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笑了:“吃吧。怎么能天天看人家吃肉,自己不知道肉的滋味呢?”

 

小士卒眼泛泪光。坐了下来。华鉴容拍拍他的脑袋,喃喃自语:“十四岁……”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我已经在齐洁的搀扶下起身。众人立时安静,我和蔼的笑了笑:“继续吧。左仆射,你留在这里就好了。”

 

华鉴容立刻下跪。众人齐呼:“恭送圣上。”

 

我走出大厅的时候,还静悄悄的。再过了一会儿,厅里炸开了一样笑声鼎沸。我对齐洁说:“怎么样?男人,是不是也喜欢装样子?”

齐洁笑了:“武人都是如此。只是难为华大人,也可以和他们打成一片。”

我不作声。带着一群人就往西面去。陆凯急匆匆的赶上来,堆着笑哈着腰:“陛下,是不是要见赵先生?容奴才先去通报。”

 

我摆手:“不用了。赵先生不是和几个北方乐人住在西廊下?朕过去,他们也不用准备什么的。”

 

虽是边疆,但我们驻节的府里倒是花绕清池,亭榭缦转。赵静之等人虽是“礼物”,我却下令待之客礼。安排在西面的温泉居。这几日,我几乎没有和他照面。但想起他,总觉得心灵恬静舒畅。

我还没有走到温泉居,就听到一阵男人们的笑闹声。有一个人“哈哈”的笑声特别洪亮。我闪进门,怎么也没有想到,温泉居的水池里,居然有好几个赤条条的男人在互相波水嬉闹。月光下也看不清楚,只是白生生的脊背晃眼。后面的陆凯居然捂住眼睛。我白他一眼,心想你干嘛如此?可他马上回过神,咳嗽一声,大声说:“陛下在此,成何体统?”身后的小宫女纷纷捂着嘴巴偷笑起来。

陆凯这么一叫,我倒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人在水里猛回过头,正是赵静之。他见了我,也没有收住笑。更没有其他几个人的慌张。只是在水里优雅的半欠了身。水珠顺着他象牙雕刻似的上身往下落着。他的态度却极自然。好像他身上穿着华服,奇怪的倒是我们。“陛下恕罪,臣等并不知陛下会驾临。”他游到栏杆边,笑眯眯的说。

我也忍不住笑着回答:“你们好会过日子,倒先在温泉居里享受起来了。”

他的点漆眸子流转,笑得更开心:“谢谢陛下夸奖。”

水池中央一阵阵涟漪,忽然有个脑袋冒了出来。那个人显然在水里憋了太久,一出水面就大口的呼气。这个少年,雅丽犹如凌波的水仙花。我吃惊:“远薰,你怎么也在这里?”

“臣,臣,是……”周远薰结结巴巴,尴尬不已。恨不得再钻到水里去。

赵静之忙说:“臣请他过来玩的。看他一个孩子,每天挺无聊的。”

我微笑了:“静之,你一来,就出新鲜花样。”也不再理睬他们,我摇着头,笑着出了门。

 

走了一段,我看看齐洁,她也憋着笑。“陛下,周郎的样子,活像淋雨的小猫咪,太滑稽了。”她说。

 

“你也那么想啊!”我握住她的手:“难得他那么开心的去玩。赵静之,真有意思。请他收拾干净了,到我的书房来。”

 

我在书房等待赵静之,那前厅宴会的喧哗一阵阵入耳来。忽然,喧闹声小了,静夜里有人在豪迈歌唱。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挂城头……”我走出书房,侧耳细听,那歌声似乎熟悉。华鉴容,他在军官们面前唱歌?

 

歌声若有若无。只听得最后一句,“一声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边塞之处,听了此歌。只觉得酣畅淋漓,胸中郁结,一扫而光。

 

“陛下。”有人唤我。

 

我回眸:“静之,你来了。我听那歌,入了神。”

 

赵静之的笑涡醉人:“是华大人吗?今天他们都是不醉不归了。”

我问他:“静之,你在北国,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抽了一下鼻子,严肃起来。此刻,他就显得格外的英俊,刀刻入心的那种俊。他回答:“没有。”

 

“洁身自好,也算是一种修行。”我淡然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怜悯他。怜悯他这样的人,却是这般的际遇。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阴暗了。可他还是微笑着说:“什么洁身自好?臣,最看不得假清高。如今之所以独身,是不愿意让女人伤心。”

他说话一向奇特,我也习惯了。可是,想到那最后一句。我还是笑了。真是应该让华鉴容去听听这个!

 

我想了想,对他说:“其实,你在我这里,只是客人。如果想离开,随时可以。”

 

他没有作声。只是高深莫测的看我。侧脸上的笑涡一陷,但他没有笑。

 

“陛下,这就是你想对臣说的?臣第一次见到你,大约是十二年前吧?那时候你还很孩子气。但是今天,你作为一个皇帝,心里的格局怎么还是那么小?”

 

我很吃惊的坐下来。好像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话。即使华鉴容,他说的口气完全不一样。最近几年,他更是沉默多了。

赵静之说完,跪下了:“陛下,臣是北朝人。陛下作为一国之主,根本不用考虑臣的未来。臣自己会选择。目前,臣就是打算听从我们主上的安排。”

我定定看了他很久。他就一直跪着。我,格局小?这个说法我是第一次听说。但是……我忽然笑出声来:“静之,我本来只是担心你不快乐。其实,今天我除了说以上的话,是想请你来与我和琴的。但是……,夜太迟了。你跪安吧。”

他低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陛下,今后的形势真是难说。陛下的心,不该有,也容不下太多繁琐的东西。陛下是至尊。但是,臣在这里一天,就会对陛下直说一些话。今天,扫了陛下的兴致,很抱歉。”

我转脸,眼睛在他头上逡巡。“静之,你知道我做皇帝的感觉,是吗?不管怎么说,偶尔能知道自己在他人心里的真实印象,是好事。我说了,你是客人。你在我的面前,不用称臣。”

 

他抬起头,眼睛如镜子一样反射出我的影子。然后,他恭敬的叩头,温和的笑着说:“我知道了。哪天你愿意和琴了,告诉我。”

 

我看着他步伐轻快的走开。抬头看,夜空中一片灰色的流云慢慢的移开。新月毫不犹豫的对我露出了笑脸。

四十四 山雨欲来

清露凝结,澄碧的太液池荡涤着深秋的寒气,满天星斗静静的浸入水中。

我抱着竹珈,坐在亭中。他的脑袋就贴在我的胸口,听我讲故事。他戴着周远薰给他缝制的鹿皮帽,更加显得虎头虎脑的。竹珈与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小孩都喜欢挑选花花绿绿的东西。他却只是爱熟人给予的。因为“周郎”经常陪着他玩。所以他特别喜欢那顶不起眼的帽子。

竹珈,不但个头长得比别的孩子快,连听故事的悟性都比别的小孩强。我很少说悲伤的故事,因为一听,竹珈漂亮的凤眼就泫然欲泣。我看了,实在不忍心。只要最后是个团圆的好结局,他就咯咯的笑。如果故事里有个人病了,他就用小手拉住我的衣服,说:“不让她死,不让她死。”我没办法,只好随口把故事改了,他就乐了。这孩子,虽说智力高,但天生就是一幅傻性子,有什么办法呢?

 

一阵秋风吹来,竹珈用胖胖的手挡住我的脸:“不要吹风风。”我亲了他一下。回到京都,每天闲暇就和孩子相伴,还是快意的。他一天天长大,我就是批折子到了半夜,想到他的可爱脸孔,都会笑出来。

“宝贝,你要去睡觉了。”我说,以目示意左右。他却搂住我的脖子:“我要和娘一起。”他难得撒娇,苹果一样光嫩的脸蛋埋在龙袍的领口。我心里一动。便对阿松等人略微摇头。

这时,竹珈忽然动起来,嘴里叫着“少傅,少傅”。我一回头,果然看见夜雾里华鉴容迎风立得笔直,正在和内宫总管陆凯说话。听得竹珈的叫声,他抬起头,对着竹珈亲热的笑笑。

“华大人求见。”陆凯不一会儿就上来回禀。

“那么晚了。”我嘴里说着,还是点头。竹珈倒是兴奋起来了。对着匆匆走来的华鉴容嗲声说:“要抱抱,要抱抱。”华鉴容看了我一眼,我说:“免礼罢。太子看了你高兴,你就抱一抱他。”华鉴容含着笑,从我手里把竹珈接过去。宽大的手掌把孩子托着旋了半个圈子,再让他稳稳当当的落在怀抱里。竹珈果然笑了。华鉴容端详了他的小脸好一会儿,才柔声说:“又长了两颗牙。乳牙该出齐了。”

华鉴容抱着竹珈,像是一幅图画,静夜生香。我都不想去打断他们。竹珈和我一样,长于深宫。除了宦官和妇女。所接触的男性,屈指可数。周远薰是个男孩子,缺乏气概。只有华鉴容,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孩子没有父亲,亲近华鉴容,也很正常。从我的内心来说,我也很希望竹珈和华鉴容多有交流。这样,将来,作为太子少傅的华鉴容教他读书,也更容易。

华鉴容轻轻拍着竹珈,竹珈很快就犯困了。华鉴容耐心的摇着他。我回忆起来,我两三岁的时候,他才是个半大孩子,就是这么哄我的。他悄无声息的把竹珈交给走过来的阿松。对着她一笑。阿松的脸面立刻起了红潮。

等到他们退下,我问华鉴容:“你有什么事?”

华鉴容说:“陛下,北帝病危了。恐怕就在这几天。”

我皱眉:“你确信?”

华鉴容点头:“北方传过来的消息,应该很准。北帝驾崩,形势就很微妙。”

我喘口气:“鉴容,你和北方,有联系吗?”

他迟疑,然后,重重点头:“是。但是……”

我快速的伸出手,似要堵他的嘴。他呆住了,我的手也停止在半空中。

我看了看太液池的水面,一点流萤划亮片刻。我说:“我们不得不准备了。如果北帝驾崩,叫蒋源北上吊丧。边境任何异动,都要加倍小心。改革事,也不该推迟。即使北帝新丧,太子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功夫和我们开战。”

华鉴容表示同意,他说:“本来,应该是让我去吊丧的。”

我瞥他一眼,断然说:“绝对不行。北国宫廷人,行事太无章可循。万一,那个人把你扣住。这仗,叫我怎么打?”

华鉴容好像都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默默地注视我。突然吐出几个字:“今天下午,我还去求亲呢。”

“求亲?”这回换了我不信,我也知道他一直不肯娶妻。但这事,未免太出乎意料。我啮着嘴唇,笑了笑:“是哪家小姐?”

他的黑宝石似的大眼睛突然闪着炭火一样温暖的光彩。他笑了,夜色中,带着同样温暖的美态。他说:“不是我。只是,替小蒋去向何太师的孙女求婚。”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媒人。”

华鉴容开玩笑似的说:“我已经不是少年郎了。不做媒人,做什么呢?”然后,他挺直身子说:“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想让蒋源涉于险境。”

我沉默了。某些角度说,华鉴容的命运不但和我重叠。我们俩,还很相似。

我长叹一声,说:“这几天里,你就把革新的折子交上来廷议好了。记住,和老顽固们说话,要给他们留些面子。我的心想,你已很清楚。”

他点头,秋风里,微微咳了几声。我诧异的说:“你的风寒还没有好透?这大夫们,越来越不顶用了。”

华鉴容着魔一样笑得甜甜的,好象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他淡淡说:“早就好了。大概是我这几天夜里赶写折子。才有点反复。我一定先把病养好。陛下不要挂怀。”

我说:“那才是正理。你的身体底子好。只要少些劳累,自然无妨。”

他又点头。我这才转身,由内侍们簇拥着离开。我宁愿留给华鉴容我的背影,也不想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

第二天,正是朝廷规定的旬假。我让韦娘带着一些宫廷的药品去看看华鉴容,劝他好些将养。韦娘说:“光是这些个,也不能表达陛下的眷顾。”

我一瞪眼,笑着说:“还要我如何眷顾他?韦娘你怎么越发倚老卖老?”这么说着,我还是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有三块翡翠杏仁糕。本来泉州进献了六块,我已经吃了一半。我嘟嘟嘴:“就把这个给他好了。说,听了韦姑姑的话,我眷顾他。”说完,我笑起来。

韦娘忍俊不禁,又是叹息说:“陛下,这御口金言,什么话都可说的?”

我抱着她肩膀,笑了一阵,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有那么高兴了。

等韦娘走了,我去找周远薰。看他一笔一划认真的抄写金刚经。我问他:“你有没有看过山海经?”

周远薰羞涩的拉住我的手,很深的黑眼睛看着我:“没有。”

“那就陪着我一起去凤凰阁找了。”我说。

凤凰阁,是藏有典籍的地方。为了防火,墙壁以石砌成。环绕凤凰阁,是一条人工的溪流。进到里面。一个少年迎了出来,平身以后,我看他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今天,长官归家,就留臣值守。”他说,面容黝黑,方脸盘,显得周正而俊俏。

 

“你是谁啊?”我问他。

“臣名叫宋彦。”他说。

我马上记起:“你是宋舟的孙子?”

他点点头。

“你怎么会到了这里管书呢?”我问。

他回答:“臣,口衲。又是妾生子。”他看了看周远薰。周远薰对人和气,对宋彦也友善的微笑。

“这样,妾生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历史上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妾生?口衲,是缺点吗?”我对着周远薰和宋彦笑了:“有些人,就靠一张嘴刻薄人的短处,显示自己的机灵。有的人,正经本事不学,靠着嘴巴拍马混饭。你可比他们强多了。”

周远薰浅笑着说:“我也不大会说话。”

“也不见得。”我说。对着跪着奉上山海经的宋彦说:“你和周远薰做个朋友吧。过些日子,就调到内宫来侍卫。总比在这故纸堆强。”

宋彦也没有表现的欢呼雀跃。但是,目光中的感激显而易见。我和周远薰出了凤凰阁,我自言自语:“年轻的人,真是容易感动?”

远薰问:“陛下,您说什么?”

我笑了笑:“你不懂的。”

这天入夜,半规凉月,云窗静掩。绿芜凋尽处,晚秋之风徘徊。我手捧着大圣遗音琴,对面几上则是一把北帝赠送的紫凤琴。金兽炉中一丝轻烟飘绕,赵静之来了。

“你说过,可以叫你来和琴。”我微笑着说。

“对,我一直在等。”他随便的坐下来,手指柔缓的抚过琴弦。

“你好象很熟悉这把紫玉琴。”我说。

“不错,我小时候就以琴出名,曾于皇后与皇上面前奏过此琴。”

我不说话,静下心弹琴。泠泠琴声,水流,花飞,云行,风流自在。

他的和琴,却不单可以用美妙来形容。他的琴与我的琴,恰似娥皇女英,彩凤双翼。我只觉得,有一种倾诉从心里流淌。高尚的仿佛醍醐灌顶。我重生于湘江之上,朦胧烟雨,江峰几点青。

曲罢,我的指尖犹凉,心头温热。我说:“新声含尽古今情。静之,我恐怕再也碰不到更好的和琴了。”

赵静之微笑。他说:“那个自然。因为,我想的,也一样。”

 

他看着我,笑得高雅,说:“只是,陛下是不是该告诉我些真实的情况。”

我问他:“你想要知道什么?”

他摇摇头。

我沉吟半晌,说:“你们的主上已经病重了。”

赵静之脸上却无半点吃惊:“是吗?我早就猜到了。”

 

他将手放在琴弦上,弦纹丝不动。然后,他把脸转向我,说:“我还是感激。因为是你告诉我。你不必这么做,因为你是皇帝,而我只是,赵静之而已。”

我想笑,却笑不出。 我也把手搁到了那把琴上。琴弦微颤。

“不知道何时可以回到家乡。”静之终于说。

他笑涡微现,泪光莹然。

四十五 梅庐闻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