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洁茫然:“那天他睡着以后,陛下才离开的。我过了很久走过去,他的枕头都哭湿了。也许,病痛的时候,谁都比较脆弱……”

 

回忆那天和周远薰的对话,我闭紧了嘴唇。这次他救驾有功,我如何赏赐呢?也许怎么赏赐他都不见得高兴,他要的,我不可以给。虽然伤好以后,他肯定还是一个温顺,谦恭的少年。可我对于他,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因为华鉴容不在,竹珈每日上午就到东宫自习。我很喜欢看他写字。无论一天他学习多少东西,结束的时候,他总要书写“正大光明”的大字三遍。他写字的时候,全神贯注。写完了,面对宣纸满意的呼吸。他的清秀的嘴角总是像在微笑。可小脸上逐渐多了一种与年纪不称的庄严。

这一天,我悄悄的走到他的背后,迅速的伸手抽他手里的毛笔。可是,他的小手里的笔,纹丝不动。我笑了:“竹珈,这才可以写好字呢?”

他继续运笔,眼中流泻着澄澈的光芒。直到写完,他才回头叫我:“母亲。”

我拍拍他:“春日阳光好,我们母子出去逛逛,可好?”

他抓住我的手。门外,是一片树荫,清爽的绿色无论对眼睛还是心情,都有种神妙的净化。我看着我的孩子,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双颊白里透红。黑亮眸子,在凤眼眼梢闪动。好像这个美丽的孩子,就是一个帝国纯洁的未来。太阳厉害,但竹珈没有躲在绿影下,他迈了一步,眼睛对着白炽的阳光,长睫毛眨也不眨。他也喜欢注视太阳吗?这个孩子,幸福的沐浴在日光下,面对强烈的照射,他毫无畏惧。

“母亲,仲父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还有三天呢。”我说。

“我,一定要学会骑马。那样,仲父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检阅骑兵,很威风。”他带着孩子气的热切说。眼睛还是盯着太阳。

“你愿意骑马,我当然高兴了。”我说,并不怎么理解他的想法。

他点头:“我是太子呀,说话算话。”风吹起他的衣摆,他站的笔直。

我有点触动,刚要开口,陆凯通报,进京述职的扬州刺史张石峻等候觐见。我一笑,点点头,对竹珈说:“你就在母亲边上吧。”

张石峻好像比过去更加消瘦。他的衣领挺括,表情严肃。第一眼看到,觉得他标准是一个庙里的孔夫子。他向我们下跪。竹珈坦荡的注视他的脖子,刚才看着太阳的凤目,有琥珀色的光斑闪耀。

张石峻抬起头以后,竹珈给了他一个从容的笑。他的笑,恬淡到不容忽视的庄严。才满五岁的孩子,有着天生的高贵风度。我从旁看了,觉得今天阳光的确灿烂。

“臣此次上京,主要是为了不久前的谋逆事件。”张石峻说,他没有说下去。竹珈在场,我想他一定有些想单独说的话。我对竹珈笑道:“太子不是想去看看周远薰吗?你叫齐洁带你去。”

竹珈点头,齐洁过来,他走过张石峻的身边,说了一句:“张大人,一路辛苦了。”张石峻还没有抬头,竹珈已经走开了。张石峻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有几分欣喜,几分忠诚,还有的是责任。

 

我看到张石峻的表情,一瞬间很复杂。我说:“相王是太子的父亲,太尉是太子的师傅。朕但愿可以看到,这个孩子长大。”

我温和的笑着说:“不过,朝廷有大人这样的柱石,问题也不大吧。”

 

张石峻叩头,朗声说:“陛下,关于此次行刺。刑部负责,臣不该插嘴。可是,如果,几天后供案出来。陛下处置,是否会为难?”

我已经料到了张石峻的话,可我还是转过脸去,似笑非笑:“你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此次行刺,两个刺客都是禁军的人。禁军统帅是太尉华大人。从情理讲,他是皇亲国戚,为国事鞠躬尽瘁。但从法律上说,他有责任。臣在扬州年余,也了解了一些士人的想法。陛下,人们都说,要动华太尉,比动一座山难多了。对于革新,如今的形势,陛下不便直接联络军队,军队基本在太尉一人之手。年轻将领,对陛下,是尊敬。对太尉,是崇拜。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虽说军政分离,可臣知道,太尉的亲信,将军庞颢最近一年几乎把所辖军队的人事翻了一遍。不仅如此,军队的操练,过于频繁。这个,太尉都仔细上奏过陛下?说到朝廷,这些年分成了三派,一派就是太尉党,当年臣就上书过。可几年过去,那些会集华府的少年,比如蒋源等,都成了一二品官员。加上新科进士,都等于是太尉的门生。另一派,是王党,王家是太子外家,太子殿下是一切事情的挡箭牌,同太尉手下的少壮派竞争势力,失败的人,自然会到他们的对立面,就是尚书令的门下。第三派,中立。首推京兆尹王榕和御史大夫赵逊。这两人,陛下向来亲近。他们的态度是两面不得罪,虽然尽职,可也没有尽到臣子的责任。”

我沉默着。我就知道他要说类似的话,这个书呆子,有时大胆到惊人。蒋源,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韬光养晦。可他,四十岁,仍有着直谏天子的勇气。虽然,有的话很鲁莽,可总比没有人对我说,要好吧。

我摇头:“张石峻,你这么说,朝廷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了?”

他的脸色发黑,我笑了笑:“你是清官,可你过于游离官僚的群体。有朕在,只不过得来众人的疏远,没有朕,你如何保住自己太爱说话的脑袋?”

他固执的挺着脖子:“臣不担心。臣说的话,已经写好一份,事先就派人送给了华太尉本人。”

他的姿势昂然,同这个环境比,与周围敛声静气的侍从们比,很可笑。可我看着他,真有点感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也不多了。

 

我几乎是赞赏地说:“真有你的,你也给了太尉一份吗?其实,你还是不了解太尉。他是一个敢于直面太阳的人物,很早就这样。南北和谈的时候,因为太尉对你的评价高,朕才提拔了你。你不知道,是吗?你做扬州刺史,还是因为太尉相信你。张石峻啊,你清廉,有才干,刚正不阿。可你在遇到相王之前那么些年,为什么埋没了?因为,你这个人,不适合官场。从皇帝的角度来说,你这样的大臣当然好,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保护,你不可能被如此任用。在相王以后,庇护你的人,就是华鉴容,你明白吗?”

他的额头出汗了,他说:“所以,臣把自己要说的话,给了太尉看,臣问心无愧。”

我又笑了:“我相信,太尉一定会为此欣赏你的。等着瞧好了。”

我站起来,背对着他:“许多事情,朕也清楚,但有时,朕不得不那么做。”

他有点犹疑:“陛下,其实,臣……有的事……”

我打断了他,回头正视他:“有的事情,是朕私人的。朕的心里面,有尺度,有界限。你们,就不该说出来。至于有些话,让后人去评说吧……”

第二天,我带着竹珈和一些亲信,出发到郊外的华林园。华林上苑,春日牡丹,为南朝一景。前几年的春天,我也不愿意去凑那个雅兴。今年,东宫发生刺杀事件,各人都心有余悸,我不得不借助于盛开的花朵,来消除人们心里面的霜冻了。

到达上苑,已经过了黄昏。过了晚饭,我到了一个书阁。书阁外面,是红叶的屏障,如果隔着窗子眺望,可以看到饲养着鲤鱼的池塘。静谧之地,唯一的动态,是一个人工的瀑布。随着水流倾泄,鲜红的花瓣就会浮到池塘的中间。

我们小时候,全家到此来赏花。这个书阁,是我和鉴容的“秘密地点”之一。有一次,他居然跳到水里,捉了一条金色的鲤鱼。满身湿透,他笑着对我说:“阿福,怎么样?”我被他的样子逗得直乐。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把鱼放回水里,当时,他的声音,近乎透明:“算了,鱼儿。离不开水。”

 

我在书阁里面阅读奏折,绝对是个错误。因为,几个时辰过去。想到的全部是和政治无关的事情。最后我拿起来华鉴容的来信。他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不同时候看,神韵是变化的。他写的信里,谈到了骑兵军队的情况,军官们的人品,可字里行间格外干巴巴的。华鉴容少年时代,写信相当风雅,和他给世人留下的美轮美奂的形象相配。可这十年,他的信完全就是格式的公文。好像在这方面的才能退化了。

我放下他的信,意外的发现,在纸张的背面,是一些划痕。我好奇的对月勾勒,那居然是四个字:“归心似箭”。他为什么不用黑色的墨来书写呢?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在同一时刻,我听到上苑的西山,传来了一阵笛子的乐声。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旋律?不知不觉,我来到屋外。天空,带着云母薄片那样的彩云,月亮下面的星星也在出神。我思索着,分辨着,那个声音,使我的心颤抖了。一瞬间,六月的热火,打击着这个世界。我相信。这个时候,失去翅膀的鸟也会飞翔,盲人也可以看到光明。是他,是他!那笛子,吹奏的是他的心声,也是我的歌声。

 

我顺着声音,一路跑去。漫山的牡丹花,在夜风里面,起了一阵阵波浪。华鉴容的身影,融合在这个花的海洋中。他如同透过冰层的朝霞,照亮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骤然,他停下了。他发现了我。

我们俩俩相望。于是,他对我笑,一道无形的彩虹,跃过花海,成了我们之间的桥梁。那个逐日的少年,所吸取的太阳的光华,全在他的明亮眼睛里。

我痴痴的望着那一头的他。他开口了:“我想你,所以,我回来了。”

 

日之光华,变成了无数的魔影。

他——回来了!

六十三 花海沉沦

春天的夜晚,浓郁的芬芳。我在这头,他在那边。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那个天真骄傲的金鱼,我也是不解愁滋味的阿福。然而,我们都不复是我们记忆中的。只是隔着花海,我却无法挪步。眼泪不断泌上睫毛,我都快要看不清楚他了。我摇摇头,不争气的泪水却流到我的舌头上。咸的,就像生活本身。可我真的,不愿意在幻梦般的月光下面,再失去一个男人……

忽然,他大步走过来,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拦腰抱了起来。他以舌尖撬开我的嘴唇,故意的痴缠着我的舌头。他把所有的力量都融化在肢体的接触中。我无法呼吸,只好昏沉沉的攀着他。热吻如同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脸,脖子上和头发上。我的眼泪也跟着男子的热气升华了。我的双目,像洗净后的水晶。透过那层剔透,我仰头看到,深蓝色的天幕。丝绒一般,神秘的美。他的嘴唇,要比丝绒更加美妙。在他的手臂里,我的大地,都开始移动。天际泛着银光的蓝色,如同我裸露的皮肤上的丝绒触感,不断的滑动着。滑向世界的另一边——大海的深处。

 

他抱着我,穿过牡丹花从,靴子睬过的地方,发出花茎脆弱段折的声响。我不知所措,确切说是无法思考,任由他把我抱进了山间供帝王小憩的屋子。

水晶沙帐,鸳鸯云锦。玉炉之内,香火几乎要熄灭。

 

然而,我的身体却和着了火一样。我觉得,从身体里面迸发出一种萌动。这种萌动使我的身体变得异常柔软,在他的臂弯里,水银般任由他铸型。但我残存的意识又让我推拒着异性的身体。他的左臂箍得死死的,右手急速得撸过我的头发和袍服。拉扯中,我的外袍被他甩到地上,头发也在狂乱的亲吻中披散开来,发丝隔着我贴身的单衣,刺得我难受。他的唇,根本不给我余地,男性树木般扎实的香味充满了我的唇齿。我透不过气,无意识的,捶打他的胸膛。许久,他的嘴唇暂时离开。我才得到了大口吸气的机会,我张开嘴,发出了一声泣音。

蓦然,他停了下来,弹开了身体。我就从他的手臂里重重的跌落到了床上。背部碰到冰冷的缎子,有一种隐痛。月光中,他不断喘息着,黑色衣服衬着他玉色的脸。活像是只受了伤害的美丽野兽。他璀璨的眼睛中,透着欲望的火焰,炽热的后面,瞳孔的中心,则是一种迷惘,一个小男孩才会有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坐在床边,和我对峙着。他甩着头,竭力要使自己冷却。但是,他的静止,都充满着征服者的张力。这并不是一种对立,倒可以算是在彼此笨拙的诱惑。

我的身上,还带着他留给我的温热与刺激的感受。刚开始没有抗拒他,为什么现在我到了这里,拒绝他?依稀间,那血色芍药,那水晶灯,那同舟共济浮现,刚才的笛声,更如魔音混乱了我可笑的理智。我心里叹了口气,终于瘫软下来。静夜,我对他伸出手,那是一个无言的邀请。

这个动作,使他彻底的疯狂了。他的手掌粗野的滑进了我的内衣。他的掌心,一定长着几个薄茧,粗粝的摩过我的皮肤,在我的胸房上引起了奇特的颤栗。随后,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和他的激动相比,他脱衣时,真是漫不经心的。他的颀长的身体,面对着我。肌肉上面闪着晃眼的阳光,像是月之海洋里金色的贝壳。这个男人,优雅,雄健,毫不失却弹性与力量。我看着,居然忘记了羞惭。重新靠近了我,他的表情特别的严肃。摆弄个人偶似的,他把我蜷缩起来的身体横置于膝盖上,纤长的手指,不容置疑的来攻陷我仅存的防线。那单衣有好些丝结,他一时解不开。我心跳着,他的指尖与那些丝结纠缠,碰到我的腰眼和腋下,带着力度的温热,使我那处的血脉和溪流一般湍急。终于,魔力的手指厌倦了繁琐,他急躁的闷哼了一声,索性撕开了我的单衣。白色丝衣,如盛开的昙花,分成几瓣。花瓣打开以后。我和他,都赤裸着。因为毫无保留的肌肤相亲,也就无所谓俗世的一切了。

我被他的膝盖顶着,他像是要把我和他合成一团,揉搓着我的身体。他的嘴唇,是濡湿的,顺着我的唇线,如同画扇子一样的迂回碾过。情不自禁,我也开始回吻他。当我们接吻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他的面庞,就模糊了。灼人的目光下,我合上眼皮。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展开了一把美妙的空白的扇子。我等待着,几乎是渴望的。由他来主宰一切。

过了片刻,他压到在我的身体上,霸道的舔咬吮吸着。以至于我更快的沉沦下去。虽然闭着眼睛,我知道,我的每条曲线都在愉悦的起伏着,落在他的眼里,出卖了我自己,这就是——欲望。

身体寂寞得太久,连反应都显得生涩。可是逐渐的,在他的撩拨下,欲望的洪水如突破闸门一样倾泄。我开始大声的呻吟着,迎合着他,扭动着身体。

白云翻滚的幻境。海上的暴风雨中,一叶小舟,承受着浪头猛烈的撞击。一方面肉体不适应,是尖锐的苦涩的疼,另一方面,则是海上行舟,久旱逢甘霖的欣喜。深邃的感动,随着男人有力的动作,慢慢从盘谷的混沌中苏醒。我要他!他在我的身体里,那么美好而且雄壮。我吟哦着,抱着他,浑然忘我。甜美的记忆回来了,肉体的需索中,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什么破土而出,在我干燥的喉舌里,迫不及待的寻找着出口。在他释放的霎那,我在心里,居然叫喊起来:“览……览……”。

天崩地裂,电光火石。我的心灵剧烈的跳动,那个名字,就是我记忆最深处的吗? 他在我的身体上明显的僵硬了一瞬。难道他听见什么了吗?我并没有叫出来呀……我张开了眼睛,忐忑的打量着他。他和我抱得太紧,看不清楚他的脸。我只感觉他的肩膀和胸膛都是汗津津的,因此皮肤就更为光滑。但他咬住嘴唇,一点声音没有,空气都凝滞了。

他听到什么了吗?我极其尴尬,几乎如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张。我只是,只是习惯了那些记忆。我明明是知道,此夜我和谁在一起。我也很明白,我现在要的是鉴容!为了我自己,为了鉴容,我都快要哭了……

 

可是,很快,他微微抬起了身体,把手轻轻的滑到我脸上,捧住我的面孔。和刚刚全然不同的,他温柔的吻住了我的嘴唇,小心的扫过我的齿龈和舌头。长久的吻后,他的手掌抚弄着我的脖子下面的谷地,稍稍突出的锁骨。翻过我的身体,他顺着我背部的凹线,吮吸着。在柔情的安慰下,我开始放松了,呼吸开始加快,转身拉近他,感觉他那坚实的胸抵着我的柔软,修长的大腿岔开了我的腿。他的腿根处,青春的脉搏在跳动着,强力打击了我的脆弱。我们还是年轻,所以,无法克制。

 

这一次,我听凭自己彻底的沦陷,再一次,跟着他在情欲的花园里坠落。抓紧了他的背部,我一边发出为享乐所破碎的低吟,一边为自己不受控制的荡冶而哭泣。

渐渐的,我们一起漂浮了起来。那是门外的牡丹花海吗?无数的血红色,蓝紫色,浅粉色的花朵,在炫目的阳光下和着露水,竞相斗妍。冲击着我所有的感官。地平线的深处,掀起狂乱的风暴,卷着花瓣。在我的视线里面,妖艳的牡丹花,成了一个个带着金辉的色彩的圆点。一道银白色的彩虹下 ,我为花海迷途。我要追逐什么?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我的身体,只有一种充实感和重量感。为此吸引,迷路的我,没有失望,寒冷,孤独,相反的,某一个顶点,我前所未有的满足,温暖,舒服。异香一片来自天上。风雨中的小舟,好像最终停泊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每一个手指,每一个关节才恢复了知觉。一丝不挂的我,睡在他的怀抱里,脸上发烫,耳膜还在余震。他和我又拥吻在一起,青年男女胸部的相触,温馨极了,甚至超过了刚才的狂欢。我确实累了,靠着他的胸膛,我安心的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抬起脸,就看见了鉴容的黑眼睛。我对他笑了笑:“你不睡吗?”因为带着慵懒与撒娇,这句话和帐子里的空气,一样的暧昧。

“我,舍不得……舍不得睡着。”他柔声说,眼睛如钻石,闪闪发光。我想,这是他激情前后的第一句话呢。

“阿福。”他唤我,如同孩提时代,那么亲热。余韵里,才展现出男人的深沉。光是这个呼唤,我就肯定,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的眼睛,又开始潮湿,我应该叫他金鱼,我怎么可能忘记?但是,那样的欢好之后,这个称呼对我,倒有些……。我叫不出口来。我勾住他的脖子,叫他:“容。”我把脸贴近他的肩膀,戏谑似地咬了他一口。

他似乎在笑。

我的心里,涌出了奇特的酸楚:过去,我叫王览“览”,如今叫他“容”。可是,前半个夜晚的癫狂欢好中,有了某个不完美的细节。我是无心,对于那么骄傲的他,如果听见了,可能是永恒的遗憾。我询问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是恬淡的深切的幸福。回忆起第二次他的温存。他一定是没有听见的!是我多心了。

虽然这样想,我对着鉴容,还是有点内疚。只好把内疚隐藏在心底。我抚慰似的去琢鉴容的脖子。摸着他的脸颊,体会到他是那么的好。动情的感受,在我的脑髓里面漾溢。我很轻声的告诉他:“容,我的容,你真好。真的……很好。”他反复的用嘴唇摩擦着我的耳廓,对小孩子一样哄着我,动作甜蜜。

 

忽然,有什么晃动的声响。

我不禁想起来什么,挣脱他的怀抱,我半坐起来,脱口而出:“齐洁?”

门打开了,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帐,我的女侍,窈窕的身影出现了:“陛下,奴婢在。”她垂着头,不用想也猜出了她的脸红。

明知道她什么都尽收眼底,鉴容和我,还是不约而同的用丝被遮盖着光裸的身躯。

她似乎十分害羞,低着头。嘴里说话,反而和平时一样镇定:“陛下,大人,还早呢,歇着吧。奴婢,在门外走廊里,伺候着。”

她欠了欠身,“吱呀”,关上了门。

鉴容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着说:“她,昨晚在你后面吗?我……都没有看到。”

我回答:“是啊。她伴着我在书阁的。后来听到你吹笛,我跑来……几乎忘记了。”

鉴容伸出手掌,开玩笑的扭了一下我的鼻子,他带着爱怜的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的傻阿福,粗心呢……”

我也不管,齐洁知道了。那又怎么样?有了这个开头,以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我重新躺了下去:“让我睡吧,容……,希望我们,一直这样睡下去就好了。”

容只是长出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他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肩膀。

这一次,我很快入睡,睡得很香。

我再次醒来,鉴容还是张开着眼睛。

“容。”我睡眼惺忪,对他微笑了。虽然不习惯他的目光,但我却坦然的接受他的气息。我在襁褓中就熟悉的气息。

他敛眉含笑,点了我的唇一下,语气却似在叹息:“你呀,为什么要醒过来?”

我不太了解他说什么。其实,昨夜我听到他的笛声开始,意识就一直是迷糊的,涣散的。好像是有些事情必须要我思考,但我就是放纵自己,不去理会。

我们默默的对视着,因为彼此的彻底拥有,我的眼里,他,焕然一新。

他搂着我,眼睛里面越发的晶莹。我想说些话,可他用手堵住我的嘴。此刻,我的每寸都属于他。他选择无声,我也就安静了。

良久。

门外,还是多出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开始很快,突然,莽撞的停下。清晨的微风呢喃,我们听到了齐洁在小声说话,似乎在阻止。

来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到,齐洁惊讶的抽了一口气。

我和鉴容立刻交换了眼色。他的手在我腰间一用力,已经离开。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我穿起衣服,拨开了帐子。

顿时,拂晓的亮色划破了欢情之暗夜。

六十四 干戈再起

在我打开门之前,我和鉴容不约而同的伸出了手。他和我十指紧扣,他的眼角洋溢着坚定的光芒。那种前所未有的,日出一般的明亮,超越肉体和灵魂,甚至分离出他的身体,独立而永恒,在我的天际熠熠生辉。

虽然鲜花盛开,但春晨的寒风仍然毫不留情。我任由风托起我的发丝和裙摆。总管陆凯跪在我的面前,他的手里,是一份系着火红色绳子的告急文书。

“陛下,来自边疆。”他说。虽然是个宦官,可这一次他说话特别有力。

我还没有看,已经明白了大半:北朝对我国开战了!赵静之离开的时候,南北开战不过是我脑海里面流星般的念头,现在,这个念头变成了现实。

我抢过那份文书,仔细的看了一遍。北朝军队已经封闭了边境。昨夜,四镇之一的寿阳府,首先受到攻击。如今双方相持,其他三府:护南府,山东府,定安府也面临攻击的威胁,只能以部分兵力援助。

“果然来了。”华鉴容说。他对我笑了一笑:“这一天还是来了。”

“去准备,朕马上要回宫城。”我对陆凯说。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的语气反而很平静。连我自己都有些奇怪。

陆凯大声答应着跑开了。我自觉头发凌乱。此时已经天亮,我不能这样下山。我对齐洁说:“你来给我梳头。”

乘着齐洁给我梳头的功夫,我整理了一下心绪。与北朝开战,是最近几年我随时想到的局面。在各方面,我们都作了准备。好比一根弓弦,绷紧的时间过长,真的要射箭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担心,焦虑,愤慨之类个人的情绪。留下的,只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梳头发,仿佛是一个漫长的仪式。我看着镜子中的年轻女子,重新变成头发一丝不乱的标致模样。这个女子,就是一个要和他人涿鹿天下的君王吗?不是怀疑,只是好笑。因为即使经历过那么多,我的骨子里面,仍然浸透着南朝人爱好风雅的温和气息。对于北帝的扩张和侵略,我自幼都没有概念。太平书阁昨晚上一定给我了最早的消息。可是,我当时正沉湎于花的迷梦中不能自拔。这一切发生在我的身心都为第二个春天唤醒的时候。多么讽刺而残酷的人生啊!

我再次走出屋子的时候,鉴容正面对着牡丹花丛,他的眉宇之间增添了凛然的气概。但他的嘴角,浮现着一丝伤感而轻蔑的笑容。他和我一样想法吗?

我走到他的身边,挨着他的肩膀。太阳升起,如同一轮白金,燃烧于云层之上。鉴容忽然抬起眼睛,拉住我的手。与我的视线相遇的时候,他的眸子,又闪过那道澄澈而激情的光。我顿时受到了鼓舞。

他的声音像是大地的深处一样:“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阿福,我真的不算个智者,也没有那么览那么仁慈。但是,我,绝对不缺少勇气。”

我握紧他的手,笑了:“我,幸好我有你,只有你……”

事发仓促,但群臣的面色都还算安定。位于金殿,我环顾他们。文官中,王琪面无表情,凝神静气。蒋源颜色发红,目光炯炯。一干武将,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忽然记起来一句话,和平时代是武将的悲哀。也许,战争才可以给他们一些契机。

“北朝背信弃义,率先侵犯南北边界。如今,进攻寿阳。不过是个试探。紧接着,他们全军压下,就是一场场硬仗。臣请陛下,以扬州将军庞颢为先锋,支援边塞。京城各将军,整装待发。”华鉴容说着,冷静的扫视着所有人。

“为什么非要庞颢为先锋呢?扬州,素来为京师卫戍。庞颢的职责,就是守卫京畿。虽然他善战,但京师的御林军中,也有不少可以匹敌的将领。太尉公年少气盛,可能就不太重视老将了吧?”王琪悠悠的说。

“那么,王大人以为何人合适?”华鉴容没有动怒,恳切地问。

王琪说:“我觉得,卫将军柳昙才可担此重任。”王琪说出来柳昙,群臣中立刻有人点头附和。

我思索着,柳昙与庞颢。一个年轻,一个年老,说起资历和经验。庞颢确实比不上柳昙。可是,柳昙上次跟随父皇北伐,不但无功。而且还因为对待俘虏过于严酷,而受到了暗地的谴责。柳昙,祖母为皇室郡主。所以,同我也有亲戚关系。大敌当前,群臣争议,是正常的。众所周知,王琪和柳昙说不上和睦,他的推荐也不算徇私。但庞颢就不同,谁都知道他是华鉴容的亲信。这前锋,关系重大,虽说危险,也可能抢到头功。我看了看鉴容,他的两道黑眉毛弯成了弓形,他——确实不便于马上驳斥王琪。

可他还是说话了:“王大人,正因为庞颢在扬州,手握扬州军队。平日里演练颇多,才要用他。他是年轻,作为先锋,青年的锐气也不算劣势。柳将军,责任也重很大,卫戍首都,并不容易。而且,上次的谋刺,说明首都乃至皇宫也并不安全。我掌管军事已经几年,其中的原委,也要清楚一些。”

王琪微微一笑:“所谓谋刺,目前已经知道,由禁军军人而起。太尉难辞其咎。战事当前,也可暂且不论。但年轻人有锐气,臣不敢苟同。难道,太尉忘记了长平之战?赵国舍弃老将廉颇,取了孺子赵括,如何?”

大人,今天的南北,并不是那时的秦赵。还未出师,就说起长平之战,不是很不吉利?大人乃饱学之士,自然也知道,庞颢决不是纸上谈兵之人。我,向来与庞颢交好。现在形式危急,庞颢也许并不是最合适的,但只有他,适合当个先锋。我举荐他,自然会负责。他若有罪,我也不会推诿。王大人,不必费心。”

我的心,磕碰了一下似的。王琪不再说话。我对他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就以庞颢为先锋,扬州,现有军二十万。准庞颢带一办。另一半,由偏将代理,协同张石峻大人卫戍。”

我和鉴容交换了目光,又继续说:“现在商谈对策过于匆忙。大家还可以想想。上书朕或者太尉都可以。从即日起,各州每五丁抽征发一人。百官俸禄减三分之一,朕的内用减去一半,充作军用。非常时期,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那么,破敌才会有望。”我的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也并不是特意说给哪个人听的。

散朝的时候,我看到鉴容对着王琪微微低头,让他先走过。鉴容的神态,相当的谦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