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看这和尚,虽上了年纪,须眉毕花白,却依旧清癯俊雅,披一件僧袍,挂一串念珠,手拎着菩提子的珠串儿如今越发过得滋润了。不悟渐也与玉姐相熟,见礼毕,玉姐请他坐下,他也不客气,谢座之后却说:“外间云永嘉侯审案,审着个棘手的案子,娘娘可知?”

玉姐道:“不过是些个车轱辘话罢了,南蛮子、小户人家、女人当家、赘婿…这些年,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起茧来,早不当回事了。我自家不觉得有甚,纵他们说,又有如何?他自己就先没趣儿了。虽语带恶意,说的却是实情,由他们去罢。”

不悟双掌拿什,宣一声佛号,却说:“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玉姐笑而不语,心道,我才没那般好性儿哩!口上却不多言,只问不悟:“方丈真个要将慈渡寺交出去?”不悟正色道:“慈渡寺本非老衲私产,如今老衲又久居京中不能主持寺庙,不若让贤。”玉姐道:“大师不回江州,想是在要大相国寺挂单久住了,却是便宜了我。”不悟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空与他商议许久,以宫中惯信道人,恐不悟一旦离去,帝后二人复又因循旧缺,佛门反要叫道门压制。虽清静真人为人极明事理,却依旧不是同道中人,设若清静一朝羽化,道门中人有何举措尚未可知。是以不空苦留不悟,乃至欲以大相国寺住持相让,只为不悟颇得帝后信任,欲因其之力,弘扬佛法。

玉姐心道,不空虽是不悟师兄,却又自有弟子,不空之后,不悟若想掌大相国寺,却又是一等麻烦事。这情形倒好与九哥过继相仿了,想着便咯咯笑出声儿来。不悟因为问:“檀越何以失笑?”玉姐正容道:“不知大师将何以弘法?”

不悟更肃容,言欲以门徒四处讲经。玉姐道:“大师既有此善心,还请先往北去。”

不悟何等颖悟,一思便明,如今朝廷官员虽有清流与勋贵之分,更有南北之别。天下之大,人皆安土重迁,看他乡之人便不如乡党亲近。不悟更通经济学问,晓得这天下,秦汉时中原之地富饶,视南方烟瘴之地为未开化。至于永嘉南渡,南方渐丰,到唐时南人虽受些歧视,却更富裕,所纳之税赋渐多。时至今日,官家又要重工商,南方比之北方税赋已大致相当。南人读书的亦是累年增加,渐有与北方角逐之势。

官家虽是宗室,生母却是南人,娶妻亦是南人,吴王昔年于东南道经营多年,官家生父与南人亦颇亲近。是以朝廷上虽认了这官家,亦认了这娘娘,提及帝后,北人亲近之心实不似南人。南人闻官家登基,娘娘是南人,凡官家有善举,总要称颂。近来收路费,因多在南方,竟无许多人反对,老老实实交了税,又有那一等信官家的,有叫小吏敲诈了的,竟敢告官。官家与政事堂颇重期事,竟严问小吏之罪,南人更爱戴帝后。

北人却还不曾得这许多实惠,虽无反心,然较南人之心,却是有些许差异。想来皇后此举,也是借着佛门传法,要宣扬一二。

不悟想明此节,当即合什道:“善哉善哉,北地久临兵祸,实当抚恤。”玉姐笑道:“这个你与官家说去,天好晌了,官家也该回来用膳了。”朵儿附和道:“晓得大师要来,昨日厨下便预备了干净锅灶碗碟,案板都是净的,单与大师烧斋菜哩。”不悟因留饭。

九哥果回来用午膳,食毕,玉姐将不悟欲辞慈渡寺之事说与九哥。不悟言道:“贫僧与苏长贞颇投缘,如今皆老迈,难得聚首,更当珍惜,还望官家成全。”九哥喜道:“大师得道高僧,又通经史,我还想常请教哩,如此,甚好甚好!只是这借居大相国寺有些不妥,不如我为大师另立一庙,如何?”

不悟道:“颜子居陋巷亦晏如,大相国寺已是极安逸了。官家若实有意,贫僧便请一事。”因说往北地弘法之事。

九哥道:“北地兼并既重、贫民既多,地又苦寒…”不悟道:“正因兼并重,有贫民,才更要劝其向善。人无恒产,便无牵挂。”九哥大悟,道:“亏得大师提醒。”玉姐葱根般指头点着自己鼻尖儿,笑问:“那我呢?我早许了大师与行脚僧盘缠,也是行善哩。”

九哥大惭,想国家并不富裕时,他要建庙,恐非但政事堂要拦着,御史也要劝谏,又是一桩麻烦事,不想生事,顶好是内库出钱。不悟道:“行善莫问回报。”玉姐敛容道:“大师说的是。”

于是,不悟便回不空,择数十佛法有成之僧人,又有百余小沙弥,领了内库与的银钱,各选一路,去扬佛法。众僧一路行来,非止弘扬佛法,连帝后二人也叫他们说得神乎其神。连同章哥等,甚孕而有征,生有吉兆。总是叫沿途百姓觉着官家一家都是星宿下凡了。

佛门如是,清静便有些坐不住了,往寻不悟,不悟正与不空辩难,清静见便上前揪不空胡须:“好贼秃,这般奸猾,暗地里使人四处化缘,还不与我说一声儿,我何曾抢过你饭食?你将头发与我留了,好叫我揪一揪儿。”

不空连连讨饶,却说:“话赶话儿赶上了。我又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若也想弘法,自与娘娘说去。你又不是入不得宫。”

清静不依,必敲了不空攒下的上好檀香袖了,才有了笑影儿,又与不悟说笑。次日便与玉姐说,道家也想往北方去普施甘露。玉姐与九哥待他亦如不悟,与些银钱,更因冬日近,还许与棉衣。

却说这僧道为帝后张目而去,京城便下了头一场细雪。人入冬便懒待动弹,镇日晒太阳、说闲话儿,日子也过得悠闲。不知不觉间便到腊月,洪谦那头案子也有了定论。

众人只等着,看他是轻判还是重判。洪谦却先问殴斗案,因死伤者众,追究必有处极刑者,本有死伤,再有刑罚,必致家破人亡,有伤天和,各问为首者流千五百里。

寡妇殴夫致死,原应问斩,因是赘婿,便减等,因有三子皆幼,须抚养,乃免其死罪。却命寡妇出钱粮,每月粮一石、钱一陌,与死者兄弟有子之家,为抚养之资,养一子至十六成丁,出继为死者后,令不断香火。

如此情理法皆备,也算是皆大欢喜。

京中想看热闹的虽不满意,却也无奈。过年时亲戚走动往嘴里过一回,也便撂下了。实是不撂下也不行,正月才过,便有噩耗传来有流民为乱。朝廷能看着兼并之恶果,便是兼并已颇严重了。须知朝廷官员大半与兼并有勾连,能叫他们也觉着兼并不好再纵容,可知其为祸之烈了。

如今失土之民为乱,也是应有之义了。

第136章 结仇

却说九哥自过继以来,看是春风得意、荣华富贵,实则糟心的事情一件也不曾少过。却才熬到了登基,熬过了边患,熬过了孝期,熬得元老大臣们退的退、服的服,连着妻儿一道儿省吃俭用好容易熬过了缺钱的日子。眼见着得形势一片大好,忽地又闹出流民为乱来!

政事堂里,田晃与靳敏两个正当值,因朱震今日不当值,散了常朝便回府了,他两个正说着洪谦“会断案”,冷不防加急文书递到了跟前儿,当下也不说洪谦了,急急一看是军务,两人脸上便似被抽一了个大巴掌,齐一整衣,往紫宸殿里上奏。

九哥彼时正看着呈上来的舆图,上标着各处所建的商道进度如何,手旁一撂奏本书册,是写着于何处设卡、置多少官吏收费又收支如何。下定了决心,不可令这征收商科又以养出一注冗员来。又在心里算一回收支,这征税修路,居然还有赚头,九哥一时难以置信。

虽是震惊,九哥心情却是不坏的,口角含笑,正预备回去用午膳时与玉姐说这新奇。须知有商路之前,国家道路都是官路,官道并不许平民人等行走,官员、军士行走时,驿站须供食宿、车马等等,非但不收税,反要倒贴钱,除此之外,驿站之维护、驿卒之生计,亦由国家支付。平民人等若走了,也不收税,却要捉将起来。便有那一等机灵人,人少时走官道,闻得耳后生边,便忙自官道上跳将下来,生怕叫人捉了去。是以这官道,朝廷是赔钱的。

无钱时愁钱,赚了钱时九哥又有些犹豫,恐这税钱定得略高,伤了商人。若商人不行道了,便也无处收税。一时却又想着少时几次全家随郦玉堂往任上去,皆有商人随行。又想怕收了税,商人又依附了官员去走官道,此须禁止。

正思忖意,却听着脚步声声,便有小宦官来报:“官家,田相公、靳相公求见。”九哥忙命宣见。却见田晃与靳敏两个脚步匆匆,身上绸衣擦擦作响,声入耳中,便觉是有急事。九哥便也将笑容敛起,问道:“二卿何来之匆匆?”

田晃说话也较平日快上了几分:“有失土之民为乱。”

九哥怔然,旋即生怒:“究竟如何?”田晃奏曰:“是地方处置失当。”却将手上急报双手捧上,胡向安上前接了,转奉于九哥。

九哥展开一看,即怒上心头,拍案道:“我早经说过,抑兼并可暂缓,他们吞了的我也不曾叫他们吐出来,只叫他们休要太贪!如今倒好,贪吃撑死了自己!他们自己蠢死不打紧,我还心疼我好好的百姓!”

原来北方有一县名丘邑,离京不甚太近,却也不算极远,因豪强兼并,百姓沦为佃户。初并不曾流离失所,不想这财主初时倒尚算和气,也与贫苦人家减几分租、也与疾病之人赠些药。这二年却越发吝啬,不特涨租,还时常征佃户出力服役弄得佃户日子越发过不下去。欲往旁人家去,阖县唯此一大户,惹不想背井离乡,便再没个旁的去处,只得暂行忍耐。

千不该、万不该,这主人家一管事仗势欺人,霸占了一佃户的妻子。寻常遇这等事,将女娘送还,略与些银钱遮遮羞儿,多半也没个人追究。不想这管事也是个有能之人,竟擅自命家丁将这佃户打将出去。佃户肚里一肚气,娘子不曾讨回,连丝帮衬的钱也无有,反叫打了,还要挤出钱来治棒疮。如何忍得?

庄户人家,多是聚族而居,有些个家族彼此处得好些,有些个家族彼此生疏些。然若遇事,合族上下却多半一心。于是便纠起本族青壮,欲讨个说法儿。由此便惊动了主人家,不想这主人家竟不知发的甚么昏,以佃户为刁民,竟不责罚管事,反递帖子令县令弹压。

正闹间,佃户之妻又羞自缢,事情闹得愈发大了。县令平素不与这财主争执,此时却不好真个弹压,反劝财主息事宁人。这财主许是真个昏了,竟不听劝。县令无奈,亲往劝佃户,却又劝不住,不得已,将领头儿闹事的暂押入牢中。这便捅了马蜂窝,又有传言,道是县令收了财主贿赂,一时群情激愤。

时值春季,万物生发。然春季又有一个说法儿,唤做“青黄不接”,北方粮食一年至多两季,不似南方至有三季者去年粮食缴了租子便不剩下甚了,经一冬,又春耕出了一把子力气吃得多些儿,便不剩下甚么了。新年的粮食还不曾下来,整日数着米粒儿下锅。正饿得一肚子火儿,又生出这等事来,如何不闹事?

又有,既有兼并,许多百姓将身与田投了财主,便受其庇护,余下的民人便要将这些个租赋一并承担。是以初时是佃户闹事,次后连有田之农夫之不满也叫勾了起来。又杂夹一等好事之徒,一搓火儿,竟冲击县衙,将县令采来打了一顿,县袍也叫扯破了。那财主家又欲点起家丁来看家护院,却敌不住外头人多,又有许多人饿着肚子,想这财主家牛羊满圈、粮满囤,正可均平均平。

一来二去,将财主家也抢了。待吃饱了饭,这才想起来,官儿也叫打了、财主也叫抢了,这却是犯法的。众人正急惶无计时,却又有人想起来,不如一走了之。

原来这县既名丘邑,便是县内有些山,诸人往山里一躲,无人领路,岂不便逃脱了?说走便走,当即卷了铺盖、携了粮草,往山里去了。那县令因平素也不算凶恶,挣出一条命来,原是想掩着调解的,此时只得慌忙上奏。邻近州县不敢坐视,亦欲相帮。躲往山里的便愈出不敢出来,又与邻近州县颇受兼并之苦的百姓连成一气,做成个啸聚山森。乱民越发多了起来,因掩不住,不得不上报朝廷,彼时却已祸结三县了。

九哥看着这奏章,只觉火气一阵一阵往上冒。靳敏看着不是个事儿,忙来劝道:“官家且慢气来,事已至此,平乱要紧。”

九哥忍气道:“召政事堂、枢府、户部、兵部来议事。”胡向安多一字也不敢说,只答一声:“是。”便亲奔出殿门,支使几个小宦官往各处宣诏。九哥却问田、靳二人:“这迟某人是何等样人?竟能兼并一县?查!”田晃连忙应了,亲去吩咐。

诸衙皆在宫内大殿之前,不多时,户部兵部与枢府先到,户部尚书先说:“方才田相公传官家旨意,命查迟某人兼并之事,侍郎正领人翻阅卷宗,稍后便送至御前。”九哥面色一缓也不缓。兵部与枢府便请先问战况,九哥将奏本掷与二人。

两人将将看完,李长泽、朱震、丁玮便至,三人皆不年轻了,却各骑马奔来,都是一头汗。进来先与九哥见礼,九哥道:“休弄那些个虚的了!先看这个!”奏本复往三相手中传递。待三人看完,九哥问道:“如何?”

李长泽因九哥先前曾语及兼并之事,却叫他劝过一回,不由旧汗未消,新汗又起,一拱手儿,正待请罪。外头户部侍郎却又来求见,道是这兼并的丘邑县兼并的迟财主的底细查到了。九哥冷着脸儿问:“他是何人?”

侍郎奏曰:“臣等查看丘邑县之户籍,又拣看田册,丘邑县并无迟某人,这些田地,却是在…陈奇名下!”话音落地,自李长泽以下,便都放下心来。

九哥却狰狞了:“属实?”

侍郎道:“属实!若丘邑县有迟某人户籍,臣等也不至耽误这许多。因并无迟某人,臣等又查看田册,也不晓得这份产业是陈奇名下。臣受此启发,便查阅京城户籍,始知迟某人乃京城人士。若臣未猜错,却是陈奇的家仆。”

九哥听了,一拳捶到案上,砚台、镇纸齐齐跳得老高,怒道:“区区一家仆便敢兼并,家仆之仆便敢淫人妻女!陈奇何其威风?朕且不及!”

李长泽之下齐齐拜倒,口称“息怒”。

九哥冷笑问:“于今却好如何?”

李长泽开口便是斩钉截铁道:“限田,括其隐田!”朱震道:“乱民虽情有可悯,法却不容情。既有冤情县令又不管,有那等生事的心志,何不径往上诉?胁从可赦,首恶当诛。请剿其乱者、抚其孤苦。”

九哥一挑眉,复问:“使何人剿、何人抚?”

朱震对曰:“请以陈熙进剿,使郦乾生安抚。生事者毕竟乃陈氏仆役,若使他人前往,恐于其家业,不好处置。请官家看慈明殿面上。郦乾生乃宗室近亲,亦足证官家诚意,不如此不足以尽快平息事端。北方兼并颇重,是以丘邑之事一月而勾连三县,臣恐拖延不决,事将有变。”

九哥道:“就这样!”旋即道,“诸卿跪着做甚?快起。”

诸臣这才起来,当即拟旨、颁诏、调兵。又与九哥亲兄郦乾生颁旨,着出为安抚使,只待陈熙先行,平定局势后,便即出发。

枢府看着这般,便知此番用不着自己,有陈熙去,事交与他便是。户部却要诉一回苦,言国库才攒下薄薄一点银钱,便要花将出去。李长泽等却在想抑兼并之事,朱震想的却是慈明殿这番又要讨不着好了。

李长泽心思动得起快,想来这兼并是须抑上一抑,却又不能狠抑,否则民心未失、便要先失官心。不若官家所倡之重工商,好与失土农民一条活路儿。

朱震又请九哥“往慈寿殿分说分说。”

九哥深吸一口气道:“但有急报,便报与我,我往见慈宫。”

太皇太后正与淑太妃说着陈熙之妻又怀一胎,只盼是个男胎,因陈熙长子这些年着实有些个娇惯,想着好有个兄弟,两个好互相扶持。听得九哥求见,姑侄两个都有些讶异,太皇太后道:“快请。”淑太妃道:“也不曾听说有甚事。”

待见九哥入来,面色不豫,两个心里都有些打鼓,太皇太后问道:“官家近来可好?”九哥强笑道:“诸事皆安,唯有一事挂心。”太皇太后因问何事,九哥便说如此这般,听得太皇太后与淑太妃也面如土色。

这两个不是不曾经过流民为乱,那些个却不曾与她们有牵连,是以能淡然处之。如今陈氏既有激起民变之嫌,两个如何不惊?心里将陈奇骂了个狗血淋头,口上便要摘清。太皇太后愤然变色道:“官家无须看谁面上!我既嫁与先帝,便是郦氏妇,如何会护着陈氏仆?”

九哥顺势将以陈熙进剿之事告知,又说:“先平剿患是要紧,平乱之后,陈奇之罪却不好不问了。”太皇太后道:“国家自有法度!”九哥道:“终是皇太后亲弟。”太皇太后冷笑道:“便是我的兄弟,该领甚罪也当领甚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头祖孙两个说得相投机,那头慈明殿里,皇太后正拍桌打凳儿,朝陈奇之妻骂道:“你们的胆子也忒大了!竟不先来说与我知道!”

陈奇之妻哭道:“我们也不晓得,作死的奴才自家逃了并不曾告诉我们,我们也是因着那头府里有动静,略一打听,这才晓得事情不好了的。还请娘娘救救我家那个亡人。”皇太后顾不得弟媳骂弟弟是亡人,将心一横道:“你们只管推与那逃奴!我自与官家打官司去!”她统共这两个兄弟,如何肯令陈奇出事?

陈奇之妻放下心来,依旧哭道:“他叫削职好些年,家里收益便少了许多,孩子们一年大似一年,一个个皆要嫁娶,又要置产业。京畿早没地方儿了,这才往稍远些儿的地方去,谁晓得…”

皇太后听得心烦,喝道:“你哭个甚?回去等消息罢!”却命人往紫宸殿去看九哥可在。

九哥自是不在的,听着九哥往慈寿殿去了,皇太后暗骂一声,也只得忍了,只待九哥出了慈寿殿,往叫人拦着相请。不请太皇太后出手更快,九哥前脚出了慈寿殿,后脚便使人将皇太后拎了来训斥一回。

皇太后听着太皇太后说她这一系:“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不晓得轻重”,又说叫陈奇兄弟两个,“日后也休要为官了,做官儿也是犯事。”竟是要将他两个皆削职为民。口上不说,心中不由大恚,手上留的两寸来长的指甲都握断了三根。暗想:你们休要落到我手里。

陈熙行后,九哥果颁旨,彻查此事来龙去脉。果然连出陈奇,这陈奇几经起落,心志早已不坚,审他的又是洪谦。洪谦言辞自来犀利,又通世情,但陈奇有言不符实之处,皆叫他一一指出。陈奇初欲推往逃奴身上,洪谦却翻出吏部旧档,将田册取出,却是在他名下。更有迟某人签与他的“雇佣”契书,凡经牙行之正经“雇”人,皆须往衙内落档。

陈奇不得不认了是他指使,却又说并非是他一人之产业,尚有其兄侯陈文之田。于是朝廷公议,一将陈奇削为民,又将其兄之侯爵夺去。却又将其“强取豪夺”、“非法而占”的田地收还国家,重分与百姓。

朝廷上自政事堂,下至寻常小吏,皆知兼并之烈须抑,却又恐蔓延至己身。今日终于有个替罪的,自不会轻易放过。李长泽主持公议,原本陈奇兄弟激起民变当流放,因是皇太后兄弟,可“议亲”,便不流放,只削职而已。乃将皇太后求情的门路都堵了。

待朝廷议下,时已至五月,丘邑陈熙已将大股流民平息,只余收尾。皇太后气极而病,孝愍太子妃却请缨讨了侍奉的差使。太皇太后与玉姐皆知王氏与皇太后有宿怨,太皇太后乐得王氏将账全记在皇太后头上,玉姐更以皇太后难缠,两个皆乐见王氏与皇太后打擂台。

是以太皇太后止遣人慰问,玉姐亦止每日亲往问安,余事悉交与王氏。拖延至九月里,皇太后“病愈”,玉姐还将淑太妃所出之三姐、王氏之女三姐,并淑太妃抚养的先帝之女一并唤来,与皇太后设宴庆祝。皇太后发作不得,恨得只管咬牙。

外头却传来消息,陈熙已将乱事平定,郦乾生抚慰颇出色。

第137章 工场

丘邑事平,正在八月里,玉姐终于舒出一口气来。消息传来时,离着三郎周岁还差个三天,因有着丘邑之事,宫里好有半年不曾欢笑,玉姐深恐三郎周岁再弄得不欢喜。

凡做了官家的,除非短命,谁个一辈子不遇上几回天灾人祸?只因九哥这是头回遇着逼反良民之事,既有流寇,便是君臣治国做得不好,便是往九哥面上扇巴掌。比之外敌入侵,难堪百倍不止。虽有陈文、陈奇兄弟做遮掩,却更显得朝廷无能,以致外戚兼并,激起民乱。

眼下民乱既平,九哥亲兄郦乾生又立有些许功劳,郦乾生不同于郦玉堂,后者须避讳,前者若真个有能为,受重用却不受甚非议。九哥脸上阴霾因此消了不少,虽郦乾生尚未抵京,九哥已先召见了郦乾生十三岁之长子,赐其锦袍。郦乾生第三子比章哥大上半岁,正在东宫里读书,好叫小辈儿们多亲近。

三郎周岁,须试儿,应邀而之人多是宗室近亲,并些亲近大臣。他的乳母乃是新择之王氏、管氏,也与小茶儿一般,暗地里不晓得教了三郎多少,教他去取那书本子。三郎周岁场面并不十分盛大,因有着平定民乱的喜讯,却是人人面带舒和喜悦之色。到得试儿之时,众目睽睽之下,三郎果抓了本书。时人重文,自有赞誉之声。

那郦玉堂一双眼睛便往孙子们身上粘去,一刻也不肯拔下来,郦乾生未归,郦坤生与他两个兄弟分据左、右、后三位,眼疾手快,生怕郦玉堂抢上去冒犯皇子。

玉姐与一干内外命妇自在崇庆殿里说话,应景儿说的是儿女经。诸妇人亦因乱事平定,心绪颇佳。陈三姐儿因说玉姐好福气,连生三子,玉姐笑道:“是哩,我总想着酬神还一还愿。”又说儿子有儿子的好,女儿有女儿的好,若再有个女儿,她也是感激的。

太皇太后便对秀英道:“瞧瞧瞧瞧,她这是朝你夸她自己哩。”秀英亦笑道:“夸便夸罢,便省得我再夸了,好省了力气与娘娘说话来。”

申氏犹喜,其长媳相伴,婆媳两个因着郦乾生立有功劳,归来不日便要升迁,心头原便是一喜,这等好差遣,本就是看九哥面上照顾来的。如今申氏看着九哥这许多儿子,称得上人丁兴旺,更是喜不自胜。大娘素日敬爱这婆母,知申氏每担心九哥,今见九哥夫妻和美、儿女成群,也为申氏欢喜。

这许多人里,不开心者,唯皇太后而已。乱事因陈奇而起,旁人愈喜,她便愈发尴尬。虽无人于她面前提起始作俑者,然一赞陈熙、郦乾生“国之栋梁”,她便觉着是嘲讽陈奇是废柴。近来听这些个话听得多了,皇太后难免心绪不佳。

人说婆媳天生是冤家,申氏与玉姐这一对儿亲如母女,皇太后与玉姐这一对儿便是应了古人之言。初时是玉姐无可不无,皇太后先瞧她不顺眼,次后便是玉姐叫皇太后惹得发毛,前头又有个申氏做对比,越发觉着这婆婆难伺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玉姐也强硬起来。寻常人家当此之时,凡做人儿子、做人丈夫的,于中和个稀泥,又或是压着媳妇儿朝长辈赔个不是,也便正了规矩。不想九哥对皇太后也是深恶痛绝,更不拦着玉姐。婆媳两个越发成了仇家。

若你有个仇家,但凡她有你没有的,便越发刺你的心。玉姐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每每先有“吉梦”便因而成孕,生章哥时更有吉相。孩子一个一个养大,个个活蹦乱跳,最大的章哥都读书了。反观皇太后,生个儿子还叫弄死了,连过继之事都不好提。心中如何不恼?然因是喜事,又有太皇太后压着,便不得不笑。

申氏与秀英等看着皇太后虽面带笑影儿,脸却是歪的,都颇担心她要寻玉姐的不是。两人皆掌家多年,晓得天下婆婆都不好惹,纵以秀英之泼辣,也怕皇太后与玉姐小鞋穿。

一时又摆上席面来,众人食讫。一时太皇太后说倦了,便要携着皇太后与淑太妃归往慈寿殿去,众命妇皆散去,申氏、秀英却留下来。秀英先说玉姐:“你怎单与太皇太后亲近,不与皇太后面子哩?这样可不好,那毕竟也算是你婆婆,你便朝她爱搭不理的,叫人看见了要说不好。”

玉姐嘟囔道:“哪是我爱搭不理?是她爱搭不理哩,她不搭理我,我便是烧了高香了,就怕她一搭理,我就要穿小鞋儿了。”

申氏道:“她也是触景生情罢了,你日子过得好,她看着便有些刺眼。她还不曾有太皇太后那般忍功,太皇太后无论如何,总是于先帝朝横行数十年,当年丧子的一口怨气总是消散了不少,是以忍得;淑太妃好歹存了一个女儿下来,又有许多外孙,上月官家才命录了广平长公主所出二子为环卫官去,淑太妃的气性便也不大。唯有一个她,儿子去了,嗣孙也不曾有一个,如何不怨?”

玉姐冷笑道:“她怨我?孝愍太子与元后却要怨谁来?我与阿家,却要怨哪个去?好好将我们拆了开来。”

秀英怒道:“你又来!太皇太后固高寿,照着常理儿,却要走在皇太后前头的,到时候儿管束着她的长辈便无了,我且看你要如何!”

说得玉姐脸色微变,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于向平恰于此时进来回道:“官家外头吃了酒,外头官人们都散了,不知要将官家安置何处?”申氏忙站将起来,面带忧色,欲言又止。

玉姐便道:“还要安置何处!还不与我搀了来。”却又不令申氏与秀英回避,秀英会意,这却是与申氏个方便,好叫申氏看看亲生儿子。

九哥实不曾大醉,微醺而已。叫胡向安搀着进了崇庆殿,正遇着申氏,母子两个四目相对,想说甚话儿,却又一字也说不出来。玉姐嗔道:“你醉了,便不认人了?”九哥借着酒意,与申氏长长一揖。秀英与玉姐看着便分外难过,两个也不催促,直到申氏回过神儿来道:“九哥醉了,歇罢,我们也该回了。”

申氏去后,九哥心颇怅然,连带玉姐看着李长福奉上的单子也有些个意兴阑珊。李长福做经纪买卖渐得了趣味,又有内廷招牌,赚得极多。除开每季留三成利润再充本钱,余下的都要押解入京。

玉姐原是想使这些钱买些物事,前番动荡,也不好奢侈,只得下令只解递三成入归内库供开销,余者悉留于穗州等处。待丘邑民乱平定,玉姐这才又翻出账本儿来,盘算着是否再添些宫人,湛哥渐长,也须添置小厮、预备书僮儿了。

听着九哥辗转之声,玉姐也没心思去想要再添置多少人,又要花费几许了。入来看着九哥,九哥却不张眼,只作已睡着了,玉姐坐着看了他一阵儿,听得他呼吸渐平,轻轻与他掖了掖被角儿,方退了出来,依旧愁那账本儿去。

不数日,郦乾生归来,九哥因其有功,便要授一实职与他,将先时先吴王、温孝全曾做过的东南道转运使点与他做。因温孝全是做过此职的,李长泽便问他:“郦乾生可乎?”

温孝全笑道:“只消守得住本心,为人不贪,又不懦弱糊涂,有何不可?”话虽如此,李长泽依旧道:“他不曾担过甚实职,你与他分说分说,休教他丢了官家的脸面。”温孝全晓得官家威严日盛、又因民乱之事正在势头上,李长泽却已有些个老迈,这却是顺着官家,当即应允。

李长泽不驳郦乾生任命,并非全是为顺着九哥,这郦乾生于郦玉堂在京外任上时,留京看家足足十年有余,平日并不生事,也是温文尔雅,颇有些个好评。郦乾生为环卫官时,曾有数次与李长泽等人打过交道,处事明晰。郦玉堂一家于京中名声甚好。郦玉堂虽有些个不担事,却也不惹事儿,申氏更是贤良妇人,若非因他家好,先帝时便不至择九哥入继了。更因家门整肃,李长泽这才答应了的。

于是郦乾生便须择吉日上任,家中自是一番洒泪拜别,除开第三子留于京中侍奉祖父母、为太子伴读,郦乾生全家整装赴任。

九哥与了郦乾生这一肥缺,心中也颇不自安,及见政事堂并无异议,旨意亦不曾叫封驳,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却与玉姐道:“甚是作怪!竟无人说我任人唯亲了。”玉姐笑道:“难道大哥是糊涂人?又或是刻薄人?他才安抚有功,为人亦好,再挑剔他,便是吹毛求疵了。”

心里却想,他是你亲哥哥,又不似陈奇那般好犯事,与他个差遣,便是瞧你面上,又能如何?东南赋税颇多,正是一肥缺,非官家心腹,又或与政事堂有勾连,谁个能得此任?自开国以来,唯有两个既非皇亲国戚、又非皇帝心腹、更不是宰相亲戚的人做上此位,一个后来自己做了宰相,另一个得急症死了时已是三司使了。

九哥也笑道:“大哥自幼功课便极好的,听说打小儿娘、婶子便教他经济事务、人情世故。独个儿回京的时候,他才十七岁,独儿在京里十好几年,也不见有差池。家里才回京的时候儿,除开吴王府里亲戚,余者两眼一抹黑儿,都是他一一经营来的。他此去,必是无忧的。”

玉姐道:“那你还怕个甚来?此去必是坦荡的。”

玉姐这话却不曾说对,郦乾生行不两月,便有一封加急的奏折呈往九哥案头东南有些个事。

却是先前说过的那褚梦麟,他原是个有本事的人,既不做官,又要钱花用,便思自家做经纪买卖。往来贩运之事非有心腹人等餐风饮宿不可行,又要打通各种关节,颇为费力。他便不做这一条儿,又看中商人往各散户家中收取物事,再行贩卖。

他也有魄力,竟自开了织坊,召了男工女工来做活计,将一件活计拆开来做,织布便单织布、修剪便单修剪…他还晓得些个男女大防,男工一处、女工一处,并不混同。

不想便是如此,也叫人非该,地方官员还要弹劾他。郦乾生听着消息,便觉不好,连夜写了奏本直递御前。

九哥看了,也是一肚皮气,待要发作,却又忍将下来。却是郦乾生将这前因后果说得极分明。东南之地原是多山,人多地少,本就有背井离乡经营之习俗,乃至有远度重洋者。如今兼并愈烈,失地之民颇多,亏得有这一条生路,否则不定要生出甚样灾事来。郦乾生奏本中更说,富者田连阡陌之后便更不知足,乃至有买幼童阉割为火者以供驱使。宫中禁绝此弊,民间竟有私自阉割者,九哥看得又惊又怒,便不得不深思,叫他们做工,也好过阉割。

思及此,九哥次日便将郦乾生奏折里说褚梦麟之事使张白纸糊了,单将东南情势示与政事堂等重臣来看。

郦乾生奏折前往九哥跟前,政事堂里已颇听着些风声,李长泽原恶着褚梦麟,然听着事关重大,也只得先将褚梦麟抛往一边,专看这兼并之事。

政事堂里没个笨人,皆晓得兼并抑无可抑,如收缴陈氏产业之事,可一不可再,否则不须有人作乱,单是朝廷自己,便要乱将起来,政事堂诸公便要引退,官家轻则罪己,重则不可说。

还未议着办法,弹劾褚梦麟之弹章已到。朝廷哗然。有一等固守礼仪之人,大骂褚梦麟败坏风俗,亦有见风使舵之辈因九哥神情松动为褚梦麟说项。更有有识之士上书,须与失土之民寻一出路。除开一班太学生,竟无人提及兼并之事,纵有语者,亦是泛泛而谈要抑兼并的,正是兼并得最凶的人,这抑,又要如何抑来?

事干国政,自九哥往下,自八月议至腊月,亦只辩出一条“兼并之事涉及颇广,须慎重,失土之民正在眼前,须与寻一去处。”眼见新年将至,各衙封印,方都扎了口儿,预备着过年了。褚梦麟虽遭参劾,依旧安然无恙。

郦乾生知九哥处境为难,与褚梦麟做保,叫他先只消雇男工往织坊内做活计,至如女工,依旧是老例,女工家中做活计,织坊去收,点件数与工钱。

郦乾生做完此事,又奏与九哥知晓,九哥看着便点头:这也是一样办法哩。风俗不可轻易变动,男女混同未免不妥,若止有男工,也无不可。想来自政事堂往下,不致于此议持异议才是。

不想才舒了心,预备过个好年,正旦朝贺之后,三郎却又发起烧来。

第138章 佛奴

玉姐已养了三个儿子了,当初生养章哥之时,上自秀英下至小茶儿,凡生养过的妇人都说养孩子不易,男孩儿小时候儿尤其难养活。

秀英年轻时便掉过一个男胎,郦玉堂家里两个妻子虽不曾失过孩儿却有两个妾出的庶子未及序齿便夭折。小茶儿一个儿子程保,小时候亦常生病。胡妈妈是因生的儿女都夭折了,叫婆家赶将出来,不得已做了乳母的。

这些且是外面的,宫里的孩子更难养活。休说孝愍太子四个儿子一个也没剩下来,便是先帝,十几二十个儿子,活到大的也只有四个。

初听着这些的时候儿,玉姐心中颇惴惴,彼时她正年轻,又是头胎,亦耳濡目染,晓得孩子难养,是以胆战心惊,小心在意。不想章哥天生健壮,直到如今,也不过是打过几回喷嚏而已。次后便是养了湛哥,也是康健。玉姐便觉着孩子也不难养,看着三郎时,也觉如此。

哪料这孩子突又发起烧来了?!一瞬间,玉姐不由便忆起这些个人说过的话来了,登时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来。三郎的乳母急得一头一脸的汗,正等玉姐发话,见玉姐面上也是震惊,不由心里更是害怕。玉姐回过神儿来问:“只是发烧?”

乳母道:“看着三郎烧着了,便来禀娘娘了。”玉姐道:“还不快去宣御医来?”朵儿忙安抚她道:“娘娘休慌张,您先稳住了,才好说话。”小楼接口道:“奴婢这便去宣。”胡妈妈于旁道:“小儿发烧是常有的,只消退了烧便好。三郎算是省事儿的了,已过周岁,又能说话儿了,也好问他哪处不舒坦了。”

玉姐这才定下神儿来,握着胡妈妈的手道:“他这当不碍事罢?”胡妈妈如何敢打包票?口上却说:“老身见得多了,娘娘忘了,家里哥儿小时候儿也发过烧来,那时郎中说,只休叫高烧不退,便无大碍。小孩儿家,平日里有些个头疼脑热的,也是常有的,到大了便好了。似大郎、二郎那般省心的,一万个里也没有一个哩。”

玉姐点头道:“我也常听说小孩儿易病,只不曾自己遇到过,一时失了计较了。”复问三郎乳母,三郎何时发烧,早间吃了甚么、晚间可曾受寒一类。乳母一一答了,且说:“怕烧得厉害,投了湿帕子与他敷着了。”不想三郎却又哭将起来,另一乳母李氏忙奔去将他抱来哄着。

因玉姐这几个儿子平素颇省心,儿太医院的儿科许久不曾有正经事做了,此时三、五个儿科御医正摆龙门阵,各言小儿病症互相问难。一经宣召,都吓了一跳,一时鸡飞狗跳!当即随开一个留守备着取药的,皆背了药箱儿往崇庆殿里来。

到得崇庆殿,即见帝后皆在,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深恐是甚疑难病症。九哥也没个心情看他们行礼,匆匆道:“休讲虚礼,先来看三郎。”

四人依次请脉,复又聚在一处商议,等得九哥与玉姐心急不耐烦。玉姐看他们议得满头汗,心头颇疑他们没个真本事,却又不好直说出来。忆及胡妈妈说要退烧一类,忽想起少时苏先生教的些个粗浅医理来,晓得这发烧不是好玩的,一旦烧得久了,恐要烧坏脑子,不由分外心焦。

心头忽灵光一想,想起那不悟与清静皆通些个岐黄之术,这两个是她平素常见的,心里比这些个御医更可信。当即吩咐于向平:“去请不悟大师和清静真人过来。”于向平答应一声儿,看一看九哥,见他并无异议,当即飞奔而去。

不悟与清静来时,御医已议好了方子,道是先退烧,又开了方子来。玉姐看着好气又好笑,退烧是谁个都晓得的,哪里用商议这般久?四个人还办不好一件事儿,真是没个用!她却不知,小儿用药与成人不同,并非减了药量即可,有些个时候儿,还要将方子内减去几味,这几个便是商议此事,这般做法实是医术颇为高明的。[1]又小儿畏苦,药若太苦,恐不肯吃,又要耽误,须将方子略调一调儿。

待不悟与清静听着消息,急赶过来时,三郎的药已煎毕,乳母抱着喂了一小碗儿,复沉沉入睡。御医皆不敢走,于偏殿三郎住所前候着。四人原心中打鼓,待看着远远一青、一红两个影子飘了来,又以你看我、我看你,心中皆想:都说病急乱投医,官家娘娘居然想僧道也召了来。三郎不过是寻常小儿发热,偏要弄这般大阵仗。

原来,这学医的凡学得好些儿,便不好信僧道,以治病须医不须巫。内里一个张御医道:“我等再往内探视三郎,顶好已是退了烧。”旁人晓得他的意思,明明是他们出的力,服药总要过一时才能见效,若是此时那僧道装腔做势做个法,三郎退了烧,他们便要成不学无术,僧道反成功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