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那不悟与清静却不揽功,只劝导帝后二人宽心。不悟说:“小儿之疾从来不比成人,御医慢,乃是为慎重。治病好有一比,好似两军对垒,最忌临阵换将。若非着实不堪,还请静候。”他敢这般说,也是因晓得太医院里少有不学无术之人,些许小儿毛病也能看得好。

清静亦从旁帮腔,道是请帝后宽心,此事是常有的。心下却也纳罕:从不曾听说皇子们有其疾病,也是难得了。

不多时,御医回说三郎已退了烧。玉姐面上便止不住笑将起来,笑毕,又颇觉尴尬,毕竟是御医将烧退了,自己先时还疑心于他们。正因此,她便撺掇着九哥要好生赏赐御医,将这四个都赏了金银,命他们好生看顾三郎,直至痊愈。

不悟与清静相视而笑,颇觉无奈:究竟唤他们来是为个甚哩?

却说玉姐听闻三郎已退了烧,便要动身去看儿子,九哥见这一僧一道枯坐于旁,便对玉姐道:“你去看三郎,我与他们还有话说。”玉姐颔首与两人示意,匆匆去看儿子。

九哥却问这两个近来可好,可有甚新消息。不悟躬身道:“大相国寺僧人已于北地建庙数座,宣扬善意。”清静随后道:“我道门亦然。北地民风淳朴,颇有向善之意,又纯良,极信朝廷。”

九哥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近来两位可曾往书院里去?苏先生可好?”

不悟便笑道:“他倒寻着衣钵传人了。”

九哥诧异道:“我曾问他,书院以后可交与谁,他几个儿子,我看都颇好,他却不曾说要叫哪个来主持书院。如今却是何人得入他法眼?”

清静道:“也不是个凡人,却是先帝朝最后一个状元。”

九哥眼睛张得大大的:“文欢?怎地是他?”这文欢虽不结巴,却有个极难缠的口头禅,说三个字儿便要“啊”一声儿,谁个听了都觉着烦,不得已,叫他去编修先帝实录,做个不消多说话的活计。不想却又将分往他手下的一个西南夷土司的侄子教得学会了这口头禅,恨得洪谦于家内咒了他半日。

这样一个人,叫他主持书院?

不悟咳嗽一声,道:“文欢学问是极好的。更因近来少语,省了许多应酬的功夫,更一意钻研,颇有建树,是以苏正看他极好。”

九哥道:“但凡书院,须有大儒坐镇讲学。我固知文欢之才,然让他讲学?这却…岂不要听的人憋死?”

清静两眼笑得眯成一道线,回道:“苏长贞牛心左性,非特自己坚持,且要将文欢拗过来。”

九哥因问:“如何拗来?”

清静道:“还是与永嘉侯学的,将文欢叫来说话,但说一个‘啊’字,戒尺便要落将下来。直将人打得改了。又教文欢说话慢些儿,一字一顿,休将那个音带出来,不数月,便改得差不离了,只如今文欢说话颇慢。”

九哥扼腕道:“早知有这般办法,我早做了,苏先生奈何抢我状元去?”却又不好意思明将这说话已不磨人的文状元抢回来,却要叫这两个出家人做说客,“两位与苏先生说,他如今老当益壮,还可主持数年,且将文欢借我一用。”

这两个都不敢写包票,不悟更想,人还是那个人,又非品行不端、又非才华不够,你们只因觉着不舒坦便要将人远远打发。如今旁人将文欢调教好了,你又来抢,真个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苏正一心为公倒没甚么,文欢总是一时人杰,好歹有些个傲气,又有石渠书院这退路,恐不会搭理你。若你真个有理,何以不自与苏长贞说去?

口上却说:“贫僧这便去传话儿。”

不想玉姐看过三郎,复返身回来,又有事与他两个商议。九哥听玉姐说:“也是我疏忽了,先时他们也没个灾病,我便只与他们添香油钱,忘了于庙里寄个名儿。三郎这里,是不是因着没与他起个名儿,没将他拴住了?还请两位与他取个名儿。”便也说:“二郎、三郎皆年幼,也是这个理儿。”却不提章哥。

僧道二人皆有些个振奋,却又都不敢与三郎起名儿。九哥道:“三郎小字便叫佛奴罢,再大些儿再与他取个大名儿。二郎却要真人与他个道号。”言语间便将这两个儿子分与僧、道两家。

不悟口宣佛号,将手中一串持珠当时留与三郎,玉姐亲手接了,付与胡妈妈道:“与三郎挂床头上,待他好了,叫他随身带着。”清静笑意更深,亦将腰间一只白玉葫芦解下,道:“贫道亦有一物以相赠。”道门好以葫芦装盛丹药,清静正是个丹鼎派的,这葫芦便有些个喻意,玉姐亦亲手接了,叫于向平送与二郎。

两个皆说:“如此,当回去备寄名符儿了。”实则是回去周知这好消息。

九哥却起身握这二人之手,且说:“方才拜托之事,休忘了与苏先生说。”

一僧一道拜辞之后,玉姐便问九哥:“你托他两个甚事哩?”九哥因一长一短说了,玉姐笑道:“我也听娘说来,爹原叫这文状元气得不行,好好一个土司的侄子,放到手下不数月,便学成个结巴。他如今好了,却不好埋没一身才华。”

九哥道:“正是这个道理。”

不想这文人脾性,还是文人知晓,不悟想得不差,这文欢却是宁可往石渠书院做一教书匠,也不想往朝廷里打滚儿了。九哥颇为惋惜,却也只得作罢恐苏先生与其争吵。

不悟来回话时,恰三郎痊愈,玉姐抱着三郎叫他:“佛奴快来拜师傅。”佛奴幼小,行动不便,只在玉姐怀里,将两只手儿拱一处,作个揖。不悟笑抚其头道:“好好。”

九哥虽因文欢之事小有不快,看着佛奴健康,便将这点不快暂且不提,笑道:“他如今却好了,前些时日将我与他娘好吓一大跳。”

语音未落,却又来了个人,将他跳了一大跳。却是慈寿殿的宦官来报:“官家,官家、娘娘,太皇太后病了。”

第139章 征兆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纵是做了神仙天帝,也要烦心孙女儿好好儿的天庭不呆,非要往下界洗澡,叫个放牛的偷了衣裳之后便铁了心要与这穷小子过一辈子,长辈将她带回天上,她依旧忘不了这偷女人衣裳的臭流氓。

天帝尚且如此,人君亦不能免俗。九哥自落地起,直至幼子病愈,亦是一把辛酸血泪。原道考验已过,往后自可安心做事,不想太皇太后又病了。九哥一口气憋在胸口,想散也散不开去。

太皇太后历事四朝,寿近八旬,照说也是时候病上一病了,内外一想她这年纪,也都释然,内外命妇、宗室外戚皆欲问安。皇太后、淑太妃两个侄女儿侍疾床前,皇后、孝愍太子妃嘘寒问暖,又有广平长公主等皇女,原侯家等外戚,皆来。

九哥做人嗣孙,纵有妻子在前支应,也于理政之外常往问候。又询问御医,究竟为何。本朝倒不兴个“治不好朕杀你全家”,太皇太后又是高寿之人,御医心里从容,面上也作愁苦状,回道:“臣与官家说实话,太皇太后寿高,都是些个有年纪人的毛病儿,只好静养,且看天意。若叫臣等将太皇太后治到如年轻人,抑若是保着长生不老,那却是神仙的勾当,非臣等力所能及了臣等不敢欺君。”

御医这话说得极大胆,九哥听了小有不悦之意,沉声道:“尔等只管用心医治,休拿这等‘天意’的话来搪塞与我。便是要‘听人命’,尔等也须‘尽人事’。”御医心头一颤,这才有些慌张,跪下道:“臣等自当竭尽所能。”

九哥这才放他去了。

慈寿殿里,因人多,皇太后便说:“这么些个人闹闹哄哄,吵得人头疼,纵没病,也叫闹得心烦。问安的都不须进宫,亲戚们分班罢。”

玉姐听她这般说,暗想,我也正是这个主意哩,却又不知她要如何分派了。玉姐心里,实是不想与皇太后一班,她此时方悟秀英所言之事。若太皇太后真个撒手西去,留下皇太后与她打擂台,她固不怵,也要难受。想着,便与孝愍太子妃换了个眼色。

王氏心里极明白,皇后这是不想与皇太后对上,便要用着她了。她却并不在意,她隐忍是为着女儿,如今女儿也出门子了,前日报说有身子了,只消生个儿子,便是站稳了,她也不须担心因她待皇太后不好,坏了女儿名声使女儿嫁不出去。王氏与皇太后的冤仇,这辈子也清不了,不与皇太后添添堵,她生怕死后无颜见孝愍太子哩。

当下王氏便请缨要与皇太后一班,淑太妃便笑道:“正好儿,皇太后与我都是侍奉娘娘日久的,皇太后教导着你,我便讨个差使,襄助皇后罢。”

若是换个地方儿换个人,这便旬王氏与淑太妃目无皇后,抢先将话儿都说了,此时说将出来,却是为皇后出头。皇太后心中暗恼,她也不欲与皇后一班,虽王氏看着讨厌,这皇后比王氏还叫人心烦。然这安排的话儿当由她来说,由王氏与淑太妃说将出来,显是这两个为皇后出头,却是三人抱作一团,将她看做对手了。

皇太后暗自忍自,心道,太皇太后难道真个能千秋万代?你们与我等着。冷声道:“既这么着,便分作两班罢。”

当下作派,淑太妃与玉姐、广平长公主、王氏之女郡主一班,皇太后与王氏、原侯夫人等一班,余者悉令归府,毋扰太皇太后休养。众人便知,太皇太后虽说病重,却不致弥留。

玉姐复言:“皇太后与淑太妃皆侍疾来,两位妹子却无人照看了。”因言将这两个小的交与先帝留下的一个老才人看管。这老才人平素吃斋念佛,又无个亲生儿女,于两宫面前好似个桌子、椅子,一言不发。今太皇太后病重,无人分派她活计,正颇不自安,听着有差遣,却正合她意。

头一天该着是玉姐当班,皇太后一甩袖儿,回慈明殿去了。留下玉姐与淑太妃等看顾太皇太后,说是看顾,太皇太后身侧自有宫女宦官,这些个人侍奉日久,比之娘娘们更会伺候人。玉姐与淑太妃等不过守着榻前聊天而已,玉姐细细打量淑太妃,却见淑太妃说不几句,便要拿眼睛略看一看太皇太后,不由暗暗点头,这才是真个关心太皇太后的人呢。

到得午时,九哥前头忙完,又来探望太皇太后。淑太妃见着他,却不避让,盖因淑太妃年已五旬,忌讳上头便少了许多。九哥与她见了半礼,才问玉姐:“娘娘如何了?”

玉姐道:“才吃了药,睡下了。”

淑太妃道:“娘娘原嘱咐的,官家若前头事忙,休挂心后头,有年纪的人了,有些个病痛也是常理。又说虽今年不是考进士的年份儿,开春又要耕种又有秀才试等等,官家也不得闲,万以国事为重。”

九哥心道,这淑太妃若当年做了皇后,总要比那一位好些儿。便也和颜以对,见着广平长公主也叫“阿姐”,对着王氏之女也夸了郑隆几句。又想太皇太后毕竟是有岁数的老人,若非成心生事,倒也颇通事理,倒有几分可敬。

淑太妃转述太皇太后之语,恰也说着点子上去了,春耕之事,各地有早有迟,因气候而异,这秀才试却是一总在同一天里开始。九哥不免扳着指头算着日子,等待各地上报今年取中的秀才人数,盘算着将出多少举人,两年后又有多少进士供他差遣。

玉姐犹侍奉太皇太后汤药,太皇太后素来畏苦,御医们都晓得她这毛病儿,开的药里总是尽力休那般苦。却不想从来“良药苦口”,太皇太后吃药从来费力。玉姐便叫备了好些个糖,待太皇太后吃完药,好拿糖与她吃。

太皇太后喜道:“这个糖味儿好。”

玉姐笑道:“特特熬的,是江州那处的办法,要论吃甜,还是南方。”

她两个倒好似亲祖孙一般了,看得淑太妃不由叹气。

不想御医偏又来叫人讨厌,听说太皇太后吃药后又吃糖,忙来劝:“吃这药,还须少吃糖为妙。”太皇太后极生气,然说话却不紧不慢:“这是要苦死我么?”御医连说不敢,复小心道:“臣这里倒有道甜水的办法,虽不如糖来得甜,却可解苦味。”

玉姐道:“何不早说?”

御医唯唯,回却将这秘方说与玉姐:“回娘娘,就是清水。人若食苦时,再饮清水,口有回甘。”

玉姐目瞪口呆。玉姐悄舔了口药汁子,又喝口清口,果与御医说的一般无二。暗想,这倒是个好法子。

御医的法子着实有效,太皇太后每饮完药再喝清水时,不过嘀咕两句:“不如糖甜,聊胜于无。” 她本因老而病,将养半月便能起身,不几日便痊愈。只从此行动便须扶杖,又要人搀扶而已。

玉姐于太皇太后病愈之后,方才晓得,洪谦命金哥今年下场,不免挂心。掐着指头算着考完,便宣秀英入宫来问话。秀英却先问太皇太后安,玉姐道:“娘娘是痊愈了,只是这番好了之后,行动便极迟缓,说个话儿也慢、走个路儿也慢、喝口茶儿也慢,我看是有些个不大中用了。若说旁的,倒还好。”

秀英不免愁道:“你还是与皇太后好生说说话儿罢。哄得她好了时,日后免教她与你对上。”玉姐听了,笑道:“早就对上了哩,我不过懒待管她罢了。她还能怎地?”秀英见她并不听说,不免添上一愁。却听玉姐又问金哥事:“他今年好有十六了,按律算是成丁了,中与不中,都好叫搬出完婚了哩。纵爹娘想留他,我怕他也不肯多住哩。”

秀英道:“是哩,房儿都与他收拾好了,只等中了,便好与亲家说,叫他娶妻过门。”

玉姐道:“怎地非要等到今年才考来?该当早二年考着,中了便是得了,不中也好回旋。”秀英这才道:“原叫他早些考来,却是他阿婆病了,他又侍疾。我与他爹都说,交与我们,他自去考,他偏不听来!可不就耽误了?”

玉姐嗟叹良久,道:“只盼着天怜他这片心,好叫他一举中了罢。”又埋怨金哥“何时养成的犟脾气,凡事不肯多看一些儿”。秀英道:“不由人哩,他打小儿他阿婆便心疼他,他爹说,与其硬逼着他去,叫他心神不宁考不好,不如留在家里。”玉姐道:“那便也罢了。”

秀英却又说玉姐:“前番三郎病着,娘娘也不与我说来,到将好了我才晓得,如今却如何了?”玉姐道:“好叫娘知道,三郎如今有个小名儿了,九哥说,叫佛奴。与他佛前寄个名儿,好养活。”秀英因念一声佛,也说好事。

母女两个又闲话许久,临别,玉姐嘱咐道:“若金哥中了,千万早与我说一儿。”秀英应允而去。

不多时出了榜来,金哥总算中一秀才,秀英喜滋滋来与玉姐报喜,且说:“这般倒好与亲家说,与他成亲了。办喜事儿也好有光彩。”

玉姐道:“我这里倒好有些物事与他成亲时使。”秀英推辞道:“娘娘先与了他宅子,现便休与他许多物事,免叫人说。家下近年来也颇有些个家业,手头也宽裕了些儿。那两个又小,且不争这一口。”玉姐问道:“可是往穗州那处的事儿?”秀英笑道:“也有穗州,咱还是多在江州,毕竟是家乡,穗州那处去的人又多,与人起争执便不好。”

玉姐道:“官家不喜人兼并,咱家田地,够使便罢了,休要惹眼。”秀英为难道:“家里三个孽障,一分便要分没了,总要多置些田地哩。”玉姐道:“真个如此,便与他们置几处铺子也好过单盯着田地。”好说歹说,秀英方道:“我与他们一人百顷田,余下置铺子,再少,我怕他们过不好哩。”

玉姐道:“那也便罢了。好与娘说一声儿,他们的前程不在这些个上头。”秀英道:“娘娘说的道理我都懂,只是挣前程为的是甚?除开为民请命,还不是为了吃穿?”玉姐哑然。还是秀英见玉姐面色不大好看,自说自话:“咱也不敢贪心,说百顷便百顷。”玉姐失笑道:“娘可记着了这个话。”

母女两个说一回话,秀英辞去。

九哥来时,玉姐便将金哥中了秀才,将要成婚之事说与九哥来听。九哥于江州时同金哥颇熟,笑道:“咱便也凑个热闹,多与他些贺仪。”又思金哥将要分出去住,好多看顾些儿,届时可示意郦玉堂一家、王氏之女郡主等往去道贺。

他两个说得正开心处,却不想秀英寻人择卜吉日,原当五月里有吉日的,却又与金哥生日相冲,八月里的吉日又与董氏八字不合,只得拖延至次年。九哥却没个心思再叹他两个婚事不巧了今年北方渐生出些儿旱相来,须早作准备。

北方原是兼并颇重的地方,士绅财主地多、小民地少,一旦有灾变,士绅或可随,小民便要流离失所,一旦有人挑唆,极易再成民变。

第140章 旱情

凡地方官吏考核,无非有数的那几样儿,一是租赋、二是案件、三是教化。这三样儿是顶要紧的,内里又以租赋为要,租赋实便是耕织,无论是耕还是织,皆是看天吃饭。耕不必说,旱涝皆是天时,无论遇上哪个,纵不成灾也要减产。织亦如此,无论桑麻,亦要看天。

地方官吏便凡不是醉生梦死的,一旦瞧着天时不对,便要往上奏报,为的是先与朝廷打个招呼,待考核政绩之时,也好有个说法儿非战之罪。

是以北方一旦有些个旱象,但有那一等或为民、或为己的官吏抢先上报,请官家体恤下情。

政事堂接着奏报,若止一封倒还好些,一地之旱涝,哪一年都不少,照例办便是。不想连着接了数封,李长泽的脸便好似吞了一个大苦瓜,鼻子眼睛皱作一团。想梁宿为首相的时候,不说风调雨顺,也不似他这般甚坏事都赶做一处。

看着这些个奏折,李长泽便对田晃道:“梁相公在时,做这首相,是做喜鹊。轮到我了,却好似做个乌鸦一般。”田晃因问何出此言。李长泽将手中折子递与他:“看罢,才说能睡个安稳觉了,却又有这糟心的事儿。”

田晃看一看,也是愁极而笑:“罢罢罢,此事瞒不得,还是须报与官家。”

两人联袂而来,九哥一看这折子,脸比李长泽还要苦。脱口便道:“怎地这般不消停?”自他入了这宫里,便是一直听着国家不宽裕,为此一家子常挂嘴边儿上的两个字便是俭省。好容易手头略松了些儿,他还想将御花园子稍作修整,好与妻儿游玩,哪知话未出口,又来报忧。若真个国家有灾,做官家的怎好大兴土木?也只得撂下了。思及此,便觉得妻儿与他一道过了苦日子了。

幸尔他已是苦惯了,听李长泽解释道:“还未成灾,不过未雨绸缪而已。”便说:“若是真个危言耸听,卿也不必如此郑重来说与我了。”说得李长泽讷讷。田晃便解围道:“官家亦不须过于忧虑,地方官员肯报灾,也是件好事,朝廷也好有个准备。总好过上头瞒着朝廷,恐考评不好,下头却又压榨百姓,照着原样儿催逼租赋,又生事端。”

九哥无可奈何,便道:“宣钦天监的来问一问罢,今年气候究竟如何。”

钦天监辖天文、算历、三式、测验、漏刻诸科,是以举凡天文地理、历法时刻,乃至星学杂卜,都归着它来管。监正官儿不大,然一旦有个灾异,他说的话便要有些份量。昔年因太皇太后宠信真一道人,将许多原归着钦天监管的择卜等事一类悉听了真一的,弄得钦天监不满,与太皇太后使了绊子。

钦天监看似做些个闲杂活计,然每年历书皆是他们定的,凡气候有异,也要问问他们,将来究竟如何。

钦天监这衙门,说冷不冷、说热不热,与那太医院倒有两分相似。说来钦天监于九哥过继登基事上倒是有些个功劳的,然自那以后,便又沉寂下来。这个话却又不好说,纵是官家重视,也只好与那监正升个官儿,一升了官儿便又离了此地。这钦天监依旧有些个不冷不热。

旨意到时,钦天监内正喝茶聊天儿,说着太皇太后的病症,内一人道是夜观星象,这太皇太后似是天不假年。说这话儿时,钦天监内数人,脸上多带着些个暧昧不明的意思。太皇太后往年崇道,压得钦天监狠了,她一旦去了,钦天监内不说大快人心,也少有惋惜之情。

忽又一人叹道:“惜乎如今帝后亦崇僧道,诸位听说了不曾?”

众人听他忽停了,都催他往下说,他这才捋一捋须,道:“宫里与那一僧一道许多银钱,使弘法哩。”

诸人艳羡一回,监正一声咳嗽,斥道:“你们也与帝后讲经去?休不知足!总好过择卜之事也交与旁人!”人便如此,挨着饿了,想着能吃饱便是谢天谢地。待吃饱了,又开始挑剔起饭菜来了。

叫监正这般一说,便都不说话了。监正口里说道,心下也小有感慨。先头监正因有些许功劳,三年前便升往国子监里去了。他这后来之人,既与帝后无旧,又没个甚事好出头,镇日与这些个货一处打混,好似个神棍,心头也是焦躁。说起银钱,他手头倒不甚紧,盖因钦天监也兼着堪舆等事,与人看个风水等,也有酬劳。

正焦躁时,宫中使者来宣他,忙整一整衣衫,塞与个红包,却打听起事来。听这使者说:“今日李相公、田相公来见官家,说了会儿话,便命咱家来宣,想是有正事的。”

这监正不免心头一跳,脸儿也不由红胀起来,暗想:难道是要升我的职?

钦天监一清水衙门,养老的地儿,但有些个上进心的人,是不想留任的。虽是个京官儿,于那一等欲有作为眼里,还不若个地方知县,好做出些个功绩,飞黄腾达。

到得紫宸殿,监正迈门槛儿时,两条腿儿也僵了,两条胳膊也硬了,脖梗儿都不会转了,声儿也略有些个颤。舞拜毕,九哥命起,虽觉着他行止僵硬,想他一小官儿不常见天颜,有些个失措也是常理。便温言道:“卿辛苦。”监正忙道:“不不…呃,臣为官家、为朝廷,自当尽责。”九哥一笑,挥手儿止住了李长泽斥责之语,却问那监正:“卿近来看这天文气候,可有不妥之处?”

这话儿入得监正耳内,却好似夏日里响了个炸雷,接着便是倾盆雨,将那一点火热心思浇得凉透。答得也是浑浑噩噩,道:“一切安好。”

九哥皱着眉,与李长泽换了个眼色,李长泽便问:“北方可有灾异?”

李长泽声音却不似九哥那般温和,监正叫他冰得回了神儿,答道:“并、并不曾见天象有异。至如北方情形,还须看地方回报。”

李长泽亦皱眉,索性直问:“北方近年可会有旱情?”

监正此时才醒过味儿来,见这一君一相面色皆不甚好,才认真道:“臣才疏学浅,眼下实是看不出来。”顿一顿,才又将天象上太皇太后似寿不久之语隐讳说出,亦不敢直说太皇太后将死,只说星象不利。

九哥长叹一声:“知道了。”便命他回转。

且不说这监正美梦破灭,却说九哥与李长泽在紫宸殿内却犯了难,两个宁愿监正说的是实,却又不能不防着北方真个有旱灾。李长泽道:“只得早做些个准备,总好过措手不及。广积粮,于国家亦有益。”九哥无奈,只得允了。

因不能确定必会成灾,便不能当做真有了灾情来准备,泛泛而已。也是国库并不丰裕,小有节余,却不能这般挥霍。九哥原是想径下令修葺御苑,与玉姐个惊喜,此时便提也不提了。李长泽原筹划着将那商路再行扩修几千里,也只得暂搁置。

九哥只得与李长泽商议:“北方兼并只有愈演愈烈的,没有能变平缓的,叫狼不吃肉,还不如叫它去死!若大开经商之门,又恐人皆向往,致无人耕种,不若屯田,也是一条安置人的路子。西南等地,地广人稀、气候也好,只是见效慢些儿。”

李长泽道:“可分批而迁,一道修路、一道迁人。若今年真有个旱情,有过不下去的,可引其往西南而去。臣却又有个想头,头五年免租赋是成例自不必说,只消他们能种得过来,凭他占多少地,都算做他自己的,往官府里备了案,便与他们田契!”

九哥点头道:“昔年祖龙便使黔首自实田,此乃善政。若非穷奢极欲,苛政酷吏,秦断不致二世而亡。”

李长泽将头一低,九哥道:“卿便去拟条陈来。”

君臣二人虽有些个对策,然旱情实确不是件好事,九哥与李长泽等心头,压着这件事,实是开怀不起来。两人待得委实心焦,又想着这监正说的另一件事情,这会儿两人又都不想太皇太后即时崩了,却盼着她好多活两年。

国家将有灾并不是件好事,九哥只暗中警醒,却不敢露出来。玉姐与他夫妻多年,瞧见他面色不对,笑也是带着累,吃饭也要叹两声气。终于忍不住问他:“可是遇着为难的事了?瞧你这几日便瘦了一大圈儿,可是心里焦的?”

九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强笑道:“没个事,担心娘娘身体罢了。”

玉姐放下碗筷,将九哥仔细打量,道:“你这话儿却不肯很信,若是朝廷大事,你不方便与我说,我便不问了,要是旁的事…只消不是朝廷大事,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说是也不是?”

九哥咕哝一声:“那还问。”

玉姐道:“好叫你埋怨我两声儿出出气,免叫你憋出毛病来。”

九哥本不是迁怒之人,听玉姐这般挤兑他,却笑将出来:“不过是北方各地报着要有旱情,我心里不痛快。”

玉姐不好出这等主意,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不痛快,难道便能管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九哥道:“你倒宽心。”

玉姐冷笑道:“我便不说我家原本有多艰难,街坊邻居都要襄着哄着讨好着,才能在江州立足,熬到我兄弟出世。如今看,如何?若那时便愁死了,也没个今天了。你看朵儿,我当初遇着她时,险没叫她那狠心的后娘活饿死了,如今也活得好好的。性命攸关也熬了过来。还有甚事比命还要紧?我们妇人都能扛得住,何况你须眉丈夫?事还未曾到哩,你先愁上了!休管做人还是做事,你气势上弱了,事便不成。气势强了,便外邪不欺。”

九哥又叫她说得起了豪气,一拍桌儿,大声道:“正是!”

玉姐便笑,她这丈夫实是生了一副好脾气,因抚其肩道:“你心思正,肯做正事,老天必不会薄待你的。”

他夫妻两个吃个饭儿,也要说这许多话,若叫苏先生瞧见了,必要念个“食不语”。如今苏先生不在,旁人管不得,也只得由着他们了。

九哥便干劲十足,与李长泽对着舆图,看这大好河山,又比着各种志书,看各地方情形。常召原任地方之京官,问各地风俗,名这考察民情,实是为着移民开垦做着准备。紫宸殿灯烛常经夜不熄,玉姐每使人三催四请,方在紫宸殿里安歇。睡不多时,又要起身上朝。

那商路因国家要留些个钱粮备荒不好支持,只得以征收之路费之节余更修新路。于户部之下另建一司,单管这商路之事。因少了国家拨钱,新路之修建便不甚快。九哥又与户部尚书等商议,须斟酌那往来客商最多的几条路先修了,渐次及那人少的地方。

九哥如此勤政,却不曾叫上天垂怜,眼前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到得六月,北方再报,便是已有六分灾相。原来,自入夏以来,北方大片地方儿只下了两三场雨,庄稼皆萎。又有些个浅些的河渠已干,只余湿泥,再不下场透雨,只靠着仅余的水源,能有往年三、四成的收成便是侥幸。

自九哥往下,朝廷都颇焦躁,急了一回,复将钦天监监正唤来逼问一回,问他何时能下雨。监正这回却是用心,仔细推算一回,也只能回一个:“近期无雨。”

不得已,九哥便用了郦玉堂之兄、六安郡王之议祈雨。

宫内外斋戒三日,设坛祈雨,祷而复祷,终未得雨。一时间朝野上下,都有些个心慌。

第141章 稻种

九哥祈雨,宰相作陪,皆斋戒沐浴。虽都是读书人,祷告之时却是真心诚意。哪知老天爷偏不与他们这个面子。官家祈雨而未得,天上一丝云朵也无,众人心头好似压着厚重乌云一般。

李长泽回来,耐着性子足候了七日,依旧不见落下一点半点儿雨来,便召了钦天监监正逼问:“我问你说,你不是说这数日便可下雨?如今雨从何来?”

原来这祈雨的吉日也不是胡乱选的,并非推算着哪一日真个吉利,乃是命这钦天监使出浑身解数,推算着监近数日究竟哪一天好下雨。纵不能算准了某日某时,算个大概也是好的。待看出日子,便在这日之前摆开了架式,请官家亲往祈雨。届时一祈而得雨,好显得官家得上天厚爱。

这也是诸人默认了的法子,保不齐先贤也是这般干的,否则何以有这般多祈雨得雨的好事?官家是开朝廷的,又不是开天庭的,收税归他管,下雨却不由他作主,只得另辟蹊径。

不想终日河边走,没有不湿脚的。这官家夫妇二人,因与僧道相熟,为着造势,好人为弄些个“吉兆”,往日皆成,也积了好些个口碑。今日却失了手,足足祈雨三日,未得滴一滴。先时玩熟了的手段,这一回不灵验了,必不是官家有甚不妥,寻来寻去,定是这监正学艺不精。

监正无故叫首相训了一通,也是憋了一肚怨气。平日里以他一五品清闲官,得蒙首相相召,当喜上眉梢。今日却是叫召来骂,却是怒在心头。想他昔日也是个进士出身,只是朝廷以其才华有限、他又没个门路、不大会做官儿,如今五十岁了才蹉跎成个五品官儿,且非要职。

既是进士出身,叫他推个历法尚可,叫他算个天气,却非他所专精。手下这些个人,又因他好装个相儿、自以进士出身,瞧不起人,也不与他尽心去算,叫他丢了个人。

自以“我是进士,理应立朝理政、为民请命,何以做此勾当”,听着李长泽训他,也憋着一肚子气来。他平素便瞧僧道不起,以其“神棍近巫”,纵不悟未出家前乃是少年状元,他如今也瞧不悟不起。如今李长泽以算雨不准责他,更触其心事。

监正将脖儿一梗,也硬气起来:“官家与政事堂诸公素喜僧道,如今天旱不雨何不请大师真人来求雨?”监正眼里,这僧道便如骗子一般。偏这骗子竟颇有圣宠,自己这读书人却要叫宰相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