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气喘吁吁:“好是好,可殿下——我们回去吧,要传膳了。”

“你们回去好了。”我玩的兴起,哪里受得了扫兴的话?

 

忽而一阵筝音,从竹林深处传出。

那筝音,初始轻柔细碎,如小儿女卿卿我我。

转瞬高昂,如万马奔腾,雨中行军。

待我走进,那磅礴化为缥缈,仿佛明媚春华,百鸟啼啭。

高息突起,艰涩如攀沿绝壁。

陡然下降,飘然坠入深渊。

指尖风雨的人看到了我,他隔着竹子看我,似有不悦。

“谁?”

“东宫殿下驾到。”陆凯高声喝道。这个闷葫芦,只有这种时候忘不了狐假虎威。

那少年超然一笑,坦荡荡的过来下拜:“殿下,北朝乐人赵静之有礼。”

 

他穿一身惨绿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的香味。

 

“你弹什么曲子?很好听。”我问,不过十二三岁,就练成如此绝技。怪不得北方的皇帝要派乐团前来。实际上是有炫耀人才济济之意。

那少年轻松随意,一点也不像见了皇太女的人那么提心吊胆。“是明君曲啊, 殿下。”

“明君曲并非如此,我听过的。”

“真是小朋友。”他这话在舌头弯里说的,低到若有若无,我还是听见了。他的一边笑靥上有浅的水涡。眼睛月儿弯弯,快乐非凡:“殿下,南北曲谱不同,只是你没有听得够多罢了。”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惨绿少年的脸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伶人的地位卑贱,比平民还低一等。可这男孩子的自信,确实出乎身份。

“我朝的御史大夫赵逊,弹筝也是绝顶高手。”我说。

“我听见过,是不错。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赵先生就请我去比试。只是人生为欢几何,何苦自己为难自己。音乐为快乐消遣,赵大夫的演奏沉郁催人流泪,反而矫揉造作。”他说,两道清眉一高一低。

我没有想到我的音乐老师赵逊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北方孩子贬成这样。看身边的阿松和陆凯,都微张嘴巴,给这少年的大胆蜇到了。

 

看不惯北朝人的气势,我讥讽的笑笑:“一个乐人,气派倒是大的很。看来将来,你也许在北朝的官位超过赵大夫。”

“谢谢,我倒没心思夹杂到官场。不过,那天赵大人拉来评判的南朝官也这么说。”他照单全收,笑脸里有隐约的调侃。

“是谁呀?!”我暗想,朝廷哪个蠢货,长人家的志气。

少年瞳仁灵动,水晶珠一样的吸引人。他顽皮的振袖,忍住笑:“就是京兆王啊。”他看我的眼神,好象我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 

我跺了一脚,转身走开。

那位赵静之的笑声俏生生的往我耳朵钻:“殿下走好,隔天我等还要在驾前表演呢。”

走出老远,还听见竹林深处的赵静之自弹自唱。

他唱道:“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的歌,我倒不生气了。难得有人这么和我说话,北方人,原来非常有意思。我折了回去。

他再次看到我,哭笑不得:“天哪,我刚才已经送驾了。你,你肚子不饿啊?”

我摇头:“总是那么些菜,吃腻了。”

他闭上眼睛,又笑了:“好,你不饿,我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阿松和陆凯各一块糕点,看他们推却,他含笑:“哎呀,不要客气。大家都是一样的奴才啦。这糕点是松月楼的琼玉糕。我赌博赢得来的。入口即化,香甜无匹。不要错过机会。”

阿松他们被他惹得馋涎欲滴,他看看我:“殿下,真的不吃?”

我想别说那是“赃物”,就是他买来的我也不稀罕。可这么一折腾,我的肚子竟然有点饿了。

阿松他们其实早动心了,碍于我不吃,他们也不敢吃。

“那么,小人自己先尝一下。”赵静之扳下手里一块糕点的一角,津津有味的咀嚼。

 

他说:“很好吃,而且,没有毒。”说着,把手里剩下的糕给我。

我心里不情愿,但手却不听话接了过来。看那赵静之笑嘻嘻的瞟我。我就咬了一口。还没有咽下去,我后面两个不争气的下人已经迫不及待吃上了。

“是不是很好吃?”他摊开手,“哎,我自己就没有了。改天殿下还给小人吧,如果不买松月楼的,你们宫里御膳房的师傅的手艺,小人也勉强可以接受。”

 

“好吃什么?”我白了来自北朝的男孩一眼。这一刻,竹林里四个人都忘记了身份。

我口是心非,从这晚上以后,许多年,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可口的糕点。

九 稚子新娘

结婚大典举行以前, 我和王览都要沐浴斋戒。

我在韦娘的陪伴下到达南宫。韦娘这些日子好象特别年轻,我一问她话,她的脸上就露出淡粉色的红晕。

 

南宫的温泉水令人遐意。如果沉浸在其中, 会有小时在摇篮里的感觉。我记得我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父皇每天晚上都来抱我。但随着我的长大,那种极其亲密的亲情就为国法宫规所代替了。

 

我们结婚那天,天气极好。 秋高气爽,从淮王开始群臣一律戴花。喜气洋洋的众人,从紫辰殿一起进发到正殿,我和王览必须向父皇母后行礼。我的打扮可以用奇特形容,身上是八层的百鸟朝凤衣裙,头上厚重的七夜凤冠压得我头都抬不起来。最讨厌的是作为新娘, 我必须手持一把丝扇遮住脸面。 事先韦娘一再告诫我, 不能因为累就放下扇子,这是最不吉利的。 因此我几乎成了一个半瞎的人,在我三婶淮王妃的扶持下行动,连喘气都不敢。对拜的时候, 我闻见王览的衣服上厚重的梅花馨香。他反正一样从容不迫,可惜看不见他的脸。我的母后笑着说:“好了, 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

 

典礼后面的酒宴,礼仪更是繁琐,我是不用出席的。我回到东宫的时候,母后已经坐在婚床上等我。那鸳鸯的锦被上面洒着珍珠玛瑙,这种讨彩的宝石第二天就会赐给所有参加婚礼的大臣的妻子。

 

我吐了吐舌头, 放下了丝扇,对着母后撒娇:“母后, 我累死了。”

“这还算累?当年母后和你父亲成婚时候,到了深夜还要侍寝呢?那才叫累。”

 

“母后,我想问你。”我只觉得耳根发热。

母后诧异,而后一笑:“什么呀?”她明亮的眼睛扫一下四周的人, 他们自觉地小心退出去。

 

“孩儿以后是不是要和王览睡?”我吞吞吐吐。王览这个人是很好, 不过一想到要和生人一起睡觉。我就惶惑。

 

“对啊。 放心吧,你还小呢? 会有什么呢?”母后笑着说:“王览最懂得疼惜人。你只管把他当大哥一样。”

她收敛笑容, 认真地说:“既然成了夫妇,凡事都要为对方考虑。要顾及对方的心情。”她皱眉加上一句:“不过, 将来总是君臣, 你要以自己为主。 王览虽没有什么争宠的手段, 但这种人会心碎。”

 

她把我拉到身边,整理我的衣袋间的五彩丝带:“你还小, 以后会慢慢想明白的。”

她咳了一下, 按住自己的胸口:“反正, 不管是对丈夫还是对臣子, 都要给对方留个面子。我是想了十年才想清楚的。”

石漏中的水一滴滴的,母后一直挨着我,抚摸我的发辫。

她离开的时候,正殿的宴会也快结束了。萧哲亲自到东宫报信:“殿下, 京兆王他们已经要到了。”

我点头, 韦娘亲自拿了一支碧玉如意赏赐给他。

他磕头, 说了一大段祝福的话。

分赏,博彩头, 全部是事先安排好的。没有一点新意。我实在坐不住,猜想如果此时在东宫门前看热闹, 景色一定壮观。从各宫挑选出的五百名美丽少女手持莲花灯, 夹道欢迎王览的轿子。我看过这些少女的排练,金黄色的光晕陪着女孩们明媚圣洁的笑脸,去向仙境的路也不过如此。

 

可我是新娘去不得。而且现在, 我必然要坐得端正, 那把象牙骨的丝扇又回到我的手里。我没有一点忐忑不安,就像等待释放烟花的儿童那样莫名的兴奋。

王览进来的时候,外面起了嘈杂声,韦娘率全体东宫人员跪迎。 我只听到王览带着友善的笑说:“韦娘,你辛苦了。”

他从外面走进来,衣服上是酒香, 混合原本梅花的馨香。就像酒化梅魂,清雅满室。 他含笑看着大家散去,就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算是亲切的问我:“你累不累,是不是烦死了。”

 

他这么一句平易的开场白使我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放下扇子,说:“还好, 就是他们在我脸上抹了那么些, 太重啦。”我借着大红的龙凤烛给他看。他开颜:“怎么弄成这样?”

我的脸上抹了厚厚一层上好的米配合香料水磨的脂粉。还用玫瑰胭脂膏打了腮红。白天,我自己看得已经吓得和见鬼一样。到了晚上还不是徒增笑料。

王览把正红色的袍脱下,里面是他惯常的白衣。调侃的笑道:“你一直遮着脸, 这红红白白的可爱是可爱, 也没多少人看得到呀。”

“我哪儿懂呀?”我心想,如此浓妆大概是给新郎看得吧。 如果我国每个新郎都要受这种罪, 不是很可怜吗?可见男人难做啊。

我拍拍手:“紫兰, 快来。”

紫兰这女孩子是善解人意, 手捧一盆清水进来, 后面还跟着一串宫女。

“你倒知道我的心思。”我笑了。

“殿下刚才开始就嚷嚷了,韦姑姑早叫奴婢们备好了。”

我在她帮助下梳洗,王览则手里拿了本书, 坐在靠窗的书案下。当浸透菊花露水的丝棉擦过脸颊, 我今天总算是透了口气的。

等她们离开,半夜里的东宫有几声乌鸦的鸣叫。我蹦蹦跳跳的走到王览那里,坐上他的膝头。他温和的笑着,把我拥在臂弯里:“又笑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这位和白雪一样的人,以后就归我了。我其实不是个花痴,但他身上浓浓的酒意光让我闻一闻,就有些醉了。

“你喝了很多吗?”

“哪里。有我哥给我挡着呢。”王览说,也随意的很。

“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和你象吗?”

王览思考了一会儿:“不象, 但见过我们的人都说,一看便知我们是兄弟。”

“那改天请他到东宫来做客吧。他是不是很能喝酒?”

王览甜蜜蜜的笑:“是啊。”

我脑海里一下涌出我的红鼻子叔叔:“那不是很怕人?”

王览说:“其实爱喝酒没什么, 关键是酒品要好。不然就贻笑大方了, 其实,我注意到淮王只在皇上面前酒醉的语无伦次。 平时他也不见得醉成那么滑稽的样子。”

我有点瞌睡,瞠目问:“这什么意思?”

王览不回答,他看看我, 问:“慧慧,你是不是要睡了。”

我点点头。

他的脸上有丝羞赧,他已经是个大人,和小女孩成亲也许是有点不伦不类。

不过,他还是很坦然地走过去, 把床上的珠玉收起来,拉开锦被, 对我和气的说:“来。 慧慧睡里面吧。”他第一次那么称呼我,听上去和苏州的八宝饭一样甜糯。

我很快钻进了被窝,今天的被子温软过分,里面是用暖炉温过的,我马上睡得熨贴。那被面的香味,兰桂芬芳。

我闭上眼睛,听到王览也睡上来, 烛光暗淡,想来是他放下了悬挂帐子的玉钩。床很大,他和我还有一尺的距离。

我尽量均匀的呼吸, 但却发觉睡不着。我偷偷侧过脸,看王览闭着眼睛,他睡相特别规矩,两手贴着伸直的两腿。

他的嘴上忽然浮起微笑,也不开眼, 轻声问:“睡不着?”

我应了一声, 他用手撑着坐起来, 靠近我,用手指推推我的额角。 他的手势一遍比一遍柔和。我渐渐有了放松的困意。

就在我要入梦之际,我感觉有一个很轻的吻落在我的额发上。

我,孩子的心田也涌出了一处温泉。

十 曲断江南

我们成婚以后几天,每天都是玉辇清游,快意逍遥。

这一天, 父皇和我们在御苑一起观看歌舞。

北国的使团带来了乐舞精英, 那些楚腰美女看得我目不暇接。我忽然想起来当日的北国琴师赵静之,就咬着王览的耳朵说了。王览笑道:“那孩子年纪不大,演奏精妙倒出乎尘世。”

 

“我还欠他一块糕呢。”我笑嘻嘻的说。

“那有何难?你看着满桌的点心,你随意赏吧。”王览注视我。

我摇头:“那怎么可以?不诚心的。”

王览笑着叹气:“我还以为皇太女忘记了竹林的事呢?”

我好奇:“你也知道?”

 

“是,赵静之告诉我的。他是阳春白雪, 不过他的音乐不是曲高和寡。”

“为什么呢?”

 

王览喝了一口茶:“因为他真诚啊!文人乐人, 大多顾影自怜。包括我也不能免俗。 可是少年赵静之,却是用心在奏乐,你看他快乐吗? 根本就不和其他乐伶一般妄自菲薄。”

我赞许此种说法,拉了览的袖子一把:“我们能不能把他留下,待他如上宾呢?他也不必受人歧视了。”

王览无可奈何的摇头:“哎,我也问过他。他不肯,说怎么也要在自己的家国。虽说举目无亲,但北方宫廷已经给了他安生之地。他也不求更多。”

父皇看一个少女清歌,看的出神。那少女的嘴很小,轻启珠唇仿佛破了一颗红樱桃。她唱得虽好, 却有为赋新唱强说愁的做作。

我偏头对父皇说:“有个赵静之,怎么还没有表演啊?”父皇回脸看萧哲, 老总管的反应快。小跑着到北方使臣的面前嘀咕。

清歌的美人姗姗退下,赵静之就出场了。他的一身惨绿换成了天蓝。秀气的脸上带着从心底里发出的快乐,亮闪闪的。父皇一看就笑了:“这个孩子出众,又看着喜气。”身边的亲信们连连附和, 赵静之先望向王览,好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随后看了我一眼,感染到我的快乐,随风舞了一下北人的小袖。

“圣上。”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行礼:“不知想听什么曲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