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既已拜师,定于三月里开学,梁宿眼见无事,见缝插针即请辞。九哥不允,如是者三,方勉强答应。着梁宿领原俸禄致仕,为奉朝请。虽丁玮补入便是梁宿预备着自己休致,九哥却又将礼部尚书朱震擢入政事堂,以钟慎为礼部尚书,调温孝全掌台谏,洪谦顶了温孝全的缺入为大理寺卿,却以苏正长子苏喆为国子监司业。

旁人犹可,止洪谦因是外戚,却为九卿,朝廷上下倒有几声质疑,却又因上下一通大变动,顾不上多管。叫九哥混水摸鱼,将岳父送去断案了。

第132章 提醒

却说安泰四年春,九哥继旧岁大检天下亲民官后,又将朝廷中枢官员调动不少,更趁着混乱的机会,将自己岳父塞往大理寺去。既见无甚反对之声,便又将九卿与六部尚书的位置略调了一二。朝野上下心里更没个底儿,越发不去问洪谦之事了,洪谦便将这大理寺坐稳。

连玉姐在崇庆殿里都听着消息,道是洪谦做了大理寺卿。此事九哥原不曾与她说过,此时听来,却又担心了起来。恰逢着孝愍太子妃王氏亦听着了消息,过来与她道贺。

自三姐出嫁,王氏悬了许久的心,在回门之后才放了下来,自此将睿宁殿里摆一尊大相国寺里求来的铜佛像,日日鲜花香果供奉,自念经祈福不题。今日却来与玉姐道喜。

玉姐道:“嫂嫂比我经的事多,依嫂嫂看,这真个是件好事儿?”王氏笑道:“娘娘说的可是那本朝尊崇外戚却不令其任实职的惯例?凡事总有例外,且朝廷又没颁个法令,列祖列宗也没这个旨意。远的不说,太宗朝的吴相公便是太宗的亲家。此事端看人,若是人品极不好又或是可有可无,自然要他少生事端,若真个有本事,难道还要空耗不成?”

玉姐心下依旧难安,却又不好同王氏说,只作宽慰之状。王氏又笑言:“若是永嘉侯总是领些个清闲之职,怕你又要挂心了,如今能做些个实事,你却又操的甚心?总是男人们的事情,咱便是想插手,也难办。朝廷大臣们看着呢,岂是依着咱女人家的心意来的?你要是真个想娘家好,现今府上小郎不是亦在东宫做伴读?多看顾看顾兄弟便是。”

一语提醒了玉姐,对王氏叹道:“我这娘家兄弟又小,我出门子的时候他还没落地呢,待我到了这宫里,统共只见着了他一回,如今也不晓得长成甚般模样儿了。”王氏知她娘家人丁单薄,是以极重视,便说:“你那般父母兄姐,还能怎样。说句不好听的,那是与东宫选伴读哩,若不好,官家能许他进来?你求也是不成的。”

说得玉姐也笑了:“借您吉言。”又思王氏娘家亦有子侄入选,便邀王氏:“开课的吉日择在三月,到时候儿咱一道儿过去。”王氏笑道:“那敢情好来。”玉姐又问三姐如何,且说:“她也是实诚,新婚不好总往娘家跑,待过了这一年,叫她常回来看看,也好与嫂嫂解个闷儿。”王氏道:“上回她来,道是婆婆待她极好…”

她两个闲话家常,于王氏,乃是为三姐铺路。于玉姐,也是朝王氏取经。却不知永嘉侯府里,洪谦正踌躇,却是朱震遣了朱珏来请他过府。他猜着朱震原掌大理寺,叫他过去许是有话要提点,这是他这新官上任极盼着的。然叫他独往那府里去,又不免有些儿犯怵。

秀英上来拧了他一把:“孩子还在等你哩,你又犯的甚迷糊?打盹儿当不得死,且去!许是看你头回做主官,要嘱咐你哩。”洪谦道:“你不知道。”却也因着这一打断,不再犹豫,整一整衣冠,随朱珏往朱府里去。

朱府里朱震心里滋味比之洪谦更复杂几分,做官的哪个不想入政事堂?只他这一入政事堂,却又不比旁人。先时嘲笑靳敏以依附太皇太后而得为相,如今他能为相,恐也是因着一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固。

且朱震还有一心病,他虽是勋贵子弟出身,却是读书人的肚肠,凡事想要个体面正直。非止这相位来得尴尬,更因他后妻所作所为,弄得将几个儿子都分家出去,此事提起来更不光彩委实怕人说这个。然一朝为相,天下人的眼睛便都要往身上看,原本不算甚大事的瑕疵,都要拿到太阳底下由着人品评。一思及此,朱震浑身便如爬满了蚂蚁,坐立难安。

又因洪谦叫九哥点做了大理寺卿,朱震心里更不开怀。朱震看来,国子监乃是清贵之职,虽无实权,然国子监与太学两处学生都由洪谦来管。太学生只消学业有成便可做官,国子监的监生更是个个皆有父祖之荫,十个里头有九个半是要做官的,另半个还是得急症死了的。如此桃李遍朝堂,洪谦又是进士出身,何等的光彩,又是…何等的安全?

朱震看得明白,若非是九哥打了一套乱拳,单这洪谦做了九卿之一,便要掀起一场风波来!洪谦年仅四十余,多少人爬了一辈子也爬不到这位子,他轻而易举便坐上了。又简在帝心,换个人,实是前途无量,不出十年宣麻拜相可期。

然他是外戚,玉姐行事,又叫人觉着刚硬,洪谦往后便要艰难,也危险。若是能由他做主,朱震实是想叫洪谦在国子监或翰林院里呆到休致。这个话却又不好直与洪谦来说他两个身份实有些尴尬。若洪谦想做下去,他少不得要帮上一帮的。

洪谦到朱府时,朱震已在书房里坐定了。洪谦进来时,见他着一领葛布长衫,头上使根金簪子别着,只做家常打扮。思及来时大门紧闭,想是专程在等他,整个人都好像在温水里泡着,由骨及肉酥麻麻的。

朱震见他来,也不叫朱珏退下,却示意他两个都坐下。洪谦先开腔:“不知相公唤我来,有何事指教?”朱震道:“你将任大理,我在大理寺日久,有几句话白嘱咐你一回。”洪谦忙起身垂手道:“谨领训。”朱震将大理寺之人员、职责一一说与他,又说了内中官员、往日恩怨一类,且说了断案之心得。

洪谦留心听着,朱震又说:“交际应酬不须我说,你自能理会得。然凡做官,总要将本职做好,你去先休做旁的,将那历年卷宗调出来看上一看,吃透了再说其余。”洪谦道:“是。”

朱震这才说了自己的担忧,朱珏听了颇为惊讶,不由轻喘一声,朱震与洪谦都看将过来。朱震道:“你惊个甚?当居安思危。”洪谦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有圣眷自是好事,却恐水满而溢。”朱震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陈氏前鉴不远。当好生教导子弟,休要因小失大。小心没有过头儿的。”

连朱珏听了,都受益匪浅。朱珏亦乖觉,趁势朝洪谦道:“晚生预备赶场考试,做了几篇文章,还请君侯赐教。”硬将洪谦留下来讨论文章,到得午时,又留一处用饭,还歇了个晌儿。

洪谦自朱府归家,日已西沉。回来秀英问他如何,洪谦笑道:“正是提点我些事情。”又问林辰与张氏兄弟,秀英道:“你忘了,今天不是假日,他们今日不回来的,我却有件事要问你,张家两个倒罢了,张府君自家便是进士,他们两个又还年轻,不考个进士怕不好看。辰哥这个,虽也中了个举人,家却不如人府君家殷实,好不好与他寻个去处?”

洪谦道:“他还年轻,待到过了三十岁,又或是他家里有事,再遣他回家不迟。”他心里却算着林老秀才的寿数,待林辰三十岁了,林老秀才夫妇却不定能不能双双健在了。届时若林辰还不曾考中进士,却是要回家守孝的。这些只在心里过了一回,并不说与秀英。

秀英听洪谦已有盘算,便不再多言,却又说起与珍哥整治行头,好往宫里去时穿。洪谦道:“他正长个儿的时候,哪年不是裁新衣?便拿今年新裁的春装换上就是了。到了宫里,不定官家与娘娘还要见他,等我再多教他些礼仪才是正经。”

两个议定,明日洪谦自大理寺归来,便着紧再考一回珍哥的礼仪。不想等洪谦回来,头一桩要做的,便是拣看各种帖子,都是贺他高升的。内里有几封却格外不同寻常,乃是洪谦当年自西南夷归来时,随之而来的土司子弟。为避嫌,他不好频繁关注这些个西南夷土司子弟,只交与蕃学里。次后有学得好的,便也与他们寻去处。

巧了内里一个取了汉名儿叫洪华的,因一向慕中原礼仪,又肯用功,朝廷拿他做个典范,将他发去一清贵又闲适的地方儿看书去,不幸那顶头上司却是文欢!文欢这状元本该着人人景仰的,不幸因着一个口头禅,只好先闲置了。因先帝驾崩,要比着起居注修实录,便将他弄去做这不须开口的事儿。

这洪华官话原说得带着西南口音,人听了半懂不懂的,遇着文欢这状元,便一意求学。待洪谦收了他的帖子见他时,一听他开口,肠子都要悔青了我怎就将这孩子交与文欢糟蹋了呢?话都叫糟蹋得不会说了!

原来这洪华与文欢处得久了,说话竟也“啊”来“啊”去,开口便是:“啊,学生洪华啊,拜见啊…”洪谦头皮一阵发麻,又因这洪华是西南夷土司子弟,须和颜悦色,然听他说话真个吃力,还要笑着听。实听不下去,方说洪华:“你怎与文状元学得这般说话了?”指点他往国子监里听一听课,叫他将这“啊”字改了去。

洪华满脸通红,道:“啊,呃,是学生,啊,呃,学得差了,必定改。”洪谦憋着气儿等他说完了,最后一句没个“啊”字音,一时气泄,整个人都要瘫在椅子上了。强笑道:“不急,你好学,又年轻,改得快。这也不是大褒贬。”又与他说京中风物,叫他休要只埋头故纸堆。

送走了洪华,洪谦才长出一口气儿。这西南夷地界儿,取汉名儿常随着官长的姓儿。自先前那受香火的神仙,至洪谦,近来听着西南夷里许多新生儿便都姓了“越”。

洪谦想着越凌,便想起越凌之嫡母安昌侯夫人,这女人一张嘴巴实在太臭!南北之争,官场上有,哪里人看外地人都觉与自己不同,未免有些自傲。似安昌侯夫人这等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敢说皇后是“南蛮子”“小家子气”的,还是独一份儿。有心教训她,顶好是抬举着越凌母子来打她的脸,然她又是正经嫡妻,洪谦也不能乱了规矩。

恨得洪谦只能作罢,却想,若这家人撞到他手里,他却是不会开方便之门的。

洪谦这里新官上任,如何理事暂且不提。却说到了三月,章哥便收拾着预备读书了。东宫重新修葺,章哥先搬去居住,玉姐又怕他一个人住不惯,与九哥说了,先在那里读书,住还住在崇庆殿里,到再大些儿,再渐次挪过去。好在章哥年纪小,随侍的小厮书僮儿俱是幼童,服侍的又是宦官,倒生不出闲话儿来。

章哥一个随身的小厮儿便是小茶儿的儿子,因名儿里一个“虎”字,章哥乃是龙子,民间有俗语是“龙虎斗”,便将这名儿弃了不用。小茶儿又撺掇着程实求洪谦赐他个名儿,洪谦便叫他取名程保,往宫里报的名字便是这个。

玉姐看这程保生得倒也清秀,更兼母亲常不在身侧,倒是心细,看他行亦规矩。过来磕头也利索,只说话儿声音不大,许是初进宫,带着些怯意。玉姐颇为满意,她就怕章哥身边儿极亲近的人里有胆子太大的,撺掇着章哥淘气,那便不好管了。

年轻人总有些奇怪,譬如父母说的,再苦口婆心,也只管这耳朵进、那耳朵出。若是旁人所言,却总好听进一二。玉姐生怕章哥日后也如此,更宁愿他的侍儿皆是老实人。伴读里倒是有三、二淘气的孩子,那却又不是日夜相伴的人,章哥将来是要主事的,稳定是第一要诀,其次方是进取。

玉姐总算没忘了邀王氏到崇庆殿来,一同宣看章哥伴读。一水儿五、六岁幼童,玉姐一一问了名姓,各温言抚慰,待看到珍哥时,不免眼中湿润。

珍哥家中被耳提面命,入了宫不许跋扈,不可因是太子舅舅而失礼。一抬头见着亲姐姐,也不知怎地,心里就想亲近。那头王氏已拉着个侄儿的手问长问短了,玉姐也招手将珍哥唤了来,将东宫里的宦官头儿吴六儿叫来,指着吴六儿道:“你凡有事,可使他来说与我。”

吴六儿忙上来与珍哥请安,玉姐又说:“你好生读书,旁人淘气,你休淘气,这里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多学些儿,与你有好处。”又殷殷嘱咐许多,问了书本带齐了不曾,又问吴六儿今日午饭菜色,问珍哥有没有忌口的。珍哥道:“回娘娘,我不挑嘴,挑嘴了爹要打。”玉姐听了便笑:“小时候儿是不该挑嘴。吴六儿记着了,去问问他们旁人有没有忌口的。人家将孩子送了来,总不好叫他们吃不合口的饭菜。”

吴六儿忙应下了:“小人出去了便一一询问。”

玉姐又说一回话,看天色不早方打发吴六儿伺候章哥领诸伴读往东宫去了。

今日是常朝,散得略早些,九哥却不歇息,亲携了丁玮之手,邀他同乘,一齐往东宫而来,以示尊师之意。

九哥将脸面做足,丁玮自也心中感沛,想着必要将章哥教成个圣明太子,方不负官家这般厚爱。这番话儿说出来好似官样文章,实是丁玮心中所想,如今只放在心里,暗暗使力而已。

九哥自东宫归来,李长泽又求见。梁宿退后,政事堂里依着资历,便是李长泽打头儿。李长泽再不好一言不发,只得硬着头皮顶上。他来却是与九哥说修路的事:“商人重利,拼了性命多运货物,路修好了不二年,便叫压坏了。官道有朝廷拨款又有驿卒,倒好养护,这商路修的钱都是挤出来的,压坏了还须筹款来修。”

九哥道:“卿有何策?”

李长泽犹豫片刻,道:“收过路费,专用这一笔款子来养护道路。”

九哥道:“这须斟酌,如何收,收多少,总不好按着人头去收。”

李长泽道:“臣是有些个章程,只是…这些有些儿是…褚梦麟提的,臣不好欺瞒官家。”

九哥听着褚梦麟三个字,眉头便紧锁,道:“天下之大,再没第二个人可用了么?”

李长泽也不喜欢这女婿,忙说:“臣只是不敢欺君而已。他脑子灵光,就是太灵光了,恐又要生事。”九哥道:“此事我记下了,卿只管去细议了章程来。国家出了土地又出了银钱修商路,这使的人总要出些个钱来养护。”

李长泽原本紧绷着的一张脸儿便松了下来,他也不想褚梦麟回来,翁婿两个不说撕破了脸也是只差一层窗户纸,看九哥厌恶褚梦麟,李长泽只有开心的,没有不开心的。

第133章 蝉蛹

话说,李长泽自九哥处听其话意,并无起用褚梦麟之心,便放下一颗心来。虽说朝廷官员大半是读书人,好歹都有些公正之心,然在朝堂行事,总免不了些个约定俗成。凡事一旦皇帝与首相皆不反对,除非激起公愤,否则此事便算是定了。洪谦之任命,便是因九哥提议,时任首相的梁宿并不反对,故而成行。眼下不用褚梦麟,亦是官家与首相的默契使然。

李长泽心头大为快意,脚步也轻快上几分,回往政事堂说:“官家已允此议,命我等议个章程出来。”田晃伸头看了一眼,道:“这却是先前不曾做过的,非特要议如何收这税,还要议一议由何人来收哩。”靳敏道:“此事却是不小,眼下只是数州郡,待日后商路修得长了,单是收税之人便要不下万人。这些个人由谁来管,又要设官,既设官,又要发俸禄…”

余下两个心头都是一沉,眼下国库倒有一小半儿是因发官员俸禄而空的,既有官员,又要有子弟受荫职,好似滚雪球儿一般,日后不定又是个吃钱的庞然大物。凡这等冗官冗员,增时好增,裁汰之时却并不好裁汰,否则政事堂便不须如此发愁了。

朱震道:“丁太傅授课未归,不如等他来公议。”

李长泽点头道:“该当如此。”肚里却又打起腹稿来,纵是公议,他这新任的首相,也须有个大致章程才好,否则一问三不知,委实难堪。

田晃咳嗽一声,执起一份奏本来递与李长泽:“李兄还是先看看这个罢。”李长泽满目狐疑,田晃只作不曾看见。李长泽接了来一看,却是弹劾褚梦麟的,登时面皮涨紫,怒道:“斯文扫地。”

原来这褚梦麟自罢职归乡,却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正所谓囊锥露颖,好似身上拴着面铜锣,走到哪里都要带出些儿响动。褚梦麟为官多年,颇有些产业,不幸家中人口众多,花钱的人更多。原先生计不愁,乃是因他做着官儿,又有个为相的岳父,是以人皆与他方便。如今他得罪了老岳父,连妻儿都不与他一处住了,他又不肯逐了姬妾认个错儿,镇日里携着姬妾胡混,如此下去,有何出头之日?

便有地方官查他限田之事,他原是个官儿,自有限田数额,如今只算是个前状元,得免税的限田数额便不如前。又他家中原有些个有官职的儿子,如今也是白身,再无起复之望。还有些个姬妾原也是仗着他宠爱,亦有些产业。总是叫人清算了。

便是褚梦麟昔日同年,听闻此事,也不好去相帮。实是他平日所为,颇有些宠妾灭妻之嫌。哪家气走了妻子不再想法儿接回来的呢?他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要妻子了,连正经嫡长子都抛在京中了,反拥着姬妾回乡。

恰他家乡县令是个书呆子,乃是举人出身,脑子读得颇方正,却又考不上进士。更因不会做官,又不是那纪县令曾有个皇后做街坊,这辈子能做到县令便是到头儿了。接了上峰之令,叫他查这兼并之事。他读书人,平生也颇恨兼并,以兼并令百姓流失所,引得国家动荡,十分不好。逮着一个褚梦麟,便丁是丁卯是卯地查他,又令补税。

褚梦麟几个庶子虽名为庶出,实与嫡兄一般养大,更因庶出,褚梦麟格外要养他们气势,恐出门叫人小瞧了去。不合此时内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年轻气盛之时,竟与官吏起了争执,进而大打出手。他爹原做高官之时,这便不算甚事,他爹如今不做高官了,他也没了荫职,便是大事。

原本可周旋的事情,因这一闹,连褚梦麟也一道叫参了个“纵子行凶”、“罔顾法纪”、“兼并”。褚梦麟自出仕以来,因其特立独行与帷薄不修,挨过的弹劾并不少,如今连罢职还能叫人弹劾,也算是一样本事了。李长泽虽厌恶褚梦麟,眼见他因庶子跋扈而惹来弹劾,依旧不能平和,恨恨道:“参个甚?依法办了谁还能说三道四不成?凭他也配人参?没的浪费了笔墨!”

还是靳敏伸头来看了一回,便劝他:“褚梦麟总是状元出身,不同寻常百姓,地方上怕担干系,自然是要与朝廷说上一声儿的。”

李长泽的脸色变得阴沉,咬牙道:“此事我不好沾手,他种的甚么因,便得什么果罢。”

田晃与靳敏两个交换了个眼色,又一齐看向丁玮,朱震于旁并不吭声。丁玮道:“此事听凭圣裁罢。”褚梦麟又不是李长泽儿子,当不得李长泽每每回护他,做人岳父的都不管了,他们这些个外人又费甚力气去相帮一个不得圣心的人呢?

果然,九哥看着了便极生气,虽有些疑心李长泽先说褚梦麟首倡征收路费之事是为此事做铺垫,心里实不愿纵容褚梦麟,也命秉公查处。幸而褚梦麟为官多年,颇有些积蓄,出钱为儿子赎了罪过,又补了税,才算了结此事。一来一往,时已入夏。

褚梦麟忽一日收着京中长子书信,言京中说他风评不好,请父亲约束家人,权做收敛。褚梦麟心中不快,以这长子刻板冷漠,竟不回信,却又想既是京中对他有成见,原本同年等也不伸手援助,内里多半有他岳父的意思,想来近期起复不得,不如另寻他途。此时他方觉得,无论做甚事,都离不得官员身份。又想曾与洪谦有些许交情,既是想求人办事,便须财物等,洪谦想是不甚好色,只好另以他物动其心。

然褚梦麟自罢职以来,诸事不顺,田地也要征税了,原先带着田地来相投的农人也渐次离了去。办事须有银钱,如今朝廷有鼓励工商之意,不若以此重新发家。他素来有决断,想做便做,便卷起袖子来,先察何物紧缺,亲往穗州等处摸门路,便立意于穗州左近建个工场,专一招了人来做工。

却因男女大防之事,惹了无数非议。这却又是后话了。

却说时已五月,今夏天气果然不甚炎热,玉姐便少许多辛苦。针线却不做了,因胡妈妈说孕妇做针线会伤眼睛。闲来无事,趁一早天气凉爽之时往与太皇太后说笑一回,回来便问一问章哥饮食,又问东宫诸伴读可有淘气之人,间或唤了珍哥来说话。

珍哥与这姐姐见得少,初时拘谨,这两月见得多了,见玉姐并不端架子,言语间颇和气。又,珍哥家里听着多是江州方言,虽亦懂官话,听玉姐与他说江州方言,心头不免亲切。章哥年岁渐见,父母兄弟面前还要强装老成,珍哥在家里上头更有兄长,却是随和。

这日,珍哥手里捏着两只蝉蛹【1】进来与湛哥玩:“看这个,看这个,会爬哩。”将安氏骇得连摆手儿,又要将湛哥抱开了,且说:“好哥儿,可不敢拿那个,那个爪勾尖儿利,仔细伤了手。”珍哥面上便有些儿怏怏。

玉姐使手里团扇遮了口儿笑道:“你是猴子不成?哪里翻出这个来了?”珍哥讪讪道:“不是我弄的,是王赟。”这王赟乃是孝愍太子妃王氏的娘家侄儿,颇淘气的一个孩子,坏事儿并不做,却好爬上爬下、跑来跑去,除开听课,余时一刻也闲不住。

朵儿上前将两只正爬的蝉蛹捏了起来,看一看,道:“上头泥都蹭不见了,哥儿拿手来我看看。”珍哥将手一伸,果有一层薄土,小楼忙说:“哥儿随我来洗手罢。”朵儿道:“知了猴儿爬出土,今儿早晚要下雨哩。”玉姐道:“怎生说?”朵儿道:“我也不晓得,这知了猴儿最爱雨前雨后、天黑了的时候往树上爬。我记着小时候儿没吃的,晚上便点枝柴,往老树根子底下寻它。一个晚上我能摸好几十个哩。”

玉姐道:“你就吃它?”朵儿道:“娘娘休小瞧了它,这东西最肥哩!拿回来拿洗干净了,我那后娘总截了它去,取省下来的一点子油,上锅里炸着吃,最香!再能有点子盐沫儿蘸着,是小时候最好吃的了。”

阿兰虽也是寻常人家出身,却比朵儿幼时好许多,听了便说:“这也吃?”朵儿道:“人饿极了,有甚不能吃的哩?野菜榆钱知了猴儿都算好滋味了,饿急了时,蚱蜢蝗虫往火里一丢,烧熟了也能吃,香!”

听得阿兰都要流下泪来,听朵儿之意,她是有个后娘,天下后娘似梁老夫人与渤海王妃者少,想也知道朵儿小时候吃了多少苦头。若非朵儿在娘娘跟前比她资历老,她几要抱着朵儿哭一声“命苦的妹妹”了。

玉姐也伤感,开口岔开了,对章哥道:“你可听着了,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饱暖,天下也不都是花团锦簇的。”章哥忙应了。朵儿忙说:“瞧我,事儿都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也没甚大不了的,总算是我命好遇着了娘娘,蒙老太公好心,收与娘娘做丫头。你们休要这般,这知了猴儿真个香,不骗你们的。哪天我拿小厨房里使素油炸了,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胡妈妈忙斥道:“你胡说来,娘娘怀着身子,怎么好胡乱吃东西?”玉姐自怀孕,连兔子肉也不许吃一口,更因九哥生肖是兔,从此忌了此味。听胡妈妈说朵儿,玉姐道:“我不吃还有旁人吃哩,若是朵儿想吃了,便寻些来炸了与她吃,多咱吃腻了多咱算完。不是说下雨前后最多么?寻些就是了。”

朵儿说得不假,当天夜里便下了阵雨。

朵儿算得是崇庆殿里的红人儿,又有玉姐发话,果有几个小宦官往御花园里一寻,天黑时便翻出几十只来。拿往厨下洗净了,下油锅一炸,捞将上来洒上细盐。朵儿谢了厨下并捉蝉蛹的小宦官各几陌钱,这才将两大盘蝉蛹拿来吃。碧桃、青桃亦住隔壁,朵儿让她们一道吃,这两个世仆出身,并不曾食用过此物,初时还只碍着朵儿面子,看那蝉蛹生得狰狞恶心,闭着眼睛往口里丢,嚼得两下觉得滋味极好,便睁开了眼睛飞着筷子与朵儿来争抢,且抢且笑言:“饭要抢着吃才香哩。”

以致惊动了九哥玉姐,使小楼来打听,听着说吃蝉蛹,吃到要用抢的,玉姐忽觉着饿了,与九哥一道过来。闻着香味儿,玉姐越发觉得肚饿,无奈胡妈妈死死拦着,不许她胡乱吃,急得玉姐直跺脚。

自此宫里便盛行食这油炸的蝉蛹,自宫里而及宫外,又渐自京中传往各地,都以为吃法儿是宫里传出的,必是好物,天下的蝉便遭了大殃,这也是后话了。

玉姐眼睁睁看着旁人都吃得,唯她吃不得,恨得不行,怒道:“待生了他,我一天吃一大盘子!”九哥道:“你说甚便是甚,一顿吃一大盘子也由你。你不吃我便陪你不吃,你吃了,我陪你吃。”心里却想,等孩子生出来都到秋天了,知了都不剩几只了,却又上哪里寻蝉蛹去?

作者有话要说:【1】蝉的幼虫啦,也叫知了猴,小时候一到夏天就想吃这个。下雨的时候拿手电筒去照知了猴,照回来炸了吃的是最好吃的那一种,还有别的做法,都不如这种好吃。肥脸看大家。

第134章 可乐

蝉蛹之事,权作一桩笑谈,提起来时晓得的人多,然于国政,实无多少助益。眼下九哥更多却是在与政事堂议这修护商路之事,其时除开官道驿路是国家修筑,且每隔或几十里,或上百里便有一处驿站,以供歇息饮食之外,旁的道路朝迁却是不管的。官道驿站,亦是只许有出身之人使用,平头百姓擅走官道,却是犯禁的。

乡间道理,或是人使底鞋底生走出来的,或是乡民凑钱修筑,是以凡殷实人家“修桥铺路”便算是善举了。国家并无修筑官道之外道路的成例,这修筑商路是为着最终收个市税,是以九哥方能说服政事堂硬挤出这笔钱来。如今再叫朝廷出钱维护,休说国库并不丰盈,便是充裕了,政事堂也不肯这般干。

李长泽将这收路费的主张一说出来,政事堂也无人反对,余下便是议这收费章程。粗议“以其重为准征收”,朱震常年断案,惯于奸滑之徒打交道,提醒道:“于何处设卡,却是须斟酌。设若于此处设卡,这些个人却于关卡前绕道,行数里,又复归于商道之上,又当如何?若设得太密,非但不便,更须许多人手。”

李长泽将这一条儿又记下,丁玮复道:“更须防着小吏耍滑,或贪污,或于路费之外更多征他税。又须防范商人冲关撞卡。”

几人将条陈商议妥当,已交八月时节。将条陈置于九哥案头,李长泽立于案前备询问。九哥看如何计征路费,他长于民间,倒也晓得些物价,算一算也不算多,便即放下,却问起另一桩:“若商人逃税,又当如何?”

李长泽道:“一应商路驿卒皆是就近选取。乡民生于斯长于斯,附近皆是乡党,逃税的人如何能逃得了他们的眼睛?”九哥笑道:“如此甚好。”却又担忧商人因此而裹足不前。

丁玮奏道:“商人逐利,或可于关卡之侧置些馆舍仓栈供其歇息。天下民风终是淳厚的多,官家也不好将人往坏里想。”九哥听了丁玮此言,连说:“不敢。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初时修商路,因不曾想着养护之事致有今日之忧。我不想日后再多麻烦而已。”丁玮这才拜服:“是臣失言。”

然因丁玮言天下总是老实人多些儿,九哥便不再多将商人往坏处想。商人固是逐利,却也并非个个都是奸商,且有国家法度在,想也不是人人都要钱不要命的。

此事便议定。

九哥又问起商税收了多少,商税不比田地租赋,田地每年只征夏秋两季,是为两税之法。多了的,纵想征,地里没长出来,也变不出来粮食来。商税却是只消入市交易,便有税可抽,日日都有进账。便是政事堂,也尝着了甜头,李长泽道:“户部正算夏税,商税恐稍有迟误,依臣估算,商税比去年要多上五成。”

九哥道:“如此,商税实可解我燃眉之急,两税租赋不可再增,吾当重商。否则无以养这许多官员。”

听着“重商”二字,宰相们便面面相觑,李长泽面上变色,谏道:“官家,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若过于重商,恐民夫民妇皆往行商,则动摇国本矣。”

九哥道:“我非不重农事,然如今国家的情形你们也知晓,我每观史书便夜不能寐,历朝抑兼并,可有成的?并无!兼并之家既可兼并,便有办法逃税,我知这朝中必有人与之相勾连,褚梦麟一人便查出这许多田来,何况其他?要抑兼并还要用着这些兼并之人,又岂能办得好事?荫官却越来越多,花费更多,不别寻出路,你我便要穷死了!”

一席话儿说得诸相无可辩驳,朱震勋贵出身,家中几世富贵更知这里头弄鬼的手段。丁玮想了想,便以“治大国如烹小鲜”劝九哥,请其毋急功近利,又请遣御史往督各商埠,恐内有败坏风俗之事。

九哥许之,却又说:“兼并之事,我可宽容。卿等却好有个数儿,我方是天下之主。听闻南北有别,北方多有若有那一等宗族强盛,田连州县、势压地方官员之人,使百姓不知有天子、不知有朝廷、唯知有地主,我却不肯容的!这是于一地夺天子之威!”

诸相皆悚然称是,暗思自家有无此等情状,想一回,又觉无妨,事不干己身,便可从容应对。归于政事堂,却先不议事,先说起这官家来。丁玮道:“官家威严日隆。”李长泽道:“这是自然,做了官家总不好还似做太子之时。”靳敏摇头道:“非也非也,诸位何必慨叹?官家这般,总好过先帝那样。”

众人听着提及先帝,一时无语,心中皆想:确是比那个样儿好。李长泽咳嗽一声儿,道:“今日事还未毕哩,且议事、且议事。”

宰相们感叹九哥威严,九哥与这些个老相公说话,面儿上固绷得住,后脊梁上也汗湿地一片。他终究是叫教着“尊敬长者”长大的,与老人们摆脸子,他心里也瘆得慌。

擦一把汗,唤了碗茶来喝了,批一回折子,才转回崇庆殿。

玉姐产期便在八月,太皇太后有心与她方便,却命秀英过来陪伴。玉姐心里是想见秀英,又恐秀英一来,家里便没个能主事的主妇。秀英却不慌乱,对她道:“你好生再生个儿子,只消你好了,咱家便乱不了。”

玉姐嗔道:“怎地又要儿子?我还想生个闺女哩。”秀英正色道:“儿子是永不嫌多的。”玉姐道:“难道闺女不好?”秀英往她脸上一看道:“闺女想好,也须有兄弟,你少犯拧。”玉姐嘀咕一声,不与她犟嘴了,又问金哥如何。秀英道:“他下月便十四了,他爹叫他明年下场试试能不能考个秀才来。能中时,再考举人试,一回不行考两回,二十岁后考不上举人再说。”

玉姐道:“又说甚话来?我看金哥能中家里预备他何时娶亲哩?”秀英道:“我正愁哩,他一娶亲,便是成人了,那也是个犟种,怕不肯再住家里。这才叫他多考二年,有了功名,纵搬出去住,也好顶门立户。”

玉姐劝慰道:“这京中,多的是儿子成亲便分出去住的,先吴王府里便是如此,娘也只当是分家了。”又问家中经纪买卖如何,秀英道:“那却好,比着买田置地来钱快许多。只是我想着,手里没田,心里还是慌,预备着钱再多些儿,看这京城附近哪处有好田,不拘贵贱,总要买上几十顷才放心。京里有盘铺子的,我也想买两间来,日后你是不须我操心银钱了,那几个小孽障总要分他们些家业,才不枉他们投生到我肚里。”

母女两日便如此日日闲话,玉姐有秀英说话,困于深宫的躁意也减了许多。秀英每见九哥日日往来见玉姐,心下颇觉安慰,待九哥越发和颜悦色、喜爱之极。玉姐每与九哥抱怨:“娘面前,你好似她亲生的,我才是外头抱来的。”说得九哥直笑。

这一日,正说着中秋将至,玉姐却忽发动起来。九哥虽经过两回,依旧紧张难耐,还是秀英将他拦在门外,自去看玉姐。玉姐这胎生得极顺,不消两个时辰,又产下一子。玉姐口里说想要个女儿,见是个儿子,依旧欢喜得没了边儿。还是秀英那句话儿说得好“儿子永不嫌少”,尤其是这禁宫之中。

玉姐生产毕,秀英看着外孙,怎生看生好,又夸道:“这孩子心疼你,生的时辰好,天气不冷不热的,正好坐月子。”玉姐早已脱力,一翻眼睛,便昏睡过去了。

依九哥意思,还想留秀英多住几日,玉姐却以中秋将近,家中没人主持不便之故,叫秀英先回去。秀英临走前还说:“你这月子坐得不巧,偏又有这一大节,你要如何侍奉两重婆婆?不若备礼,请孝愍太子妃代你走一趟。”玉姐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来。”秀英这才放心回去了。

玉姐却差朵儿领着章哥去求王氏,王氏宫里正枯坐,早算着玉姐产期,寻思着许有用着她的地方儿。此时见章哥亲来,便再不推脱,虽说道:“我寡妇人家,不好多生事。然娘娘既不方便,我便也只好领这差遣了。”

她原生过儿子的,只不幸早夭,也养到章哥这般大年纪,如今看着章哥,没来由心中一软。又问章哥读书如何,睡得可香。章哥答道:“每日除开读书,爹娘还教我习射,说大些儿教骑马哩。伯娘,可怪哩,读书累时活动活动筋骨,竟不觉得累。”

两个一递一递说了好一阵儿话,王氏才依依不舍送章哥回去。

好容易玉姐熬过月子,九月里往慈寿殿处请安,亦往慈明殿里小坐片刻,奉上贡梨,皇太后木着脸儿,两人说些客套话,玉姐便即辞出。复往谢了王氏相帮之义,回来却听着了一桩奇闻

洪谦掌大理寺许久,终于遇着一件奇案。却是一个寡妇,前夫留下三个儿子,家中不贫不富,薄有几亩田产,既不想改嫁,儿子又小,没个男人不像个事儿。便招赘一男子,两下签了契书。不想这寡妇性烈,最不是那等受气妇人,每打骂丈夫。不合一日失手将丈夫打死了,这男子原是家贫,家中兄弟多,无力娶妻,才与个寡妇做“填房”。平日端人家的碗,叫打骂便也忍了,如今打死了,他兄弟便又不依。寡妇亦有亲戚宗族,两下各纠起数十人,闹出个百余人殴斗的大案来。

前赘婿审个赘婿被妻殴伤致死案,谁听了都觉新鲜可乐。

第135章 弘法

洪谦新官上任,审的头一桩案子便有些叫人皮笑肉不笑。换个人来审这案子,不过是依法而断,洪谦来审这案子,便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众人竟将百余人殴斗、致有死伤的大案暂放到一旁,交头接耳,只等着洪谦如何判这寡妇。连九哥听了,都只能呆呆说一句:“造化弄人。”却又不好临阵换判官,以免显得欲盖弥彰。

玉姐听着于向平打听而来的传闻,也是呆愣当场。小楼看她出神儿,上来请示:“娘娘,娘娘既有心事,明日不悟大师还宣他入宫不入?”

玉姐奇道:“为何不宣他来?”小楼不敢说永嘉侯遇着揭疮疤的案子,怕您心烦,没心情听大师讲经。只说:“怕娘娘将出月子,今日又跑了三处地方儿,累着了。”玉姐笑道:“你又弄鬼儿,今日累着了,明日往慈寿殿问安回来便不出门儿,只与方丈说说话儿便是了。”

小楼道:“那敢情好哩,听说大师极有道行的。奴婢们常见他,也能沾丝佛气儿。”说得一屋人都笑将起来。

晚间九哥过来,夫妇两个与章哥、湛哥一道用饭。章哥才读书,九哥一意栽培他,便讲究个“食不语”,一餐用得颇宁静。用罢饭,九哥漱了口、洗了手,却说:“如今孩子也多,总唤他们名字那一等糊涂的怕分不清谁个是长兄、谁个是幼弟,不如与他们叙一叙排行。从来也都是好唤个排行的。”

玉姐正擦手,听他这般说,点头道:“好。”当下便改了称呼,章哥最长,宫里便唤做大郎,湛哥居次,便是二郎,新生这个最幼,是为三郎。如此,三郎的名字便不须着急取了。

定了次序,九哥便命安氏将湛哥领去早早歇息,玉姐知他有话要说,却嘱咐安氏:“才吃了饭,休要倒头便睡,要积食的。如今天又不大冷,叫他前庭走走,回房里略坐片刻再睡。”安氏应了,领着湛哥出去。湛哥身后亦跟着几个宦官宫女,他却向父母、兄长拱手告退。

九哥这才与玉姐说及洪谦断案一事:“从未遇着这般巧事,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玉姐道:“那又有个甚?金哥现还姓着程呢,程家依旧是女户人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遮掩又有甚用?读书时,苏先生教授《论语》,说的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等虽不好自称君子,总是不想做小人。藏着掖着,旁人便看不着了?掩耳盗铃而已,愈发惹人嘲笑。”她想了半日,也唯有这般说、这般做,方不致叫人拿着这出身说事。

九哥听玉姐说这一套,便抿着嘴儿笑,待她说完了,便问章哥:“大郎可记着你娘说的话了?要记得牢牢的。”他素喜玉姐这不矫情的性子,颇觉有母如此,方好教得儿子坦坦荡荡,有德有行。

夫妻两个也不与章哥分说,章哥便只竖两耳听着,虽懵懂,却也不插言,只暗暗留心。金哥是他舅舅,他是晓得的,这舅舅又是随着外祖母的姓氏,便略有些儿奇怪。待两个说完了,九哥问他,章哥才一点头道:“都记着了,丁太傅也这般说来。只是…甚是女户?”

九哥与玉姐对视一眼,九哥便与他讲解何谓女户,又捎带着说了何为赘婿。且借着夸岳父,讨好一下妻子:“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人但行得端立得正,有情有义,便是正人君子。盗跖展季【1】为兄弟,一为盗寇、一为君子,可见一人是否有为,并不全在出身。”

玉姐听着九哥与章哥讲道理,说些个用人不拘一格,然须人品好。有能无德之人,只可用、不可信,诸如此类。暗道章哥这才读书几个月?你便说这许多?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转又想,谁个都是这般过来的,听不懂先记下了,听得多了也便懂了,便又心安理得听着九哥教子。

凡审大案,总不好即时而断,大理寺所决之案,往往是人命大案。玉姐度其日期,想这案子自提审案犯至询问证人,再查看证物,又要记录卷宗。因死者是赘婿,又不同于寻常杀夫案,恐还有礼法之辩。凡事一涉礼法,便要拖个没完没了,没两个月出不来结果两个月能审结的,已算是快的了。

玉姐暂将此事放下,却于次日单唤了珍哥来,问他家中如何。珍哥满眼疑惑,问道:“家中并无甚事,娘娘怎这般问哩?”玉姐一噎,道:“许久不见,有些想了。你好生读书,休管旁人淘气。”珍哥道:“我不与淘气的一道混闹。前儿王赟又捉了只蚂蚱,我都没理他。”

玉姐笑道:“也不要摆脸子与人看,他肯与你玩,是瞧着喜欢你哩。”珍哥道:“娘娘,我省得。”两个一递一递地说话,直到朵儿上前道:“哥儿该去读书了。”玉姐才打发珍哥往东宫里去。

不悟却又前后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