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昭阳殿的时候,天已经下了好一阵雨。自从母后去世, 我们只有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才住到这里。到了荷塘边的听雨榭。远远望去,王览正坐在白玉床上,抚节歌唱。我示意韦娘带着下人们离开。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散,青春不再来。”

我第一次听见他唱这歌,雨声中,那歌声嘹亮豪放。

 

我走进门内,琉璃灯影下,王览赤着脚,连白衣的胸襟也敞开。露出一大片如冰似玉的肌肤。我好奇的环视,才发现他正在喝酒。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这样随便。他的旷达中有着竹林七贤的风度,比平时要放任许多。他靠着茜纱窗,倾听什么,高大的身躯就像玉山将崩。

“览,是怎么了?一个人喝酒,闷吗?”我问,一边用手去扶他。

 

他很轻的推开我,小声笑道:“容我醉是眠,可以吗?”

“可以。只要告诉我,你在听什么?”我说。

他疏懒地回答:“听荷花的声音。”

我奇道:“这荷花,有声音吗?”

“当然。雨打荷花,像音乐呢。这里种的可是来自昆山的千瓣莲。一花双芯。大名府的一对恋人, 当年因为家人非难,双双投水自尽,魂灵就化成了这红色的千瓣莲花。”王览对我说,凤眼里有空灵的禅意,像半透明的彩虹。

 

“这样啊,原来还是象征着忠贞的爱情。我们第一次见面,母后就叫你把典故说给我听的。”我俯身说,额发上的七宝簪的翡翠坠子快要碰到王览的脸了。

 

王览好像刚认识我一样盯着我看。脸上没有了笑容。忽然,他向上微挑的凤眼一勾。览猛然把我拖到他的怀抱里。我没有防备,整个人都扑到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他的皮肤灼热了我的耳朵。

“芍药花会说话,荷花就不能歌唱吗?”他笑问我,握着我的手,好大劲儿。

我顺从的依偎着览,雨点敲击荷叶,我心潮澎湃,却无言以对。

 

“慧慧,你听,不光是外面荷塘的声音。我的心也有声音的。”他热切的说。

 

我还没有见识过他那样的热切,不由得又懵又羞。我乖乖的贴着他的胸口。只听到他的心跳声。和他同床共枕多年, 这一次格外听得明白。

“我听到你心里的井水声啦。”我天真的笑着,手指开玩笑的划过他的锁骨。

 

他半坐起来,身体上有一种男人才有的汗味, 很好闻。他捧着我的脸蛋发呆,慢慢地说:“傻孩子,千瓣荷花的歌声是‘夫妻开并蒂,风雨俩相依’。我的心里是什么呢……?你真的听不见?”

 

灯火摇曳,他小心的拔下我的发簪,我的头发如山间的瀑布一泻而下。

 

尔后,他含住我的发烫的耳垂,告诉我说:“是爱。”

 

我简直要窒息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开始狂吻起我来。

二十四 花开并蒂

留人欢悦春宵夜,覆枕乱发复乱发。

 

我躺在玉床之上,除了浓艳的长发再无其他遮蔽。时间好像不再流动。王览的吻,却像流沙一样,淹没了我身体的每寸皮肤。他的手指,温柔而狂热的爱抚着我。如同在沙漠中找水的男人,他焦渴的流连在我最敏感的地方,从胸房到腿根。我颤抖着,只体验到羞涩,晕迷,狂乱。外面的世界已经和我们无关,我甚至忘记了照耀我的是烛光而非日光。昏昏沉沉的我想睡去,任何一个毛孔都传来相反的命令。

 

览的身体冰肌玉骨,他的拥抱辐射力量,他的嘴唇缠绵醉人。这个温雅的男人,竟然迸发出火山的热情。我想多看看他,却不敢睁眼。开始,我只想顺从他的蓬勃欲望。渐渐的,我不由自主的挣扎起来。对未知世界陌生的恐惧控制着我,我甜蜜而痛楚的呻吟,变成了孩子般任性的哭叫。我已经不记得览是如何进入我的身子的。只记得在最疼的瞬间,我的脑海里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时刻,我感觉,

大地在原始的悸动中开裂,下沉,下沉。

青春的风是我们温热的呼吸,吹开了满山遍野的鲜花。

爱的河床上,绚丽的河流奔腾而过。

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的我,就那样呼唤着“览, 览,救救我’,变成了一个女人。可我并不吝惜自己。我真的爱他。

激情平复后,在他的臂弯里,我不断流着眼泪。览仔细的吻去我的泪水,在我耳边歉疚的反复轻声说:“对不起,宝宝,对不起。”终于我含着泪,对他微笑了。他是我的男人,我应该感到幸福。我多想生生世世都和他这样相拥在一起,失去皇位,减短生命,也在所不辞。 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后来我经常痴痴的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一夜,我一定要对我的览说出来。

雨还在下,万朵荷花的歌唱中。我们两个和初生的婴儿一样赤裸着。贴着身子,双腿交缠。烛光的圣洁光晕下,相视都觉得对方甚是艳丽。停止哭泣的我,脸上还是湿漉漉的,我说:“永远不许你和别人做同样的事。”他坦白的笑了,脸上闪烁着动人的光彩。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丝被把我们都包裹在里面,紧紧搂住我的腰肢。清澈的凤目深情的凝视我,用唇温存的碰触我的两眉之间。

 

我终于疲倦的睡去,第二天,连曙光都姗姗来迟,似乎不愿打扰我们的好梦。

 

到了白昼,我们都有点新婚夫妇似的腼腆。好在此日是朝廷的旬假,不必上朝。清早我去兰汤沐浴,韦娘郑重的跪下,对我说:“恭喜。”我羞得脸都抬不起来。

以前我在洒满花瓣的水池中洗澡,总是要游来游去戏水。不用说,今天我只能安分了。水面上,自己身体的倒影还是女孩子的青涩。我问韦娘:“我会变吗?”

韦娘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有苦有甜有怜爱。她回答说:“每个女人都有这一步。对女人来说,往往这也是苦恼的开始。但对神慧理应不一样。因为你是皇帝,而你的男人,是王览啊。”

我和王览整天都面对着开满了千瓣莲的荷塘闲谈。

 

览说:“我爹爹坚持要隐退了。我,也不想违背他的意思。”

我点头。说:“好吧。你们王家和我走过那么长的路,我对老大人是珍惜的。改天请老大人到宫内,让我这个媳妇以家人之礼和他叙旧吧。”

王览笑了,雪莲花一样白净的脸颊羞红了:“昨夜,我是真的破戒了。”

我捶了他一下:“你后悔了?”

“当然不。我这人从来不后悔。”他收起笑容,注视我:“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疼爱慧慧,保护慧慧,不让她的眼睛,有哀愁和孤独。”

我投进他的怀抱,从此我不怕黑暗,不怕死亡。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这个男人对我,意味着整个天下。

 

我们与北朝的关系,一直是不冷不热。虽然在父亲北伐后有所僵化。但是我登基以后,边境上北方人还是秋毫无犯。只是两国之间的贸易中断了。夏末之际,北朝派来了使者,要求恢复我祖父时代的南北君王会。为了表示诚意,会晤的城市由我方选择,地点在我方的边境。那位和我并列中国的君王托使者传话说,他敬重相王的人品,因此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朝臣议论纷纷,但是最终, 王览和我决定启程。地点选在山东的泉城:济南。王览说:“外交这回事。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打败对方,只有以尽量友好的姿态保持和平。大国与大国之间,风度尤其重要。目前南北和平共立,是最好的选择。”

北方人迫切的需要南方的茶叶,盐,丝织品。我们也想要北方的马匹,毛皮。没有最高统治者的会谈,南北互市根本无法进行。

我成为皇帝以来,从来没有和览一起出过江浙以外。因此,一路上我格外兴奋,指点着窗外的风景,和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王览少年时候到过山东,他把风俗典故娓娓道来,听得我更是高兴。坐车累了,我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小憩。他利用这个时间,用空着的一只手翻看奏章。我发觉,没有好气的说他:“不累?”他总是笑着说:“习惯了。”

皇帝巡视,仪仗盛大。我们的队伍,往往要花上大半天时间才可以通过一道关口。地方官员为表忠心,精心准备。事先许多人为了贡献礼品绞尽脑汁,但王览和我却下令, 只接受笔墨纸砚而已。那些人真是白费了力气。

 

十四天后,我第一次见到了大海。我们的行宫,就在大海的旁边。有一座高台,可以眺望整个海景。一到那儿,顾不得洗去尘土,我一口气跑上百来级石阶。把随从们远远抛在后面。

我一看到海,就被它迷住了。我深吸了一口大海的空气。王览在我脑后笑了:“宝宝,跑那么快!”

 

我娇笑着把他拉过来,说:“谁叫你慢?”

 

王览幽默的笑着,抚着下巴说:“不是故意慢。是老男人跟不上你了。”

 

我们两个并肩俯视,蔚蓝色的大海荡漾。海边山崖耸立,壁立千尺,远处海岛散落,郁郁青青。银鸥翻飞,海天一际。西风萧瑟,海水喧嚣,波光浮动,碧影升沉。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王览吟诵起了曹操的《观沧海》。

 

我望着他,不禁说:“览,我以前一直想, 大海究竟什么样。今天才知道,它好像你。原来我,早就见识了大海。”

 

王览摇头说:“这么说我可受不起。我倒希望慧慧有一天,可以成为大海。一个帝王有如此博大的胸怀,才是苍生之福。”

“只要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的。”海风微凉,我忍不住靠到他怀里。

不知为何,他眼睛里流露出了复杂的忧伤。我马上想到,可能他触景伤情, 想到了他亡故的母亲吧。拉着他的袖子,我说:“览,我们下去吧。”

 

他却张开臂膀拥抱了我,好像要把这个时刻烙印下来。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对我说:“即使没有星星,月亮仍旧光明。即使没有我,你也一定可以成为大海。”

没有览, 我怎么活呢?我习惯了汲取他的阳光。我这样想着,攀住他的肩膀。甩头,把不吉利的念头死命压制下去。心里默念:苍天见怜,让我们相守终身。

 

回到行宫,已经日暮。 晚膳之前, 韦娘给我们端来了两碗姜汤。她说:“陛下和相王,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年轻人就是随心所欲。”

我浅笑着,用勺子敲击着白瓷花碗,说:“韦娘,你现在越来越啰嗦了。”

王览的耳朵红了,他也含笑对韦娘说:“陛下年纪小,是我不对。”

韦娘欠身:“大海也是难得一见的。妾身多嘴了。”

这天晚上, 我们在寝宫,一夜都听到波涛的声音。在红罗帐子的里面,一波波甜美的快感也如浪涛汹涌而来,席卷的我俩意乱情迷。

在爱情的涨潮与退潮之间,我和览,找到了人间天堂。

二十五 有泉情水

九月,我们到达泉城济南。济南城外,知府率全体官员士绅跪迎。古老的城郭上彩旗飘展,从城门到行辕的三十里路全部以青丝为屏障。把我们和济南的老百姓隔绝开来。我什么也不说,但是对于此种炫耀皇权的奢华并不愉快。

晚上,我站在行辕的楼台上望着城内的灯火。为了南北君王会,全城都点缀了精巧的宫灯。远处的高塔下,一路大红灯笼映水排开。恍惚中,人间美态都化成水中的细碎光影。我是一只囚鸟,终于对水泽可望不可及。

览看出我的心思,悄悄问我:“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有点惊讶,眸光流转:“行吗?”

览俏皮的笑着说:“有我帮忙,怎么会不成?”

不久之后,我们两个像一对普通的年轻夫妇一样出现在济南的大街上。说是要入秋了,但是气候还是炎热。间或吹来凉爽的风,带着泉水清甜的气息。

济南地处山东,行路士女大多高大健美。王览家族是琅玡王氏,也源自山东,所以他的身材也极其英挺。当我们走过,人们纷纷回头张望。览白衣如故,我则穿了一袭海棠花色的薄纱裙子,乌黑的头发向后挽起,没有任何珠玉装饰。

 

览带着我,到了一处幽静之地。有块巨大的石碑刻着“情水”二字。我好奇:“这个泉水怎么名字那么奇特?”

王览抿嘴一笑:“告诉你,会带你到个好地方来。我对此,也算故地重游。”

石碑的附近,有三三两两的游人,还有一些小贩。有个老婆婆慈眉善目的冲王览招呼:“公子,买花吗?”

她的竹篮里摆放着新鲜的茉莉花,栀子花,芬芳飘散。

王览挑了一串茉莉,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老婆婆。

 

老婆婆笑了,也不接过去:“这么大的银两,叫我怎么找得开?”

王览亲和的笑着说:“不用找了。”

老婆婆正色:“这怎么行?咱们山东,可是孔子的乡里。如今正值南北君王会,要是济南人都贪便宜,不是给咱们皇上丢脸吗?”

 

王览犯难的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把手里的茉莉放回竹篮:“对不住,婆婆,我们不要了。”

 

我们刚刚转身,老婆婆叫住了我们,她把刚才的那串花塞到王览手中,对他说:“算了,算了。你的小姑娘长得可真漂亮。这花送给你,给你媳妇箍在头发上吧。”

 

王览甜甜的笑, 道了谢。当着老婆婆的面,低头把茉莉插到我的头发上。那老婆婆看了我们,也笑得合不拢嘴。

走过松柏下的幽径,我们的面前呈现出一泓清泉。泉水叮咚,明月的倒影在泉中和着夏日的微风歌唱。夜光下,清楚的泉底,有五色石子斑斓,与几朵漂浮在水面上的紫色睡莲相映成趣。

 

“济南的泉水多,这里却是特别。”王览蹲下,双手掬起一捧泉水。示意我尝尝。我用舌头轻点,舌尖传来奇妙的滋味:有苦有甜,甜中带涩,苦中留香。

“怪不得叫情水。”我恍然大悟。

“十年以前,我独自来过这里。”王览站起来,端详着我:“我想有一天我还会回来,带着我心爱的人。等了那么久,我终于来了。”

我说不出话,一只玉色的蝴蝶月下飞来,在我发髻上的茉莉花旁萦绕徘徊。

 

王览含着笑,清澈的眼睛里是天池的初雪。他的手指,从我的发鬓滑到我的下巴,最后落到我的嘴唇。我想说话,他“嘘”了一下。说:“慧慧,知道吗?你的眼睛,你笑起来,你说话的声音,都像泉水。相形之下,我总是感到自己老了。”

 

“我……”我刚想回答,从松树林里窜出一个跌跌撞撞的黑影,打破了我和览的温馨的宁静。

那人踉跄着,从我们身边走过,趴到泉边,用泉水洗涤自己的面孔。他大声的咳嗽了几下,好像泉水呛进了他的鼻子。王览当即把我挡到他的身后。那人察觉响动,才半跪在泉边回过头。

他穿着一身绿衣。胸襟上暗色的水渍狼藉。朴素的青色发巾下, 是十八九岁少年清俊的面容。他挺秀的鼻子下方,还有未洗去的血迹。

 

他盯着王览看了很久,墨黑的眼瞳如算盘珠子灵动。然后他像见到老熟人那样笑了,左边脸上现出可爱的笑涡。我肯定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