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想起览,这早早补眠的愿望恐怕又要落空。我叹息着,坐起来,静悄悄的换上了一件白色裙衫。以前,除了不得不服的明黄,我偏爱娇美鲜嫩的色泽。如今却只是素衣相伴。虽然贵为天子,我毕竟是个寡妇。

行宫有无数秘道,只有皇帝才知机关的玄妙。我要出来,易如反掌。走到济南的路上,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我就凭借记忆向那个地方行去。济南繁华,掌灯时分,行人络绎不绝,我一个单身女子,也并不担心。

到了情水的石碑,才发觉此处的幽静。轻云微月,古松偃仰。初看犹如龙腾烟雨。悠独夜幕下,我望着泉水。昔年紫色的睡莲已经隐没。不知不觉中我盈了满眶的泪。月下的浓翠中,飘出暗红色的花瓣,缓缓而下,悠悠落于如镜泉中,寂然无声。一片,又是一片。天机自运,我在自然界的纯粹中,几乎忘我。

忽然,有人清了清嗓子。惊起一只枝蔓上的夜莺,凌霄飞去。

我讶然,回头看,那男子立在松林下。衣服朴素,中等身材。夜色恍惚间,只觉得他如梅如竹,气质过人。

“姑娘,我看了你很久。想告诉你一声,这泉水其实并不好喝。很苦很涩。”他好像摸了摸鼻子,大声说。

这是什么意思?听他的话语,没有调侃,倒有几分同情。难道他以为我要……?

我沉下脸:“我没有要寻短见。不过故地重游,入神而已。”

他爽朗的笑了:“我可没有那么说呀,是我多管闲事。不过此处是情侣胜地,如果有人胆敢跳下去,恐怕天下痴情男女的诅咒让他在黄泉也不会安生。”

我想一想,也是。那个男人朝我迈了一步。他容貌丰美,而又有着男人气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似乎都是衬托此人风采的背景而已。他微微笑着,脸上竟然乍现一浅浅的笑涡。

我们几乎同时出口:“是你!?”

他果然是赵静之!我有六年没有见他了,可是,再见他,却觉得如此熟悉。

他默默的看着我,然后对我毕恭毕敬欠身。抬起头来,却没有一丝对皇权的敬畏。他就像个邻家少年一样,随意的对我说:“你出来一次也不易。我带你去个地方,然后再护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很感激他没有提起我的伤心处。有些人,喜欢对着死者的亲人,说些“故人已乘黄鹤去”之类风雅的悼念话,然而,毫不能体味他人的痛苦。赵静之,病中有心赠我山茶花的种子,却绝对不会说这些现成话。

我跟着赵静之穿过街巷。济南城区并不大。即使君王仍然在服丧,民间早已经恢复了繁华的夜市。灯下,酒楼茶肆的幌子迎风飘动,歌女们的吟唱时不时和着弦声入耳。一些酒醉的男人三三两两的并排走来,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笑话。

 

摊位的小贩们吆喝着,葱油炊饼的香味萦绕。这就是市井?我看看赵静之,他笑着对一个叫卖的小贩说:“给我来一包栗子吧。”

接过热气腾腾的荷叶包,他问我:“想不想吃?”

 

我摇头:“怪脏的。”

 

“你就是讲究。”他笑眯眯的责怪我。我只好拿过一个,金黄的炒栗子,入口香甜。我忽然记起来,以前我很喜欢吃甜食的。当你长大的时候,遇到小时候的故人,都会有着喜悦。其实,只是怀念失去的天真。

我们到了一处青布帷帐,男女老少纷纷都往里面挤。有个大汉拦住赵静之:“公子,每人十文钱。你们那么有模有样的人,不会看白戏吧?”

 

赵静之笑了笑,摸了摸钱袋。眉毛一压,问我:“你有没有钱?”

 

我摇头,我是从来不带钱的。

赵静之挠了挠头:“我的钱不够了。刚才……买了栗子。”他把荷叶包塞到我的手里,笃定的说:“你一个人进去看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出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个少年的声音:“赵先生? 赵先生怎么来了?阿桃,刘爷,赵先生来了。”一群人马上包围了我们。

“这是……?”少年指着我,在平民之间,我觉得不自在。

“只是故人的妹妹。”赵静之笑着说。

 

一个胖胖的少女瞟了我好几眼:“好大的气派啊。我还以为是官家大小姐呢。”

 

大家笑起来,把我们带进了帐子。帐子里放着一行行竹子板凳。油灯燃烧着,数百人都翘首以待。少年对我们说:“随意吧。赵先生是老朋友了。我准备去了。”

一会儿,锣鼓敲起。有个童声说:“开戏喽!”

幕布拉开,原来是提线木偶戏。我问旁边坐着一个老婆婆:“今天什么戏码?”

 

老婆婆张开没牙的嘴,乐呵呵的:“玉镜台。”

 

玉镜台是出喜剧。说的是大将温峤骗娶表妹为续弦的故事。幕帘后面艺人操作,数百人的眼睛也跟随着精灵的木偶而动。我很快为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到后来,竟然忘记了赵静之和其他人,只是看着栩栩如生的偶人。灯光的朦胧,正好赋予木偶以生气,偶人的喜怒哀乐,举手投足,滑稽而不呆板。等到木偶中新娘自己取下红盖头,对着表兄大笑说:“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老家伙!”我也跟着大家哄堂大笑。一侧的老婆婆笑弯了腰,半个身子都倚到我身上来。她用蒲扇拍着我的大腿,问我:“是不是好笑死了?”我只好对着赵静之无可奈何的眨眼,他也笑了,凑近我说:“难得糊涂嘛。浮华世界的真谛,就由此种糊涂而来。”

众人拍手叫好。帐篷里一下子变得黑暗。嘈杂中,赵静之对我说:“他们是有意的。每次演这出戏,都玩这手。”

果然有个声音说:“你是要美少年,还是要老家伙?”

灯笼忽然在后排亮起来,一圈灯光中,众人看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这少年本也坐着观戏。给这灯一照,显然很吃惊。腾的战立起来。他的容貌美的罕见,真可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本来的喧哗声都隐没下来。我更是倒吸了口气。

赵静之说:“美少年,都是他们事先在观众里挑好的。今天这个,这般容貌,恐怕也不是平常人。”我没有搭话。因为这个少年,就是——周远薰。奇怪?他怎么也在这里。我这么想,觉得远薰好像在看我的方向。

只听操纵新娘木偶的女艺人说:“美哉,少年!但是,我还是喜欢你这个老家伙。”

大家闻言,哈哈大笑,帐篷又恢复了刚才的亮度。不少人还想回头去瞧一瞧美少年,远薰的位置却已经空了。

我正心内忐忑。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群衙役凶神恶煞的闯进来。众人不知所以,只听得衙役头儿说:“马上把所有的戏子给我抓起来。”

幕帘后面,我刚才所见的老人走出来:“官差,这是为何?”

那衙役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狗娘养的,你这戏子不要命了?皇上明令,不许用锦绣彩饰。可你的木偶,穿着红裙,带着红盖。早在几天前,就有人到衙门举报了。”

衙役们一哄而上,就要砸毁舞台,我终于站了起来:“慢着,谁敢动?”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时,就看见一群御林军站在入口处。为首的统领手持金牌:“陛下在此,不许造次。”众人连忙双膝跪倒。我脚跟的老婆婆更是吓坏了:“皇上,奴才不是有意冒犯的。皇上绕了奴才吧。”

我把她扶起来,目光与赵静之交集。又看到了御林军里面夹杂的远薰。我缓缓的说:“不知者无罪。从今天起,禁令取消。万民之乐,才有君主之喜。从朕开始,以后任何国丧,都不影响戏园演出。”

我又对那班衙役说:“吃着官服的饭,你们就都是官府人。不要满口戏子,轻辱他人。也不该借着公事,横行霸道,鱼肉百姓。”衙役们磕头如捣蒜,个个汗流浃背。

我定下神,对赵静之点点头:“谢谢你,静之。朕,回宫了。”

他温和的看了我一眼,恭敬的给我下拜。

我离开了。远薰跟着我坐到御车上,我严厉的问:“你一直跟着朕?”

他红着脸,点头:“是,臣过了晚饭就守在行宫外的大街上。看到陛下一人出来,臣不放心。”他有些胆怯,但还是摊开手掌,我看见他手心里的一串栀子花。

我把花串接了过来,叹气说:“不放心,也有你的道理,只是,以后不要兴师动众了。这哪是微服?扰民,还差不离。”

远薰轻声答应:“臣知道了。”

我到了行宫,齐洁等人都跪迎我入内。我问她:“华鉴容何在?”

“华大人并不在,刚才我们知道陛下出去了。去讨大人主意,也没有找到。”

我笑笑,回身进入了内室。齐洁也不敢跟进来。我打开了床后的金匣子。果然看到了太平书阁的一份密报。“今夜,左仆射华鉴容微服化名,与北国侍中杜延麟会于济南之红绣楼。”后面还加了一行蝇头小楷:“红绣楼:济南最大之娼馆。”这个注释真让我哭笑不得。

看来,让太平书阁时刻监视着华鉴容还真是没有错。他是好风流,只是,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退一万步,即使华鉴容如此,杜延麟也不会那么放任,去配合他。我本来看这种密报,是会生气的。今天心情却意外平静,我只是吩咐总管陆凯说:“无论多晚,华鉴容回来,叫他来见朕。”

华鉴容瞒着我什么?我坐着,反复的思考。今天夜里看戏以后,以前的种种断片都如戏一样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听着远处的夜半钟声,心里暗下决定。

夜深沉的时候,华鉴容终于来了。我摒退侍者,笑着问他:“鉴容,你去了哪里?”

 

天边的月牙如钩,悬着三颗寒星。华鉴容的气息,如百花开放。也分不清楚是他的薰香,还是醇酒的味道,或是美女的脂粉。

他的脸色却清清冷冷的苍白着,黑色的双眸似乎在对我诉说千言万语。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臣去了妓馆。陛下,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坦白。我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他。可过了今晚,我觉得,自己是错了。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我觉得有泪,眼眶却干涩。我想要对他笑,嘴角却牵强。这些年如梦如戏,我们,都回不去了。寒鸦声响,我告诉他一句话:“我,相信你。”

他好像没有听明白:“陛下?”很快,他的眼里蒙上了水雾。他沉默良久,说:“其实……”

“我不想听你解释。今夜,我碰到了一个北方人,我选择相信他。果然,我没有失望。我问自己,可以相信他,为什么不能相信你?鉴容,我们一起长大,你是览最好的朋友,我和太子仰仗着你。如果要怀疑什么,你是我怀疑的最后一个人。”我说。

他注视着我,似乎是感激。一个发自他内心的笑容,顿时让我觉得皓色千里。

我这才想起,如此夜间,男女相对,似乎不妥。我正要他跪安,却闻得“咣当”一声。不独我,连华鉴容也迅速的站起来,走到门口。

“陛下,出了大事。”陆凯跪在门口,慌张的说:“北帝的行宫走水了!”

我大吃一惊,华鉴容飞快的推开窗子,他短促的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越过他的肩膀,我只看到,西方的天空,一片猩红。那不是霞光,而是熊熊大火所映照的!

四十一 针锋相对

通往北帝行宫的驰道两边,种满了枣树。当我们赶往那里的时候。焦炭的灰烬卷着枣花的碎瓣随风吹来。天边还有着大火肆虐,因此,半夜里,城里竟然有了鸡啼的声音。一大群乌鸦悲鸣着盘旋在巨大的红色火舌上方。似乎在进行着一个诡异的祭礼。

粗重的马蹄声飞快的到了我的车前。我看到了杜延麟,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尘,但双眼炯炯。“陛下,火势已经小了。皇上和太子都平安无事。”听他那么说,我心里算是放下了块大石头。

 

“这就好,朕还是要亲自去慰问。”我说。语气如朋友般亲切。

“这火是从下人们的房里起的,所以陛下和大臣都得以及时脱险。”杜延麟驸马车旁,告诉我。

“那……”华鉴容与杜延麟交换了一个眼色。没有说下去。他只是催马与杜延麟并行。看他的肩头下压,似乎心事重重。

我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天灾?人祸?还未可知。可当我见到坐在辇车中歇息的北帝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几年之间变化如此之大。他的背佝偻着,面容如涂蜡般焦黄。他曾经山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变得毫无神采,不甘心被熄灭的大火映在他的眼白里,闪出一点微弱的光。

“陛下,朕无恙。”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话声的苍老更是让我心惊。

“事出突然,朕实在有愧于陛下,不管怎样。请众人先住到朕的行宫。朕一定叫人彻查此事,给陛下一个交待。”我说。

“这种事,如何查得出?”黑暗处一个男人在冷笑。北国的太子 从他父皇的背后把头探了出来。他大胆的凑近我,把头停在离我一尺的地方说:“陛下的地盘。陛下的官员,此事如何说得清楚?”

“对。世界上最难查的,就是火事。不过。朕一直坚信,只要做过,必然有痕迹。如果是天灾,朕就认了。如果有人捣鬼,朕一定会找出来。”我盯着太子。

他蓦然轻笑起来:“陛下言重了。”

北帝忽然抓住胸口,仿佛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他才安静下来。他对我说:“陛下,朕虽久病,但头脑还没有糊涂。这火是偏殿起的,不可能冲着朕来。陛下要查,倒可能牵连到无辜之人。天气热,孩子们不小心火烛,走了水也是常事。”

他举目四望:“延麟。”杜延麟立刻出现。他的脸面干净些,不像刚才那么狼狈。

 

北帝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只好移到陛下行宫了。”

他的目光扫到我背后的华鉴容,突然神秘的笑了笑:“仆射大人,你费心了。”

华鉴容说:“有的事,小臣当尽力。”他向后面退了几步,冷静地对我说:“陛下,这里的空气污浊,陛下,请回御辇吧。”

 

两天以后,济南知府满头大汗的跪在我的面前。此案难查,他找不出头绪,也难怪。华鉴容侍立在我身侧,肃然的说:“虽然你不知道此事。但作为地方的父母官,辖区任何大事都与你有干系。你回去,再查是一事,自责也是一事。”

知府对我叩头,申辩说:“皇上,仆射大人。此事臣确实有责。臣甘愿领罚。只是,北帝行宫,当日就不许我方一兵一卒入内。里面全是北方人。如今我方又不好把来会谈的客人一个个请过来查问。确实棘手。”

 

我点头:“此事,朕也明白。你先下去,以后万事小心。不要再出大乱子。按理,你确实失职。可你这知府的位置,如今到这个关口,有谁一时顶得上?为了朝廷,你还是要继续尽心。”

等他下去,我打量了华鉴容半晌,小声说:“如此,会谈可否进行?你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皱起眉,眸子灿若星辰。回答:“杜延麟知道些东西,但他不可能全告诉我。那天我和他在楚馆见面,他也和我打哑谜。此次南北会谈以后,我们南朝不得不戒备起来。”

南北会谈如期举行,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当我们和居住在我行宫南面的北帝正式会晤时。北帝的身旁,多了一个老人。他身材短小,神态悠远。华鉴容反映极快,在我耳后说:“宰相温赟。”

果然,北帝柱着拐杖,对我言道:“这就是我朝的丞相温赟。”温赟,祖上皆为武将。只有他,选择当一个文臣。他不仅是北朝的中流砥柱,而且,也是一代鸿儒。博览经史,懂得天文历法。他的女儿,嫁给了侍中杜延麟。

我笑了:“温相的名字朕早就知道。只是,温相何时到了济南?”

 

温赟一笑,脸上的皱纹却纹丝不动:“陛下,臣赶来给我们主上问安的。因为这几天济南知府正忙着,臣今晨就带了几个随从悄悄进城了。”

 

温赟的出现,表面看来合情合理。实际上,却很蹊跷。一个国家,国君,皇储,宰相都同时出现在他人的国土里。怎么想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当然,此时此刻,我也容不得自己多想。

 

入座以后,北国的太子迫不及待开口了:“陛下,南北通商已有六年。贵国的京兆王生前,曾经表示说这是一种互利互益的事情。可如今,明显是南朝占了便宜。南方进入我国的都是一些瓷器丝绸之类的奢侈品。而我方出口的药材兵器则有关国家利害。南方的商人重利,所作的投机生意又多。以至于我国的边境百姓无心务农。我朝商号倒闭无数。今天我在父皇和各位大人面前,想建议一事,今后,我们各自向对方征收关税。奢侈品关税加倍。”

我对他发难毫不惊奇,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微微一笑,作为南朝的皇帝,我没有必要去和他,一个地位次于我的人针锋相对。我看了看北帝,他的脸色不好。他似乎没有再听,只是微微拍着自己的胸口。温相不言语,看那架势好像他不过是服侍在北帝面前的一个普通随从而已。杜延麟呢,浓眉紧锁,不时对北帝和岳丈瞥上一眼。

 

华鉴容低下头,他看着自己的鼻尖,孩子一样抿嘴笑了。他抬起头,望向北帝,口中却说:“太子说的也有些道理,如果,从北人的角度来看话。可惜您是太子,王者四海为家,气度宽宏,所重视的哪里能是一些单纯的利益呢?当初没有互市,南朝好像没有方向的燕雀,北朝,类似面壁之蛙。大家都不了解对方。今天,再论谁得了好处,小臣窃以为不合适。这些年来,南朝确实以精良的工艺品占了上风,但这些奢侈器物大多流向的,不过是你朝不到一百个贵族家庭而已。利润高,市场却不大。而北朝的药材毛皮却为我国广大百姓所选用。征收关税,不过是让商人们提高物品的价钱。要买的人,还是会让钱滚向对方国家人的钱袋。我们与其互相征收关税。不如,对各自购买对方物品的子民收税,也好锉一下太子所痛恨的奢侈之风。”他说到这里,才把脸庞转向穿着奢丽的太子,薄而红润的嘴唇勾起一道美妙的弧线。有些讽刺,有些善意,多少还有点谦恭。可这奇特的表情做在他这张脸上,倒有了一种纯粹贵族气的优美。

 

北国太子愣了愣。喉咙口咕噜咕噜,才说:“那,我所提到的兵器呢?”

华鉴容大笑起来,修长的身体倾斜,神情越发散朗。但他的分寸把握恰好,并不让人觉得他放肆。他说:“兵器的事情。小臣因为也挂着兵部的职位,倒也略知一二。国家的利害,主要是在官军。如今官军所用的武器,根本是我领头署名,然后分到各级丞工负责。由南方各地的作坊制作的。并没有用北方所产。如果说到厉害,小臣不得不提醒殿下,我方除了出口奢侈品,还有一样主要的:盐。请问,盐,是否关系利害呢?”

 

太子不语。我笑道:“华鉴容所说的,不过是他年轻人的见识。其实,北朝天子难得与朕见面,互论贸易得失,有所建议,未尝不可。指出的流弊,也可能是有的。”

华鉴容听了,明亮的笑容逐渐隐去。只留下一丝笑意在他的眼睛之中。他低下头:“陛下说的对。是小臣浅薄了。太子殿下,原谅小臣冒犯。”

 

北帝也笑了:“陛下说的好。华大人,你在小儿面前议论得失,有何不可?就如前天的走水之事,请陛下也不用放在心上。无心之错,也是有的。”他说这段话已经相当费力,但口齿仍然清晰。

 

他以肘支撑身体,一手指着华鉴容,问身边的温相:“此儿佳否?”

 

温相回答:“陛下,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臣这样的,也该考虑隐退东山了。”

 

北帝含笑看了一眼杜延麟:“可惜,你的女儿嫁给了言麟。朕,没有女儿。”一语把我都说乐了。这样,气氛才缓和下来。但因为北帝身体不佳。当夜的酒宴自然也不举行。我早早就回到了书房。

 

面前的奏折总是那么多,我叹了口气。天道酬勤吧!手拿朱笔写起批复,笔下行云流水,心头,却疑云密布。我并不是天生灵敏的人物。绝大部分帝王之才,都是平常。但我八岁即位,这些年也见识了不少。此次南北和谈,的确不太一样。且不论杜延麟的隐衷,莫名的火灾,温相的出现。就论北帝如残冬的健康状况,太子对我国的蛮横态度。万一北帝晏驾,新君登基。南朝,倒也该有些方策才好。自古说,礼不伐丧。我堂堂天子,自然取信于青史。只是,秋风匝起,我未雨绸缪,也是理所当然。

心中正有千千结。却闻得琴声。琴声悠扬,气韵流动。好比,凤,翱翔于千仞,龙,驾雾于云海,兰,幽芳于山谷。我向来爱琴,闻得此声,已猜出是那个男人在弹奏。他是随行的人,也该在此行宫之中。我寻声而去,想到静之待我,如朋友亲切。就命令侍从,停在御花园凌霄花丛之外。金红色的花朵开放正艳,我的锦瑟年华,却浪费于揣测他人的心机上。我苦笑着,独立在池塘中间的九曲桥上。

静之的琴声从池塘对岸的竹屋中缓缓传出。良辰美景奈何天,我是女皇,天下至尊。但我,终于失去了王览。世间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皇位,让多少人牺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