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清晨,我就已经醒来。脑袋枕着他的臂弯,看他的睡相,面无表情。虽然上个月军务繁重,他还是每日给竹珈授课。所以,此刻,我们都该起床了。我披衣而起。走到黄金匣边,打开了锁。

太平书阁的奏报,依旧是清丽小楷。我读了一遍,脱口而出:“容,容。”

“怎么了?”鉴容已经醒过来,我一叫他,他迅速的坐了起来。

“昨日下午,北朝皇帝,已经誓师,几天之内,他将亲率着七十万军队,分三路南下。”我言简意赅地说。事实就在眼前,我们不得不面对,新一轮南北大战。

鉴容沉思了一会儿,喃喃说:“这样……?”他起床,走到窗口的水盆边。把一条丝绢丢了进去,又用力的拧干。这水里搁置着冰块,是夏日宫廷的必备。

我沉默一会儿,搁下奏报:“他们够快的。今天,你不要陪竹珈念书了。我们,一起上朝吧。”

我还没有说完,他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握着浸透了冰水的丝绢。擦过我的脸庞。我的皮肤,一下子觉得凉爽。真是提神的好办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朗朗的说。眼睛亮的璀璨夺目。

上朝的时候,群情激昂。毕竟,北帝亲征,重兵压境,是多年没有的局面。我朝,物产丰富,比北朝富庶。但官民并无“尚武”精神。大臣们的激动,多半也是有忧国忧民成分在内。实话实说,庞颢的胜利,并没有给大多数人,带来胜券在握的信心。

今天仓促,不可能做出周全的对策。我的目的,不过是要动员大家。我发现,王琪,托病没有上朝。我扫视大家,做出鼓舞的眼色。鉴容则以军队统帅的身份,慷慨陈词。说了不少,渐渐,大家的窃窃私语平静下去。直到每个人,都恢复了安定为止。

“各位大人,该来的,怎么也避不开。北帝的来犯,气势汹汹。但是,骄兵易败。前有曹孟德全军覆没,后有符坚帝国瓦解。各位,不必过于担心。南北的战争,天时,尚不可测。但在我们的土地上,北方又是无故衅难。地利,人和,全在我朝。朕只希望,众人齐心协力,扶助朕,参赞太尉。”

我说完,自信的微笑:“罢了,至于迎战的人选,布局,还是待周详考虑后,再议。”

 

退了朝。我对鉴容说:“你到自己的官府内,蒋尚书应该在等你。”

他躬身,仔细的看我。

我笑:“这是我和你约定的。你看他交给你的名单,决定权就交给你了。我也省去一件心事。”

他的嘴唇抿得一条优雅的弧线:“陛下,有何意向?”

我摇头:“你自己都没有主意吗?不用问我了。”

我出了殿,夏天的阳光洒在我的龙袍上。绣金的团龙亮闪闪的。与朝堂剑拔弩张气氛迥异,鸟语花香,一派清平。我长出了口气。

宦官杨卫辰一直是我上朝不可或缺的人物。他走上前来,低声的禀告:“陛下,王大人已经在东宫等候您。”

 

我“唔”的应了一声。回头又问:“哪个王大人?”

杨卫辰文雅的脸上竟觉有些神往:“是王珏,王大人。”

“是哥哥!稀客!”我溢出一个由衷的微笑。杨卫辰最为恭敬,赶忙低头,也笑了。

王珏来访,心血来潮,还是有话要说?但他是览的亲兄弟,怎么也会给我点力量。

我坐在舆驾上,拍着御座的木质靠背。对侍从们说:“快点,再快点。”

六十七 冷宫隐秘

还没有到夜晚,但因为王珏的出现,东宫变成了一座月光之城。

“哥哥,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我高兴的说。他已经年过不惑,如果不是当年王览病重的时候,他给急出斑斑白发。光看他清逸的面容,一点都不会感觉衰老。

他淡然而亲切的微笑:“陛下,虽然不在你的身边,你的事情我却都在关心着呢。”

我笑了:“内忧外患。再也不是黄金岁月了。哥哥云游四方,大概才可以体味田园诗歌的风光。对我,是可望不可即。”

 

他又是一笑。以特有的祥和目光注视我,他说:“陛下,南北交战,势必残酷,但首先要戒备的,却应是朝廷的内部。”

“什么意思?”我问道。

 

“北朝号称百万雄兵,但来到南方,水土不服。如果我们坚持到八九月,进入暴雨季节。北军骑兵困于泥泽,粮草接济都成困难。况且,北朝宫廷暗流涌动。很有可能,最后,内忧外患的,是北帝自身。但是,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有耐心。无论局面何等危急,旁人如何说法,你自己也要坚信,我们必胜。朝廷内部,我暂时还说不清楚,可是,人心叵测。就连家叔王琪……”他顿了顿:“请你也不要完全信赖他。”

他的话里有话,我奇怪的是,他好像的确对一切了如指掌。我正色问道:“王琪,有何不妥?他与华鉴容,为朝廷的两大势力。如果两边都不信任,我可以用哪个?本来,我应该毫不怀疑这两方中的任何一方。但是,如今只有让他们如此,才可以保持平衡。”

 

王珏说:“王琪,本是我们的叔父。王氏,最讲究孝悌友爱。但朝政面前,也不可以通融。至于华鉴容,叫我如何说才好?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发现了什么,可能破坏了平衡的时候。陛下你可以果决一些。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对谁而说?我狐疑的转动眸子,直截了当的说:“哥哥,你说的话,我还不太明白。你,对朝廷的事情了解不少……。那么,为什么,你不过来帮我呢?览说,哥哥是他在世界上最信赖的人。览去世了,我们母子可以依靠哥哥吗?”

他的眼睛本来就狭长,当我问话的时候,我捕捉到一丝无奈与痛楚。但很快,那双眼睛就把这种神情遮盖严实,再也不透露半分奥密。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笑笑,姿态异常潇洒:“如今,我还是旁观者清。只恐怕不久,也要入局了。”

随后,他收起笑容,对我跪下:“陛下,唯独臣心,日月可鉴。只要臣在,即使赴汤蹈火,也不会叫九泉之下的弟弟失望。”

 

我心里,涌出了温暖的泉水。哥哥,即使没有这句话。我也相信你。只是因为,你是我和览的哥哥。

 

我还没有答话,就听到惊喜交加的童音:“伯伯,伯伯。”

王珏没有来得及起来,竹珈就欢呼雀跃的投入他的怀抱。他用脸蛋蹭蹭王珏的脸颊,闭上睫毛浓密的凤眼。和一头归巢的小鹿一样亲热地说:“伯伯,竹珈老想你呢。那么久,都不来看我……”

王珏就势抱住他,慈爱的端详着。突然有些感伤。仍然微笑着,他问:“竹珈五岁了?”

“嗯,刚过了生日。是不是要打仗了,伯伯你来帮我们?”竹珈问。

王珏没有正面回答他,又问:“打仗了。太子怎么想?”

“我不喜欢打仗。会死很多人吧。不管是南朝,还是北朝。每个人,和竹珈一样。有娘,伯伯,仲父,松娘这样亲近的人。死了一个,其他的都会伤心。”竹珈严肃地说,他实在酷似王览。王珏的表情,更加证实了这点。

 

“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又不是我们要打仗。只恨我不能快快长大。”竹珈说着,对着太阳眯缝起眼睛,凤眼眼尾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我一时间神思恍惚。竹珈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对了,母亲,周郎伤全好了么?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他往北宫去了。他说,猫咪不见了,去过北宫的宦官说,看见一只白猫。”

“他的猫又不见了?这只猫,真不好驯服,至今还神出鬼没。”我笑嘻嘻的接口。可转念一想,倒觉得没有什么好笑。北宫,不是冷宫吗?人烟稀少,传说还常闹鬼。周远薰尚未痊愈,跑到那里,真是匪夷所思。的677e

我想着,对王珏说:“哥哥,竹珈总是念叨你。你们爷俩先说会儿话。我去去就来。等着我,一起用午膳。”

王珏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

北宫,终年不见阳光。据说,失宠的妃子们的亡魂,在夜里,会四处游荡。我和齐洁一进入北宫,夏日里面不该有的阴风,就翻起我们的袖子。一条条黑暗的狭窄甬道曲折,似乎每个弯处都藏着妖魔。森森的寒气,带动荒芜的杂草。灰墙上不时有邋遢的水渍渗出。一眼望去,好像一个个手印。

“这地方,真邪……”齐洁说。这时我们走到,一个叫“源殿”的地方。虽然带个“殿”字,却破烂不堪。

“你不是怕了?”我恶作剧的脾性上来了,对齐洁眨眼。

齐洁的脸,上了浆糊一样死板:“不是,就是觉着这个地方,不合适。陛下,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找得到周郎?他是个大人,也不会跑丢了。再说,太子,王大人,还等陛下回去开饭呢。”

我正打算放弃,潮湿发霉的空气中忽然掺进一种缥缈的香气。那,是天竺的芭兰香!这么说,周远薰就在附近。我步履匆匆,绕过一个拐角。撞上一个人。

 

我一抬头,果然是那张苍白优美的脸。周远薰站在小路的尽头,背部几乎贴着墙根。他无声的跪下,行礼。脸上浮现出若无其事的笑。他的洁白如釉面的贝齿,在暗光下看去,居然泛着荧荧的绿光。

 

“你在这里?找到猫了?”我和颜悦色地问。

“没有。臣走到这里,也乏了。明天打发侍女们过来找吧。”周远薰微笑。

 

“嗯。你伤没有好?别在这里遇见鬼。”我笑着,他的眼睛定在我的身上。

 

我和他一起走了几步,齐洁迎上前来。我听到了一声“咪呜”的猫叫。

“猫咪好像就在这里呢……”我转身回去。

 

“陛下,别……”周远薰颤声说。

一扇门前,白猫探出了半个脑袋,我一蹲下,它就乖乖的跳到我怀里。

“你在这儿。”我抱起它,递给周远薰。周远薰的脸上,如释重负。我们一路走出北宫,他一直顺着猫咪头上的一小撮毛。

“以后不要随便到北宫了,这地方太恐怖。你身子骨弱,对你养病,没什么好处。”我对周远薰说。

 

“是。”他连忙答应。

回到东宫,我也没有提到刚才的事情。竹珈本来,颇有些小大人的矜持,但见了王珏,撒娇耍赖,咯咯笑个没完。拿出自己的习字给王珏看,还站到他的膝头,握着小拳头给王珏捶肩膀。王珏一直给他拖到下午,才告辞。

“离开之前,还要去会会阿叔。”王珏告诉我说。

那天晚上,我特别盼望鉴容快点回来。思来想去,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也想不分明。我对着南北地图看了半天,草草吃了些饭。

 

我再三问齐洁:“太尉还没有回来?”

她说:“是啊。”

我寻思,鉴容莫不是抽空回家去了?尽管如今华鉴容和我有了这样的关系。对他的“家里人”,他也并非不闻不问的。对他本人,倒算是富有人情味儿。对我,虽不见得高兴,也还可以体谅。毕竟,人非草木。我要是露出一点怨气,反而显出我没度量。

天气越来越闷热,加上我心不静,不一会儿,汗水就浸透了贴身的纱衣。我索性解开领子,捧着一块碎冰。

正在此时,鉴容一掀琉璃帐,走了进来。他驻足,像是欣赏一件宝物似的看着我。他的脸上,微微泛红。双眸翠色,更显妖娆。他只是一笑,就占尽了人间的风流。

“阿福,你想我了吗?”他说。

“没有。”我当然不承认。

 

他过来,一把抱住我,笑嘻嘻的:“可是,刚才我进宫的时候,齐洁姐姐告诉我说,陛下找不着大人,正发脾气呢。”

我恨恨得咬了他的手臂一口:“那是你自作多情!”看他面有得色,我脑筋一转,把手里那小块冰顺着他的领子塞了进去。

 

“好啊!”鉴容几乎是跃起来,把我压倒在玉床上。一只手摁住我的手,另外一只手剥开我的纱衣,他故作凶狠的说:“阿福,你自作自受!”

他的吻与我的肩颈胶着,忽然,他问我:“你洗过澡了?”

 

我下意识的摇头,他孩子般傻笑起来:“太好了,等会儿一起洗吧。”

我手给他钳制住,只好双脚乱踢:“金鱼,不要,我不要……天太热了……”

“不会很热,我保证……”他喃喃说。说是安抚,不如说在哄诱我。

烛火好亮,更亮的是他的眼睛。紫色的琉璃帘子,无风自动。

过了好久,终于静下来。鉴容抱着我的头,撩开我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小声说:“你看……并不是那么热的嘛……”

我们俩拥抱着,懒得动弹。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我才说话:“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武库,叫他们清点了武器。恰巧王榕找我,就和他聊了一会儿。他拉我吃饭,我随便吃了几口,就回宫了。”

“阿榕?他有事?”

鉴容说:“是啊,他好像很关心战场。他的身份,与众不同。我不好敷衍的。”

我贴着他汗湿的胸口:“今天,大哥来过呢。”

他的声音淡淡的:“说什么了?”

我甩甩头,没有作答。他也没有再问。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去想太复杂的事情。政治,战争,派系,无疑都在复杂之列。

我的思绪还是回到了北宫的那幕。门的背后……当时来不及细想。可是……

 

我拉拉鉴容:“和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鉴容说:“去南宫温泉沐浴?”他的俊美脸庞,带着调皮的笑意。

“不是的。跟着我去一次北宫,行吗?”

“北宫?”鉴容懒洋洋的穿起衣裳。他拖住我的手,附耳说:“那么晚了。阿福心血来潮,我奉陪。这回我依了你,明晚,全都依了我……,嗯?”

我脸发烧,也没有理他。

 

北宫到了夜晚,更加冷清。我们的侍从打着灯笼,但通道过于狭小。成片的光亮,被那些曲折的走廊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凭着记忆,走到了今日遇到周远薰的地方。那扇木门,和北宫的其他房间,完全没有两样。几只蚂蚁,顺着门洞爬着。门里面,有光亮。

“是这里?”鉴容问我,我在一路上和他讲了北宫的事情。他嘴上不说,心里大约认为我是女人的多心吧?可是,和我们儿时一样,无论我有什么古怪的念头,到什么偏僻的地点,他都乐于陪着我。

我要推开门,鉴容制止了我。他走到我的身前,门打开了。首先我看到他的影子,透射在地面上。我抬起眼,看到屋里,相当简陋。在一个角落,有个女人,坐在一盏油灯前,编织着什么。

 

她抬起头,看了鉴容一眼。我吓了一跳,满头的白发下,她的脸,布满皱纹,像只核桃。可是,那双眼睛,泛着灰白。茫然的散出黯淡的光芒。

“你来了。我编好了一个,两个,三个,三只!”她说。

“是什么?花篮吗?”鉴容说话,沉着而温和。

“是啊。夏天来了,我的孩子也会摘花……”老妇人说,她笑起来,眼睛更像两只空洞。她停下手,呆呆得望着鉴容。

 

“你……你是谁?”她惊恐万状。

“是我,你刚才不是认识我吗?”鉴容微笑着说,他往前迈了一步。同时,手上用力,把我向后推。

老妇人和鉴容对视着,好像过了许久。她才松弛下来:“我记起来了,我是认得你啊。你是站在孔雀面前的男孩子,对不对?他们都说,你是天下最美的人……。”她笑了笑,干瘪的嘴唇贴着黄牙:“但是,我还是喜欢我自己的孩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你的孩子呢?”鉴容问。

 

老妇人低头继续编织花篮,轻轻笑:“我不记得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啦。但我的孩子,他……出去玩儿了。我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她说完,就旁若无人的唱起了歌谣。每一个字节都在牙齿缝里,听不清楚,但我知道那个曲调。韦娘曾经唱着它,哄我入睡。

这是一个疯女人!我可以肯定。深夜,在北宫里,面对一个陌生的疯女人,可不是明智的事情。百闻不如一见,北宫里面,果然有这样的女人啊。我即可怜她,又感到不舒服。就走过去,准备拉鉴容。

可是,她忽然抬起了眼皮。那双呆滞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霎那,如闪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