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笼罩,远处的山光寒碧。堇色黄昏侵入心头,从天宇的深处降落的夜幕越来越沉重,浓郁的叫我喘不过气来。

三十九 逝者生者

这一年的“大雪”那天,我总算是抽出时间去了一次上书房。大约摸办了些大事,心急火燎的就往东宫赶。行到一半,陆凯前来禀报:“陛下,相王到了昭阳殿。”

 

我很惊奇:“相王如何去了昭阳?”说是正值“大雪”的节气。也恰逢大雪纷飞,这白天里,好像月色霜华落满天。落到我的衣袖,积起薄薄的银粉。寒气一催,我的精神就更为恍惚。

 

我下了舆,信步走到太液池旁,满池碎冰。我说:“坐船过去,这样快一点。”太液池与昭阳殿水池相通。轻舟划过,要缩短行路一半的时间。这几日内侍们见了我,都有些惶恐。因此我一说,他们忙不迭就准备起来。

我站在舟头,心里只是想着王览的病情。也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转到昭阳殿。初识他的日子,这里是映日荷花别样红,十年做梦一般,梦醒了,原来这池塘,到了冬天也是了无生气。

我正想着,却觉得天地之间有了银色的光芒。这银色似分似和,若隐若现。如彩虹的光芒中旋出一个人影。他在水一方,翩若游龙,矫若惊鸿。烟水相望间,不论是人是仙,再没有一个男子有这样的风华。

船儿划破水面,越驶越近,真的是览!他兀自伫立,在岸边等待着我,也不叫人撑伞。雪花中,还是明辨出他如画眉目,淡然浅笑。白袍上,一个个涟漪般的衣褶,迎风飘举。我多日不见他起床,没有料到今天他就这样站在水榭。

“览,你是大好了吗?”我顾不得身孕扑过去。他的面上亦悲亦喜,末了全部隐入平淡的诗意。我拉起他的手,已经冰冷。他笑得那么遥远,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他最后的光芒了。他挣着病体,这样立在风雪中迎我,就是要我记住这样的他。我,也要他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强压着心头的恐惧,我对他璀璨的一笑。

我和他坐在昭阳殿的听雨榭,只是靠着熏笼,相依相偎。鹅毛大雪,犹如千树万树的梨花开放。

览说:“明年,这里的荷花还会开的。”

明年我不再会有他,我知道。可我不想哭泣,让我最爱的人平静的羽化成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王览依依不舍的亲亲我,抬头看着雪花,入鬓的长眉微动。似有无限情意。可他只是说:“慧慧,你看这雪。来自大地山川之间,又归还给这个世界。人的一生,恐怕就是如此。只是自然的轮回罢了。”

他微笑着说:“刚才,我在雪里等你。想,这世间的人都怕死亡。可是,如果不把死去看作是灭亡,不把活着看着是存在,那么死生的界限是不是就不那么明显了呢?”

 

我躺在他的胸怀里,感觉他越来越慢的心跳,再也伪装不了坚强。我只是含泪看着他说:“不管怎么样。览,你一定要等我。我只愿生生世世和你做夫妻。”

王览长叹一声,答道:“这茫茫人海,遇见过也就是难得了。我这一生,都是给了你。至于来生,却也不敢奢求了。帝王将相,终是人类。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可如果辗转红尘中你还遇得见我,我一定会认出你。只要你还想要我,我总是你的。”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身体,我看出来,他是太疲倦了。夜黑了,他还迟迟不肯合眼。我万箭攒心,实在舍不得他,又实在为他的苦熬难受,就笑了笑说:“览,睡吧,我就在这里呢。”

我剪了烛花,浸在水盆中。哧的一声火灭了,带着一缕青烟。像是断魂前的绝唱。

他这才卧在了榻上,很快,就睡着了。他的面容,安详而完美。他一直抓住我的手。我就这样等着,过了很久很久,当黎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他的手松开了。借着微光,我亲了亲他闭上的凤目。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珠。

相王晏驾,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全国所有寺庙的钟声,把我的伤痛宣告了天下。我的一根心弦,永远的断了。我坐在王览的边上,茫茫然看着他们给他更衣净面。好像我是个局外人。周围每个人都在号啕大哭,听说连路上的百姓都在掩面哭泣。但我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一丝笑容,我流不出泪了。只记得,华鉴容盘腿坐在廊下,从拂晓直到日暮,他的衣襟为冰冷的泪水湿透。我和他,都是在这昭阳殿中长大的孩子,有个恶毒的诅咒,在这汇集了六宫粉黛的怨气的地方,这帝王钟爱的阳气之殿堂成长的孩子,终究是会孤独一生的。

 

世间再无王览。按照览的遗愿,除了他的遗物,再没有用其他殉葬品。装殓时,我退下玉镯,放在览的怀里。只是到了他们要合上棺木的那一刻,我才失去了控制,望着睡去的如玉郎君。扶着棺木的我泣不成声。手指死死的扒住棺椁,我不肯让他们盖棺。指甲断了,流出了血,染在光洁的金丝楠木上。

我大哭起来:“韦娘,大哥,帮帮我,他们不让我再看他了。”我还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我和腹中胎儿孤弱无援。可连韦娘和王珏都那么狠心,韦娘泪如雨下,跪着不动,王珏一遍遍给我叩头,哭着说:“陛下节哀,阿览已经去了,让他入土为安吧。”

最后突然的,一双有力的手抱开了我,我拼命的掐着,踢着,可那双手就是不松开,最后我虚脱了。任由他抱着,轻轻的抽噎。那是谁呢?我想我知道。

北国的侍中杜延麟也来奔丧,这刚毅的男子对着我悲不自胜。我也不明白他说着什么,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都那么伤心?世界上最亲近他的人是我。他们的悲痛,有我的一半吗?杜延麟还递给我一包东西,说:“这是一个故人送给陛下的。”

我迟疑着接过,却不知道是何物。倒是齐洁说:“这是一包种子。”

我问:“何意?”

杜延麟说:“小臣不知。只是臣友静之托我对陛下说,虽无言,却思念。我们都是希望陛下保重。”

丧礼那天,我和随从大臣三千人扶柩步行。天飘着微雨,沿途万民跪送。我看着那些披麻戴孝的百姓,虽是一国之主。倒是感慨万千。华夏中国的百姓是最纯朴与善良的,只要君王给他们生存,哪怕是一片茅草屋顶,一碗清稀米粥。他们就会安心的忠于君王。王览当政,不过十年。贫富不均,贿赂公行,仍然存在。可是。百姓们只记得他是一个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好宰相,为他的逝去痛哭。我心里,对腹中的竹珈说,将来你一定也要同你的父亲一样,善待苍生。

此刻,胎儿在我的腹中踢了一下。我的眼里又涌出了泪。孩子现在就和我心心相映了吗?失去了你父亲的光和热,老天又派你来陪伴我了吗?

历代皇帝从继位起就开始建造自己的地下宫殿。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地宫那么快就成为我的郎君的长眠之地。王览的书童王榕,自愿辞去吏部的官职。来此守陵三年。出殡结束后,我召见了他。他是如此清秀温雅,也带有主人之风。我说:“会寂寞吗?”

他低下头:“陛下,阿榕陪在公子身边。怎么会寂寞?当年奴才不过是寺庙前的一个弃儿,是公子捡回来,抚养阿榕长大,教导阿榕读书做人。公子比奴才大不了几岁。但是,阿榕视公子为父。”

“有你在,朕也放心了。”我叹息一声。

转身见王珏站在我的身后,他悠悠的说:“陛下,如果是圣人,大概可以忘记哀痛,如果是最卑劣的人,也许可以不顾伤痛。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情有所钟,正是我辈。我也明白,只是。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更深。

 

那个冬天,真是长夜漫漫。我常整晚开着眼,想到览的音容笑貌。心痛到我无法呼吸。

偶尔,翻到以前他出巡外地,给我写的信。手指描画过他清雅的笔迹,读着那温柔的絮语。面前一片模糊。

有次清晨,整理他的旧箱。居然,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我小时候丢弃的玩具。还有一叠厚厚的我童年的习字贴,上面有他用朱笔圈过的痕迹。朱砂红,鲜如昨日。我再不忍心打开他的其他箱子。此日,我从东宫一直哭到了早朝的大殿门口。

 

独眠孤卺,不胜寒冷。取出他惯穿的一件贴身白衫,才发现早就旧的失去了光泽。览总是那样的节俭,一件布衣都要穿上三年。我念叨着他的名字,反复将旧衣在我的脸上擦来擦去,可那暖不了我。

我想他,有时候甚至恨起他来。恨他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宠爱,恨他离开了我,连梦里都不来与我相见。梦不到他,我还是在想他。常常是唤着他的名字醒来,满脸的泪湿了枕头。

新年,正月十五。我又是那样在雨夜中醒来。听那更漏一点一滴。雨更多泪不少。

 

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王览辞世的次年四月,我生下了一个男孩,竹珈。

他在我腹中的时候,几乎是安静而乖巧的。但出生的时候,难产却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分娩的剧痛撕心裂肺,那是炼狱里水火交融的煎熬。疼得我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的叫着:“览,览,救我,救我。”等从昏迷中明白过来,又一次感受到刀绞的刺痛,我才想起,他是不能再回来救我了。

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进入我的耳朵的时候,有人说:“是个皇子。”我这才如释重负,精疲力竭的睡去了。我梦见,自己站在荒原之上,许多孤魂野鬼或是狞笑,或是呜咽着,在空气中环绕着我。我大声的说:“退下,我是皇帝,我是天子。”我直喊到嗓子生疼。朦胧中有个白衣人走来,倒给我水喝,我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浑沌的影像,我问他:“览,是你吗?”他好像是答应了,又伸给我一双温软的手。我攥住他的手,才安心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来了。看到头顶上方的明黄锦帐,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现实。可是,昏黄的灯光下,确实有个白衣人伏在我的床边,似是在打盹。我转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那人身体一震,立刻清醒。

“陛下醒了吗?”面前有一张还未定型的少年的清丽无尘的脸,皎洁雅致,纯如百合之玉蕊。

“远薰?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他的脸红了:“是韦姑姑叫臣来的。陛下,昏迷了都三天了。”他虽然没有说破。但我想,那双手原来是这个孩子的。

“陛下醒了,臣去叫韦娘。”他说着,就离开了。望着他白衣飘飘的背影,我暗自决定: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会永远庇护这个少年,因为他在我最困境的时候,伸给了我他温暖的手。

韦娘惊喜交加的走到我的床前:“陛下,谢天谢地,果然是神仙显灵了。”

 

我笑了笑:“你这么说,是为我去佛前许愿祝祷了?”

韦娘一愣,说:“这是……”她停了停:“陛下,自然是吉人天相。”我看她有隐衷,但牵挂着我的孩子,也就不加思量了。

 

“快点让我看看竹珈。”我迫不及待的说。韦娘扶着我靠着被褥,齐洁笑盈盈的抱着一个金色的襁褓过来。

我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婴孩。他胖乎乎的,闭合眼睛,睡得酣甜。他的眼睛很长,一条弧线向上微挑。他真的好像他的父亲。

此话韦娘自然不会提起,怕又惹我伤怀。她只是温柔的说:“陛下,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孩呢。”

我问她:“竹珈怎么那么红呢。人家不是说,孩子白白胖胖的才好。他怎么浑身上下,粉嘟嘟的?”

韦娘噗哧一笑:“陛下到底是初为人母。婴孩嘛,生下来若是白的,长大了,就肤色黑。如果是红的,长大了就肤色白。我看这孩子,来日必定肤色玉濯。”

我把他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把他贴近自己的面孔,用我的鼻尖去顶了一下他的小小的鼻子。他张开花苞般的小嘴,似乎打了个呵欠。虽然闭着眼,却露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我觉得,有一股清泉滋润了我快干涸的心田,一朵洁白的莲花破水而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当人们辛苦的就要万念俱灰的时候,苍天又会在别处,给他们打开了新的出口。

有了竹珈,我开始充实起来。第二天,我召见了我过去的侍女阿松。她刚刚产子,却给我上书,要求入宫服侍我的婴儿。我了解她的品性,加上他们夫妇都是我和览面前的老人了。要选乳母,也没有比她更加合适的人选。

出现在我面前的她,还是那么俏丽。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面庞显得丰腴而满足。韦娘语重心长的对她说:“虽说皇子自有天性,但你的担子也不轻。”

阿松垂下眼皮,说:“姑姑说的话,我时刻记着。”

竹珈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漂亮。他生来就不爱哭,见人就笑。五六个月时,就神采粹然,人见人爱,我只要半天不见到他,就怅然若失。

竹珈五个月的时候,王览的叔父,新任的尚书令王琪就联合太师何规上表,要求正式封竹珈为皇太子。他们要求的做法,是史无前例的。因为我朝开国以来,就是元后嫡子,最早也要到四五岁才封为储君。我任命王琪,并不算抬高王氏。王琪的资格,名声,文才,享誉多年。只是他的第一道表章却使我为难。考虑了一夜,我终于准了。

这年的十月,竹珈在乳母的怀抱中登上了高台。台下朝官云集,庄严肃穆。御林军铁马金戈,全副武装。我从阿松的怀抱接过他。这孩子胆子真大,张大了黑亮的凤眼,仿佛生而知之一般镇定,看着台下成千上万的人

我的心里,很为他骄傲。我抱着他,把他高高的举起来。“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

 

皇太子的名位既定,我的年纪轻,可他却太幼小。我不得不为他扶植力量。王览遗愿要我不要加恩王家,但王氏却是竹珈唯一可以倚仗的华族了。此种情况下,我决定,加览的叔父尚书令王琪为司空,他的长子王祥为户部尚书,次子王鲲为工部尚书。我在上书房,先对几位重臣说了此事。

览去世后,华鉴容已为仆射宰相,兼任吏部与兵部尚书。众人不禁都把目光投射向他。他的面上,阴晴不定,神色如迷。最后,却低头不语。只是用官靴碾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太师何规犹如老僧入定,也不发言。大将军宋舟沉吟片刻,低沉的声音说:“陛下,如此加恩王氏,似有不妥。王琪大人固然清正严明,但两子才干不足。一日授予王家三个重要官职,难免天下侧目。”

我微笑着摇头:“宋大人,朕所授的,并非军职,不过是文官而已。文臣中的机要,并不在户部,工部。王氏世代显贵,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反而是当代,相王在位,一贯压制王氏。今日,太子尚在襁褓。朕孤儿寡母,难道要朕去相信外姓人吗?”

上书房内鸦雀无声。不一会儿 ,有个干瘦的中年男子给我直挺挺的跪下了,我一看,是新的吏部侍郎张石峻。他大声说:“陛下,难道说王氏就不是外姓?陛下此举,有违相王的一片苦心。开了这个头,外戚大患不是又回来了吗?陛下,顾念相王,太子,也不可意气用事。”

我沉默片刻,说:“你到底有没有人臣之礼?今日的事,朕已经决定。情况每天都在变化,相王在,可以不抬王氏,相王不在,不得不提高王氏,朕自有道理,诸公不必再议了,都跪安吧。”

当华鉴容要走出去时,我叫住了他:“华鉴容,你留下。”

他站住了,我困乏的托着腮。好像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单独召见他了。我一抬头,却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温和的望着我。“陛下。”他轻轻唤我。他的脸迎着天窗射入的日光,额角上有一个细小的白色月牙形疤痕。我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我以为他的伤已经好了。却还是,在他的天赐无瑕的脸上,留有了些微的痕迹。

我说:“朕想要你担任太子少傅,这也是相王生前的意思。明日起,你就可以去东宫看望太子。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和相王。”

他伸展广袖,深深一揖。我们两人相对无言。

再多的爱恨情仇,其实都是脆弱的纠葛。终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长河而淡去。那心灵的难解之结,何必要去打开呢?

竹珈叫我第一声:“娘。”的时候,我笑着流下了眼泪。他天庭饱满,口角眉梢秀气非凡。“认得我是娘吗?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你了,我的宝贝。”我把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的竹珈搂住。他的皮肤鲜嫩的像个生梨,我一时兴起,伴着鬼脸,作势要咬他。他也不避,反而给我逗得“咯咯”的笑。我索性坐在地上,把他用我的缎子裙裾包起来。虽然黑色的丧服还是引发了我的愁绪,但竹珈不停的叫我“娘”,“娘”,却把我的酸楚减低了一大半。

 

“娘”是他说的第一个字,后来,他会说“韦婆婆”,“松姑”,“伯伯”,有一天,他竟然对陪在我身边聊天的周远薰叫了一声:“周郎。”周远薰自由出入内宫,他这孩子异常简单温顺,即使和他在一起说说话,都可以解闷。韦娘因为他是同乡,和她一样歌舞人出身,倒也喜爱他。满宫上下渐渐的巴结起他来,都叫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周郎。”没有想到叫竹珈也学了去。我是问心无愧的,自然也就不会有尴尬。

奇怪的是,除了我。竹珈最喜欢的人,却是被定为“太子少傅”的华鉴容。竹珈每次见了华,即使自己已经学会走路,还是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对华鉴容说:“抱抱,抱抱。”华鉴容抱着他,竹珈还会笑着去摸摸他的衣领和脸颊。弄得华鉴容痒痒的,也乐不可支。他的奶娘,阿松,少女时代就对华鉴容万分仰慕。到了今天,每次见了华鉴容都会脸上泛红。此时,我就寻思,天下的女人,大概我是对他最坏的一个吧。

第二年春日的一个淡月黄昏,华鉴容入宫向我陈述吏部的新官任命,与我同坐在御花园的里面。竹珈正好由阿松和韦娘牵着走过,他蹒跚着走过来。两手伸向华鉴容:“抱抱殿下,抱抱殿下。”他年纪太小,听人家都叫他殿下,便也如此自称。

华鉴容脸上露出温柔醉人的笑。连忙走过去,轻巧的把竹珈抱起来。竹珈在他的怀抱里,好像很舒服,华鉴容低头凝视着竹珈,指着周围的繁花问他:“这是什么。”

竹珈笑:“花花。”他们的边上,大丛的牡丹开的正艳。姚黄魏紫,欧碧赵朱,国色天香。自从王览死后,我还第一次注意到花朵的美丽。

“这是牡丹。”华鉴容对竹珈说,他又说:“不独芳姿艳质,而有劲骨刚心。”竹珈听不懂,抓住他玉佩的穗子玩起来。华鉴容懒洋洋的坐着,含笑看他玩。我以目示意阿松,把竹珈抱开,好让我继续和华鉴容议事,谁知道竹珈突然往华鉴容怀里一倒,小嘴叫了他一声:“爹爹。”

这一叫,侍从的众人都大惊失色。阿松面红耳赤,也忘记了去抱走竹珈。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孩子太小了,虽然怪不得他。但是,这个“笑话”非但不好笑。倒是让我要哭出来了。

华鉴容脸上表情丝毫未变,他把竹珈塞到了阿松怀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走向我,说:“陛下,刚才议的那个太守就那么办吗?”

那天夜里,我又开始辗转反侧。竹珈可怜,我也可怜。览这样的人,居然活不到三十岁。竹珈可爱,却连自己的父亲也无缘一见。本应是我与览夜深闲坐说相思的春天,却只剩我如失朋孤雁一样,在这寒宫内慨叹世事无常。

 

清明节,我带着周岁的竹珈去了我的皇陵。因为此处是览长眠的地方,所以我早就下令,要保证庭院里四季开满鲜花。到了那里,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好像一朵朵红云灿然,我问陪同我的阿榕:“难道此处只有此花?”

阿榕说:“前些日子暴雨不断,桃李都飘零四散。也只有这北方来的茶花,耐久经寒。”

“北方来的?”

“是啊。”他说:“陛下忘记了这是北国使臣送的种子吗?去年只开了一片,今年却处处吐艳。”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确实是北国来的种子,山茶花,是要我坚强吗?我抱着竹珈,我想,我应该是更加坚强起来的。

我本来就想告诉竹珈,那陵墓的深处,就睡着他的爹爹。但是看着孩子天真的样子,我说不出口。即使他再天资聪颖,也很难理解天人永隔的事实吧。

我坐在石凳上,把众人都打发的远远的。默默的看着高大如山的坟冢,和它前面雄伟的祭祀殿堂。这是土石砖瓦书写的悲伤。不等我离开这个世界,它就不会停止让我的心流泪。

 

山风吹来,两行眼泪顺着我的面留下来。竹珈静静的看着我,用小手抹去我的泪水,“娘。”他唤着我。孩子虽小,看我哭泣,也伤心。

 

我抱着竹珈,亲了又亲。从远山的深处,传出了一阵笛声。没有想到,这样的偏远之地也有这样美妙的笛声。也不知怎的,听着那不知谁人演奏的无名曲调。郁结胸中的愁思豁然开朗。流泪过后,我的脑海一片清明。

王览,虽然永远的离去。幸有山河在眼,风景留人。

四十 浮华真谛

我的少女时代,虽然也经历了常人所没有的风雨。但是,总是对着宫外的风景有着无尽的好奇。这一次赴济南,我却没有兴趣去看青山碧水。日以继夜,我埋首浩瀚的臣子辞章,手持朱笔,凝神批复。这样也不错,不会感到路途的漫长。政治居然可以取代美景,大概我是真的长大了。

 

以往新年,我会为了烟花兴奋。元宵节我徜徉灯海怡然。寿辰,我为可以吃面许愿而高兴。如今我二十岁了,不再轻易的快乐。我坐在金銮殿上,以成熟的外表风化自己的童心,嫉妒着世间简单的快活人。

到了山东境内,我告诉随行的华鉴容:“朕要绕道,避开行宫。”他点点头照办。我终身都会害怕看见大海,只是因为览——我死去的夫君。

 

这几年国内的形势每况愈下。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着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勾当。先是广州的流民起义,杀死了积压粮食的广州刺史虞毅。再是湘江水患,饥民易子相食。我以宽仁政策,安抚了广州百姓。又严加法办了览的族兄:湘州刺史王越。可是,我仍然在忧心,我害怕更大的蛹附身在帝国徒有其表的身体中,意欲破茧而出。改革,势在必行!纵观青史,改革大都以失败告终。我缺乏勇气吗?不是。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愿意牺牲我的臣子。

我到济南之前,北帝已经先到了。因为我好几天没有安眠,便提议把会期推于两日之后。

齐洁皱眉说:“陛下,休息一下吧。”我笑了,仍然捧着一个边关将领的奏章看得出神。

“这个宋鹏,是大将军宋舟之孙吧。朕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从此文看,肯定是个很出众的人物。”我说。

齐洁机灵的一笑:“陛下,臣妾倒听说文章写的好的男人,大多是苗而不秀的银样蜡枪头。”

我揉了揉酸重的眼皮:“不是说他文笔好,只是说有气势。尤其是,具体的指出了朝廷的对策。偏重于做,而不是说。到底是武将的风骨。”

用晚膳的时候,我对齐洁说:“叫周远薰来作陪吧。”

远薰陪我用膳,坐在桌子的下首,几乎不动筷子。我的视线兜到他,他就拉住白衣的袖口,挟一点蔬菜。远薰本来颇有点画中美少年的飘逸,可他吃起东西来,嘴巴张的很圆,小心翼翼的往口里送。活像他养的那只白猫打呵欠的样子。我都禁不住要喷饭。

 

“叫你来陪朕,就是让你受罪。”我笑了,和他在一起。与年轻女人天性相违的琐碎公文就会被我暂时的忘记。

一朵海棠,直向他的两腮开。

“你是第一次来济南吧。”我想当然的说。

远薰的深湛妙目水汪汪的:“不是。但臣几乎忘了济南。童年的大多数事情,臣都忘记了。”他低下头,用纤细的手指剥开红艳的荔枝。

 

我叹道:“相王去世快三年了。朕还一直禁令民间使用锦绣彩饰。当年,映着红灯笼看济南的水光,很有一番趣味。”

远薰递给我一小盘剥好的荔枝。 荔枝肉白的剔透,他也笑得可人:“陛下,吃饭就是吃饭,想心事总归伤胃口的。”

 

其实我早就对人间美食没有胃口了。用了晚膳,才刚入夜。我就打发开了所有的人,我自幼喜欢独处,特别是有心事的时候。过去览在,我并不会觉得多了一人,只是把我们俩,看作是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