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不论胜负。这场天地失色的大战,必将改变每个人的人生。

庞颢的战法,开创了南朝军队的一个时代。鉴容总结说:“颢之战法。取自孙膑。我们当初训练骑兵与步兵协同时候,就想要贯彻这一战法。直到遇到李方信军,才得以实践。车骑与战者,分为三,一在左,一在右,一在后,易者多其车,险者多其骑,厄者多其弩。当初,我们也没有底。但对于熟悉南方过去的李方信,只有试试了。庞颢,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我多日绷紧脸,也一笑:“亏的你荐任得人。你有一双慧眼。”

庞颢追击,等于插入了北境。鉴容害怕他遭受包围阻击,命令他回援山东。

 

庞颢对我们派出的使者说:“决战千里。随机应变,并非宫廷内部的人士可以算计到。太尉命我回去,我不得不从。然而,博古通今的京城谋士,还是比不上我们野外用耳朵得取知识的人。请你如实回禀太尉大人。”

使者回来后,鉴容对我笑道:“如今,我们遥控,确实不便于他这样的人。”

于是,我们决定,让颢军赏罚生杀,得自专决。只是一个要求,配合大军行动,必须及时。

庞颢并没有像北帝一样,在北境报复性的屠杀。他只做了一件事。无论北地庄稼与瓜果成熟与否,一律收割。可用的,归于我军。

河南王攻打护南府,其实是最早开始的战役。但庞颢回到山东边境,战争仍然继续。护南府内,小到六七岁的孩子,至于古稀的老人,一律参加了战斗。

河南王不愧为一代枭雄。他即使攻城,在我看来,也不得不承认,很有章法。在动乱之中,战争要有恰当的对手,才能激发无穷的斗志。纵使牺牲生命,如果遭遇的是强手,更不辱没自己。

北军在护南城外,首先使用了巨大的钩车。宋鹏命令士兵把铁环制成巨链,拉住巨链,钩住钩车。这样,钩车即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入夜,天公作美,居然起雾。护南府士兵组成的赶死队,砍断锁链。

一计不成,北军改用三棱面锥形头的“冲车”。但在我上次巡视护南府后,宋鹏等人,就不断加固加厚城池。即使冲车力量强大,每次也不过落下几十升尘土而已。

河南王派随军长史,北国才子,散骑常侍尉迟德与护南府交涉,要求他们投降。以自己人格保证绝对不伤害城内一人。

这场对话,数日之后,在京城的我们才知道详细。

 

三伏天里,年幼的竹珈坐在御座之侧,仔细聆听宋彦给他叙述。

“我哥哥出城,隔着五十步,与尉迟德交涉。哥哥说,君是尉迟先生吗?两国交战,我不可以和外国人建立友情。久闻你的大名,这样不礼貌的相见,十分遗憾。但错处,不在我们。

尉迟德说,宋鹏将军,是否宋舟老将军的长孙?

哥哥说,先祖父不幸,名达四方。

尉迟德说,河南王问候将军。以护南府,不过十万人。破城,是早晚的事情。即使不攻打,围城数月,必定也会粮绝。将军是聪明人,何必死守愚忠?

 

哥哥回答他,昔年南北双方建立盟约,如今无故入侵。破了一次诚信,就再无诚信可言。即使我们愿意投降,百姓担忧贵国皇帝的残暴,宁死也不会答应。更不用说,我们深受皇上信任,所谓报答,就在今天。

尉迟德笑着说:看将军一面之词,似乎南方很有气节。可山东府并列四镇,司马真的狼狈,我军无人不知道。难道少了城池掩护,南国军人,就是如此?

我哥哥说,山东府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国诱敌深入的计策?太尉的神机妙算,属于军事机密,这里恕我不可以告知。我们四镇,说穿了,不过是皇上的马前卒,真的精锐部队,怎么可能,开始就投入?少了司马真,对皇上有什么损失?至于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军旅之中,没有礼物送给你。今日,算是相识的开端。将来,不希望还和你如此会面。”

竹珈听到这里,兴奋的一拍小手,对宋彦说:“你的哥哥,说的真好!”

我和鉴容,正在研究定安府的形势。杨卫辰捧着朱砂盘子,侍立一边。对于我们,此种舌战,确实精彩,但于战局,无有大碍。对于小孩子,像听说书。是战争血腥中的亮色。我心想,如果宋鹏可以保的平安。许多年以后,竹珈还是会对他提起这段往事的。

鉴容疼爱的看了看竹珈:“年纪很小,已经听得明白这些。算是个神童了。到他十岁,就可以单独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了。”

 

他说着,将手里的毛笔,沾上朱砂,画上一个箭头。

“庞颢军队,赶到定安府,还要十天时间。我们派去增援徐斌的五万军队,与徐炳军队,不过十二万人。形势很危急。如果徐斌失败。就不得不,动用十万京畿后备了。”

我郑重其事的点头。回头看见竹珈皱着眉头,问宋彦:“你的祖母,嫂子,真的也在城内?”

我心里一动。战争爆发以后,宋舟的遗孀,以及宋鹏的夫人。没有通知朝廷,就去了护南府。我知悉以后,宋彦交于我一短信。宋舟的老夫人,写道:“国家危难,妾等女流,不能马革裹尸,故赴长孙所在护南府,誓与此城共存亡。”

 

宋彦垂下眼睛,对着竹珈点头。

 

竹珈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说:“我相信你的哥哥。我也希望,有这样的哥哥。”

我看到,宋彦黝黑俊秀的脸上,落下了眼泪。生于这样的家庭,任何人,都足以自豪。

此时的护南城,按照报告。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河南王劝降不成,命令士卒,肉搏攀登城池。北方士卒的尸体,不断从城头落下,到了损失一万人的时候。

护南城,仍然不破。可是北方士卒的尸首,已经堆积得和城头一般高了。

我没有同任何人说。但在我的心里,已经把护南城的斗志,看作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此城在,我就不会有灰心与失望。

北帝到定安府后,居然大摇大摆的要求将军徐斌给他送美酒。徐斌回报他一个坛子,里面却是他自己的尿。北军与我军,在定安府外的旷野,开展激战。

十日,我每天都盯着大殿的入口。那些传到我手里的战报,有些沾染血迹,有些为汗水所污。最后的一天,我等到的,是一个带伤的孩子。

 

他跪在我的面前,诉说着定安府的末日。

“将军和北军殊死搏斗,身受十处创伤,毫无惧色。北军从四面八方杀来。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少。血流成河,淹没脚踝。北方骑兵,携草火攻,将军自知无法突围,对臣说,要跑的出去,就告诉皇上,徐斌恨不得浴火重生七次,为陛下铲除敌人。”

 

我泪眼模糊。徐斌虽然统军多年,资历又老。多年以来,却一直没有升迁。和二十多岁的宋鹏等人平起平坐。但他临死,却能说出这番话来。对于我这个皇帝,听了怎不辛酸?

鉴容长叹,他对陈赏说:“你先回去,准备行装吧。”

 

虽然没有月亮,烟雾中,一团团漆黑的人马,从各个方向,向建康疾驰。好像大河奔流。建康,从今天开始,实行戒严。无数的街口,篝火闪烁。篝火之间的空隔,为黑暗吞噬,仿佛没有潜在任何的生命。

“将领,与士卒同安乐,共危难。这就是父子之兵。”我的耳畔,回响着鉴容的声音。明白过来,记起来鉴容已经去了军营,集结军队。眼前站着沉着的青年,是王榕。

 

“太尉出战,你自告奋勇,要当长史。朕很高兴。你没有王琪那样的偏见。今天下午,王琪对我说,太尉有才能武功,善于收买人心,让他出战,解围之后,恐有不轨。”

 

王榕微笑:“臣之所以要去,就是想让老人家不要说话了。如今危急关头,还分许多作什么?臣本就不是争权夺利之人,游离两派之外。但臣夫妻,对陛下和太子,绝无二心,于公,是臣下。于私,是家奴。自古以来,南北大战,无非为了名位权利,或者抬高个人身价威望。但臣看,太尉,并无此意。”

我有点感动,他曾是览的书童,如今更像是览的影子。

明日一早,大军就要出发。因此深夜,我还是来到了大营。我穿着战袍,立于高台之上。

 

不多时间,我已经对这支军队充满信心。火把下面,左为青龙旗,右为白虎旗,前为朱雀,后为玄武。这支军队,是鉴容的心血。可以看到,使用矛的士兵,比较矮小。控发弓弩的士兵,相对高大。部队的编排,是“同乡同理,同行同伍”。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想是太阳神在夜间对我的馈赠。我大声的说:“朕是女流,但朕是天子。有一颗皇帝的心。朕有生之年,毫不怀疑你们的衷心耿耿。今晚,朕看到各位一往无前的气概,就知道我们必胜。务必放心,任何付出,都会得到朝廷及时回报。朕要华太尉代替指挥。朕相信你们,会服从他,如同服从朕本人。凭着团结一致,建功立业的时刻已经到来。凭着你们的勇气,我们将会战胜上天的敌人,残忍的暴君。苍天在上,保佑各位,也保佑我们的国家。”

 

山呼万岁的声音,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只是,注意着鉴容的眼睛。他仪表堂堂,从来没有如此的辉煌过。

 

入睡之前,我反复的抚摸着他的面容。他的脸上,冒出了胡茬,使他更加得俊美。

“我会一直蓄须,除非取得胜利。”他说笑着,宽下衣袍。把野王笛放到桌上。

他看着屋里面的烛光,温柔的说:“这个笛子。你替我给竹珈吧。这几年,许多人都说我攥取权利。但我,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孩子。我只有你啊,阿福。普天之下,我只得你,所以,我也爱竹珈。战争,会让一个孩子成长的更快,所以,你把我不离身的笛子交给孩子吧。军旅之中,携带此物,终究不便。”

我在他的怀里,哽咽起来。我又要和他分别了。这一次,何时重逢?

他的皮肤,和鱼脂一样,细腻光滑。

他的肌肉,却是坚硬的,充满了男性的力量。

鉴容,我终于明白了。不独芳姿艳质,而有劲骨刚心。那就是你。可是,非要如牡丹焦骨,才可以誉满天下?我不愿意。

他深情地看我,皱眉:“你的嘴唇,好苍白。”

我恍恍惚惚,只觉得嘴唇上是他的手指,然后他坚定地说:“我一定回来。我发誓,即使我只剩下魂魄。”

我伸出舌头,才发现,他居然咬破了手指。我的唇上,是他的鲜血。

他真傻,每次都只会用血,来说明自己的心。

我抱住他,吻了上去。

夜幕下,我们不知道缠绵了多少次,抵死方休。我是他的,他是我的。朦胧中,我们化成双飞的蝴蝶,在情欲的世界里舞蹈,任性癫狂。

启明星终于打断了这种身体的纠葛。我的眼泪,始终没有干过。越是想看清楚他,他就好像越遥远。

我亲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一遍一遍。出发的时间就要来了。他几次张口,但终究不忍心说出来。

我们起身,我的身体那样酸热。可我对着门口的侍女们摇手。我不让,她们的存在,破坏我和鉴容的独处。

我们洗漱完毕。我走到了床后,双手捧着一把宝剑。

“鉴容,这是武皇帝的剑。在你我共同的这个祖先以后的日子,还没有人使用过它。你拿去吧,把剑当成是我,陪伴在你的左右。”

此剑,名为“玄一”。

其纹,列星光芒。

其光,水之溢塘。

其色,冰之将释。

我伸出指头,一瞬间,我的血丝,顺着剑刃妖异的微笑。

鉴容呆呆得看着我。我笑了。傻瓜?只有你会用鲜血盟誓?

我小心的把贯带串于他的腰间。又蹲下身子,给他穿好了靴子。

靴面折射曙光,我几乎掉泪。但这种时刻,忌讳哭泣。

我缓缓抬头,望着他笑:“容,答应过我,你要回来的。”

红色日出,鉴容的脚步渐渐远去。

战争,何去何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怜天下的苍生。也可怜我和容,昭阳殿里长大的孩子们。

七十 中流砥柱

晓角秋茄马上歌,黄花白草英雄路。夏去秋来,我军可算是备尝人世艰辛,极尽忠臣的冤苦。我把内政和朝事全部交给王琪父子,京城治安和宫城保卫托付柳昙。我所直接注意的,已经全在战场烽火。蒋源奉命住在东宫中,参谋军事。他对于任何的报告,数字,过目不忘。配合破虏军行事,也井井有条。有了他的分析,虽然我处于深宫中,对于千里之外的战争,也一目了然。

庞颢军南下以后,按照鉴容的指示,绕过了围城护南府。直接插入山东腹地。在山东府一带,受到留守的将军言嘉的阻截。言嘉,与庞颢有杀兄之仇。因此,双方激战,分外残酷。根据汇报,十五天里,尸横遍野。夏季尸体腐烂很快,战场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从日出到日落,在月光下,反复争夺。庞颢军队,都衣不卸甲,裹创连战。可是,双方都不能取胜。对言嘉,处于他国的土地上,所要做的不过是拦住庞颢的去路,阻止他与鉴容率领的主力会师。但对于庞颢,每消耗一份力量,都会减少自己的战斗力。而且,鉴容军队在徐州,以不足二十万人对抗北帝数倍于己的大军,形势十分不利。因此,消灭言嘉,迫在眉睫。

宋鹏镇守的护南府,根本无法得到救援。日夜不能休息,士兵们眼睛干涩,用手去揉,几乎都生眼疮。北朝河南王的军队,也是骑虎难下。攻城损兵折将超过三分之一的,就已经代价过大。面对护南府的坚定,伤亡惨重的河南王军队,怨声载道。可是,北帝却下令给河南王“如果不取下护南府,你们就不要活着回到长安”。河南王命令士卒把这个命令附在箭头上,射到护南府内,表示攻坚的决心。我也知道,护南府已经快要弹尽粮绝。但纵使忧心如焚,也只能让他们孤军奋战。

鉴容的军队,每天都有三次快报送到建康。因为天气炎热,我们的战马不惯辛劳,许多都生长了鞍疮。为了让战马得到恢复,鉴容下令士兵们自己背负重物。跋山涉水中,鉴容和王榕,也不骑马,领头步行。他到了徐州附近,有名军官夜间袭击渡河,偷袭北军,杀死数名敌人。但鉴容仍然命令将他斩首。左右的人劝说。鉴容回答:“军有军规,国有国法。如果此次按照情理通融,将来所有人都不听号令。就不是赢得敌人几个头颅,而是我全军覆灭的危险。”此事以后,军队没有一个人敢于有丝毫懈怠。

鉴容之行军,最推崇孙子兵法之言。他的军队把口号纪录在旗帜上。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八月底,他们在淮河南岸。与北军大营,隔水相对。我问蒋源:“你看太尉布阵,是否有利?”他看了地图上的图形后,笑着说:“淮河之南,此刻看,比较北岸,并无太大的优势。但进入雨季,水流逆上,则北军不利。起先,北帝之副将陆慎想抢渡淮河。但北帝以为冒险,缺乏退路。所以才能让太尉陈兵对岸。”

 

我说:“周易上说,师,左次,无咎也。这样说来,你也认为,我军破敌有望?”

蒋源苦笑:“陛下,那也不一定。臣总以为,战争要做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战事,如同乌云一样,霎时间就可以浆合,又如同飞鸟,霎时间一哄而散。变化无穷,对于太尉大人,理应想到每一种情况。”

竹珈在边上聚精会神的听我们说话。他的眼睛,越发明净。他眨着眼说:“母亲,北帝为什么不听老将之言呢?”

我拍拍他:“因为皇帝往往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忠言逆耳,自古皆然。可是竹珈,你要记住。箭,好比士卒,弩,好比将帅,发射的人,好比君王。虽然你得到了好箭好驽,但也不可以刚愎自用。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但不完全倾向任何一方。把智慧集中于你的运筹帷幄。博采众长,而高于他们。就是胜算大半了。”

竹珈不解:“什么意见都有,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好?”

我回答:“因此,一个君王,不需要多大才能。只要有良好的判断力,也可以守成了。”

竹珈点头,他用小手拉我:“母亲,难道护南府,就等死吗?你看看宋卫率,好可怜。”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少年宋彦面容黑瘦憔悴不少。我长叹,推己及人。如果自己的家人都在护南府内,我恐怕还没有他坚强呢。

我们实在无力去挽救护南府。我走到少年的跟前,告诉他说:“昨夜,朕已经秘密下令,要求你的哥哥弃城突围了。最迟后天他应该可以收到。”

宋彦的肩膀哆嗦了一下。他郑重的跪下,眼圈红了:“陛下,今天的护南府,早就没有粮食。听说,城里的茶叶,纸张,马匹都已经被军民吃完。大家爬到树上,吃尽了麻雀。最后,连城里的老鼠也都吃绝。救兵不可能来,所有人都知道一定会死,但没有一个人动摇,也没有怨言。大家所有的,不过是对皇上,对国家的一片丹心。因为牺牲了护南府一城,可以为野战的王师,争取时间,牵制兵力。哥哥常说,陛下对臣一家有重恩。金银财帛,庄园童仆,皆来自于陛下,自己有的,不过是躯体而已……”

我潸然泪下,忍不住按了按少年的肩膀,以示抚慰。他又说:“陛下,护南府破,哥哥也就不在世上了。当初,北方围城之日,哥哥就给臣写信说。如果城破,他没有颜面给陛下留什么遗言。只是要臣将来告诉侄儿们两句诗:孰知不向边廷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他的话音刚落,东宫里面的人们俱是无语哽咽。我看到竹珈捏紧了去拳头,绕过帷幕,跑出大殿。我跟他来到殿外,只见荧荧灯火,惊风乱飐芙蓉水。昔日娇艳的花木,如今也只是秋风里的愁花惨绿。他白皙的脸蛋上,带着与童稚不相称的悲伤。

我蹲下身子,对竹珈说:“愁花惨绿今宵看,却似吴宫教阵图。其实,儿子你经历过现在的场面,才可以更快的长大。知道为什么许多人贪图享乐,偏好冶艳词风吗?因为他们没有经受过足够的苦难。苦难,是一种财富。竹珈,你是我的太子,不许你哭出来。即使要哭,也不能让人家看到。”

“在母亲面前也不可以吗?”他的凤眼里满含清泪。

我搂住他:“不行。因为虽然你年纪小,但你可是男孩子。母亲依靠你。竹珈哭了,母亲就克制不住了。”

竹珈点了点头。他真的没有哭。

我有些辛酸,蓦然,杨卫辰已经捧上鉴容的来信。鉴容的笔迹,清丽以外,多了一种肃杀的风骨。他写道:“报秋声,一叶仓梧。昨夜巡营,迤逦行至陔下。冷月无声,芦苇萧疏。念及项羽当年惜败于此,至今为英雄遗恨。楚汉相争,胜负决于气势。背水一战,尚需破釜沉舟之决心。护南城破,不过三日。围城日久,北军厌战。我料定河南王,必定围三缺一,是以南军,尚存一线生路。已命庞颢接应突围。然以宋鹏为人,城破之日,就是他赴义之时。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宋鹏,死得其所,我辈之楷模。”

我握着信纸,指尖颤抖。无情征燕,我与鉴容,一年光景,几度别离。淮水之畔,当年是楚汉决战的古战场。但对于历史,胜与负,不都化作了尘土?为英雄者,以慷慨赴死自豪,但对于自己的情人骨肉,有意义吗?我的想法,泄漏一份,就是动摇军心。但我,确实痛恨战争。 

三日之后,护南府城破。宋鹏让副将龚鸣突围。龚鸣逃至庞颢军中的时候,左右只有七个勇士。我记得昔日巡视,护南府的繁华,十万军民,只剩八人!庞颢长史详细的记录,放在我的面前。我几乎不忍阅读。当天,庞颢问龚鸣:“你们有几天没有睡了?”龚鸣摇头,回答说:“不记得了。”庞颢又问:“为何不劝宋将军一起突围?两月之内,你们战斗超过百次。已经尽到责任。”龚鸣回答:“将军向南叩头,告诉我说,我之子女,皆在建康。我没有后顾之忧。我能够死,你们可以为我报仇。然后,他走进了祖母宋老夫人点燃的大火中。和楼阁一起化为灰烬……”于是,铁汉庞颢流泪了,他手持钢刀,坐在自己的大帐前面,说道:“我军前方,还与北军交战。但今夜,颢为各位守卫。大家安枕无忧。”作为君王的我,除了表彰功勋,抚恤遗孤,也不可以起到直接的作用。不管自己是否承认,战争中,即使是一个女皇,也是自动被排斥在外的。对于男人们来说,胜负关系荣誉,因此不得不用血捍卫。而对于女人,战争意味牺牲。长江日夜的波涛,才是泪海。

 

庞颢和我们的通讯,已经不能正常进行。军事步骤,为了防止泄密。都暂时停止。九月中旬,他忽然率军发起总攻。庞颢手举大旗,以“锥形阵”,率领部队冲击言嘉军营。因为他来势凶猛,言嘉命令长蛇阵迎战,当庞颢军进攻的时候,长蛇的两端变化成雁行。庞颢军混乱,庞颢夺取北军战马,向山谷逃跑。当北军进入山谷的时候,早已埋伏在上的三千名弓箭手,由龚鸣指挥,向北军骑兵猛射。因为三千人分成四队,轮流发射,所以,一箭连一箭,言嘉本人,为流矢击中脖子,阵亡。庞颢军一鼓作气,冲出山谷,拿下山东府。

鉴容此刻,才下发命令。第一,命庞颢烧毁山东府城,准备迎战向南推进的河南王军队。其次,命令收敛言嘉尸体,送还北帝大营。第三,修筑壕沟,没有指令,不得迎战。 

此后,雨季终于到来。建康城里,也是阴雨阵阵。可是根据战报,河南王军,仍然在快速推进。同时,我方的粮草供应,也出现了危机。兵部运粮士兵,报告户部不给拨粮。我根本没有料到这点,因此为之气急。

当天,我在东宫紧急召见王琪长子,王览的从兄,户部尚书王祥。见面以后,我当面质问:“你实说,近日建康米价,涨到多少?”

他不慌不忙:“两千前一贯。因此,臣无法调配给太尉前线足够粮食。本来,每年的库存,都来自于六州。现在,六个州都在作战,陛下也是知道的。”

我大怒,不禁声色俱厉:“难道如此,你就没错了?战争期间,不能各自行事。你作为户部尚书,早在数月之前,就应该未雨绸缪,向岭南或者四川调集库存。再说,这些天来,我们忙于军事,都无暇关心国库,你也应该及时报告,抑制米价。”

他虽然战战兢兢,但口里依然不服:“陛下,米价飞涨,是由于人心惶惶。如今护南府破,庞颢为北军牵制。太尉和北帝僵持,也不知结果。战场上的人,就该取得胜利,安定人心。臣……臣……即使变出百万石大米。也不能防民之口。”

他抬头看我的脸色,终于不说话。

我冷笑:“你做事,你父亲都知晓?”

他面色由红转白。

我转身叫:“杨卫辰。”杨卫辰机警的站在我的后面,我下旨意,少不了他。

“你送王尚书回去。对他父亲传达朕的口谕,王祥失职。延误军情,其罪当斩。以其外家,免官禁锢。户部事,由侍郎欧阳显图代理。”

 

王祥离开后,我一个人在书房迈步。无意识的,我把手掌罩在盆花之上。只看着自己的指甲青白,生生的揉碎了花瓣。雨水敲打窗棂,把丛丛金黄色的菊花都打残了。黄金甲胄,如果缺粮,也会黯然失色。我一阵目眩,跌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