圆滚滚的眼睛正与官家望了个对眼儿。官家这说了半日,想来这最后一句才是心声罢?官家正殷切看着他,九哥也只得咽着唾沫点着头,官家欣慰道:“这才是我的好太子!”

九哥:…

九哥与官家处听了一肚皮典故,拖着脚步去见梁宿等大臣,好在明日廷议前心里先有个数儿。

因有大事,宰相们齐聚政事堂里来,连因褚梦麟之事稍有些羞于见人的李长泽都在。九哥不好拿官家所言冗官之事贸然相问,便只问眼下西南夷之事:“与胡人一战是在所难免,西南便不可再生事,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梁宿舒一口气:“臣等也是这般想的。”他真个怕九哥少年人,年轻气盛忍不得,听说区区西南夷有反情,便要打要杀。

九哥也察颜观色,见这一室的宰相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下来,心道:看来他们也不想与西南夷一战。想来这西南夷打起来是真个棘手。口内却问:“如此,当如何应对?”

梁宿道:“从来对这叛乱之事,非抚即剿,又或剿抚并用。如今剿是不成了,只好去抚。”

九哥道:“如何抚来?”

梁宿苦笑道:“使一能吏,亲往西南,代宣旨意,安抚豪酋。”九哥追问道:“以相公之意,当遣何人?”

梁宿答道:“臣等正在商议此事,一时仓促无以定计,故奏请圣裁。”九哥道:“官家之意,明日早朝廷议。”梁宿暗道,猜着了。

九哥却又问:“难道如今朝中真个无人了?却叫政事堂一时也想不出个安抚人选来?”

话音未落,田晃便不由看了李长泽一眼,九哥颇觉怪异,问道:“朝廷养士多年,真到用时,竟一个可用的也无?”

这话说得略重了,梁宿等齐齐起身,拱手请罪。九哥道:“还请诸位如实告我。”

李长泽长叹一声:“若只安抚西南夷,倒有一个人合适。”

九哥道:“是谁?既有这个人,如何又不报上来?”

李长泽苦笑道:“褚梦麟。”

九哥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疑虑,试探问道:“他?”心下不由生疑:难道这李长泽真个对褚梦麟这个东床快婿青眼有佳,叫褚梦麟当朝扇了个没脸,亲闺女在褚家比姬妾只多个正妻名头,这样都还要为褚梦麟说话,见着机会便要荐这褚梦麟,好叫他翻身?饶是九哥并非那等好播弄是非这空,也不由想,这褚梦麟是李长泽的女婿,还是李长泽的独子?

九哥心里生疑,拿眼睛看一看梁宿,又看一看靳敏、田晃,三人皆无奈闭目点头。

李长泽看这几人这般模样,解释道:“褚梦麟安抚夷狄上是有些本事的,十五年前诸越不服,便是他去劝服的。”原来这褚梦麟做人不甚讲究,管你是否夷狄,他都能与你兄弟相称。往说诸越之时,与越人首领席地而坐,痛饮酒,也不嫌其地卑湿,也不嫌其人粗鄙。又有朝廷安抚免赋之政令,不消多时,便将诸越弄得服服帖帖。他为政地方之时,治下三教九流的人物也都服他这豪爽做派。

九哥道:“他?”

李长泽摇头道:“眼下却是用不得的,其人德行有亏,才命其归还原籍,朝廷又急匆匆召他回来,有失朝廷威严。且,易使之以‘非我,不能平此事’而生骄纵之心,轻慢朝廷。朝廷并非无人,不过先前有事时用他顺手罢了。”

九哥心道,难道李长泽这不是要护着褚梦麟?这样倒好了。九哥终是个正经得有些儿古板的人,否则便不会因错将玉姐看做个男子而忧愁得瘦了十斤,始终是看这褚梦麟不过眼,能不用此人,最好。

既然李长泽如此说了,九哥也只当他说的是真心话,拿眼睛一扫几位宰相,沉声问道:“如此,朝廷可还有旁人可用?”

梁宿道:“须得有些个声望,又善处事之人,西南之地交通不便,是以地方官吏得为非作歹而朝廷不闻,安抚之人须因地制宜、便宜行事。”田晃道:“且不能太老,西南辛苦,又有烟瘴,非体魄强健者,恐其染病误了正事。”李长泽也说:“其人不可有轻慢之心。”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凑齐了一个安抚使的模样儿,说着说着,梁宿忽地眉头一动,抬眼看九哥时,九哥也似若有所悟,四目相对,梁宿不由捋须。却听九哥道:“我本年轻,于朝政不甚娴熟,官家命我主持明日廷议,还望诸公明日畅所欲言。”

众皆应命,九哥又告辞而去。靳敏眼见九哥背景不见,又故留下来好与梁宿说话,却问梁宿:“方才观公颜色,似已有人选了?”梁宿虽不甚喜靳敏之为人,却也服他这份机灵,故意道:“是有一个人,我却有些儿犹豫。”靳敏因问是谁。梁宿道:“北乡侯。”

靳敏听了大惊:“他?”

梁宿瞟一眼靳敏,道:“如何?”

靳敏皱眉道:“他位侯爵,名声亦好,又是东宫岳父,与西南夷说话,人也更信他,也算合适。只是他从未主政地方,不曾临民,骤然当此重任,可乎?”

梁宿道:“你我为相之前,难道曾做过宰相?”靳敏听他这口气,似是认定了洪谦一般,便不与他强辩,转而问道:“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梁宿道:“我想,北乡侯也未必不愿,然他这一去,家中便只有老弱妇孺了。只恐其家眷不安,又恐宫内担忧不允。”

靳敏一想,也是,洪谦的夫人现有孕,长子不到十岁,幼子也不知学会走路了不曾,外孙不足周岁,一个老岳母从来腼腆不肯见人。他这一出京,又往那凶险之地去,纵他乐意,恐怕东宫里太子妃会拦。

梁宿道:“我还是见见他再说罢。”靳敏含糊答应一声,告辞而去。

梁宿却知,九哥心里最可意的人选,当数这个北乡侯。一则是洪谦本人行事,虽不曾做个亲民官,梁宿观他自入京以来之行止,知其会做人、会来事;二则是洪谦女儿嫁与东宫为妻。

九哥过继时甚是年轻,才方一十五岁,交游也不广阔,官家又在,是以他虽时常听政,身边实无几个死党也不识个甚能人异士。如今满朝上下,可谓皆是老臣,收伏这些个人劳心费力不说,那还是“人家的”。如今九哥儿子也有了,年纪也渐长,也是时候儿要栽培些个“自己人”。

吴王系终有着过继一节,礼法上有关碍,朝野的眼睛都看着,不好便令如何如何顶用。九哥又不曾登基,好开科取士,名正言顺提携后进。眼前可用者,最顺手的,当数北乡侯。

非止北乡侯,只恐苏正在他心里也算是个自己人,又有石渠书院里的学生等,皆是有渊源的。梁宿之本意,若非申氏仓促行事,他还想为自家孙子求娶郦七姐哩。幸尔于蓟是他亲家,于素宁是他外孙,这亲事也不算坏了。

这些个却只能埋在心里,说也要与个信得过的人说,靳敏却不是他十分敢信的人了。

却说这九哥与官家、宰相议完西南夷事,便回东宫。玉姐因近日事多,约束东宫上下,皆不许生事。满宫上下,近来听得最多的都是章哥咿咿呀呀。九哥一回来,宫里便都听着了,也不敢做出十分忙乱样子,只悄悄儿将预备下的热水抬来,好伺候着太子更衣。如今天热,外头一行走便是一身汗,回来擦一把温水,换一件干净衣衫,也好叫太子心情好些儿。

玉姐依旧抱着章哥等着九哥回来,九哥平日回来,见着妻儿也是将外头烦恼放下,今日玉姐却觉他奇怪。待他换了衣衫,坐下喝了半盏冰镇酸梅汤,方问他:“你今日笑得怪异,可是有事?是与我有关的?”非是玉姐多心,九哥这笑脸儿,似好倒那在外头喝酒赊了账,回来寻娘子讨要钱钞会账的丈夫!

别做了甚对不起我的事了罢?玉姐两只眼睛里都写着狐疑。

九哥搓一搓手儿,两臂一伸,将章哥抱将过来,章哥在他怀里将脑袋转来转去,九哥见他顶一颗大头,又觉手里孩儿极是柔软,不由心惊胆战,生怕他那小细脖子撑不住脑袋。将手托着他脑后,章哥似寻着甚新奇物事,将一颗大头悉压在父亲掌心,却将脑袋在九哥掌心里滚来滚去。九哥绷出一身汗来。

玉姐含笑看这一对父子,九哥收了手,将章哥抱紧护于前怀,小心翼翼与玉姐说及西南夷反事。玉姐道:“去年还说要备胡人,怎地今年西南夷先闹将起来了?若胡人趁机生事,朝廷却不烦恼?”

九哥道:“是哩,是以南主抚,北主战。”玉姐道:“休问是战是和,都是要钱的勾当,这又要俭省了?你何必这般小心与我说话来?咱如今比在江州时奢侈许多,我常怕带坏了大哥哩。”

九哥期期艾艾道:“并、并不是这个。”玉姐不由警觉:“那是个甚?”九哥道:“我与政事堂说及安抚人选,相公们说须年富力强、机变敏达又素有德行之人,我看岳父合适。”

玉姐原先极忧他要纳个小,现听着是要叫她亲爹往与叛夷打交道,一时间竟不知是放心好还是担心好了。九哥抓着儿子小手儿,伸到玉姐眼前一晃:“你怎地了?”

玉姐回过神儿来,强笑道:“你看着果然是?政事堂没有旁个人好用了?”九哥道:“还有个褚梦麟。此事…只能成,不能败,拖延日久,又或安抚不下,只好去剿,则北地胡人那头便不好办了。若大国家,竟是顾得了头顾不了尾。”

玉姐心道,此事恐难有回转余地,与其凄苦哀宛也拦不住,不如深明大义些儿。复强笑道:“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原是臣子本份。只是,爹这一去,那家里便连个看门儿的也无了,实话说与你,我真个有些儿放心不下。倒想见父母一面。”

九哥感念玉姐深明大义,又见她一张脸儿雪白,目露担忧,便说:“我向官家请旨,岳父行前,咱也去省一回亲。”玉姐喃喃道:“宣他们来宫里便是。”九哥道:“要的,娘家搬了家,你还未曾回去过一次哩,咱连章哥一道带上。”

次日廷议,官家做起甩手掌柜来,却叫九哥来主持。议及西南夷事,也有热血之辈言当扫平叛夷,纵要安抚,也当先剿后抚。枢府却持异议,言国家此时不宜擅动兵事。洪谦看这文官主战、武臣主和,不由觉着啼笑皆非。

梁宿将双方喝退,却不说北地胡人之事,只言行将入秋,调兵遣将集结而南下,便要遇着秋收,恐误了农时,是以当以抚为主。这理由寻得好,九哥颇为赞叹:却是明摆着的借口,怎地我不曾想到呢?便问梁宿:“则何人可为安抚使?”

梁宿便又装模作样儿,将先时议的条件一一罗列,九哥亦假意道:“如此,便将合适的人一一报来,请官家圣裁。”却将眼睛看着洪谦。梁宿便知自己猜着了九哥心思。这却也不难猜,形势逼人,纵九哥不是有意,也终将走到这一步来。

梁宿昨晚星夜见了洪谦,如此这般一说,洪谦稍一犹豫便即应允,想也是猜着九哥心思了上好岳父,如何不用?

此时梁宿起个头儿,靳敏又搬梯儿,九哥亦暗允,官家见此情景,也无不允之意。官家心里,洪谦还是个能人儿,若说他能平定此事,官家是信的。事已至此,哪怕洪谦不是九哥岳父、无有进取心思,轻易也推辞不得这“为君分忧”的差使。

官家当即加其为西南道安抚使,命往安抚西南夷。下朝后,亦允九哥玉姐“省亲”之请。

因西南夷之事急迫,事急从权,此番省亲便不大肆张扬。饶是如此,也是禁军开路,夹道护持。东宫出行,仪仗颇多,北乡侯府内也行动起来,连房梁都爬上去扫了尘。

北乡侯府内,秀英心绪着实不甚好。家中悉妇孺,丈夫便要往那凶险地方儿去,以一孕妇之心,如何能安?却是申氏、义安侯府的亲家并苏五姐等一齐来劝,方安抚得她不曾哭闹而已。见了玉姐归来,秀英拉着女儿之手,又抱外孙看了一回,泪珠儿才扑簌簌落将下来:“你爹要出行,我不敢朝他哭,怕晦气哩。可我这心里,如何能安?”

玉姐也哭道:“爹往那处去,我也不放心,可…却实是辞不得的。我有一语,只说与娘来听,爹如今还只是东宫岳父,人虽将他看做外戚,实与陈氏、王氏尚有不同。眼下趁着还能动一动,多立些儿功劳,日后想做事,也未必如眼下这般容易了。爹这是为我,也是为金哥、珍哥他们日后哩。”

秀英连声道:“他这操心的命!他这操心的命!”却又向玉姐讨要御医、药材,好与洪谦带去。玉姐道:“这些却是忘不了的。是梁相公当朝荐的爹,想来梁相公也不敢掉以轻心的。廷议前九哥也与我透过话儿,他总要将爹原模原样儿还给我。娘且安心养胎,休叫爹于千里之外惦念娘性急。”

秀英道:“放心,你爹前脚儿离京,我后脚儿将大门闭了好过活。”

玉姐道:“但有事,且吩咐辰哥。张家三郎、四郎,实比辰哥机灵,却不是亲戚,娘独个儿在家,倒不好轻易吩咐他们,却要避嫌。”秀英道:“他们还读书,总要在太学里住,并不麻烦。”

玉姐才放下心来。

前头九哥与洪谦说话,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九哥心中颇有些愧疚之意,洪谦却一片坦荡,不愧是父女,玉姐所言,正是洪谦所想。趁着还是太子妃的父亲,好生立些个功劳,待成了皇后的父亲,政事上头再想伸展手脚不免比现今要难些儿了。

洪谦愈坦荡,九哥愈敬他,又亲切与林辰、张守礼、张守智说几句话儿,将这三个感激得结巴了起来。临行前,九哥却留两宦官于府内,以示恩宠看顾之意。

洪谦却又上表,请示朝廷安抚之策,且将上表将数日所思之条陈奏上,讨得了朝廷底线。又请以副使、随员等,内里也有一心为国的,也有不得志旁人不愿担这苦差推到他头上的,也凑成一队人马。这才领着拨与他的军士,携着御医、药材、金帛等上路。

第109章 安抚

话说因朝廷备战胡人之时,西南夷生乱,为大局计,朝廷决议安抚为上,择的一个合适的人便是洪谦。洪谦这一去,非止家中秀英等人牵肠挂肚,玉姐于东宫也是心神不宁。九哥亦颇担心,还要安慰玉姐:“禁军里领头儿的是林逸,勋贵子弟里出挑的人物。御医也是少有的南方人,倒好对症下药。且西南夷不同胡人,安抚是极有效的。”

玉姐深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来回抱怨反叫人心烦,且九哥眼下烦心事也是不少。政事上头,玉姐只忧心西南这一桩,九哥要管的却如山如海,单是记着人名儿官职便是一项大功课政事堂宰相、六部尚书、九卿等他是极熟了,至如说到某地县令,便不甚熟了,天下郡县成百上千,长官皆是亲民官,纵不如数家珍,也当听着耳熟,九哥近日苦记人名地名记得额上冒出数颗红豆来。玉姐督促厨下与他炖好汤水祛火解躁。

官家身子越来越不好,虽还能临朝听政,却渐渐将政事放手交与九哥,许是真个绝望,想再生不出亲生儿子了,官家待九哥也越来越和气,也会传授九哥些儿经验。只可惜每每总是细说各种弊端,末了却说不出甚个解决之道,总是说九哥:“便都交与你了。”一回生、二回熟,官家越说越熟练,九哥越听越麻木。

此情此景,九哥最需安抚,玉姐纵是心头再躁,也不好冲丈夫使性儿。幸尔慈宫近来却和气许多,玉姐顺坡儿下驴,与慈宫居然也其乐融融起来。天渐入秋,一早天气不炎热时,也将章哥抱去与慈宫看。小茶儿还有些个担心,劝玉姐:“慈宫这莫不是有古怪来?”

玉姐想一想道:“她总是这宫中大长辈,她有个甚不对的地方儿,我且要忍着。先时敢与她唱反调儿,是我借着她办了错事儿的由头,也是初来乍地要杀猴儆鸡,却不是我与她唱反调便是做得对了。如今她没个过错,我如何得冷着脸儿。她一曾祖母,要看曾孙儿,如何拦得?总是你与胡妈妈两个多辛苦。”

小茶儿道:“章哥一天大似一天,正好动时候儿,前儿抓着绣球还要往口里塞哩。”玉姐沉下脸来,郑重道:“看紧他。”小茶儿道:“放心,眼珠子一错也不会错的。”玉姐叹道:“说来这宫里也算我家了,自己家里还要这般小心,真个叫人焦躁。”小茶儿道:“熬过这一段日子便好了。常言说得好,苦尽甘来。只消太子心疼娘娘和大哥,有甚事熬不过去?”

玉姐思及九哥,也笑:“你说的是。”她心里实是感念申氏,若无申氏之家教,九哥许也是个敬重嫡妻的好人,在宫外,未必会有甚花花肚肠,若做了太子,却又不好说了。外头男子有个婢妾的也不算少,宫内男子没个妾的才叫稀罕。九哥之护家却是发自内心,再想九哥八个哥哥,皆不曾有甚乱事,显是申氏教导出来的。

玉姐担心这一年有余,终是看得明白了,甚个勾引、甚个酒后失德、甚个好颜色,若男人不愿,旁的女人是做不成事的。既是九哥不愿,旁人再怂恿也是无用的。前头申氏教得极好,后头玉姐也不能做得差了,是以极是宽容,对九哥格外关怀。有父母之命,九哥又珍爱她、又没个花花心思,这个样儿再笼不住丈夫,那便是自家不用心了。

这却也有她初入宫里立威之故,崇庆殿送来之宫人,活命者寥寥无几,侥幸活下来也落了残疾。是以宫中皆畏。

小茶儿见玉姐展颜,便也不提烦心事,只将章哥趣事拿来与玉姐解闷儿。玉姐说着说着,忽地问小茶儿:“你说,他们现在该走到何处了?”

洪谦虽是安抚使,虽西南之乱未平,却是当作紧急军务来办的,是以日夜兼程。玉姐与小茶儿说话之时,距洪谦离京不过半月,已走出数百里地。一行走的是官道,队伍也逶迤数里,安抚使仪仗、禁军、颁赐之物等等等等,又有随员。

洪谦亦乘马,并不坐车,更不乘轿,却与队伍一道走。他们顶风冒雨、他也顶风冒雨,他们烈日下行进,他也烈日下行进,却叫御医坐车。这般做派,既非人人称赞,却也不叫人讨厌,更激励军士、随员们并不叫苦,一路行得便快。

随员内也有太学学业好检选出来做官的,也有原便是官吏调拨过来听用的。内里不免也有几人投机走关系的,想东宫岳父出行,当不致遇险,从来富贵险中求,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全,又好混个资历。这朱雷便将一个十八岁的孙儿名唤朱璋的夹塞进去。除此之外,也有热血之人,一心想往那处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出行时,朱璋除开随队行止,但有机会,也往洪谦面前凑上一凑,执子侄礼以奉。洪谦看他也不算呆笨,便时常指点一二。那朱璋与洪谦处了数日,渐不拘束,也将这队里许多人、事说与洪谦来听。洪谦此行干系重大,也恨时间仓促,不得悉知随行之人底细,听朱璋起了个头儿,便引着他往下说。

朱璋说起林逸时便使鼻孔儿出气:“不过生得好些儿、做事灵便些儿,人又抬举他说他有出版,他便好将脸儿一板,看谁都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儿。”却极推崇安昌侯的一个庶子,却是太学生里选拔出来的,名唤越凌的:“那是个真有本事的人,他家大娘子好生厉害,打小儿没将他当做正经儿子养,只因安昌侯那时候儿子少,太夫人看着,才养活了下来。却镇日当着他的面儿叫他姨娘立规矩,能当着面儿打骂哩。他那哥又将他作奴仆来看,少不了挤兑安昌侯的世子,京中最不缺的纨绔一个。越凌却是自家考入的太学,亏得太夫人去世得晚,他又显出聪明来,安昌侯这才多看顾他一些儿。却是自家挣扎出头儿的。连我们都看安昌侯夫人不过,他却一个不字不提。”

洪谦笑道:“否则我何以带他来?”洪谦是知道这个越凌的,出身卑微,却肚里有数,太学考试,从来都是拔尖儿的。洪谦为国子监司业,国子监还管着太学,有学得好的,自然留心。此番带这凌越出来,便是要近着看他人品如何,是否藏奸,才好决定是否提携。

洪谦一路行来,见他也不叫苦,也不挑剔,倒是有些儿模样。又看那林逸,虽不惯旅途奔波,时常皱眉,却也能忍得下来,也一点头。越凌是吃惯苦的,忍下并不妨事,林逸是顺风顺水的,也能忍,可见是个明白人。明白便好,洪谦不怕随行人里有中年人犯浑,这些人总有个牵绊,倒好制。只怕这年轻人不服管教,他固然制得住,却要费功夫,眼下却没那份闲情逸致调教他们。

随行御医原是南方人,虽非西南土著,原籍也颇近夷人所居之地,离京前便匆匆调配了些个成药,又携许多药材,只为着这一队人马休要染病。

如是忽忽两月,方赶至地方。彼时地方上已颇见乱相,幸尔并非所有官员都是酷吏草包,也有自行据城而守的,也有收拢民人、安抚人心的,也有封锁道路不令动乱扩散的。洪谦先往最近城池,见了当地守官,他随行携的还有一样东西旨意。乃是经政事堂并中书门下签字画押盖了印的,将当地凡坚守官员褒奖一番,再问情形。

那知州道:“西南夷之乱,难在难剿灭,若要抚,只消当地土司头人那里打通了关节,余事都好说。”洪谦听了,问道:“可是土司养盗以自肥?”知州道:“也不全是,土司们待奴隶之酷烈,刑部用刑的好手看了都要胆战哩!盘剥得也不轻。只是他们有些人做得实是过了,初时土司也与他们合流来。此地夷少男少女,生得,咳,别有一番风味,便有贩卖以为奴的。他们便挑唆着这一部抢了另一部的,却与他们合伙贩卖,有时也派军士混迹其中,又私抬了赋税,朝廷命加一成,他们便能加上三成,弄得民怨沸腾。朝廷赋税原不高,便是翻一番儿,也不算多,然夷人又要缴租税与土司,这便多了。又不合一日抢错了人,将个土司的小儿子抢了,将这上上下下都得罪了。”

洪谦道:“这些个我都知道了。你可还能与土司对得上话儿?传话过去,便说我来了,朝廷已知内中情况。命本侯安抚。若非无法事,既往不咎。那土司的小儿子现如何了?本地有多少土司?多少好的,多少不好的?”

知州一一细禀。洪谦心中便有数儿道:“终须我亲自见他们一见。”先往各城见当地官员,几城官员所说与先时知州所言一印证,洪谦将西南夷之事知晓个大概。路途也几番遇着零散夷人,洪谦并不追剿,却命通译喊话,使之周知土司:“半月后,城外设宴。”

洪谦并不在城内设宴,却往城往二十里,搭起棚儿来,设酒馔约见诸土司。土司里也有有见识的,也有没见识的,总是有见识的先来,没见识的尚在观望。洪谦只消将身份一亮,便有土司心头活络。他是太子岳父,官家又年高,有这重身份在,他口里说来的话儿便能叫人信。

土司却也精乖,头一回见,有先痛哭流涕,忆及那位陈神仙之教化的。旁边便有接着词儿说迫不得已的。洪谦听他们说:“求诉无门。”便微笑道:“你们也是朝廷册封之官员,如何不上折?”土司便说:“走投无路。”

洪谦道:“尔等行事不过欲诉诸朝廷而已,今我在,此路已通,你们开路的手段,也可收了。”土司面面相觑,无一个敢先答话。洪谦道:“我离京时,曾上书朝廷,与你们上书之权,你们但有事,可自奏明朝廷,如何?算来此乱,还是上下不通畅之故,尔等亦可遗子弟好学者入番学读书,学成后,还归来。既知朝廷事,又知本地事,可上下通达。”

洪谦见土司似有所动,趁机游说,命各回去,劝那不曾来的一同来见,还是在城外。洪谦纨绔出身,在程家做赘婿时一应外头生意都要他出头,最会说话的一个人,说话时双眼满是诚恳之色,一字一句不急迫也不故作拖延拿腔拿调,入耳便不由自主想信他。亏得众土司也不算太傻,才没叫他一说便应,只说回去商议。

下一回便又多了几个,如是数次,洪谦见人来得差不多,方将旨意颁下,却是将这闹事夷人命土司“收押看管”,土司治下有乱,各罚俸一年。天晓得这土司原也拿不了朝廷几个钱,今罚了,也没罚多少。却又另有金帛赏赐。土司亦不欲将事闹大,数月来,动乱虽剧,那邻近官员里有能为肯守土的也是不少,他们也觉吃力。

诸土司看着金帛,将这罚俸之事便抛诸脑后。却又有些犹豫,有说:“止有一子,不好离家入京。”洪谦笑道:“又不是要质子,便真个有反心,一个儿子又能制住你了?这般行事,未免小气,不是朝廷的做派。好叫他读个书,想上书时,也好写个奏折不是?也有不止一个儿子的,好生读书,若好时,还留朝廷做官哩,朝廷与俸禄。日后不定是甚样前程,不定比诸位官儿都做得大哩!”

朝廷也有番人为官,这倒不是洪谦浑说,只是人并不很多罢了。洪谦又许以光明前程,他自家便是江州一百姓,离京城也有千余里,与西南夷离京城也差不很多,也是照样儿考了进士做官儿。

土司里一个头儿便出来问:“朝廷果不追究了?”洪谦笑道:“不是已追究过了么?凡事不过一个信字耳。我与尔等盟誓,可乎?”夷人颇信誓约,原以朝廷官员不屑与盟,不意洪谦居然主动提及,洪谦又生得像个好人样儿,当下约定,择吉日杀白马以盟誓。土司们回去却又商议数日,不听命,难道还要打下去?罢手便罢手。

土司商议时,洪谦也不曾闲着,却令太学生等四下游走,或与本地年轻人一处探讨文章,或与土司随从里懂官话的交谈。说的不外是京城之繁华,读书人之受尊重,又说外面天宽地广,好男儿志在四言。内里越凌言辞极是肯切,竟说动了数个土司子侄。

这日盟誓毕,洪谦依旧温和如初,土司们方缓了气儿道:“不是我们不讲道理,也是叫逼勒太深,他们又太狡猾。”洪谦道:“他们不过多读几本书而已,那些个手段书内皆有的。你们读书,便能知晓了。你们若愿意,便是就近,我也可立学校,你们使子弟来读书。”

土司们将信将疑,也应往这近处来读书,至如送子弟入京,却还不大肯信。洪谦也不恼道:“百姓人家,儿子要出远门儿父母还要惦记,何况诸位家大业大?也是当谨慎些。我总还要于此处耽搁些时日,你们可仔细商议,不急。”暗中却与内中一心思灵活之土司勾连,赠以金帛,说以甘辞。

次后土司再来拜见时,内里有数个便请洪谦归京时携其子侄,并谢罪表章。这些土司也是无法,洪谦釜底抽薪,年轻人好热闹,自家子侄动心要往京里去,长辈拦不住,唯恐其擅自逃往京中,只得允了。从来父母与子女争执,退让的多半是父母。

洪谦来时便有平夷之策献上,非止安抚一事,更有善后事。善后之事,其一便是将夷乱时出了的空缺填上。那些个惹了事的,已死的算是逃过一劫,未死的也叫罢官流放,总算朝廷心善,将这些个人调离西南,流往西北,免得没了官职叫夷人记仇治死了。

洪谦所携之太学生等,便有填补空缺之意。洪谦召集诸人时,便有消息灵通的猜着了,心下不免忐忑,大半是不乐留下的。越凌却默不吭声站将出来:“学生愿留下。”

越凌心里明白,安昌侯府业已有些个没落了,想叫安昌侯为他奔波谋前程却是妄想纵安昌侯愿意,也未必办得成。科考也是一条路子,他却没把握一考便中,生母受了这十数年的苦,他实不忍生母再多受折磨。不若自家拼出一条路来,也好为生母求一丝地位,在此地,请将生母接来照看,想来府里是没人拦的。

洪谦不由深看他一眼:“你吃得苦?”越凌道:“学生不怕苦。只怕做不出一番事来。”洪谦道:“急功近利,乃是大忌。”越凌有些儿着急,表白道:“学生宁愿在这里一辈子,将这里当作家来经营。”洪谦道:“你便记着这话。”表奏他为一县令。县内不过万户,将将够设县。

有越凌做榜样,也有不想回家的,便也留下。又有想自己年近四旬,回京也补不着好差使,不若留下,好出些个政绩,也留下。终于凑够五个县令,缺的一个知州却不是洪谦能做主的,还须朝廷另派人来。洪谦表章八百里加急递往京中,京中大大舒了一口气,九哥极是开心,说与玉姐道:“原以能有个谢罪表章便抹回面子了,岳父离京时说要携土司之子入京时我还不信能办成,不想岳父便是岳父,真个成了!”洪谦还说,将这些个青年夷人教导好了,送回去也好心向朝廷,不数十年,收拢了人心,改土司为州县官,渐可改土归流。这却是九哥肚里有数了。

玉姐终于放下心来,道:“待回来,好过年了哩,去又不曾携许多冬衣,我还送冬衣去。那夷人想也不惯寒冬,也与他们备下,却要你或是官家赐下才好。”九哥道:“你想得周到。”

玉姐因有此喜事,虽洪谦尚在路上,她也是喜气洋洋,又使小茶儿出去说与秀英听。自往慈寿殿里来陪慈宫说话,慈宫见她笑脸儿,便问:“有甚喜事?”玉姐因说父亲将归,慈宫也说:“一家人团聚便是最大的福气了。”玉姐心有戚戚焉:“谁说不是呢?”

说话这两个却不知道,外头朝上接着洪谦的好消息,却也接着北地的坏消息:秋高马肥,胡人犯边。

才说“一家人团聚便是最大的福气了”的皇太后,要眼睁睁看着最顶用一个侄孙子拿命去搏,将脸儿也挂了起来。

第110章 说话

话说这国家大了,事情便多,好容易西南夷暂安了,却又传来胡人有异动的消息。政事堂接着边关急警,真个“不知心恨谁”。这议和才多久,胡人便来挑衅?虽说心知肚明是早晚要有一大战,才能有一、二十年安宁,却不想胡人这般急切!

好兵都是练出来的,将亦如是,至若生而知之者,百年难得一见。又朝廷素来重文轻武,纵有天份者,也未必肯入行伍间,将才更少。政事堂诸公与枢府的心里,陈熙用便用了,倒也不怕他生出反心来。然而这等“不得不用”,着实令诸公心中不爽。

诸公之不喜,绝不会比慈宫更多,慈宫冷静下来,倒与先时判若两人,一见如今娘家模样,不由惊出一身汗来。除开这陈熙,余者非但不争气,还要泄气,原侯好色倒也罢了,横竖他年纪也大了,也当要些脸面,他夫人也还管得住。陈烈这性情却是惹祸的祖宗!陈熙来见慈宫,慈宫便叮嘱:“三郎那个样子,指望你爹娘管束是不行的,能管得好,早管住了。你能管束多少便管束多少罢!”

慈宫所言,陈熙如何不知?他返京所率士卒皆是老兵,真正“百战之余”,放到边塞,是将校抢着要的。到了京里,被他兄弟拿做仆役一般对待,又因他兄弟不好,连累着受了罚。这些老兵,他北上后还要接着用,陈烈给他添了个大麻烦!陈熙不得不放下身段,好生安抚这些老兵,代弟道歉。

好容易安抚好了,心中却又忧愁:我不在时,他还不定要怎样哩。以前便罢了,眼下父母年高,越发管束不得他,大臣也越发不肯给慈宫脸面。陈烈再生事,只怕没有眼下这般好收场。

是以陈熙回家便喝令将陈烈吊将起来,自拿了马鞭儿抽了二十鞭。陈熙一道打,一道问:“你知不知道错了?”陈烈初时还要倔犟,牙关紧咬,争奈陈熙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他那点子倔犟不能撼动陈熙分毫,下手一鞭更比一鞭重。陈烈熬不十下,便哭爹喊娘:“哥,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依旧打,打够二十鞭,陈熙才问:“你错在哪里?”陈烈又答不上来。陈熙恨得还要再打,原侯夫人却到了,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扶着丫头,一路擦眼泪是一路奔走过来。看了陈烈两只手儿叫捆住了吊于梁上,这吊得极巧,那绳儿拉着他两条手臂往上,整个人都叫拉了起来,只足尖儿着地,既不叫踩实了、又不叫悬空了。

原侯夫人往上一扑一护,坠得陈烈两条胳膊疼痛难当,却不敢抱怨,只原侯夫人一头哭陈烈可怜,一头数说陈熙:“你出去一回,出息了,脾性也大了哩。原先多慈善一个人儿,如今连亲兄弟也吊起来打。你不知道他腿上有伤么?你悄没声儿地跑出去了,倒痛快,我只指望着三哥承欢膝下哩。你回来却又打他!”

陈熙将马鞭儿一丢,忙朝原侯夫人解释:“娘容禀,我将北上,生死不知,留他在家若再惹祸,再要累及爹,只怕无人能保得他了!”见原侯夫人张口儿要说话,忙截口道,“若是有人能保得了他,这回他还会受罚么?他如今是白身了,再惹祸,却没个荫职好赎罪!”

原侯夫人听他说“生死不知”叫他吓着了:“你便不能不去?这家也是你的,爵也是你的,你现又做大官,何苦挣那个要命的光彩?”陈熙好气又好笑,道:“枢府令下,我哪里敢抗命?军令如山。且我若不出去,谁个与家里增光彩?三姐儿还未出门子哩,三哥又…我挣些功劳,他也能好些儿。”

陈烈叫打怕了,只敢腹诽:我也是爹娘儿子,才不用你维护!却不敢明白说。

原侯夫人道:“你先将三哥放下来,他那腿受不住。”

陈熙道:“放便放,”却厉声朝陈烈道,“我真想临走前将你两条腿再都打断,好叫你不能现出门惹祸!”吓得陈烈一哆嗦。陈熙却说与母亲道:“我知娘擅管家,便好生看着他养伤罢!养到我回来,不许他出门一步。否则再闯了祸,我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打折他双腿。”

原侯夫人一个哆嗦,陈熙不忍看她,却恶狠狠瞪向陈烈,经过战阵厮杀的人,认真起来眼神儿里都透着血腥,将陈烈吓个半死,纨绔脾气也叫压熄了。

陈熙又与原侯长谈,直到原侯应了从此韬光养晦,不令御史找着弹劾的理由,这才整装出发。

陈熙日夜兼程,奔赴边塞,半道上便听说这回犯边并非虏主授意。陈熙本也奇怪,说是“秋高马肥”,日子却也到九月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未必常见,然塞外九月末便能飘雪,这二年尤其冷,若劫掠之后不及回撤,岂不要交待在半道上?虏主虽不讨人喜欢,却也不是个傻子,当不会如此布置。

及至边塞,又细问经过,再审战俘,晓得真个不是虏主授意。那战俘道:“开了榷场又怎地?你们忒不厚道!”原来从来开榷场,只消是正经做买卖,从来都是胡人亏得多、赚得少。因胡地物产少,而天朝物产丰饶,这般情形,后世叫个“贸易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