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的时候,我对鉴容叹道:“你何必把事情都揽到自己的头上?胜败,本来是普通事。你那么一说,我倒觉得太重了。”

鉴容正色说:“推荐有误。当然是要承担责任。我,怎么说都是臣子。庞颢此去,很有可能会小胜。但北朝的大军,恐怕接着就会来。那时候,庞颢一人,绝对无法应付。我们,必须压上全军和他们决战,拼个你死我活。无论胜负,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放下筷子:“这种战争,对百姓有什么意义呢?南北对峙那么些年了,就是为了征服天下的野心吧?他的父亲,要比他英明的多,也没有南伐。这几年,北帝滥杀无辜,荒淫失道。早就丧失人心。为什么,还要动武?杜延麟这样的人,也应该会劝谏吧。”

华鉴容忽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回眸说:“那也不一定。北朝的事情,也许复杂的超乎我们的想象。现在你我如何揣测,都是没有意思的。结局,总会来。”

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我和他还在东宫议事。战争,有各种可能。鉴容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他指着桌面的地图,严肃的对我说:“最后的防线,就是长江天险。自古以来,长江天险都被利用。当然,有些时候,由于内部的分歧,而降低了长江的威力。”他苦笑着把我搂到怀抱里:“我,也不算得人心。尚书令,始终与我为难。我都不记得是何时开始的了……。很多年前,我和览两人作诗,请他去评判。那时候,我一个活泼的少年,都很是羡慕他的清闲雅致。真没有想到,彼此有今天。变化的,是人的心。也不能光怪他,我,也是身不由己的一个呢。”

我靠着他:“容,对我的心是不变的,对吗?”

他没有回话,手指不断的抚摸着我的脸蛋。叹了口气,说:“嗯。但我遇上你,就犯傻。也许有一天,连你也会恨我有这样一颗心。”

“不会的。”我贴在他的心口:“我总是记着,你的心跳。此刻,我们在一起相守。”

他忍不住低头吻了我。熟悉的香味,随着夜里的湿气,浸透骨髓。我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你不要走了。今夜开始,你就住在东宫的南阁,好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脸红了,但是面对他的目光,我偏过脸,更加轻声地说:“我,也搬到南阁来……”我那么说,是经过考虑的。我愿意和鉴容在一起,只是,无法在我居住多年的寝宫。我知道,鉴容一定会理解。

果然,他理解。严肃了一整天,他的脸上重新有了那种普通男人的幸福。他亲了一下我的脖子。温柔的说:“我,一直在等待北帝的开战。但真的开始了,我不得不说。真不是时候……”他说的很软腻,带着一点点甜蜜。我的脸开始发烧了。

第二夜,要比希冀的,更为美好。那个男人,真是有魔力,在他的怀里,可以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我是谁。和他在一起,世界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有的,只是新奇与热情的起点。一个陀螺,旋转的缠绵,纵情的欢愉,无休无止,战争,政治,都被排除,在原始的中心,只对“爱”,有着吸引力。

半夜,我醒了过来,清冷的月色,穿过薄透的丝帐撒到我们的肩膀。这次换我睡不着了。在千里之外,就是血肉横飞的战场。可我的身体里,却流动着迷恋以后的快意……

过了很久,鉴容动了一下。缓缓的,他的手指滑过我的面庞,到我的腰间。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以为他还是半梦半醒,就一动也不敢动。我记得昨夜,他都没有合眼。

可是,他却说了一句话,我实在分辨不出是不是梦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静夜里,他说道:“她个皇帝啊,我有多疼爱她,难道老天爷竟然让她和我一样,都做棋子不成?”

六十五 前路荆棘

一年四季,我最憎恨初夏。似热,又非大热。宫殿里面,本来就因厚重显得沉闷。到了此时,压抑的感觉就更厉害。战事纷扰,已经月余。我借着鉴容去兵部的空隙,去南宫沐浴。

通过黄金的龙头,淡碧色的温泉水不断地注入池中。水汽蒸腾,似乎人生的轮回也就在水的韵律里面。泡的时间久了,我的眼睛里面,渐渐产生了虚幻的场面。朦胧间,仿佛看到矢如飞雨,尸堆如山,烈火燃烧,将士血刃。

我回了神,刚才的构想,真是可怕。对韦娘说:“北朝围攻寿阳已经四十天了。”

韦娘一般不会对军事发表看法,但这次她说:“不错。这几日庞颢将军与北朝军队在寿阳野外激战,恐怕是很惨烈的。即使北朝退兵,后面必定是大军压上。”

我出了浴池,韦娘亲自拿出丝帛,为我擦干。我一挺起身,晶莹的水珠顺着滑腻的肌肤流下脚裸。炫耀着青春的美丽。我抛开多日的烦恼,对着韦娘得意的一笑。韦娘皱了双眉,轻声咕哝说:“真是年青,都不知道节制。”

我低下头,装作没有听懂。她却继续说:“陛下,预备怎么办呢?”

我诧异的看她一眼。她叹息,说:“陛下有没有考虑过,你们这样下去,陛下很可能会有孕的。陛下,想不想要新的孩子?”

我沉默着,穿上白色的丝裙。韦娘看着池水,毫无表情,慢慢的说:“如果不要,现在开始,就应该服用太医令秘制的麝香丸。陛下不说,他也不会知道。如果要,那么是最好的。只是,后面有一系列的情况发生,陛下请做好心理准备。这种话,我本不该提醒你。但最近,边疆烽火,陛下政务繁忙。我不得不说,在皇家,就是如此,你不是选择无情,就是面对无奈。”

 

我的心一惊。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不成熟,小女孩的无措回复到我的身上。我咬着嘴唇,说:“我不能……不能服用药丸……,这样,我会为纯粹的情欲,感到卑鄙……”我说不下去。茫然的望着韦娘,她的瞳孔放大了,嘴角抽搐出一个笑容:“好。那么就让上天决定吧。”

我还想说话,齐洁已经闪进了帷幕,她的脚步很快,地上又滑。“陛下,陛下……”她叫着,居然跌了跤。我和韦娘同时惊呼出声,可齐洁马上跳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笑:“陛下,北朝退兵了!庞颢将军打胜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虽然大规模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但庞颢的出师大捷绝对可以鼓舞全国军民的士气。我一高兴,问齐洁:“太尉大人在哪里?”

“大人已经回了东宫,等候着陛下。”

 

我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南宫,心里踏实多了。

看到鉴容,就又踏实几分。他笑着说:“赶着回来的吗?又出一身汗。”我察觉他虽然在笑,但神色有些不安。

“庞颢军胜了,杀死了北军一万多人。北军的统帅,言熹,也为乱兵所杀。”

鉴容平静的报告着,他抬头,看了看落日:“言熹,是言太后的弟弟。也就是,北帝的舅舅。”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言熹的战死,倒是出乎意料。但是,不管他怎样。北帝的都不会善罢甘休。庞颢打仗漂亮,保住了寿阳。至少,我们赢了一个回合。”

 

鉴容把我拥抱在怀里:“是啊。我们还是可以庆祝一下。”他拨开我还潮湿的头发,凑近我说:“寿阳被围四十日,没有一天,你是专心的。作为补偿,今天,你要听我的话。”

 

我脸热了,啐了他一口:“你这个人……”

他笑逐颜开:“我还没有说完,我只是想请你和我去看一样东西。”不由分说,他拉着我就往昭阳殿去。

因为战事,我提倡节省。偌大的昭阳殿,不过就点着几盏银灯。夏夜清芬,流萤忽明忽灭,鉴容面色皎然,似乎他的来临,才催开了千百枝夜来香。格外的安静,于时局很不协调。但却令我们沉醉。

“这就是昭阳殿,留下我们的痛与爱的地方。我知道,你现在不大愿意来这里。可是……”他一指角落里。我看到,那两棵百年的苏铁树,竟然同时开花了!

银色月光,金黄色的花朵如同攒玉,铁树开花,本是稀奇。难得雌雄两株,齐头并进。我忍不住欢喜,赞叹说:“太好了。上次开花,是我五岁的时候呢。而且,只是开了一半。”

鉴容凝视我,说道:“对啊。那时候,我抱着你看的呢。你还说什么,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两棵一定会一起开花。”

我微笑着说:“我那么说了吗?我还真是不知羞。”鉴容摇头,把我的两手合到一块儿,伸到他的唇上,吻着。

他说:“你年纪太小了。可我对那些事记得很清楚。舅舅对我说,之所以当初要种植两棵铁树,就是寓意成双成对,希望昭阳殿里的孩子都可以不要孤独一生。我……等待了许多年,看到了再次开花。也算是可贵。”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就解下腰间一根丝带。走过去,在两棵树上打了一个菱形的同心结。翠玉花萼,紫色的花洁,分外醒目。他的眸子,是流动的水银上面黑色的太阳。我看了他一眼,暗自下了决心。

“容,这里开了几朵花?”我拉着他问。

他不明所以,数了数:“一共二十二朵。和我的阿福年纪一样。”

“是吗?”我点点头,贴着他的耳朵说:“容,花开那么多朵。阿福的愿望只有一个,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铁树也能开花,我们一定会有的。让孩子,去和竹珈作伴。”

他说不出话,只是低头,热烈的吻我。

那一夜,我们真的很快乐。黎明的时候,我翻身,看到鉴容的一侧脸上,挂着透明的泪珠。

第二天,蒋源请求觐见。谋刺案件,终于定下了结果。我在上书房见了他。看他眼窝深陷,我说:“你这回,也是辛苦。”

他下跪:“陛下,这是臣本分。只是,臣交出的答案恐怕不会让至尊满意。因此,臣不胜惶恐。”

“嗯?难道又是一桩无头案?”我苦笑。

“活着的白澄,承认谋刺圣上,原因是革新以来,他任地方官的父亲日夜不安。唯恐东窗事发,身首异处。两月之前,其父终因恐慌过度,猝死。虽然朝廷新任官,没有来得及追究。但他家在东阳郡所占土地,已经被强令归还。白澄虽然年轻,但事父至孝,心存愤恨,久而久之,起了大逆不道之心。据他所说,他并不愿意连累家人,因此先与妻小隔绝。可是……”蒋源额头出汗。

“说下去。”

“白澄说,死去的郑捷,与他素无瓜葛。在禁军做事,大家彼此面熟。但如何郑捷会出现,他绝对不知晓。”蒋源说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脸色,想必也不会好看。谋刺事件,因革新而起。听起来虽然此人有点丧心病狂,但也并非不可自圆其说,但死者的秘密,要使我继续不安下去,我却极为反感。

“死的人,难道没有家人,朋友?把他的三族,都盘问遍了?”

“是。但这个郑捷,竟然是孤儿出身,平时和他人鲜有交往。不过,臣查到一点,他在事发之前,半个月,曾经离开过京城十天。”

我问:“去了哪里?”

“臣,还不知道。”蒋源相当尴尬。

“怎么用这样的人做禁军侍卫?”我按捺不住火气:“他告假,谁准的假?把禁军里面,他的顶头上司,第一个下狱。至于那个白澄,还要问仔细。朕准你们用大刑。”

蒋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立刻叩头:“陛下,臣……已经动用了大刑。还是这样的结果。至于白澄的上司,也已经下狱。”

 

“什么?”我瞪大眼睛:“蒋源,你的胆子不小,这样的事,虽说前一段朕关心前

方的战事,你怎么不知会朕?”

蒋源不回话。只是又猛叩了几记头:“陛下,臣有罪。臣查案心切,擅作主张。陛下只管发落。”

我冷静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蒋源,你查案,请示过谁?动用酷刑,尚在你的职权以内。但你抓禁军的侍卫长,难道太尉蒙在鼓里?”

他的脸上,露出了左右为难的神色。

我叹了口气:“如今,你们,都是通天的人物啦。好吧,既然如此,按照谋反诛三族的惯例。明日,你把名单送到东宫。一个名字,也不许少。不要呈请朕了,直接给太尉就可以了。”

“陛下,臣……这一次确实有过失。臣,请求辞去尚书职务。臣本不是做官的材料。”他连连碰头。我向门口的太监们招手。他们立刻上去扶住了他。

“朕,没有怪你。现在非常时刻,天下不安。你按照朕的意思办。朕与太尉……”我没有说完。我和鉴容,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我又怎么可以怪他?他蒋源,不一定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大概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想来,我小时候热切的希望有个弟弟把皇位带走,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踱步回想种种迹象。记起鉴容曾经说过,只要有人想要伤害他最重要的,他就要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最重要的,是我吗?是以他指令刑部严刑考问,是以他把自己的亲信手下送进大牢?我是叫他不要插手,那是为了他好。也许只是蒋源没有头绪,去请问鉴容而已。那么,他与我朝夕与共,发誓了永结同心,为什么瞒着我?到底谁是棋子?是谁的棋子?

烟雾缭绕,周远薰还在熟睡。我来到这里半个时辰了,他还没有醒来。我倒是希望这样。让我有空好好整理纷乱的思路。过了晌午,开始下小雨。初夏的江南,总有这么一个梅雨季节。为了让他睡安稳,宫女们在室内燃着天竺来的芭兰香。香气飘散,沾染湿气,就会变成若隐若现的白色烟雾。

三天以前,我下了一道圣旨。周远薰保驾有功,擢升为黄门侍郎,赐予京都宅邸。他,没有任何反应。过去,我喜欢周远薰的陪伴,因为他的安定气息。可如今,他的沉默是不是异乎寻常的呢?他,是不是知道些东西?当然,我不会去当面问他。事发至今,他要想说,早就说了。

这芭兰香,本是供奉大雄宝殿内。怎么香气如此诱人?我皱着眉头,揉揉太阳穴。愕然发现,周远薰那深不见底的墨瞳注视着我。我给他掖好被子,问他:“你好些没有?”

他的脸上露出恬淡的微笑,配上他大伤未愈的苍白脸色。大概没有人不会怜爱。

“陛下,有心事?”他小心翼翼的问。

我没有搭腔。彼此沉默了很久。我才打头和他说些闲事。他有问必答。不过,仅限于此。我们心照不宣,都不曾提起给他的封赐。

“对北国,第一仗打赢了吧?”他冷不防的提起。

我点头。这才看似不经意的说:“上次你受伤的事件,倒是越查,越像一个谜团。”

 

他忽然似笑非笑,看着我,长睫毛后面的眼睛,也沾上了香雾,不甚分明。他冰凉的手指探出被子,蜻蜓点水的碰了一下我的手:“陛下,你怎么放了赵先生走呢?他知道的,也许比我们都要多呢。”

“他是不辞而别的。”我回答。

 

周远薰温柔的笑,好像我才是个小孩子:“对,可陛下事先猜到他会离开,是不是?那,就可以说是陛下放走了。”

 

我心里更加不舒服。每个人,都和我打着哑谜……周远薰秀美精巧的脸上浮现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的手指在衣襟处来回扭了不少褶痕。突然,划了进去。从心口,掏出一张东西,无言的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是半张羊皮纸。上面只有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可能书写的年代久了。墨色已经变淡。周远薰说:“赵静之丢失的,就是这个吧!”

 

他又说:“我是无意得到这个的。后来受伤,我也一时无从理会。赵静之走后,我脑子清楚些。就开始冥思苦想,但还是不太了解。”

我盯着那羊皮纸看。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远薰笑了:“给陛下吧。最好,是问赵先生本人,不过,没有机会了。也许,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对我们,是毫无价值的。”

黄昏时分,我回到东宫。直接进入我的寝宫。我最近一个月都没有住在寝宫,躺到自己以前睡惯的床上面。竟然和孩子回家一样,熟悉的感觉,立刻包围了我。我松弛下来。尽量放下心头的包袱,调整呼吸。那张羊皮纸,我看不出所以然。在今天,这样思路紊乱的日子,确实不适合深究。我翻身起来,打开帐子背后的一个柜子,把它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面。本欲关门落锁。但过去的瘾头又不知怎么,萦绕在心。我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个香樟木盒。

 

里面是一件白衣。

 

览穿过的白衣。我这几个月没有拿出来看过。但是,此刻,还是想借助那间白衣来平稳我的情绪。白衣的年代里,我还是相当的单纯的。我都不懂得珍惜。今天有了新的爱人,我还是不懂得,如何珍惜,才算对大家好?

本想看一眼就放回去。但是,真的好疲倦,我抱着那旧衣,靠在床头发愣。前尘往事,错综复杂。我的眼睛,涌出了无助的泪水。我不禁把那白衣盖到脸上,泪水打湿了它。我不再是孩子了,不可以像以前一样,总是依靠别人。即使是一件衣服。我止住泪,把白衣放回了原处。

“你在这里……。为什么?有话,为什么你不可以来问我。”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帐子的后方。透过帐子,那个黑影拉长了,不像真实的。那声音,低沉的好像舞台幕后的音色。

天色已暗,我知道他是谁。但,仍然感到吃惊。

六十六 直言不讳

夕阳西沉,最后一抹金色光亮滚过床沿。鉴容的影子被凸现的更虚幻。

我和他都站立在漆黑的角落里。他自嘲的笑了一声,说:“我真傻,还以为从今以后,你凡事都可以与我推心置腹呢。可是,你宁可选择让死去的人,来给你冰冷的慰藉。”

这里真是黑暗,我只觉得无形中,屋顶上也有什么压迫下来。但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残酷口气,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有事瞒着我?大家都说,瞒着你,未必不是对你好。但我偏不相信这个。死去的人,是无形了。可他,不仅是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也是教养和爱护我长大的人。如果是他,他绝对不会说你刚才的话……”

我还没有说完,他忽然把我拖过去,凶狠的捏住我的手臂:“对,我是蠢。我都不敢说话。很早就这样,我说得话,伤害别人,也伤害我自己。”他冷笑着,继续说:“神慧,我告诉你。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比不上览。因为,他在最恰当的时候,完美的死去了。于是,他是你心里一个永远不会幻灭的神话。我就不一样,我还活着,我的脚跟,立在尘土里面。最后为时间吞噬,我也将变成尘埃。”

他的语调,开始还竭力保持平稳,到了最后,沉痛而伤感。连我都忘记手臂上的疼。这就是他的心里话?原来他,不是不在意的。他,终于生气了。

侍女们点亮了银灯。灯火亮起来的刹那,他放开我,拂袖而去。

我轻轻的叫了他一声:“容,别走……”可他的步子渐渐远去了。

我颓然的坐到床上,泪流满面。我也蠢,我总是伤害别人,王览不会说出来,鉴容却说出来了。本质上,是一样的。成长于宫中的人,都不善于处理自己的感情。我的父皇,我本人,都逃脱不了宿命。因为,我们都是被以“自我中心”的宗旨培养成人的。不要说和普通人的沟通,就是和自己的爱人之间,也有着难以填补的鸿沟。赵静之曾经对我说,我是一个“问不停”。天知道,我并没有故作天真,我真的是,不明白。我的世界,和别人的世界,向来是不同的。

那么,竹珈的命运会如何?难道会重蹈覆辙?灯下,我回忆着孩子的容颜,他笑得多么纯洁善良。我总希望他可以快点长大,但是,对他来说,长大了,也会滋生出无尽的烦恼吧。红尘之中,生而知之的人,少而又少,能够把感情抛却脑后的,更是难寻。大家所比较的,都是一个包涵功夫。有的人,露出感情多些,激烈的冲撞,也许会给自己,给别人更大的创伤。有的人,暗自费尽思量,那么,消耗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深夜时分,我精疲力尽的步入东宫的南阁。愕然发现 ,鉴容坐在床上,眼睛看着灯花。知道我到了近旁,他的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在这里?”我惊讶,他居然没有离开东宫?那么刚才的几个时辰,我何至于那么伤心和绝望。早就应该和他开成公布的互相解释了。

鉴容的剑眉不悦的压着眼睛,他冷冰冰的说:“你是皇帝,叫我不要走,我怎么敢走……”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人,你是爱他,还是气他?那么些年过去了,我和他,还是互相赌气。天下最高贵的一对,就和幼稚孩童一样。

我回答:“可如果我今天不来南阁,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你就准备那么坐一夜?你,真不是一般的蠢!”

“你不是来了?”他忽然松开眉头,仿佛忘记了不久前的龃龉,居然,笑了笑。

“那不是为了你。”我说:“如今,一些奏报都转到了南阁。我和你不痛快,天下的事情不能不理。”我说的是太平书阁,但鉴容却不清楚有那么一个机构。只是明白我每日入睡以前,要看一些金匣内的秘密文件罢了。说起来,他倒从来没有问过我一次。

他抬起了下巴,又是孔雀式的骄傲:“我有自知之明,我没有那么大面子。”

看我的手,气得发抖。他闭了嘴,过了很长时间,他伸出手掌:“讲和吧!阿福,我今天,控制不住,发了牢骚。我是俗人,总有点妒嫉心理的。现在这个天下局势,我们赌气,不合情理啊。”

我点点头,顺水推舟,我也缓和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比如,刑部办案。你为什么就擅自处理。我也并不是要拿身份压制你。只是,我们已经这样……。凡事,有商有量,不好吗?”

我说得十分坦诚,记起当年我自作主张,把鉴容调回首都,命他掌管禁军。王览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所以到了今天,我也不想和鉴容再背靠着背。要是再后悔一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得下去。

他愣了一下:“就只是为了那件事情吗?蒋源是儒生,你又是女人。案子久拖不决,我一时心急。如果我不那么说。蒋源碍着我的面子,就更难办差事了。行刺的事件,朝中肯定有人会大做文章。我终是逃不了干系。本来,强敌当前,我也并不想同什么人僵持为难。但到了今天,据我所知,刑部里面一直有人监视尚书蒋源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不做恶人,那么不仅我,连蒋源也会别人参一本。”

他说话的时候,把我的手平放在他膝盖之上,慢慢的温存的抚摸着。

他审视我的眼睛:“阿福,我今天不冷静。你,哭了吗?”他垂下头颈:“我也不知如何。我想对你好,但总是要得罪你。”

我叹了口气:“你早些告诉我,不就少了误解?你指的,是王览的家族吗?你和他们,如此水火不融?这些日子,我看王琪等人,一心处理公务。积极的准备迎战,似乎也没有那个意思。”

鉴容说:“还没有到时机呢。王琪是什么人?他在官场上的日子,比我的年龄还要长的多。不过,我并没有针对王览的家族。只是对目前朝中的王氏势力有些不安。王珏,王榕都不在内。”

“说到大哥,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他隐居南山,真的可以不问俗事了吗?”我说这话,不禁带了些迷惘。王览的大哥珏,总是风一样,踪迹难寻。

鉴容眯起眼睛,英俊的线条上,闪现出一丝怀疑:“说到他的人品,清高之至。可我总觉得,他该不会乐做壁上观。如果大家和睦,他的性格,准保优哉游哉去。但现在的形势,他的清闲姿态,有点怪呢。”

我不及细想。看已经很晚,鉴容表面上不计前嫌,心境却一定不佳。便摸摸他的头:“算了,我们先歇息吧。明天开始,够我们烦的。”

 

这一夜,大家各怀心事。总算是没有延续以往的浓烈激情。但相反,我和他,睡得都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