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决战的前夜, 在臣子的面前, 在王览的目光中,我哭了。

 

我是不争气,因为,我是女人。

二十二 不如归去

破城之日,势如破竹。当我的辇车进入都城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后的灰暗的焦渴。隔着车帘可以看到护城河以南的熊熊烈火。我知道,那是在焚烧尸体。某种腥热的臭味,使我的心抽紧了。

我对韦娘说:“我要下车,和相王在一起。”她答应了。我的坚决是没有人可以抵抗的。

当我走进伤兵的大帐时。扑面而来的垂死的气息还是使我震惊。此起彼伏的呻吟,黄昏时分的血染暮色,那些在卑微蠕动的生灵,无不宣告着战争的残酷。我只带了两个随从,打扮成男人,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有一只手,突然死死的抓住了我的下摆。“水,给我水。”一个士兵说。我给了他水,他一气喝完。重重的倒下了。好像周围的世界都不再和他关联。

我找到王览的时候,王览正坐在一个少年的身边。这个少年出奇的好看,年纪大约才十二岁。他的一条腿已经完全腐烂,脸上的潮红说明他已经临近死亡。

 

那少年平静的微笑,他对王览说:“我有个叔叔在琅玡王家做事呢。小时候,我看见过公子们。叔叔催促我快低头,别污了贵人的空气。我们就是像尘埃一样的人。”

“胡说,你会好起来。你可以在京中有一个职位,我保证。”王览说。他的脸上带着忧戚的笑。

“真是个贵公子。我就要死了,你看不出来?”少年笑着说。

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昏昏欲睡的少年对王览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览。”

少年抖动了一下身子:“我好像听过。是啊,但我想不起来了。”

王览温和的说:“没有关系。”

“我叫光,叶光。光明的光。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吗?”少年低声说。

 

“会。”王览的脸上还带着无奈的笑,但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那我就可以放心得睡了。至少有人知道世上有过我这个人。”少年睡去了,王览拉着他的手,一滴眼泪,落到那孩子死白的手臂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我的面前死去。过了许多年,对少年的名字,我还是记忆犹新。王览的眼泪,好像霜冻的百合花上的露珠。后来我终于知道,面对死亡他是苍白的,我也一样。

 

我和王览进入宰相所在的东府时,天已经黑了。淮王及逃亡的六子一起在郊外被斩。宋舟问我:“陛下,淮王妃和永安如何处理?”

“不要打扰她们,叫她们安心住在淮王府吧。”我说,淮王妃是我结婚时的喜娘,一向不问政治。至于永安,她只是斗争的一个牺牲品。

王览问:“华鉴容在哪里?”

“华尚书多日水米未进,还在昏迷。”宋舟叹气:“几年前他到扬州,就是调查淮王了。虚与委蛇,他也不易。”

 

“把他抬到东宫去,叫御医会诊,再来回报。”王览对随从吩咐。

我很想立刻就去看看华鉴容,但是挪不动步子。皇室凋零,经过此劫。我的亲人就更加少。王览尚有父兄,我尚有王览,鉴容有谁呢?我的手冰凉,王览也不说什么,给我拉好披风。“没事的。”他对我说,眼睛里如月光透碧湖。

我们进入禁城,火把下可以看到角楼边上的断壁颓垣。有人来报:“华尚书生命无忧。”我的眼睛一亮,似乎那灰涩的断壁颓垣,开出了花朵,欣欣向荣。

东宫门口,夜风中一个男人,宽袍大袖,犹如仙人。绝世风华隐藏在充满自信的快乐笑容中。“大哥,你在这里?”王览惊喜。

“对啊,月前就到了这儿,给受伤的御林军看病。”王珏笑道。仿佛被围困的日子,只是很轻松的事。他应该三十多岁了,面容却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夜色朦胧,他和王览真的神似。

我对他说:“大哥,我们这次在扬州,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王珏亲切的看我,就像自家人的样子。微笑:“是流苏吗?”

王览和我交换了吃惊的眼色。我问:“大哥,你知道?”

王珏说:“对啊,又不是这几年才知道的。不过臣从来没有当面问过她。”

“那么你……?”王览欲言又止。

王珏一甩袖子:“喜欢一个人,不是逼人家走你的路。是尊重她的选择。我一年去扬州看她两次,除了风花雪月一概不问。当然啰,这种事情你不必知道。”

王览浅笑:“当初我还以为你伤心,不敢揭你的疮疤。原来如此!”

王珏用大手拍了拍王览的后脑勺:“你这孩子还真是痴。早就说过,叫你不要把什么事都那么当真,累不累?”

 

留下王览兄弟,我去了东宫的暖室。太医们守在身侧,华鉴容安静的卧着。一别多日,他简直瘦的形销骨立。他睡的不太安稳,俊美的面容上时不时显出痛苦的神情。薄薄的嘴唇动着,好像要说什么,可什么都还没有说出来,他就会不自觉的紧紧咬住下唇。他的容貌,按我母后的说法,对一个男孩子是太过艳丽了。果然,现在他没有孔雀式的骄傲,紧闭的眼睫又掩盖了不逊的目光,还真是柔弱,近乎病态的妩媚。

我回寝宫的时候,王览急切问我:“他怎么样?”

我说:“没有大碍了。就是身体虚弱,将养些日子就好了。”

王览点头,凝重的递给我一卷东西:“这是搜出来的同党名册。”

我不语,看了看王览,他清亮的凤眼凝视我。

“你是不喜闻人过的。”我对王览说:“我呢,夜太重。我也不愿意看了。”

王览会意,他小心的纸卷的一端点上了火。火舌把那秘密很快蚕食,仅留下青黑的灰烬。

半个月以后,京都恢复了昔日的繁荣,宫廷里,森严静谧。

下午,王览还在上书房与新任的刑部侍郎蒋源商量事务。我就回到了东宫。华鉴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住在东宫之暖室。我进入屋子,他却不在。

跟随着服侍他的仆役, 我悄悄来到廊坊以后。

风吹古木晴天雨,一树浓艳的石榴花下,那人在竹榻上幽静独眠。花心千重束,我也不敢发出声音,唯恐西风,惊散了初夏的花梦,引来一片绿色。

他却已惊醒:“陛下?”我和王览常来看他,他病好以后,特别沉默。和王览还有话说,见了我却不大愿意开口。

 

我笑道:“鉴容,小心吹风。”在这样的天气,他还盖着数层锦缎叠起的毯子。看来要康复成以前生气勃勃的样子,还有好几个月。

他不说话,我也没有必要说话。就这么相对无言。一只杜鹃翻越花枝,啼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华鉴容打破沉默:“陛下,我好的差不多了,还是回家去。”

 

“这里就和家差不多的,王览当初叫人把你安置在这里,就是要方便照顾你。”我说,虽然没有人提起那朵血色的芍药, 但我面对他,有几分尴尬,一点心慌。

“相王太好了,我,对不起他。”华鉴容说,长长的睫毛上,细碎的泪珠晶莹。他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那么脆弱。华鉴容这样的男人,脆弱会使人伤感。好像,诗人留不住他钟爱歌咏的春天一样,这个男子叫我怅惘。

“永安郡主真的出家为尼了?”他幽幽的问。

“对。她说自己看破红尘,情愿与青灯为伴。为父兄超度。”

华鉴容闭上眼睛:“她应该早就知道,我是陛下这边的了。是我负她。”

我想不出合适的话说。还好, 王览及时到来。览,从花树后面绕出来,信步之间, 带来了另一个星空。

他笑着问华鉴容:“你们是不是在猜谜语?”

 

华鉴容摇头,大大的黑眼睛没有了昔日夺人的亮光, 只是如迷途孩子一般。

“太医一再说,教你不要费心思,自己的身体最重要。”王览伸出一个指头,对华鉴容笑眯眯的。他随即张开五指,摸了摸华鉴容的额头:“凉丝丝的。大家进屋去聊不好吗?”

华鉴容微笑。他站起来,王览搀扶住他。两个人一起跨上石子的台阶。

“览,是否记得,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华鉴容问。

我想起来那个琴萧之夜。王览当然也不会忘记。

“当然。”王览说。

“我现在要你兑现了。过两个月我就好的差不离了。把荆州刺史的位置给我吧。”

我愕然。荆州刺史人选,一直难以确定。湖北的水灾厉害,湖北官场错综复杂。不是三品以上大员派不动。 但朝廷内部,能接受这个烂摊子的不多。可是, 为什么华鉴容要自告奋勇?

 

王览注视华鉴容,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凤眼里莫明其妙满是泪光。过了很久,他对华鉴容很轻很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刚才, 我和华鉴容不是在猜谜。不过,此刻,那两个男人, 对我,倒是一个谜语。

二十三 心井莲歌

纤云微卷,竹影扫过石阶,丝尘不起。

京都郊外的大悲刹,木鱼声,诵经声,声声清渡幽岭。

盛夏的栀子花香,如焚香一般环绕在我和王览的周围。我们手拉着手。

我小时候,王览像父兄一样抓住我的手,看到路上不平坦就这样轻轻的带我绕过去。等到我长大了,他爱人一样牵我的手,以自己温暖的体温鼓励我。变化的是我,不变的是他。

我们两个到大悲刹,是代替那个破城之日死去的少年叶光造像。那天以后, 王览说,他常常梦见, 死去的人在暗夜里看着他。为了宽慰亡灵,也为了王览的心情。我们两个私下出了十五万钱,特别请工匠塑造了一尊玉制的观音菩萨。因为想表示诚心,我们还微服亲自送到寺里。

 

那尊像上的铭文是王览拟定的“光圣六年,琅玡王览为弟岳阳叶光造像,伏愿吾弟光往生于西方极乐世界,佛祖赐福于叶光及人间一切众生。”

 

走出大悲刹,郊外郁郁葱葱。我对王览笑道:“你可以安心了?”

王览微笑:“刚才庙里的茶水好喝吗?”

我点头,想到住持师傅对我们的说话, 说这茶清口, 在于沏自活水。

“览, 什么叫活水?”

 

王览意味深长的笑:“就是心里的井水。”

“你心里有口井?”我问。

王览笑而不答,伸手把我为山风吹散的一缕头发拢好。

从大悲刹回宫,要经过一个名为广善庵的尼姑庵。我早就想去看看在那里出家的永安郡主,正好今天得空。我探寻的瞥向王览,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去吧!”

看到永安郡主的时候,她头上戴了个尼帽。白生生的脖子上,没有了细碎的发丝。她原来有一头多么漂亮的青丝啊!和我的一样光艳。

她嫣然一笑,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青丝就是‘情思’,断了好, 少了好些烦恼。”

我默默看着她。她主动说:“昨天鉴容来看过我了。他就要起程去荆州吗?”

 

我点头,她黯然叹息:“何必呢?那么玲珑一个人,反复折磨自己。就像他以为自己欠我才来看我,不也是一种残酷吗?让我更加忘不了他。”

我蹙起双眉:“你恨他?”

永安摇头:“不恨。我早就知道他有秘密。他和父亲热络归热络。 怎么可能会反对你?但是我不会说出来。因为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原因简单。不是因为他漂亮,富有,魅力超群。仅仅因为他像个受伤的小男孩一样,任性而倔犟。”

我又是沉默,永安心平气和的看我,笑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陛下,永安是没有慧根的,只好躲到清净之地修行。 但愿陛下比永安幸运吧。对鉴容好一点,他也怪可怜的。他毕竟是我们的表兄,也许兄妹之情是最合适大家的。”

我们谈了好久,铅华无御的永安还是楚楚动人。然而她的双眸变得好清澈,好像一夜之间轮回了几世,有了非凡的悟性。

我跨出庵门,昔日的郡主对我合十躬身。我背后,木门吱呀的关上了,把我和红尘世界隔绝在外。我一眼就见到王览, 他在竹丛边上静倚修竹等待着。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有着超人的耐心。

“鉴容说,他对不起永安。”我没头没脑地说。

 

“我也对不起鉴容。”王览吐出一句话。

 

他低头,凝神地看我,说:“我以前想,人生就是无争。我小时候,方丈教诲,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在佛门过了许多年,我也确实学会了克制。可最近我发现,有一样我不能让——即使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王览的意思,他怜我宠我爱我护我那么多年。即使没有山盟海誓,怎么能够割舍?我听了,只是靠在王览的肩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华鉴容离开的那天,我在清凉殿召见了他。他刻意打扮得华丽。深紫色的七星纹的缎子衣服下,是藕荷色的苏绣衬里,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朵朵的茱萸。他修长的身材,优雅的步态,恢复了过去骄傲的样子。可是,当发现王览并不在场。他的含笑神气的大眼睛却立刻为扇形的睫毛掩盖了一半。

“你到荆州,不过是权宜。过个一年半载就回来。”我说,并不避讳的上下打量他。看来他完全康复了。

“一年半载怎么做得好差事?”他和过去一样,微抬起下颌笑着反诘。

 

我故意沉下脸:“不许你和我顶嘴。王览就根本不想调你去那个是非之地,还是我以当日他的承诺帮了你。老实说,你到哪里, 我们, 还不是一样。”

他闻言直视我,自嘲的笑了笑:“也对。反正再怎么游水,到头来和没有游是一回事。我不躲了, 我认命。”

 

我深深呼吸几次:“鉴容, 我们是朋友吗?”

“我们是君臣,仅此而已。”他冷着脸。这人恢复正常了就讨厌,并不是我的偏见。到了分别的时候,他 还对我冷着脸!

 

我也怪,在他面前,喜欢发小孩脾气。我质问:“是君臣,为什么送那芍药给我?”

他语塞,过了一会儿,柔声说:“阿福,别逼我。我陪罪,不行吗?”他的嗓子, 沙哑了。

 

“那我们是朋友吗?”我追问,语气中竟然含有撒娇和赌气的意思。说出来,自己才发觉。

 

“是。”他不得不垂颈,“王览也是我的朋友。”

 

“鉴容哥,你要保重。我们等你回来。只要你到荆州, 我就放心了。”我这才笑着说。天知道,我的笑容有多么勉强。我的心,酸楚的出水来。说他像芍药,芍药别名“将离” 。真的不吉利。我每次和他分别,都特别难受。可为什么我们会一再别离?

我一难过,华鉴容的面上就豁然开朗起来了。他的眼睛,起了浓浓笑意。大方的对我说:“快临别了,吹一首笛子给你听好吗?”

“好, 我要听梅花三弄。”我这才随之缓和了情绪。梅花三弄是他的拿手曲目。

 

“梅花三弄,凄凄惨惨的。现在是夏天,吹个鹁鸪天,才有意思。”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了野王笛。如他所料,欢快的韵律,很快赶走了我心头的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