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之上,起了鼓声。一阵阵,我跟着死神脚步般的节拍走到城楼之上。城头下,老百姓们欢呼起来,声震云天,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我,是一个受威胁的傀儡。命运就是如此讽刺。初生的太阳,每个我所亲近的人,都在日轮的辉煌中闪现。我的一生,和父亲不同。我爱过两个男人。第一个钟爱我的人,死去了。第二个痴爱我的人,和我咫尺天涯,此生不知能否重逢。

他们逼迫我在城头之上,看着他死去?当然,如果我没有出现,鉴容肯定会知道情况不对。我不可能坐视,可我怎么样才能让他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呢?我环视着四周,在城头的每个空洞里面,都闪着金属的黑色光泽。那些隐秘的草堆里面,凸现出尖利的箭头。在老百姓的声音背后,是一种杀气的冥想。只要鉴容进入我的这个城门里面,四面八方的埋伏就会发动。

我的意识恢复的刹那。我已经看到他。他的黑马,在大军的最前方率先进入外城。大旗飞卷,整齐的队伍里,戈矛甲胄,染上一片黄金色。那不是夕阳,而是朝阳的颜色啊。

只有他,没有穿铠甲,只是一身黑色的锦袍。佩着我送给他的宝剑。

他的眼睛,如同钻石璀璨。传说中,即使在迷雾中,也指引人们归航的灯塔。也比不上他的光明。你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回来?

鉴容看见我了,于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喧哗中,他静止下来。抬起脸,他给我一个笑容。那是凤凰重生的笑容,在烈火之前,藐视神灵,傲视凡间的纯粹笑容。

怎么办?我看着他,决定了。生死由命,只要没有遗憾。

一横心,我把自己的珠冠朝楼下一扔,可就在这时,齐洁取出了匕首,避开身边的军人。一跃身,她如同一只翠鸟,跌下了城楼。追逐着那比她的身躯小得多的冠冕,彩云追月一般。

“啊!”我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因为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尖叫起来。华鉴容的马受惊后腾。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

百姓们横冲直撞,潮水般分割了城楼和外城。这时候,鉴容的眼光,迅速的扫过了我身后的城头垛子。

 

他对于这个,太灵敏了。一瞬间,他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大风吹乱了我披散的头发。我也对他笑了笑。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时候,第一支箭射了出去。有人声嘶力竭的大喊:“杀了他! 杀死华鉴容!”

恍惚间,我怀疑这又只是一场恶梦而已。可是,他们要杀死我的男人,活生生的一幕,就在我眼前。

七十三 绝境佛光

城楼上箭弩齐发,顷刻间,战场之弦在建康城内绷紧。我用手指扒住城墙,往下俯身。我不敢看,但我必须看。神灵在上,保佑我们吧!

鉴容的身边,有几个人应声倒下马。他抽出宝剑,迎着太阳的剑刃,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他的后面,有一群士兵飞快的跟进,围绕着他组成半月形的屏障。铁甲中焕发出残留的腾腾杀气,他们的头盔上的羽翎,还带有着未洗去的征尘。

他们有备而来,不然为什么毫无慌乱?可鉴容的面庞,为什么显出了迷乱?难道说,这一切在你的理智中预料,却超出你情感的承受?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把你抛入到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又把你拖进混沌不明的围城陷阱。

现在很清楚。齐洁的坠楼,使叛军原来的计划破灭。可眼前的一幕却比纯然的战争更加血腥。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拥挤在鉴容的卫队与柳昙的军队之间。突如其来的巨变,让百姓们惶恐。箭矢无情,毫无装备的庶民在血花飞溅中倒下,死去的人引发骚乱,后面的人急于进入城墙的庇护。如同盲目的动物,每个人的求生意志占了上风。数不清的人疯狂的推搡中,妇女孩子的哭喊,淹没了扣动弓弩的机关声。老弱的人们被推倒在地,众人无情的从他们背上践踏而过。这时候,城门大开,柳昙的骑兵从永定门蜂拥而出,却为人墙所阻隔,难于前进。

在盲目的混乱之中,有个彪悍的军人一马当先,用铁蹄拨开人海。大叫:“皇上有旨,华鉴容带兵入京谋反,杀了他。”

男人们粗哑的嗓音共鸣着。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关上城门,不要让华鉴容跑了!”

“杀死华鉴容!”

“把尸体搬开,快!杀死他们!”

鉴容的眼睛最后盯了我一眼,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他挺直身体,勒住马头。迅速的往后退。零星的骑兵们,率先交锋,刀剑声中,人马辟易。在一片为马蹄扬起的土黄灰尘中,同样服色的军人相互厮杀。彼此的红缨,羽饰,在狂风中晃动,好像荒瘠原野上的枯草。应该没有任何生机。可转眼,兵器搏击,火星迸发。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身体旋转,喊声嘈杂,我已经看不清任何一个。只是觉得,血的颜色,将那些生命之间的缝隙填满。

许多人倒下去,一些人冲上去,鉴容的左右半圆形铁骑慢慢的后退。不时有人为流箭和长矛射杀,这个半月形逐渐缩小。由于过于用力,我的手指血肉模糊,但一点也不痛。

就在这时,远处,犹如在地心的深处,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声音。眺望而去,白茫茫的旷野处,黑色的洪流在震撼的鼓声中,铺天盖地。地平线的凹陷处,飘起了血染般金红色的大旗。建康城外,是十万大军。从那血肉的长城里面,有一队人马如天神的剑,径直杀入外城。为首的人,乘一匹红马,手持长矛。应该正是庞颢。庞颢带来的军人,很快把那个缩小的半圆恢复成铜箍一般坚不可摧。庞颢靠近鉴容,声嘶力竭的说着什么。我已经看不清鉴容的脸,只见他反复的回头望我的方向。迟迟不打马离去。生离死别的时刻,哪里容得半点犹豫?我在心里呐喊着:走吧,快走吧。你还活着,我们就有一丝希望。看着你死,我也不能支撑下去。

本来因为自己人也加入混战。所以城楼上的剑雨稍歇,可突然,万箭齐发。柳昙自己的军人,逃不开的百姓,都成了下面这个死亡之网的俘虏。终于,鉴容和庞颢在那铁甲半圆后面,犹如离弦,飞一般的离去。

我已经精疲力尽。太好了,你走了。他们没有追击,只是关闭了城门。鉴容离开,战斗还在继续。我看到离我最近的地方。有个挥舞大刀的士卒,他的脑袋已经成了一个血色窟窿,手臂上的白色筋肉都暴露在烈日之下。可他仍然在机械的横劈竖砍。这个世界疯掉了,还是我疯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哪里都是黑暗。我太累了,不愿意醒过来。可就在这远古的沉寂中,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哭?是竹珈还是另一个?我仿佛是躺在浅绿色的冰川之上,想起身,但冰面太滑。我伸出手,真的抓住了一只手。

我愕然睁开双眼,已经是夜晚了。我在昭阳殿的卧床边上,有个少年坐着。他的容貌,不复是百合花的纯洁,却有秋海棠一般的蚀骨的冷艳。

周远薰!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也是他们的同党?

 

我还没有开口,周远薰已经拿过一条丝巾给我擦汗。他贴近我,耳语道:“现在我们的四面八方都是耳朵和眼睛。陛下不要说话,臣也不再和你说话。这样才可以让臣呆下去。”

我还是问了:“怎么就只有你在?”

他低下头,果然不再回答。我想起刚才昏迷。难道他们宣召过御医?史老太医是我的亲信,他们也许不会叫他来。如果别人来过,那么我怀孕的事情……?我一哆嗦,捂住嘴巴。

 

周远薰用黝黑的眼珠默默的注视我。他摇了摇头,顺着腰带摸到自己的腹部。又摇了摇头。

他怎么知道我怀孕?到了此刻,我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我闭起嘴巴。周远薰仿佛可以猜透我的心思。他只是微微的一笑。那个笑如此微弱,却没有任何恶意。

除了周远薰,我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熟人。陌生的两个侍女聋哑一般。我也懒得去理睬他们。

这天夜里,我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柳昙可能协同王氏谋反,首先该除掉就应该是华鉴容。如今鉴容拥有大军,但我和竹珈在城内。他们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昭告天下说鉴容此次带十万军队到建康城外,是公然违抗祖制的谋反。那么即使以残存的十万大军为基础,鉴容面对其他地方的反抗,也很难顺利解救我们。回想起来,王珏的提醒,南北战争以来的异动,是我疏忽了。我只想着外部的强敌,居然轻而易举的让他们这些狼子野心的人掌握了宫城。

再深一步想,宋舟的暴卒,也可能和他们有关。甚至那件谋刺,也不是偶然,而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找到借口,清除鉴容在禁军的势力。他们当然希望辅佐年幼的竹珈,来掌握实权。可如今明目张胆的弑君,也不太可能。因为,他们除了自己的军队,还要取得诸如南方八个州和四川的支持。这件事奇怪,我和鉴容被分开了,可我们的命运仍然联系。鉴容活着,他们就不会杀我。因为鉴容的性格,一旦我死去,他会玉石俱焚的踏平建康。我还活着,可是,他们也仅仅只是会让我活着而已。外面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即使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也没有补益。

三天里面,我都没有说话,周围也没有语声。开始的两天,我不敢吃那些放在我面前的食物。可是身体虚弱,微微起了寒热。到了夜里,屋子也没有往常那样的暖和。每个关节都会疼痛。我想到齐洁的纵身一跃,想到鉴容临去的频频回首,想到竹珈的清明笑脸。悲从中来,却没有眼泪。

到第三天,周远薰跪在我的面前。他当着我的面,先去吃一碗粥。我麻木的看着他,等到那热气腾腾的粥凉了。我才吃了下去。昏暗的宫殿里面,我瞥到铜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眼皮浮肿,如同山鬼一般。这就是那个曾经自得的年轻女皇?是那个为至善至美之人所爱的神慧?没有了皇权,我一无所有。连带这个躯壳,都因为没有存在的意义而褪色了。我转过眼看远薰,他静静的望着我,和过去在荷塘边与我赏月的时候,并无两样。只是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某一霎那,我错觉那是一种愉悦。为什么?

韦娘他们现在还在昭阳殿中吗?我没有一点消息。也许仅仅一墙之隔,我们母子就是不能见面。鉴容在什么地方呢?为了我的安全,他不会贸然行动。是和他们僵持?但如果川军和南方八州都相信朝廷中的人,他会多么艰难?

已经是深秋,急急西风重重的穿堂,帘外的一小方视野中,秋水寒,冷了芙蓉白霜。这一日,王琪来见我了。我只是笑。面对着长空,我和他,都是可笑之人啊。

“都说陛下受了惊吓,以老臣看来,陛下果然病的不轻。”

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吗?说我神志不清,把我监禁在深宫中。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借着我的名义矫召,号令天下。不管鉴容为朝廷带来何种威望,皇帝本人才是正统。而且,那意外在建康出现的十万大军就是所谓谋反的铁证。你们好狠毒啊。鉴容要么被杀死,要么就是被你们逼成司马昭。

我心里这么想,可我实在不愿意和他说话。

他却继续温和说:“没有陛下,也没有王家。陛下养病期间,臣等自当辅佐太子,铲除乱臣贼子。”

我轻蔑的笑了:“阿父,朕今天再叫你一声阿父。请你回答朕,究竟谁是乱臣贼子?朕对王家不薄,为何还有今天?”

他离我几丈远,悠悠说道:“陛下既然仰仗王家,何必要提拔华鉴容?我们王家的权利是虚的,华鉴容的权利才是实的。平白那么些年,臣等成了他的眼中钉。臣的长子,此次战争运粮不利,以华鉴容的性格,会轻饶他?臣的次子,确实不争气。居然背着臣搞什么巫蛊。可臣老了,两个儿子东窗事发,不得不跟着柳昙一搏。当初臣等蒙受圣眷,不过是因为陛下对王览之爱。自古爱驰恩绝,眼下陛下的心里只有华鉴容的妖态。还有什么面子给老臣一家?那日柳昙与陛下派来捉拿我们的宋彦军在臣府外交战,他派人问臣,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清君侧。如果陛下是老臣,到这种情况下怎么能不应?”

我心下有些惊讶,情况和我想象的似乎有出入。不过他的一面之词也并不可信。我问:“难道都怪朕?是朕逼迫你们造反,你也是受军人的胁迫?”

他没有回答,叹了一声:“事已至此,老臣无话可说。以老臣为人,何尝不想过个悠然的日子?老臣坐立不安已经年余,只有这几天才睡得安稳。华鉴容如今和朝廷各执一词,外人哪里可以辩知?有太子在,华鉴容就是再强大,不过是反军罢了。现在余党未清,宫里面和京里面都不安全。所以今天臣自己来请陛下移驾石头城,也算回报昔日的恩情了。”

石头城在建康郊外,过去为历代太子的私人堡垒。防卫极其森严。从东晋以来,许多反叛者都要皇帝和太后转移到那里。即便于控制,又更加没有和外界来往的可能。而且,在他们不需要的时候,我就会不明不白的死去。把我强行迁到那里,也可以理解他们。看来,宫廷里面,也许还存在着企图营救我的人,而鉴容现在也处于强势,暂时没有危险。

到了这种时候,我说不去也没人理我。至于竹珈,我不相信他们会断绝自己最巩固的依靠。但是,到了石头城,我就等死吗?没有多少日子我就藏不住身孕了。现在可以确定周远薰对我并没有恶意。可是,柳昙他们会放过鉴容的孩子?

 

我不敢想下去,王琪离开了。他的背影,有些佝偻。看来,说话和事实,永远是两回事情。即使他今日成了不忠不义之人,还是难以忘记自己曾经的“清名”。对于我来说,受制于人,也没有选择。作为帝王,我缺乏重要的东西:狠心。不知道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以后,我只会先发制人,不会受制于人。我是天子,并不害怕死亡。但我把自己心爱的人,都置于危险中,那就可悲了。

周远薰始终在屋子的一角坐着发呆。那两个宫女不知道算是监视我,还算是监视他。我坐在黑暗里面等待,半夜的时候,有人来了。

 

我的眼睛一亮,那个人是韦娘啊。韦娘的身后,是一群士兵。他们站在屋门外齐刷刷的望着我们,很像一群没有生命和思想的雕塑。

 

我知道,韦娘看到我,就心疼了。不晓得她是如何获得这个与我见面的机会的。但我情愿她没有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陛下你受苦了。太子现在还好,我会照管他。”她短促而低声地说。

 

“阿姆……”我想哭,但眼角仍然干涩,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了这个时刻,从何说起。

“阿姆,你和柳昙有什么交情吗?为什么他可以容下你呢?”我问。

“嗯。那是许多年前了,他是吴王府常客……。”韦娘苦笑,语声干巴巴的:“陛下。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给我面子,总之也不是坏事。大概我是女人,他也知道我不过就是抱抱孩子,和陛下说几句话而已。”

啊!原来如此。除了我的父皇,还有多少男子对韦娘动心过呢?自负狂妄如柳昙,也有年少风流的时候,再可恨的人,也有一份心底的情愫。韦娘的安全给我一份信心。

“阿松呢?”

韦娘回答:“受王榕株连,阿松如今也被囚禁了。离了她,太子不吃饭又不说话。因此,只有靠我,他才乖乖的。这也是他们让我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我应了一声,韦娘从一个荷包里面取出梳子。她平静的说:“走之前我再给你梳一次头。”说到最后,她有些哽咽。

但是,她没有哭。在灯下她给我仔细的梳头。因为好几天没有梳洗,我的头发打了好些结。她的动作很慢很慢,轻声说:“阿姆原想永远陪着你。可我必须在这里。你……”她说不下去。

过了很长时间,外间的士兵不耐烦的催请韦娘。韦娘这才收起梳子,把那个半旧的荷包塞给我:“以后陛下自己保重吧。”

她顿了顿,大声说:“其实今天我来送别,是柳大人让我出面问你讨一件东西。陛下把自己的玉玺放在哪里?”

我一时反映不过来。没有答话。

韦娘却笑了:“啊,是不知道吗?我就说是给人偷了。哪有皇帝成天带着那么重的东西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日那两个宫女整天会盯着我瞧,我睡觉的时候,她们翻动我的东西,想必我昏迷的时候,她们也搜过我的衣服。

玉玺,原来是杨卫辰保管。那天逼宫前夕,我把它放到了上书房的一个箱子里面。当时匆忙,也没有上锁。难道会不翼而飞?即使没有这一颗,我还有其他的两颗玉玺在库房里面,平时用来和王公大臣下诏,我也不是没有使用过。但三个少了一个,还是会使他们惊心。怪不得他们说“宫里不安全”。

韦娘又一次抚摸我的头发,说:“陛下珍重。奴婢期待重逢的日子。”她给了我一个安宁的笑容。我点头,把那个旧荷包揣在怀里。

我迷迷糊糊的离开了昭阳殿,半夜里下着滂沱大雨。周远薰还跟着我坐在一车。我上车以后,他放下帘子,让我靠坐在他身上。听着车轱辘的重复,大雨单调的节奏,几天以来我第一次生了睡意。管他是什么人?现在,我只要依靠他睡上一觉。这样我才可以思考。

 

醒来的时候,我却在一个佛堂中间。是到了石头城吗?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呢?唯一的门锁着。一盏油灯燃烧,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佛堂里面只有一尊巨大的佛祖涅磐雕像。我从一堆草上面爬起来。就我一个人?我喊了一声,只有回音。

 

我回忆起来,这里是石头城靠山的一个寺庙。此塑像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他们居然不放心到这种地步,把我关在这个清静地方?因为此处背山,没有窗口,也就不存在什么逃跑。

难道我是插翅难飞?又过了很久,我实在口渴饥饿。佛前的花朵早已枯萎,瓶中也没有水。也是,这半年不太平,谁还有心礼佛?我静静的盘腿坐下,忍耐是我唯一可做的。虽然黑暗,但当我安心下来,端详着释迦牟尼的脸庞。我却意外的清醒。

 

尘世纷杂,人心叵测。可佛的面容庄严秀丽,嘴角带着普度众生的祥和微笑。望着临死佛祖的造像,我仿佛也置身于莲花世界中,有了一种勇气。

 

我开始思考起和韦娘的见面。她的细微神态,每一个词语。她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什么呢?我忽然想起来那个荷包,韦娘从来不用荷包的呀。

难道?我翻出那个荷包来看,做工精细,却没有什么花纹。

对着油灯反复琢磨,果然,在内侧有一处线脚不太一样。我吃力的一拉,里面居然有个很小的口袋,装着一张迭起的纸。

 

我左顾右盼,看看四下确实无人,才小心的展开。这是一封信。可此刻我的手,却几乎拿不住信纸了。

我蜷缩在佛像下面,把信尽量拿得远一些。因为我哭了,我害怕眼泪会打湿上面的字迹。

我不会认错这个字迹,而且,这最前面的一行,分明写着:

神慧爱妻……

七十四 花明柳暗

山壁有泉水落下,打击着石头,清冷的回响。我的眼泪也止不住的落下。

这是览的笔迹。油灯下面佛的影子给信纸蒙上了灰色的阴影。清雅端重的楷书尤其特出,像是天国传来的梵音。

“慧慧爱妻,览唯愿慧此生永无机会见此信。内外众人,韦娘最值信赖。其人忠谨,因而览今日将以此信托付韦娘,不逢危难绝不开启。慧慧十四,淮王谋反。破城之日,其同党名册,慧慧与览付之一炬。然我隐瞒一事,此前慧慧探视鉴容之时,览已知悉。虽然心怀宽仁,但览不欲使慧慧处于未知险境。是以不得不预知其详。此名单中,有来历者,均在数年中或远掉外省或讽令致仕。尚存核心数人,名册中语焉不详,至今不得其解。览日夜忧患,甚至疑心家叔。王琪文人,成事不足。假使当日果真依附淮王,不过趋炎附势。而淮王身边,还有显贵暗流。若此人为武将,难保他日太平。由此览为慧慧早做安排。自知大限将近,慧慧尚且稚嫩,难以放心。故以事宜托付王珏。事发遇险,兄长必鼎力相助。若兄长不存。尚有鉴容。昨日单独与容倾谈。鉴容骨鲠,览向来视同手足。水晶宫灯,血色芍药,记忆犹新。览非圣贤,也有拳拳私心。何尝不愿与慧慧白头偕老?只恨体弱无年。故慧慧母子得可信之人,我也可瞑目。兄长与鉴容,均在览面前对天盟誓。事实莫测,万一孤立无援,也要坚强生存。王览幼年福薄,与母分离。慧慧八岁痛失双亲,登临天下,览时年不足二十。深宫之中,我俩相依为命。朝政错综,慧慧天真,览既为你之父母,又为你之臣子,常常心力交瘁。慧慧为人,过于率性。于览并非坏事,于国则并非幸事。但你为览至爱,实在不忍对面责难。然览坚信慧意志如刚,定可自处。王览短短一生,大半心血倾注于慧慧一人。故慧慧活,览之付出并非为空。不然王览为何生,又为何死?人之相与,不过在缘份二字。览之命尽,则与慧慧缘尽。但希望永不随肉身泯灭。慧慧之希望,为国家之希望,苍生之希望。览神游天地,为你祈福。若慧慧生命常青,览自应含笑九泉。见字如面,千万珍重。”

纸张的空白处,有半透明的水渍。也不知是我现在的泪痕,还是览当年的泪痕。绝望处逢柳暗花明,出现览的书信,实在惹人感慨万千。想起他趁我不在的间隙,断断续续写完此信,心情是何等的悲怆!而最使我难过的是:今天我一个人被囚禁,也倒罢了。只是王览唯一骨血,我们的竹珈,陷于人手。我即使死去,将如何面对王览?

哭久了,口就更渴。说来也怪,心里反而真的安宁下来。王览说得对,我首先要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在佛龛前面,我理了理头发,拉平了衣服,把信仍旧装在荷包里,贴着胸口放妥。我抱着双膝坐下,那山泉声不断,我又起了睡意,昏昏沉沉的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两个碗放在门口。碗里面放着一个馒头,另一个盛着菜汤。以前我很讲究吃食,但到了真正饥饿的时候,这馒头的白面里似乎也有值得咀嚼的清香。飘着几片菜叶的汤水,我也喝的一滴不剩。

吃了饭,我就思考。既然左右没有人,也不用我说话。王珏在何处呢?鉴容又在哪里?那天韦娘来送我,是知道我被送到了石头城吗?他们把我关押在这秘密的地方,石头城的一万名官兵绝对不会都知道。不然不是很容易就走漏了风声?

佛前的香炉里面有残余的香灰。我用手指点了些灰,在地面划了一条。这是第一天。这样的日子不管有多久,我都要活下去。

地面的灰痕划到第七天的时候,还是没有见到任何转机。每天,都有个残疾的老卒前来送饭。这个老卒的双目,想是多年前早已叫人剜去。每次打开门,他蹒跚着进来收了碗,再摸索着走出去。外面的脚步声很重,但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般苦捱。回想自己在襁褓中就备受宠爱,当日奢丽吴宫中金银珠宝都被我视作泥土一般。到今天,却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我尽量不去想,但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积垢,就如同虱子附体一样痒的慌。

这一日,我身上意外的流血了。躲到大佛背后一瞧,外衣里面穿的丝织衬里血迹斑斑。我心里陡然一惊,怕是孩子保不住了吧?肚子也并不觉得酸疼不适,可血还是淋漓不止。固然今日这里没有人再把我当成皇帝,我也总是一个女人啊。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两件:辨别善恶的能力和羞耻之心。我的窘迫,难以启齿。更可怕的是,这个孩子也要失去了……如果叫来大夫,胎儿恐怕难以保全,如果听之任之,胎儿还是难以保全。我进退两难,又唯恐伤到胎气。我越发连动都懒得动,蜷缩成一团,扯下佛龛前面的杏黄色帐幔裹在身上。

不远处的墙壁,有一只红色蜘蛛在吃力的爬行。我心想,如果蜘蛛爬过高处的黄色污浊,我就还可以支撑。我呆若木鸡的望着,蜘蛛爬到中途,就折回下面。我正感灰心,一缕阳光照进,蜘蛛又向着光明处前行。一,二,三,就要爬到了!我莫名的兴奋起来。

我只是忘了一件事,既然有了阳光,光线的来源必有来人。

那双布鞋顺着光柱到了我的面前,门又被落锁了。白色的影子蹲了下来,把我抱在怀中。周远薰!前面这些日子他在哪里,难道也是教他们囚禁?可今天怎么他又出现在我的身旁?

他身上的白衣也带着灰尘,脸上不怎么干净。揭开我身上的帐幔,他的手停顿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自己身体下面的干草,居然也染上了血迹。我赶快并紧了腿,秋天里的寒气冻得我打起哆嗦来。

“陛下……没事的,我来了……在我面前,陛下无论如何不用担心什么旁的事……”他思索着说。

他的语气极其温润,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我也顾不得考虑其他,就掉下泪来:“远薰,我想要活下去。就算为了这个孩子。”

“我知道,这几日没有见你,我也想通了。我不会害你,可是能不能帮你也不是我说了算。”周远薰回答。

我不过隔了七八日不见他,就发现他的脸面更加成熟了。不像是个男孩子。粹玉般的透明,在浓黑的庙堂里面透着青色。

他看我也不避,叹口气把我拉过去,用自己的袖子细心的擦拭我的泪水。低声说:“我也被他们关了好几日了,明天建康来人会让陛下签署退位诏书。你无论如何不要去签,就装疯卖傻好了。到时候我们再相机行事。”

我举起一只手来:“远薰,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眉头一皱,笑也带了些辛酸:“这很要紧吗?我总是不想害你的,不然你的孩子还有今天? ”他坐下来,脱下外罩的长衫,让我坐在那上面,看我犹豫。他别开脸似有若无的加上句:“因为是你。我怎么也不会觉得污秽……”

我躺下来。明天怎么办呢?我和周远薰,如何相机行事?虽然我闭着眼睛,但眼珠却不停的转。周远薰悄无声息的坐着。

 

过了很久,外面忽然的噪杂起来。现在该入夜了吗?我装作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周远薰按住我的肩膀,隐约中他闪过一丝笑容:“也不用那么急。”

他指什么?我走到门口,靠近门缝听着。好像有许多人嚷嚷的声音,还有……一股焦味儿。我回过头,周远薰仍然一动不动坐在原来的地方。

听到一阵开锁的“咣当”声,几个军人走了进来,那残废的老军跟在后面。在夜里,他的行动如蝙蝠一样,迥异于往常。我向远处望过去,是一片浓烟。

“陛下此处不安全,请你移驾。”一个人说。

“去哪里?”我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也察觉到那个老军用手指来回的摸了三次左耳。

“请跟我们走吧,火势就要蔓延过来了。”为首的人又说。

我看了看周远薰:“他也去?”

“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为首的人简短的说。

在他们簇拥之下我被放上了一副床板,有人给我盖上了一条被褥。把我的半个脸都遮住了。他们是来营救我的吗?我脑子转的飞快。

即使被围在一群人中间,我仍然可以看到石头城的火海。天空是石榴色的血红。仰面躺着,烟雾呛人,泼在空中的红光也像要扑过来似的。许多人在我们身边仓皇跑过。每当有人询问,为首的那个人总是压低声音说几句话,于是,也没有遇到拦阻。

但渐渐的,噪杂声远了,空气变的清新起来。风更大了。

这时候,一个老人的声音问:“是刘统领的二夫人吗?”

为首的人说:“正是。二夫人快要生了。大夫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