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也有不舒坦的时候,却是胡人强盛时,好遣使团,携马而至以获取金帛。一次至有数千匹,却不定都是好马,渐以劣充好。天朝人固行礼义,却比这些胡人精明百倍,你与我劣马,我便与你次布,大家都不厚道起来。

闲话休说,却说这开榷场,天朝虽有诸多限制,可易之物也是许多。胡人拿得出手的便是战马(要骟)、牛羊,连年雪灾,还要挤出些牛羊来互市,许多胡人日子也是辛苦。劣绅好说个“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真个有些个部落眼见日子不好过,便生想劫掠之心,并不禀与虏主,却自行其事。

陈熙舒大大一口气,不是虏主主使,便是说近日无大战,他还有时间备战。当即写了表章,禀明朝廷,却又点起兵,逐这擅掠之部,获其牛羊子女。牛羊是扣下了,青壮亦留下充做奴婢,将老弱还与虏主,且发书质问。

虏主元气未复,本不欲此时交战,他因互市暗中购了许多铁器,又屯些许干粮,只盼榷场多开几年,他好囤积。今有人擅动,平白折损了青壮牛羊,也只得暂忍下,却与阎廷文等谋划:连年冬季皆多雪,恐来年还是如此,那便要叫天困死了,还须南下。日子便定在明年秋。

无论虏主打的是甚主意,至少这一回朝廷是能舒一口气了,陈熙表章送至,枢府当朝代奏后,九哥分明听得这上下的出气声儿。

【出息呢?】九哥心中满是无奈。

上头官家却开怀起来,命政事堂斟酌颁赏。政事堂应了下来,这一日朝上却不大事,官家即命散朝。自打要放手将政事交与九哥,官家难得雷厉风行起来,说是放手,便是真个放手,除开每每拉着九哥的手儿诉苦,余者便不提国事,只将僧道唤入宫中来讲经。

人愈老,便愈好忆当年。官家这“当年”,却没甚好忆的,小时候儿受冷落,做了官家受压抑,再往后便是死儿子。因这一忆,他又想起他的儿孙来了,做梦总梦着元后王氏、孝愍太子并三王,夜不成眠,又极想念发往远州居住的孙子赵王。

不知为甚他却更乐与清静这道士说话,不悟这和尚,自晓得他是谢虞之后,大相国寺香火更盛,然官家却甚少相召了。

九哥瞟见清静已到了,与官家说一会儿话,听他言胡人之残暴难制,尔后说一句:“这等难事,往后都要交给你了,勉之!”便知今日这教导便到此为止了,躬身退下。

回入东宫内,径往玉姐寝殿里行去。

此时已交十月,昨日立冬,因家里章哥一幼儿,各处早早便收拾起来。已到燃炭时节,自十月起,内外便开始发放薪炭,各依品阶,发放数目不等。东宫薪炭自是足用的,殿内置数个大火盆,手炉脚炉也取出。炭是上顶好的薪炭,而非石碳,且要制作各种形状,先帝时以炭作祥鸟瑞兽状,后今上登基,要个节俭,这一条便按下。

玉姐寝殿里烘得极暖,章哥正在玉姐坐榻上爬,他尽力想要站起来,却不想手软脚软,扶着那三面矮栏,出脚步子也不大,一双手儿紧抓着栏边儿,走不两步,脚下一软,或跌坐,或俯趴。自爬几下儿,又摇摇晃晃爬将起来,再扶着栏边儿走。玉姐看他实在可爱,且看且笑,小茶儿要抱起章哥,她又拦着不叫抱,只看儿子跌跤为趣。

却又于他眼前拍拍手儿、张开双臂,逗他:“往娘这里来。”小茶儿与胡妈妈两个看得颇不忍心。

正玩笑间,九哥来了,小茶儿忙“救”起章哥。玉姐已站到地下了。因天冷,她便不抱章哥往门首迎九哥,然九哥每至,总能见着娇妻儿子。玉姐发觉九哥与昨日颇有些儿不同,似松快不少,心里便也欢喜,不由笑出来,不及发问,九哥却抢上几步将她抱起,玉姐一惊,顺势双手揽他脖颈儿,心便乱跳。

两个头靠头儿,九哥抱着媳妇儿原地打了数个旋儿。玉姐一惊之下忽尔回神,她原是胆大爱闹的,此时不由咯咯笑出声儿来:“你开心,便多转几圈儿。”九哥果依言又转几圈儿。两个一时竟忘了周遭还有个人,直到听个声音唤了一声“凉”

九哥脚下一绊,慌将玉姐放于地上,回头看时,章哥正于小茶儿怀里伸出两条胳膊来。他生得肥壮,胳膊又短,冬日衣厚,越发显得两条小胳膊短三分,两颊颇有些奶膘,小嘴儿无论何时都似是嘟着。室内极暖,想来他不是说“凉”。他有玉姐这样一位母亲,镇日逗弄为乐,每教他叫“娘”,他口里却无一字似此言。今日见母亲被父亲抱着打旋儿两个都不理他,一时情急,居然开了金口。

玉姐大喜,奔来道:“再叫一声儿。”她才下地,头还晕哩,脚下踉踉跄跄,朵儿眼明手快扶她过来。九哥亦喜,因头亦晕,故作镇定扶一扶额角,又咳嗽一声,待不晕了,方大步上前。口上不说,眼睛直勾勾看着儿子,只盼他也叫一声“爹”出来。

章哥见他娘落地了,爹娘两个都来看他了,居然也沉静起来,与他爹对峙。玉姐看他父子比耐性,不由笑得前仰后合。又得意对九哥道:“你教他,他才会哩。我不好教,教了,他又管我叫爹,又管我叫娘,可如何是好?”

九哥犹豫不两下,张口便对儿子道:“叫爹…爹…爹…”九哥此生恐怕于郦玉堂面前也不曾这般一口气唤出这许多声爹来。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哪料章哥居然打了个哈欠!小拳头抵着小嘴儿,打完哈欠又打个喷嚏。

难得九哥脸黑了。他平素面相严肃,却不好生气,章哥此举,将他憋个半死。玉姐捂嘴儿一笑,上来接到章哥:“咱是走路失跤,跌得累了罢?先休睡,吃过了再睡,”又指九哥,“看那是谁个来了?你认得的。”她私下亦曾教过章哥,九哥亦常逗弄章哥,想来这章哥会叫娘,便能叫个爹。

岂知章哥非但不与他爹面子,连他娘面子也不与,竟两只手儿揪着玉姐衣襟,想是饿了,要寻吃的。玉姐两颊飞红:“我道你为甚这般乖巧!”九哥再忍不得,捂着嘴儿笑将起来。笑毕,却上来轻轻将儿子抱起,对玉姐道:“再两日,岳父便到京了。”

章哥在他怀里挣扎,两只手儿去够玉姐,九哥不松手,章哥小嘴儿一瘪,委委屈屈,又唤了一声:“凉。”玉姐去看他时,九哥又将他举至面前,与他一对眼儿。章哥一双桃花眼泛着湿气,极不准唤了一声:“得”

九哥愈开怀,将他抱怀内好一通揉,颇不类平日严肃模样,却将章哥弄哭了。章哥又饿又委屈,如何不哭?东宫里登时兵慌马乱,还是玉姐抢过儿子来好生哄了,又教九哥如何抱他,九哥道:“他是饿的…”极难得他也会推卸责任。

第111章 烦恼

西南夷乱已平,北地虚惊一场,宫廷内外、朝廷上下,心内都颇喜欢。最欢喜的却还是两个人,头一个是玉姐,她爹自那西南潮湿烟瘴之地回来了,非但不曾折损,反有功劳立。第二个是慈宫,她大好一个侄孙,如狼似虎的胡人手里挣出命来更立新功,也是开怀。

这慈宫平生也嚣张过,却也会忍,也糊涂过,却也有脑筋清楚的时候儿。自陈熙劝她之后,她更是平顺不少,因见玉姐也与她客客气气,也不针锋相对了,也不绵里藏针了,更着紧的是她也没个骨肉相连必要扶上御座的人,将斗气的心收了,反觉日子舒畅了些儿。还要说淑妃:“你也休与她争执了,争且争不过,何如不争?你还有三娘,三娘总要看她脸面行事的。”将淑妃一点不服气的心也太压了下去。

这淑妃一儿一女,儿子已死了,只剩个女儿,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本朝公主过得原就不比前朝,若再不得圣心上意,更是要受搓磨了。久在高位,淑妃深明此中关节,玉姐真个想弄三娘,且不消自家动手,一个眼色,自有人去办来讨好她。淑妃心头一紧,道:“只恐先前结怨太深。”

慈宫深叹一口气,取一笺表往桌儿上一丢,道:“你看看罢。”

淑妃狐疑接过来看,却是皇后写与慈宫的。后宫里头用得着这些个奏疏笺表的地方原就少,非大事也无须这般郑重。打开一看,皇后写着,因连年有兵事,且官家御极数十年,不如做一善事,将宫中大龄宫人释放出宫。

淑妃疑惑道:“崇庆殿这是要做甚?改邪归正了?要个贤良名声了?娘娘前番不是还担心她要生事么?”慈宫道:“她正在生事哩。”淑妃凝眉沉思,道:“她这是要将好事做尽?好叫太子妃将来无恩可加于下?”

慈宫叹道:“这还算好的哩。咱们娘儿私下说,官家如今这副有力无力的样子,还有多少日子好活?”淑妃一惊,竟失了声音。慈宫睨她一眼道:“是啊,自家丈夫,你是要惊。官家又是求神问道,又是放手政事,想是自家精力不济之故。我观他气色,也不似是个好人模样儿到底是亏着了。又时常病痛宣御医。不定何时便要宾天。”

淑妃只觉嗓子眼儿发干,厮声道:“那崇庆殿是要做甚?”

慈宫道:“她这是疯魔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拨了一个便要再添一个,走了老的来了嫩的。且这嫩的来了,总有三五年时间习礼仪、学妆扮,三、五年后,东宫那个都过了二十了,算不得新鲜啦。”

淑妃焦急道:“大哥临走前来说过,她也姓个陈,咱这头襄着东宫,她那头拆台,她一个人作死,还想连累大家么?”慈宫一笑,咬牙道:“既是我说的她不肯听,便由她去。真个是老天有眼,我不兴事,便有台阶儿与我下。”

次日玉姐来请安,慈宫便留下玉姐与淑妃两个,却将这皇后放宫人的主意说与玉姐,却又不说皇后的后手儿。淑妃眼睁睁看着玉姐一脸顿悟,又波澜不惊,起身而拜,与慈宫道:“娘娘今番如此待我,我必不忘。”暗道,慈宫人老经的事多,看人确是更胜一筹的。当下也顺着说道:“崇庆殿毕竟是您长辈,太子妃行事间,这个小心…”

玉姐笑道:“承您提点,我自有数儿。”淑妃看她那笑脸儿,不由脊梁骨里往外冒着寒气儿,讪讪点头,僵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有个甚,过来说一声儿,我是不顶用了,娘娘辈份更高哩。”玉姐笑道:“承您照顾。”淑妃竟觉着胆寒,不敢再问了。

慈宫笑得极慈祥,连连点头。人便是这样,都是认输,宁愿输与个英雄也不要输与个狗熊。譬如后宫争宠,宁愿输与皇后,不输与宫女。又譬如两军对阵,宁叫名将砍死,也不肯中流矢而亡。前者好歹有个说法儿,后者简直死不瞑目!

太子妃愈胜券在握,慈宫愈觉欣慰,便也识趣不问玉姐有何策,只说:“这却是皇后职责所在,我驳不得,官家多半也是要赞许的。你若真个心里有数儿,早做准备。”玉姐一礼,道:“娘娘说的是。”

玉姐情知九哥不是那般人,却也不由心头打起了小算盘。她与慈宫想到一处了,皇后先遣宫人出宫,次后必是要再选人入内的,这些事都是皇后主持。过个三、五年儿,人也养成了,鲜灵水嫩又晓得宫中忌讳了,后头的事便不用多言了。玉姐回东宫路上,愈笑愈甜。

这朵儿也是伴着玉姐往慈寿殿里请安的,心中原是忿忿,此时也觉心头发毛。轻声道:“娘娘?”玉姐甜笑看她:“我好得很。”朵儿原觉皇后坏,现更觉皇后要不好。

自慈宫至玉姐,却不知皇后真个有些儿疯魔了,因有孝愍太子横亘在前,若与孝愍太子立嗣,则其子便是正宗。只消九哥在,孝愍太子百八十年里是休想有嗣子的,百八十年后,也无须有嗣子了。孝愍太子无嗣子,齐、鲁二王便不好立嗣子。杀千刀的赵王反留下一个儿子来。皇后娘家比原侯家更不受待见,陈奇一房至今还未见复职。慈寿殿自开头起便不是一心。皇后已无指望,人一旦没了个指望,便不知她能做出甚样事情来了。

皇后想法便是: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了。既是太子妃总好拿礼法说事儿,又好要个好名声儿,皇后便要在这上头叫她吃个哑巴亏儿!皇后此局做得也算是高明,淑妃尚且看她不透,不想慈宫老辣,玉姐更多智,皆猜着了。皇后尚在崇庆殿里看宫才人留下的女儿十一娘,越看越开心。

话说这玉姐回到东宫,身上犹带寒气,除去外头大毛衣裳,更换一双便鞋,将头上沉坠金钗除下两枝来,这才抱着手炉子去看章哥。因与胡人开榷场互市,这二年皮毛一类皮多,玉姐这新置冬衣内却有两件狐皮吊里的,端的是贵重,没个几十张,做不出一件衣裳来。玉姐固不看重这衣裳,也不欲糟蹋了它,入室便脱下,免得离得炉子近了,溅出火星儿来燎了衣裳。

章哥已醒了,正与胡妈妈一人拽着绳子一头儿角力,小茶儿站他身后张双手护止,防他不慎后仰跤着头。

玉姐跟前的一个宦官头儿李长福一旁也笑看着,章哥却不甚喜欢叫他抱。虽章哥尚说不出句子来,玉姐也知道是为了甚宦官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越往上的宦官,换衣愈勤,有些个还弄些香料来遮掩。玉姐长于宫外,于宦官有些许好奇,用人时,却不大好用宦官,更放心自宫外带来的心腹人。只因晓得在宫中宦官也有大用,待他们也加以笼络。

见玉姐来了,众人皆起身见礼,章哥也叫胡妈妈抱着,两只手儿朝玉姐伸来。玉姐笑将他抱起,问小茶儿与胡妈妈:“他可曾淘气?”小茶儿道:“小儿郎,不怕淘气,只怕不淘气。大哥今日一早比比划划,发号施令许久,我们只看出他要吃奶、要走步儿。”

玉姐听得大笑,亲了章哥脸上一记,章哥开心,也往她往上亲了一口,将口手涂了半张脸。玉姐颊上一片湿润,将章哥抖了数抖,抖得他笑得极欢,便将他放于榻上。碧桃对着玉姐一指命颊,作着口型儿,叫她去补妆。

待玉姐理妆出来,胡向安带着的一个徒弟急奔了来禀报:“娘娘,北乡侯回来了!”

洪谦回来且不能归家,须得先来覆旨,且将所携夷人土司子弟安置于四夷馆内。又要与政事堂回复南下诸事,虽有奏折先已送达,面复之事却也不能省。他是日夜兼程而来,只消队中无人重病,便要加紧赶路:秀英这一胎将要生了。

到得京中,验看符节信件,向宫中请见,携林逸、朱璋等并土司子弟等候召见。官家近来极闲,听着有事,便也见上一见。回来一见洪谦等,自是“清减”,又看土司子弟等衣着与中原极不同,又特问了几句。这些个年轻人却是会说些儿官话的,只是咬字极不准,官家费老大劲儿与头两个答了几句,后头的便不敢一一与他们问好了,只笼统说:“尔等既慕风化,有心向学,善莫大焉。”允其就学。

洪谦见官家眼下青黑,面色黑中带青,说话有气无力,挥挥手儿也是懒洋洋,心便不由提了起来官家这面相看着便透着股死气哩。官家却已有些恹恹,他法事做了无数,却总要梦着故去妻儿,今见旁人生机勃勃,越发索然无味,命洪谦等人退下。

洪谦又领诸人往政事堂复命。政事堂前接洪谦安抚之策,内里有安抚土司,诱其子弟赴京读书,学成之后归去,是添一亲朝廷之土司,而减一作乱之蛮夷。这便合了“教化”、“开化”之意,政事堂称其善。今见其果然诱了许多人来,宰相们也是笑容满面。这些个宰相里头,北人居多,南人只有靳敏一个,听着那偏了三千里的“官话”心头大感亲切,絮絮说了不少话儿。其余宰相乐得不与这些人伤神,也笑吟吟看着。

土司子弟离家数千里,沿途见闻已觉天宽地广,及入京,更有望洋兴叹之感。原在家里,觉寨外城池也算热闹,入京方知何谓繁华。不由更生敬畏之意。

因有土司子弟在,许多话儿便不好多说,诸相又以洪谦离家日久,不好多做耽搁,命他往左近交还印信符节,携土司子弟交往四夷馆,便可归家。到了四夷馆,各安置下,颇有些儿依依不舍。

洪谦道:“好生读书,都在京中,但有不便,可说与师生,若有人阻挠,也可来寻我。”土司子弟一路来也知洪谦身份,不好一直陪伴,只得与他辞别。这些个土司子弟,头一课不是读书,而是习官话礼仪这却是后话了。

却说洪谦一路心中便担心着秀英,秀英孕期算来早该生产,却不知为何未有消息传于他耳中。北乡侯府离禁宫并不甚遥远,倾刻便至。未到门首,那程实早于街口道旁迎迓。洪谦跳下马来,手里拎着马鞭问他:“你如何得知的消息?”

程实道:“官人一到京郊驿站,两侯府便有人得了消息报了来,是以娘子打发小的来迎官人。”

洪谦道:“娘子如何?”

程实道:“挂心官人,却也能吃能睡。东宫里娘娘还打发出两个小公公出来,但有事,宫里也能晓得。却不知为何,到了日子哥儿不肯下来。两侯府并亲家处都雇了稳婆送来,皆是积年老手,勾来咱家住下了。”

洪谦道:“回去说话。”

匆匆间进了家门儿,金哥、林辰并张家兄弟皆上学去了,洪谦径往后头来看秀英。素姐正与秀英一处说话里,许是养了几个孩子秀英心底软和了,又许是素姐近来总不生事两鬓已白却只管念佛委实可怜,抑或是洪谦远行秀英心中没着没落想有个人说话儿,母女两个近来相处倒好。看素姐满眼担忧,秀英心中倒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以前往母亲未免苛刻了。

素姐正说:“这许是你心绪不佳之故,待姑爷回来了,你这也就好了,”说着,将手儿平放于秀英腹上,念叨道,“休再难为你娘哩,出来罢。”

洪谦回来时,便见着这副情景,素姐颇有些儿局促,说一声:“你们说话儿。”便自去房儿里与菩萨上香。

洪谦回来了,且甚事没做,阖家上下心便安了下来。秀英见着他,泪珠儿不由落了下来,一手扶腰一手抚腹,道:“没良心的贼,你可回来了,这孽障不照你面儿不肯下来哩。”洪谦道:“他是心疼亲娘哩,怕你仓促生产,没人照应,方不肯来。这是数落我哩。”两人一递一递说话儿,秀英心渐安,洪谦却想,后半晌该见见大夫、稳婆。

所谓“道法自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乃是常态,孩子不下来,绝非好事。果不其然,妇科圣手与稳婆们众口一词:“须得催产。”妇科圣手更说:“更拖下去,恐母子皆不得安。君侯休信那月份多的便能生出圣贤来,那些个皆无实据。”

顺产且要耗神费力,何况催产?洪谦素果断,此时心中也不免焦灼起来,书房内踱了数个圈儿,终拿定了主意:“便催产罢。”他心里,儿子也有两个了,秀英安危顶要紧,再叫她怀下去,恐秀英身子要受不住。这孩子顺利产下更好,有个三长两短,也只当与自己夫妇无缘,抑或是去与他先头的哥团聚去了。

催产前先辨胎位,胎儿已入盆,胎位正与不正,隔肚皮甚也看不着,稳婆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摸着、耳听着,也只有七分把握。洪谦听了便说:“便是一分把握也没有,也当催产了。头一样是保住大人。”

那儿科大夫道:“如此,先用些药,不行时,再施针。”他难得遇着保大人的男子,却曾遇着许多保孩子的人家,无论产房内生产的、产房外等候的,都想保孩子。还遇有一家妇人,生产时外头婆婆要保孩子、丈夫一言不发,末了大小均安,她自家不晓得,数年后始知真相,婆媳不合直至婆婆去世。

洪谦亲与秀英说了:“这小子不急,我却急了,怕他憋闷坏了…问过大夫,顶好催产。”秀英脸有些儿肿,此时满面煞白,似个发面馒头一般,道:“你拿主意罢,我…听你的…若我有个不好,你须看顾好金哥、珍哥两个,要叫他两个卧冰求鲁、芦花顺母,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不放过那贱人!”

洪谦哭笑不得:“娘子,我不是那样人!”

大夫自秀英到产期而不发动时,便暗中预备下了催产事宜,此事端的是万事俱备,只等能做主的人发个话儿。催产时,洪谦于旁看着,待秀英发动,他便叫两个五大三粗的稳婆“请”将出去,只能于房门外踱步。秀英这一胎生得比头胎生玉姐时还要艰难,直到子夜时分,方产下一男,颇肥壮,脸儿虽皱着,份量一丝儿也不轻,哭声亦颇宏亮。

洪谦大喜,命人请素姐来伴秀英,自封了五十两一个大红封儿与大夫,又稳婆一人各二十两,且命厨下置酒炖肉,款待诸人。天亮时分,又遣人往各处交好人家送信,自家冷水擦一把脸儿,换身衣裳便去朝上站班了。

这日早朝,周围的人都觉着北乡侯心绪大好,他人尚未入京时本章先上,朝上早议了他的功劳、定下与他的赏赐。洪谦已因女儿入主东宫封为北乡侯,且此番功劳称不上太大,故不升爵位,他又做国子监司业,官位亦是不低,政事堂便议定,赐他帛五百匹,金五百两,录其一子。

然朝上并不宣读,众人便不由想,难不成他已知道了?洪谦实不知道这内情,他开心,实是为着老婆与他添了个儿子。梁宿看他这样子,暗道毕竟还年轻,又头回立这等大功劳。却又存了提点他“宠辱不惊”的心思。

一散朝,便往洪谦处行来,洪谦面上犹带笑意,看着梁宿往他面前行来,忙一揖礼:“梁相公。”梁宿道:“一道儿走罢。”想着当行至个人少偏僻处,才好将话说出,否则大庭广众之下,未免有些儿扫了洪谦的脸面他与洪谦两个又不须做戏,叫人记上一笔。

洪谦笑道:“容我追上太子请他递个话儿与太子妃,内子昨夜产下一子,恐太子妃担心。”梁宿顿悟:“你今日早朝咧开了嘴儿,便是为着这个?”洪谦道:“正是。”却不好说催产一类的话儿,毕竟有些儿不好。梁宿便将劝诫都收了,道:“你速去,我这里无碍要紧事,不过是问你越凌之事。”

这却是洪谦归来前写信与梁宿,请代为周旋与梁宿生母一轴诰命,好接往西南去随子赴任。政事堂也须议之再三方能定下,却不急在此一时了。洪谦一拱手儿:“这几日我必亲与相公分说。”

却追上九哥,如此这般一说。因玉姐时常算一算日子,九哥也晓得秀英晚产之事,今听又多了个小舅子,也是欢喜:“岳父真个是双喜临门。”洪谦笑道:“借殿下吉言。”九哥心内原有亲近之意,话便多些儿,将政事堂先时所议之赏格说出。洪谦一低头,拱手道:“臣子尚幼。”

九哥以他话中有推辞之意,便道这岳父真个高风亮节,也是洪谦先时功夫做到,九哥道他是个好人,是以有此一想。不意洪谦抬起头儿来道:“臣愁且来不及哩,且想不着这风骨一事。殿下知道的,金哥姓个程,是程家人,却又是我长子。珍哥虽是次子,却是姓洪的头个儿子…臣须得趁他们都还小,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否则日后便是祸根。”

九哥一怔,才想起来,他这岳父做过赘婿,硬将归宗后生的儿子与了程家。程家户主现还是素姐,依旧是个女户。那素姐年纪也大了,不知能否看着金哥成年,届时金哥是分出去立户还是留于家中?分出,年幼,不分出,北乡侯府内便有些混乱了。待金哥锦绣乡里长到十六岁成丁,晓得这家不是他的,不知又当如何了。

九哥略一寻思,便有了些儿循私的意思:【此事眼下却不好叫大姐知晓,免教她忧虑太多,总我还是太子,也还看顾得金哥。能与金哥争个侯爵也好,争不得,但他入仕,更好看顾哩。】心内打定主意,却不与洪谦先说,是恐日后事情不谐,免生芥蒂,只说:“大姐多个兄弟总是好事,她听了必是欢喜的。原在家时,娘…婶子也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大姐是好女,金哥弟兄几个与她一母同胞,想也不会差了。”

洪谦额角一跳,深觉这女婿油滑,也确是安慰自己,却又说着玉姐如今过得极好,果然不着嫁时衣。恨恨想,女婿油滑了,玉姐未知察觉不曾?却要设法提醒一二的。

第112章 吃醋

九哥心里已拿了要护着小舅子的主意,甭管这小舅子是不是与他娘子一个姓儿。且金哥他是在江州时常见的,金哥话不多,却于定亲后亲近娘子时一个极好的帮手,九哥心里多少存着心分儿香火情。他心里既要帮着金哥,便不觉洪谦这担心算是担心。

既是岳父担心,九哥便欲将儿子会说话的好消息说出来,好叫岳父开心一下。洪谦也不过是愁这一下子,他原不是个爱钻牛角尖儿的人,有了事儿便想法儿将事儿结了,整天价愁眉哭脸儿,那便是素姐了。是以洪谦只与九哥面前提这么一提,尚在太子跟前,哪怕是自己女婿,也不好走神儿走到自己儿子身上。

这一看太子不打紧,却见九哥面皮一抖一抖,想笑又不敢笑,嘴角儿一抽一抽,两只拳手握紧,贴着大腿外侧来里擦上几擦。洪谦真个怕自己再不问他想说个甚,他便要憋得浑身抽搐了。当即挤出一个笑影儿来,温和问道:“”

九哥干咳两声,自以声音平缓,洪谦听来却是兴奋异常,只听他道:“章哥会叫爹啦!”

洪谦亦颇开心,东宫儿子长大了,国本渐稳,自是好事。心内却颇遗憾,宫内规矩繁多,不好将外孙儿抱来逗上一逗,教他叫声外祖父来听。

九哥这二年来乖觉不少,见岳父面露思念之色,忙又添上一句:“他还是先会叫的娘哩。”难得女婿有这份子心,洪谦笑道:“小孩儿都是这般样子的,初学说话时你急得满头冒汗,他也蹦不出一个字儿来。待他学会了,便要处处显摆,一日能唤你三百声儿,听得耳朵起茧。殿下此时开怀,以后休要觉着烦才是。”

九哥笑道:“我听一辈子也不会觉着烦哩。”洪谦却不知九哥心情,原本便不想离开本家,入了宫里先是两宫冷淡,官家初是亲近却又攒着劲儿想自生个儿子、也与他疏远了。现在几处虽都好了些儿,九哥心内,这偌大皇宫,心意相通的家人,唯他妻儿而已。官家等人,礼法情面耳。

翁婿两个寒暄几句,洪谦惦记着刚出生的儿子,九哥惦记着回去好多听章哥唤他几声爹,都散了。

洪谦归家,已有许多亲近之人、奉承之人或亲至、或遣心腹人至,都来道喜。郦玉堂家里申氏携着长媳也来道贺,申氏自打亲生的儿子九哥叫宫里人坑了去,合家增光添彩,唯她心内实开怀不起来,却又须为全家做打算,今既返京,少不得带着长媳出来走动走动。见了面儿先互致问候,申氏长媳比秀英小不几岁儿,依旧执晚辈礼,秀英坐于床上,忙叫小喜儿搀她起来,又命:“抱宝哥来与亲家看。”

北乡侯府内确如洪谦所言,到了金哥这一辈儿上,次序便有些个混乱,玉姐排行头个,唤做大姐自无疑问。按礼法倒是好办,奈何若是程家如今还有个能支撑的人倒也罢了,如今程家便只有素姐与金哥两个,法理不外人情,且金哥又是洪谦夫妇亲生,头生儿子心里自是不同的,如何肯忍心叫他在父母家还要如同客人一般?

是以洪家儿子的称呼,且不叫个次序,只唤他们名儿。民间也有这等说话,小孩儿名字叫越多人叫唤,越能活得健壮长久。仆役唤便唤了,又仆役里如李妈妈等人,在这家内的时候儿比金哥年纪还要长,这般称呼也不算不得无礼。

这宝哥便随着哥哥们的风俗,家下都直唤其名。

那申氏看着这新生的哥儿,眼睛便粘着拿不下来。她儿媳妇儿,家下唤做大娘的便朝秀英分说:“我们阿家想孙子哩,夫人海涵。”秀英叹道:“我也想哩,一般的心。这孩儿若在跟前了,还要觉着他烦。若是想看抬腿便能看着,也不至这般想。总是因轻易看不着,才这般牵肠挂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哪个都是心头肉,只是这见不着的,总要多想一些儿。在我跟前的,想着他但有个不顺意,我都能护着,这不在跟前的,他跤跌了,休说手儿够不着扶他一下儿,就是眼睛,也看不着他跤跌了。这心里,如何能不惦记?时常想,他是冷了还是饿了,想不想我了。”

说得申氏不由掉下泪儿来,拉着秀英的手儿道:“九哥有玉姐照看着,我不想他哩,玉姐有九哥,也不会叫她吃亏儿的,亲家也放心。”秀英道:“我晓得哩,九哥若不好,我也不会将玉姐许与他,他那会儿又不是太子,由不得人不嫁!只是这父母的心,离得远了,纵知道他好好的,又岂能不想?”

秀英说这许多,却是为着开解大娘,大哥总不是申氏亲生,申氏好容易熬至今日,公婆丈夫敬重,子女儿媳敬服,若因着九哥远离分外惦记,叫留在家里的儿子媳妇心生芥蒂,昔日功夫便全白费了。且九哥是要不回来了,申氏还须这些儿子供养终老。

那大娘却实不曾想着这许多,初嫁时还有些个惶恐,及过门儿,见这婆母为人极好,十余年相处下来,早不将申氏看做外人。回家后还要说大哥:“得空儿与九哥多说说话儿,回来学与阿家听,她想哩。纵与太子不好多说,打听一下子东宫大哥,回来说说。”

大哥道:“我晓得娘想着九哥那一家子,我也想他,他打小儿便心眼儿实诚,宫里头污糟事儿又多,咱在京中这些年,听得还少了?就怕他犯了犟,死不低头儿。”大娘道:“还有九娘哩,她在这家里时日虽短,我却看她不是个面团性儿。”大哥道:“那也不能单指望个女人,咱家没兴作叫女人顶在头里的。”

大娘心里一甜,声儿也放缓了:“咱们成亲,爹娘打发咱在京里守宅子的时候,娘还唤我去嘱咐,说你心眼儿实诚,又好犯犟,怕你死不低头,叫我多担待哩。你如今也好拿这个话来说九哥了。你既能将人事处好,何不信自己兄弟也能将事做好?”

大哥道:“我是信他,也不能不惦记他。”大娘道:“可见人心是一样的了。咱自谨慎,休惹事儿,便是与东宫帮忙了。”

话说九哥脚下轻快回了东宫,却见玉姐正撩着章哥说话,原要说洪家好消息的,见着妻儿两个脸对脸儿,都是白净可爱,不由上来先与妻儿戏笑一阵,不想逗了半日,章哥打个哈欠,一个字儿也不与这两个无聊夫妻。

小茶儿笑着上来道:“大哥该吃奶了,许是饿了没力气说话。”九哥这才将食指自章哥下巴上移开来,笑着与拇指对着搓了一搓,婴儿皮肤极嫩,章哥小下巴有两层,肉乎乎,触感极佳。玉姐看了,也不拦他,由着他回味。待他将手放下,又作个威严状,才问他:“看你这步子轻快的,想是有好事儿?”

九哥道:“说了你休要跳将起来。”玉姐道:“你说,我不跳。不是,我才没那般不稳重哩。”九哥道:“咱儿子又多了个舅舅。”

玉姐不曾跳起来,却是开心得手有些麻了,追问一句:“那我娘呢?”九哥道:“岳父大人看着极精神。”玉姐才放下心来,情知未必能出宫去看,便也习惯了这隔墙挂心。反与九哥说起皇后之事:“崇庆殿娘娘请示慈宫,年前年后的,欲放些个宫人。”

九哥道:“这是好事,难为她能想到。”玉姐笑道:“她执掌后宫这许多年,还能真个甚事不懂?我只不知,这要放出多少宫人,是每殿都要放,还是怎地?倘放的人多了,人不够,这新来的又要如何分派?”九哥心生警觉:“她又要生事不成?”玉姐道:“慈寿殿近来倒是安静不少,想是在静养,崇庆殿却是真个看不透了,我越发觉着,两宫是不是已离心了?”

九哥细细一想,展眉道:“若是赵隐王不癫狂,你想齐王、鲁王可能共存?”玉姐道:“原来根子在这里。怪道慈宫先透了风声儿与我哩,我还想她是不是故弄玄虚。”九哥道:“是与不是,她们都不是一条心了。想两宫原也是同族,怎地闹到如今这片田地来?”玉姐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们眼前那一份利太大,否则何以先时你我受那些挤兑来?”

九哥经她一提,却忆及官家先时意在生个亲生儿子的事,心里也是百味杂陈说要过继的是你,想要生儿子的也是你。又觉着惭愧,事情业已过去,且自做了父亲,九哥也略能明白官家之心,官家身体近来又日渐不好,九哥又不好意思责怪于他了。

玉姐悄拿眼看他脸色,便知他虽是个好人,却不是没有脾气的,慈宫还略好些儿,他对中宫的成见却是颇深。玉姐难得见九哥对谁有大不满,崇庆殿却必是数得上号儿的。玉姐虽不明白所谓“矛盾理论”,却也晓得,有些个时候,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两个人便会更亲密。何况崇庆殿对东宫也是真个不甚好。

果然九哥道:“她们如何,咱自心中有数便是,章哥愈发要看紧些儿,哪怕是慈宫那里,也休要丢开了手交付。”玉姐嗔道:“这还用说?我也极少抱他往外处去,纵去了也绝不许离了乳母的手。他还小,只吃奶,到吃饭时,不许他一丝儿外头的吃食。”

九哥心里升起无限愧疚,他生父是个万事不操心的人,幼年时见母亲劳碌,心里便立誓:我以后定不似爹这般,必不叫妻子操心。不想世事无常,偏叫他过继做了太子,宫里人又不真心,小夫妻两个一点闲心没少操。尤以玉姐身处宫中,所直面者无不险恶。

九哥伸手抚上玉姐面颊:“你受苦啦。熬过这些日子,往后便后好了。至如两宫,她们对你笑,你便也对她们笑,她们板脸儿,你也板脸儿,休吃了亏儿去。”玉姐道:“有你这句话在,甚事我也不觉得苦了。自入宫至今,你见着我吃亏了不曾?”

九哥道:“小心总是没有坏处的。这新宫人,不知道要用来做甚?”他想的恐是刺探、为不法事。玉姐除开想到这个,还想着刚入宫时中宫与的妙龄宫女了。便斜眼儿看九哥,眼波流转,戏道:“明刀明枪我却是不怕的,凭她甚样好人儿,我只不要。怕只怕她想新瓶装旧酒哩,只不知你想不想喝?”

九哥一怔,看她脸上似笑非笑的小模样儿,心里头一阵发痒,不由凑过头去,在她耳边道:“还记着那个?我早忘了,你醋了?”

九哥正在长个儿的年纪,这二年身量越发高了。玉姐成婚时与他个头儿差不多大,如今却只好微仰起脖儿来看他,却又扭起脸来,拿半边儿侧脸对他,凤眼儿一挑、嘴角儿往上一勾:“是便怎地?现还能提起来,想你还没忘哩,当我的面儿扯谎,你好能耐。”九哥清清嗓子,正色道:“醋虽开胃,多了便要倒牙,娘子还是少喝为佳。”

玉姐眼睛眯将起来,一转身儿,揪起九哥领子,九哥不紧不慢地道:“我便不与娘子上醋了。”玉姐一个绷不住,手也软了,人也笑瘫了,九哥从容将她揽入怀中,叹道:“常闻忠臣难做,总是屡谏不听,娘子熟读经史,可有以教我?”玉姐仰着脸儿看他,见他眼中一片笑意,便将鼻子一皱道:“你听便是了。”

九哥之本意,乃是叫玉姐听他一片心,这门亲事,原是他做梦都想的,却不知妻子心里是否也这般看他。不想玉姐这般答,方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太子,问这话儿,倒有些似奏对了,不由有些讪讪。玉姐却也正色道:“我说了,你不听?”

九哥尚迷惘,玉姐眼神儿愈发犀利了,九哥叫她刺得一个激零,连声:“听的听的听的,”又说,“又不是臣,你是我妻…”

玉姐拖长了调子:“嗯?”他一声儿。

九哥道:“妻者,齐也。更要听的。”

玉姐这回真个笑将起来,又口里空啐了他一下儿。九哥看她笑脸,只觉春日已至,趁势上前偷亲了一记。玉姐也不恼,只似笑非笑看他,眼睛里似要滴出水儿来。两人腻腻歪歪,九哥口里便发干,伸手往桌儿上够半盏残茶吃了润喉。玉姐低着头儿,径往桌儿上取了茶窠子里的茶壶,与他倒茶:“多咱没吃过茶哩,好吃人的残茶。”

九哥也不接话,又将杯中茶吃尽,却将又板了脸儿,将手里茶盏缓缓放于桌上。玉姐见他忽地僵硬了身体,又面容整肃,却听他磕磕绊绊,也不看自己,只说:“你、你、你也不要闲、闲坐,闷、闷了看看书…前头还有事我先去了我晚间再回来!”

玉姐一怔,眼睁睁看着他匆忙起身,逃命也似飞奔而出。玉姐呆呆坐着,忽地双颊泛红,将手绢儿一拧,复又理起来挡于面前,低低笑了起来。这呆子这般逃命法,是怕白昼宣淫罢?耳朵都红了,还道她看不见?

却说九哥逃往书房里去,确是面红耳赤,挥去宦官宫女,自抽屉里摸出本书来。这却不是甚正经书,乃是本话本,边儿已略有些儿起毛了,想是平时翻阅颇勤。这话本乃是茶楼酒肆又或是瓦子里说书人说书的稿子,此时说书所说的故事皆不甚长,短短一篇,多是说些个市井百态,自也少不了私情姻缘。

九哥毕竟年轻,于宫外时虽上进,却也会悄悄儿偷看两本,入宫便都捎了来。那等“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他看了自是嗤之以鼻,然却于那妇人好醋一条起了些小心思,总想试上玉姐一试。先时玉姐打发宫人走,用的是大义名份,九哥吃不准她心思。

原不曾想今日话赶话,能叫玉姐说“醋了便怎地”,真是意外之喜。越想便越心神激荡,终忍不住,逃将出来。将话本儿里那吃醋妇人看了又看,暗道,哪有我娘子醋得好看?!

心内有事,一后半晌便魂不守舍,亏得如今西南、北地皆无事,并无甚大事要他去议,这才叫他有功夫发一后半晌的呆。冬日昼短,眼看天色渐暗,他便匆匆往寻妻儿去。

且先故作正经逗一回章哥,逗得章哥暴躁起来,两条小腿儿极有力往榻上蹬了两蹬,小胳膊空中乱舞,他才没良心地笑将起来。用晚膳时便叫小茶儿将章哥抱下去喂奶,哄他睡了。自己却亲执壶,要与玉姐斟酒,两个一递一递吃将起来。玉姐吃不两杯,颊便泛红,九哥看她时,只见这灯烛下的妻子比平日更美三分,不由心猿意马了起来。伸手去握了玉姐的手,道:“慢些儿吃,吃急了易醉。”

玉姐将手里盅儿递他口边:“那你代我一个。”九哥就着她心里吃尽一杯,却叼着酒盅儿往外一丢,渐靠将上来…

(XXOO,自行脑补)

自此,小夫妻两个愈发亲厚,说不尽柔情蜜意。这日玉姐因宝哥满月等皆不往娘家观礼,意颇惆怅。九哥知其意,特特多来陪她。恰逢着玉姐收看新衣,见着内里一件男装,是玉姐尺寸,不由心动:“甚时候,咱们再出去跑跑马?”

玉姐伸手扯扯他面颊道:“你原好作正经样儿,甚时候学的会讨好人了?”九哥道:“不是学来。”玉姐松开手儿,与他揉上一揉,故拿眼睛狐疑看他,看得九哥不自在,道:“你那样儿好看。”玉姐啐一声:“登徒子。”九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来,见你何需爬墙?我们一道出行,自也不用瞒着旁人。你要不喜欢,便不去了。”

玉姐在这宫里也是闷得慌,听他说要不去了,忙道:“去的,去的。”却见他笑得怪异,佯怒道:“你好正经人儿!怎地越来越不老实了?”

九哥也不知为甚于她面前越发要如此,只觉心头畅快。满心满眼,都是:她醋了!真好看!

第113章 试儿

九哥果然是个说到说到的人,官家如今不大管事,九哥肩上担子沉了不少,却依旧抽出空儿来携了玉姐往外出游猎一回。因本朝风俗,宫中亦不重武,宫中惯例,太子妃每季衣裳里便无有这游猎的装束。玉姐正好翻出做的男装来,冬季里的是灰鼠里子青绸面儿的箭袖,配小羊皮靴子,将头上金丝髻儿摘下,“易钗而弁”。

两个出了宫,都觉心情舒畅,九哥镇日里叫国事烦心,又要听官家诉苦,亏得他自幼有郦玉堂这个爹搓磨,心性沉静,方没有不耐烦。玉姐却是打小儿野惯了的,在江州时,洪谦、苏正等皆喜偕她出游,令知市井百态。一入京中,在娘家倒也能出门会友,及进宫,却只有这四方天地,唯一一次出去,还是送洪谦南下。

两个都有些儿玩脱了,九哥骑术较玉姐为高,策马跑开,待发现时早超了玉姐一箭地,忙拨转马头来寻她。玉姐声儿里带着喘,道:“你跑得恁般快,可欢哩?”九哥朝她一伸手儿,丢个眼色过去,玉姐将眼睛去看周围随从,一咬牙,将手儿与他,九哥肩头,臂上发力,将玉姐整个儿扯往自己身前马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