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四月,小雨淅淅沥沥。过了清明,杏花雨随风潜入宫廷的夜色。

我,王览,对面是我的三叔淮王。三个人面前都放着热气腾腾的参汤。

王览含笑,用银匙一小口,一小口的把汤往嘴里送。

 

我用成窑的彩瓷碗暖着自己的双手,对着三叔笑着。

淮王胖胖的脸上带着谦恭的笑,眯缝着眼睛,对着参汤吹气。

 

“三叔你最近老是病着,叫我们也担心。你病不好,朕也觉得没意思。”我说。

淮王悠悠笑道:“陛下, 臣一个糟老头子,到了春寒发病是最正常的事情。怎么会让陛下忧心?陛下这么说,臣真是吃罪不起。”

我说:“不是这个话。朕年轻贪玩, 看了军队的事儿就头疼。王览,忙不过来。再说……”我还没有说完,王览就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说下去,淮王的眼皮一动。

 

我噘起嘴,不言不语。正在这时,陆凯的声音响起来:“启奏陛下,王珏大人要求见相王。”

 

王览站起来奇道:“他怎么来了?”

 

我笑着说:“他可是稀客,你去见他吧。朕和三叔说话。”

 

王览却好像不急于走,他看了看淮王,又对我叫了声:“陛下。”

 

我不高兴的说:“朕知道。去吧,去吧。”

等到王览匆匆走了,我三叔才说:“陛下到底年少,这相王殿下什么都管,也太操心了。”

 

我耸肩叹息:“可不是。三叔,我就你一个长辈了。说起览,他有时很烦。我一直要去杭州玩,可他就是不许。三叔你快上朝吧。 那个人,要是手头事情少一些,说不定就答应我了。”

 

淮王停止了对汤吹气,问我说:“陛下怎么来了兴致去杭州?这杭州虽美,但没有建造离宫。陛下去巡视,这地方上建造行宫,前后最少忙上半年。”

我惊讶的吸气,天真的笑着说:“就是呢。所以我去也不会带许多人。到时候,住在庙里就算了。只不过几天的事情,也不想劳民伤财。”

淮王的眼睛睁开一瞬,利光一闪。我低头摸着自己涂着大红凤仙花汁的手指。

“陛下还是小心些。 杭州,近半年并不太平。”淮王慈爱的说,仿佛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吐了吐舌头:“三叔说的是。你最近不大上朝,杭州现在出了不少怪事呢。这前任的知府张充,莫名其妙的病死了。我不是就让你的学生郑昌补了那个缺嘛。告诉你, 览本不想用郑昌,可我想,这郑昌既是叔王的学生,又和先皇后沾些亲戚。不是很好的人选?”

淮王插话:“郑昌对皇上绝对是忠心的,只是才调不大令人满意。所以相王也有自己的道理。”

我摇头笑了:“说的对。这些日子,我叫华鉴容帮着去查查张充任知府的时候的帐。鉴容说没有什么纰漏,可王览还不相信,你说,览这个人多不多事?他也不嫌累。”

淮王不接话茬,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陛下, 相王主政,一片襟怀都是为了皇上您。臣年老,比不上相王,鉴容那么利索。陛下要是还心疼三叔,不如就准了臣致仕。”他说完,慢条斯理的喝了第一口汤。

我说:“那怎么行?”话音刚落, 王览已经走进来。他和三叔随便得拉着家常,却没有提到朝堂政治一字。

 

等到淮王告退,王览才笑着问我:“如何?”

 

我意味深长的瞥他一眼:“这百年的野山参虽老,炖出的汤也不见得好喝。”

 

“所以要趁热喝。”王览回答。用力捏住我的手。他的手,不比我的暖和。

 

这天过后,淮王出乎意料的康复起来。不仅每天上朝,而且还常给王览上条陈,为他设想了一些政务革新的办法。王览和淮王出奇的和睦。华鉴容那里欢宴的奢侈震惊全国。人们都说, 华鉴容迟早都是淮王的女婿了。

 

五月初,天气晴朗。我和王览终于离开宫廷,前往杭州。说是去几天,但还是带了上千的人。韦娘和王览的父亲王铭都随行。送我们走的时候,淮王一再嘱咐我:“陛下,去几天就赶紧回朝。这京里的事情臣等做不来主。”

我憨笑着点头:“叔王, 我们是一家人。你做事,朕放心。”

华鉴容也跪在辇车边上,我的眼睛不留痕迹的和他对视了片刻。我说:“鉴容,你留守在京里,也辛苦了。”

 

他没有说话, 只是对着我和王览叩了一个头。声音很响,我的心一动,连忙垂下睫毛。不再看他了。可他的那记清脆的碰头声,我却永志难忘。

五天以后,我到了一个新鲜的地方。这里有的是美丽的姐姐,每天迎来送往的是不同的男子。仙乐飘飘,笑声连连。坐在软缎的合欢被上,红色的纱帐,浓郁的薰香,使我迷惑自己又回到了新婚之夜。可是,窗外的大街上, 到了夜晚还是人声鼎沸。提醒我, 我并不在肃穆的禁城, 而是处于天下最繁华的都市:扬州。

 

“今天,韦娘他们应该住进灵隐寺了。”我回头, 对着王览说。 王览低头沉思着,龙凤高烛下,他那黑亮的唇须格外触目。我笑出了声。

 

王览惊觉,对着书童打扮的我说:“笑什么?”

 

“公子,你好英俊啊。怪不得可以做这里妈妈的心上人。”

 

王览也笑了, 下意识去撸一下沾上去的小胡子。他几天来第一次笑起来:“不错。不错。过几年,我也许真会留胡子。”

“不要!”我抗议,看他笑, 我就跑过去在他耳边说:“这样,会很痒。”

有人轻轻拍门。王览仔细听了,说道:“请进。”

一个绝色美人来到了我的面前。她个子高高,像春天的松树一样姿态清爽。花瓣一样的脸蛋,即使最富有想象力的画师,也会难以描摹。她的举手投足,无不优美的恰如其分,如果不是在五天前就认识她。 我根本不会想到, 这个女人已经年过三十, 而且是这家天下闻名的青楼“陌上阁”的老鸨。

 

她关上门,在我面前跪下:“陛下,事情已经办妥。”

我点头:“流苏,这次你有大功。”

“臣妾是太平书阁抚养成人的,也等于是陛下的家生奴隶。 能够面圣, 臣妾已经不枉此生。”不愧是当年风靡天下的“花魁娘子”,她说话爱姣三分,婉转三分,熨贴三分,胆识一分。

王览温文和气的笑说:“没有想到,过了那么些年。大家会在这里见面。”

流苏浅笑道:“妾始终记得相王, 当年第一次到晓月阁的样子。妾一曲没完, 您就逃走了。现在和陛下住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了。”

 

王览正色说:“你这家陌上阁, 是在先帝的时候红火的。我当时可没有想到,罗七娘你就是流苏。这次我们暗中跟着你们的花船到扬州,你的事情办的漂亮。”

 

“先帝爷,对淮王早就不大放心。我这里的女孩子,个个都是太平书阁训练出来的人尖儿。在扬州, 我们不过是耳目。可对陛下的诚心, 和宫里服侍在陛下身边的,没有两样。”

流苏说完,就退出去。王览对我说:“其实当年她和哥哥两情相悦。却说什么也不肯跟了哥哥, 我就觉得奇怪。谁知她早就是太平书阁的人了。慧慧, 如果不是这次我们冒险行此计策。也许,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

 

我同意。太平书阁的人物, 常常彼此都不知道身份。除了他们的上司和下属,他们的生命和姓名都会被遗忘。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我们,一直接受着这些表面上的商人,妓女,书生,乞丐的情报, 却几乎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为了皇位上的君主, 多少人牺牲了呢?到最后,没有了自己,只是一个皇帝的工具。

慨叹着和衣睡下,到半夜时分。我被响动惊醒,王览拨开帐子,流苏跪在门口:“陛下, 午夜时分,灵隐寺为杭州知府郑昌包围。淮王在京,反了!”

“好,他果然中计了。”我一跃而起。

 

王览的眉头涌出忧色。灵隐寺里有他的父亲,可我的韦娘也在啊!如果没有他们随行, 辇车里假扮我俩的阿松和阿榕也许就会露馅了。我理解的看着王览。心说,没有亲友涉险的代价, 我们不可能成功。

 

可王览就是王览, 他很快把忧愁压下眉头,果断的站起身,大声地对流苏说:“现在,请去扬州刺史府, 告诉宋舟, 陛下和我就在扬州。”

二十一 血色芍药

王览,华鉴容和我制定这个计划时都知道,淮王成功的机会只有一个---就是杀死我。只要我活着, 除了他自己的势力没有人会支持他。

可我们只猜对了大半,在得知我活着,而且身在扬州以后。他自己的势力也动摇了。先是全国所有的郡县,包括我们确定是他方面的地方官员,断绝了对京城的供应, 都把赋税和援兵送到了扬州。然后,接到我宽恕的快信, 见风使舵的杭州知府郑昌,放弃了对灵隐寺的包围, 写了一篇檄文,公开和淮王决裂。

随着扬州军队的包围,我的帝都成为了一所孤城。从淮王的次子, 到守军的将领。他的亲信大臣都单人匹马的从京都逃出,投奔我方。淮王, 众叛亲离中,以五万军人和我们的三十万军队对峙。最致命的是,守卫宫廷的三千御林军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坚守禁城,在京都以内,建筑了坚实的堡垒。

 

五月的夜晚, 本来应该是最宜人的。可是, 当我们驻扎在都城的郊外时,漫山遍野的篝火,远处萧瑟的帝都,都会使这夜,悲壮而凝重。

我靠在军帐中的软垫上, 赶到军中的韦娘在给我捶背。自从和淮王交锋后,我一直感到极其疲倦。

“韦娘, 其实我当初真的很担心你们,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我说。

韦娘用手指按摩着我的肩颈,笑了:“陛下,我们自己是不担心的。只要陛下安然无恙,我们的生死早置之度外了。王铭大人一路上谈笑风生。他说自己小时候算过命,只可以活到四十岁。灵隐寺被围的时候,王铭大人还大笑着要去感谢菩萨, 给他多活了十几年。”

 

我含泪不语, 正是有韦娘这样的沉稳, 王铭那样的超脱,才会安定去往杭州的队伍的人心。我有这样的奶娘, 王览有这样的父亲, 我们何其幸运。如果说淮王失败是因为他一招棋错,那么, 我们的胜利却是无数个良好的因素的集合。胜与败,看似命运,但绝非偶然。

我看阿松在一盏油灯边上出神,就笑着说:“这次你假扮成朕,可是立了大功。却不知为什么,回到朕身边就丢了魂。”

 

她紧张的把双手绞到腰后,瓜子脸上泛着红晕。

韦娘对我说:“陛下,这丫头魂是丢了, 可没有丢远。就在对面议事的大帐里。”

我心领神会,脑海里浮现王览的书童阿榕清秀文雅的面孔。他如今已经是吏部的官吏。此次去杭州,他们两个整天处于辇车之中,想必是增加了感情。王览常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对阿松和霭而笑:“好啊。一棵松树, 一棵榕树。光看名字,你们也很有缘分。”

 

阿松惊喜含羞,简直是顾盼生姿。怪不得人们说,沐浴爱河的女子最美。

韦娘在边上也凑趣:“可不是吗,独木难成‘林’。陛下许了这两个孩子,又是一件好事。”

 

我一点头,阿松立刻给我跪下了。本来是很开心的事, 但她谢恩的时候, 眼睛里却有泪花。也许爱到深处,痛就是乐,乐就是痛。当年,阿松整天对阿榕挑刺,那男孩子只是傻傻的笑, 从来不回嘴。想不到过了些年,真成了欢喜冤家。

王览回来时,夜已经很深。但是军中还是一片光亮。为了防止走投无路的敌人偷袭。宋舟将军命令通宵点火。反射在我们大帐的壁上,周围的人影象皮影戏。

“你父亲休息了?这些日子,难为老人家了。”我对王览温柔的说。

 

“明日就要攻城了。”他答非所问,心思恹恹。

“对。禁城的御林军坚持不了多久。淮王在城内随意杀害大臣家属,人心早已失去。我们一鼓作气,歼灭乱党,不是很好。”

王览长叹:“终究要杀生吗?一旦开战,又要伤害许多生命。”

“那没有办法。我们忍耐淮王,总有好几年了。留给他的路那么多, 谁叫他偏偏走最急功近利的冒险一手?”我说,王览坐到我边上。我又靠在他怀里说:“览,别担心你开了杀戒。也许将来会有毁谤, 可我们问心无愧。”

 

王览的笑,如蜻蜓点水的波纹,淡淡的。他静静地说:“对于毁谤,与其去辩,不如去容。”橘色的光线下,他低头与我对视。我看到他的睫毛在他的脸颊投下浅玫瑰色的阴影。他的嘴唇,优美而苍白,苍白的让我心疼。

我闭上眼睛,亲吻了他的唇。这是我的男人。虽然明知道我还不成熟, 但在这般的寂寥的夜, 我想用自己的唇瓣去温暖他的,给那诱人的苍白染上血色。

 

我们在一起拥抱着。王览开始回应我。在我的心跳中,他的身体像燃火般热起来。他的舌,在我的嘴里探索着新奇的世界。他的手抚摸着我的肩头。在慌乱中,我感觉嘴又可以呼吸,但是暴露在空气中的脖子和肩膀,却慢慢的印上了他的唇。那种如新生小草破土而出的似痒非痒的刺激,使我发出了自己不熟悉的一阵喘息。

我张开眼睛,王览已经停止了。他的嘴唇不再苍白,红润的带着石榴果实的色泽。他的脸也转成苹果花的粉红,他低声说:“今晚我大概疯了,不仅是开杀戒,差点还要破戒。”他说最后两个字时,笑得调皮。多少还有点无奈的幽默。

我还是觉得心慌气喘,只好横卧在床上。待要开口,却听见有人声:“陛下,都城来人,有要事禀报。”

 

现在大半夜,谁会来呢?而且来自围城之中。

 

入内的少年见到我们,便匍匐在地。他的衣衫泥泞,肩上还有鲜血渗出。

我惊呼:“蒋源?”

蒋源抬起头,满面烟灰的圆脸上的眼睛十分明亮。他是一个多月前调回京都, 担任华鉴容的副手的。虽然个子很小,但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的身体却蕴含着无限的精力。

“你怎么逃出来的?”王览问他。

蒋源只是说:“趁乱,现在都城一片混乱了。淮王的人到处杀人。”他看一眼王览,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相王不用担心,王家人都躲在禁城里。御林军勇猛, 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王览却并不释然:“蒋源,你的寡母怎么办?”

蒋源摇头:“臣母在陛下离开京城以前,就到黄山的华氏山庄去了。 当时华大人只是说,那里的温泉对母亲的痛风有效。后来事发,臣才知道华大人的意思。”

“华鉴容怎么样?”我插嘴问。

蒋源回答:“华大人现在被幽禁在淮王府。有人说华大人是相王的人,但拿不出具体证据。反贼要他和永安结婚。他们想方设法逼迫。 但是华大人死也不肯。到今天已经绝食好几日了。”

他说着,鼻子酸了,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这是华大人托人给我的,我今夜冒死出来,就是为了让陛下看到这个。”

纸上一片空白, 王览快步走到蜡烛边上,随着烛烤,褐色的图形出现在纸上。王览说:“这是如今淮王的城内部署图。”他把纸的一角攥在手里揉着,低吟道:“鉴容啊,鉴容。你用命换来这个吗?”

蒋源到底年少心热,听了此话止不住泪,抽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我说:“陛下。华大人说, 当初他选择留在城内也就无所畏惧了。只是,他有一件东西想托臣给陛下。”

我接过一个小小的锦盒,哆嗦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小方丝帕。

我惊呆了。

那丝帕上, 赫然是一朵大红色的芍药花。那花在夜光中凝固的妖艳。浓烈的美丽中却含有血腥。

这是华鉴容的鲜血画成的!原来,他也会送大红色的芍药花。却是以属于他的独特方式。

 

我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