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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远离肖言的怀抱,嘴角扬了扬:“哎呀,旧情人相见,真是难免情不自禁呀。”肖言的眷爱就像一根燃烧的火柴,因为璀璨所以短暂,也因为短暂所以才更显得璀璨。他不会对我说,小熊,跟我走吧。他不会对我说,小熊,让我们在一起吧,一起去克服种种阻碍。我说道:“我不送你了,有机会再见吧。”说完,我往楼上跑去。

我是料事如神的神仙。肖言,什么都没说,静悄悄地任我离开,任我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从此继续各自锦绣前程。

我恨上海,恨这个让我感觉燥热和阴霾的天空。每天都有人犯错,每天都有人在因为犯的错而付出着代价。我在丁澜的房檐下抗争她的生存之道,月月领着魏老板从某人某处私吞来的钱,而那钱数也许还远远低于他支付给陪着他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少女的零花钱。好不容易,认识了个堂堂正正的黎志元,说要和我来一场轻巧的交往,却又凭空跳出一个不可一世的老太婆,说不行。而这其中的缘由,刚刚由莉丽口中吐露,还在我耳边新鲜得滚滚发烫,让人理不出头绪。

我用脚踢了一下墙壁,说了句:“真他妈不容易。”

第五十六话:算是睚眦必报吗

我和茉莉躺在她给我买的被子下。我说:“快回美国吧。”她却道:“再等几天。”我反问:“等什么?等着和则渊同一航班?”茉莉背过身去:“你别管我了。”她又道:“你和肖言究竟怎么了?”我也背过身:“你也别管。”

则渊睡在丁澜的房间里,又或许,他只是躺在丁澜的房间里辗转反侧。

丁澜就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掉了,她的父母如同她的朋友一般,均不知她的去向。她倒是曾打电话去周刊请假,但上司只是说,她请了事假。

黎志元打来电话,我说我今天太累了,明天再说吧。他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没有,只是累了而已。他让我好好休息,就挂了电话,语气中仅有担忧和怜惜。

好一场轻巧的交往。倘若没有从天而降的魏夫人对我们指手画脚,品头论足,那黎志元真是当之无愧的伙伴。即使我刚刚才和旧情人以拥吻的方式叙旧,他也不至于来在睚眦必报。

第二天,莉丽说我一脸倦容。我坦白道:“睡得太不好,要么醒着,要么做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噩梦。”莉丽奉劝我:“有心事谁也睡不好,该说的话,总归要尽早说才好。”我点点头,约了黎志元吃午饭。

魏老板的秘书小姐要嫁人了,婚后只负责相夫教子,于是递了辞呈。

莉丽约了一队队的应聘者来面试,一个比一个的唇红齿白,精致极了。魏老板的秘书并不好做。除了文员的基本功之外,面容还要较好,嗓音也要甜美,普通话,上海话,美国话,都要不在话下。

魏老板是个纵然****,却还****得比较有道德的人。他就像个花朵,只沾围过来的蜜蜂,至于不被他吸引的,也就与他无关。在他的历代秘书中,不乏****的也不乏清高的,但只要胜任了工作,也就不乏器重了。

一上午魏老板都没有现身,倒是便宜了公司里其他男人通通饱了眼福。环肥燕瘦,让人眼花缭乱。他们私下里议论,这个眉目勾魂摄魄,那个腰形婀娜多姿。我和莉丽指责他们:“你们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啊。”他们把我们从上打量到下,说:“你们内心更胜一筹。”

中午,我见到了黎志元。

我把魏夫人的话放到了第二位。我先说道:“昨天肖言来上海了,我们见过面了。”黎志元眯了眯眼睛,说:“要早知你如此坦诚,那时我绝不会请人调查你。”他又笑道:“先吃饭吧,我饿了。”我又追加了一句:“他亲了我。”黎志元的笑渐渐隐了去:“其实你不必坦诚到这个地步。”

负罪感突然像厚实的乌云一般向我压了过来。黎志元是我的男朋友,就算他更像是个伙伴,就算我们从未憧憬过白头偕老,他在定义上,也是我温妮的男朋友。而我竟这么堂而皇之地对他说,嗨,有个男人亲了我。他的确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可肖言的吻,也的确不应该算作“睚眦”。

黎志元态度还是温和:“我公司还有事,就不陪你吃饭了。”我拉住他的手,慌忙道:“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做。”接下来,黎志元说的话像鼓槌一样咚咚两声擂在了我的心脏上。他说:“也许你和他还不想结束,那么,我们不应该开始。”说完,黎志元就离开了我的面前。

我追上去,再度拉住他:“魏老板的妈妈找过我,她让我离你远一点。”黎志元应该为这接二连三的事而感到震撼,就像我昨天一样。他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点点头:“我问过我们公司的莉丽,她只知道,和魏老板的妹妹有关。”黎志元维持着风度,拍拍我的头,说:“其实现在我们没必要再过问对方的事了吧。”

黎志元真的离开了。魏老太婆如了愿,我的确离黎志元远点了。不,好像是很远很远了。

我的心上喀嚓一声,裂开一道小口子。

[正文 第57——60章]

第五十七话:烂摊子

丁澜回来了。

她拖着个行李箱用钥匙拧开家门的时候,是北京时间二十三点左右。我和则渊听到大门声,同时打开了房间门。则渊就像一个庞大的漩涡,吞没了丁澜全部的注意力,以至于我的存在完全被忽略了。他们一动不动,像被施了法术。

再下一秒,他们拥抱在一起。而站在我身后的茉莉,成为了那法术的下一个被施者,变得僵直极了。

我们双双关上了房间门。丁澜和则渊一对,我和茉莉一对。浩浩荡荡的四个人,恐怕只有我一个没那么头昏脑涨,其余三个,全身的血液都正在往脑门上涌。

我对茉莉说:“这是迟早的事。”茉莉躲在被子下,一声不响。

我也不愿再多说什么,黎志元在我心上划的那道小口子,还在嘀嗒嘀嗒地淌血。我要是再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也许我会失血过多,英年早逝。我是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难保。

大门又砰地一响。如今这能到的人都到齐了,还会有谁?我又打开了房间门。这次,站在另一个房间门口,和我齐刷刷地看着大门的人,由则渊变成了丁澜。则渊走了。则渊又一次,这样离丁澜而去。丁澜还是忽略着我,关上了房间门。

茉莉坐起身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怎么也不关你的事,你明天就给我回美国去。”上海是个多事之地,我暂时走不开,只得先把茉莉撵走。能救一个是一个。

第二天,我去公司之前敲了敲丁澜的房门,她没应。茉莉还躲在被子下,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我悻悻地出了门。

天上飘着小雨,让人悲戚戚的。房里那两个女人都在胡作非为,一个说消失就消失,另一个该回美国却不回,留下一个个烂摊子也不知在等谁去收拾。则渊又摔了门离开,而美国的晓迪还在心心念念地翘首盼着他那朵迟迟不归的茉莉。只有我,只有房外的我,再怎么心伤,也还冒着雨做我该做的事。我骄傲起来,为我的理智而昂首挺胸。这一挺,却崴掉了高跟鞋的鞋跟。我颓然地想:也许女人本就不该理智。

魏老板把我唤进了办公室,说私事。他问:“我妈妈是不是找过你?”我答:“是。”魏老板说:“不用介意她的话。”我吃了一惊:“啊?”我本以为,他是要再巩固巩固他母亲大人的劳动成果。魏老板又说:“她哪里懂得感情的事?”说完,还对我挤了挤眼睛,像是要体现一种心照不宣。

我突然觉得魏老板可亲极了。虽然他赚过而且也许还在继续赚着不义之财,虽然他换女伴就像换衬衫一样频繁,但至少,他对待我们这群遵纪守法的手下,还颇算厚待。

魏老板说:“好了,出去工作吧。”我却问道:“老板,您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魏老板清了清嗓子,说:“温妮,工作时间不要谈私事。”我撇了撇嘴,告退了。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明明是他开的头,末了却还教育了我。

第五十八话:好一对怨偶

没有人告诉我魏小姐是何等人也。魏夫人根本没和我提及她。而莉丽只是说听说魏小姐曾和黎志元交往过,至于她的真面目,莉丽见都没见过。而如今魏老板,告诫我工作时间不谈私事。那工作时间之余,我上哪去逮他来为我答疑解惑?为什么黎志元会和魏小姐分道扬镳然后娶了个音乐爱好者?当然,他和音乐爱好者也分了道。当然,他现在又和我分了道。人生太凄凉,白头偕老难于上青天。

肖言打电话给我,说上海的事都已办妥,准备离开了。我说一路顺风,好好保重。我话说得像是一场远行,一场久别。我们谁也没提及那天在楼道的拥吻。那像一场梦,除了美轮美奂之外一文不值。我又输给了肖言。他拍拍屁股扭回了正轨,而我,在他和魏老太婆的夹击下,失去了我的伙伴,我的黎志元。

也许我就该孤独地守在上海,守在离肖言不远的上海。这是我最初的初衷,而坚持不懈才是美德。

茉莉和丁澜见了面。丁澜不知道茉莉对则渊的情意,只知道她是我的朋友而已。她们在我投身于事业忙得热火朝天时才纷纷姗姗起床,各自打开房间门,打了个照面。这照面再普通不过了,这个点点头,那个也点点头,就结束了。

等我回了家,茉莉一把把我揪进房门,说:“则渊去哪里了?你去帮我问问她。”“她”自然是指丁澜。我打击茉莉:“则渊是她的人,她都不着急,你急什么?”茉莉低声下气:“求你了,你去帮我问问。”我叹了口气,去敲了丁澜的房门。

丁澜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乖巧地让我进了房间,还没等我开口,就泪眼婆娑了。她说:“这几天,我去了美国。”我千真万确吃了一惊。我明知故问:“你去找则渊了?”丁澜点点头,把泪都点了下来。

在则渊自美飞向中时,丁澜竟正自中飞向美。也许,他们各自的航班还曾在云端交错过。女人太可悲,保护自己时总是想凶猛如狮虎,狠毒如蛇蝎,但末了摇身一变,就是一只只颤抖的小羔羊。

丁澜到美国时只见到则渊紧闭的大门,问过房东,房东说则渊去了外地。丁澜想不到这外地是指中国的上海,于是在美国守株待兔。而同时,则渊却也在丁澜的房间中做着同样的事。我感慨:好一对怨偶。

则渊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从他和丁澜共同的一个好友处听闻:丁澜像是怀孕了。而则渊之所以又走了,无非也是因为那已经化为乌有了的孩子。丁澜渐渐泣不成声:“我好后悔,我好后悔啊。”我的泪也掉下来。躲在房门外的茉莉,也与我一般模样。

老天爷是个顽童,把世上的人拆了拢,拢了拆,玩得不亦乐乎。

程玄又来了上海,这次不是出差,而是陪着程爸爸程妈妈来游玩。二老见了我,就像见了亲闺女。我笑得像朵花,说:“叔叔阿姨您们真是越来越有活力。”程玄一把把我拉到一边,耳语道:“你嘴上就别抹蜜了,把他们哄得太舒心,他们更要撮合你我了。”我惶恐,忙对二老说:“真不巧,我工作太忙,没时间陪您们游玩了。”程玄又把我拉到一边:“这大上海中花红柳绿,你快给我介绍一个。”

第五十九话:工作是避风港

魏老板的新秘书出炉了。她的中文名字阳刚极了,叫张建国。我真是想不通,能生出如此水汪汪女儿的父母,怎么会给她赋予了如此干巴巴的两个字。幸好,魏老板洋化得厉害。公司中上上下下,都被唤着洋名字。至于我,一直用我这国际化的中文名字温妮滥竽充数着。张建国的洋名字叫葛蕾丝,颇为水汪汪。

葛蕾丝的五官长得极为纯真,总像是要在这险恶的社会中上当受骗一样。但她的身材,就没那么纯真了。该瘦的地方不盈一握,该胖的地方又似吹弹可破,惹得公司中的雄性啧啧称奇,更惹得魏老板破格录用了她。葛蕾丝是东北人,初来乍到,哪里会什么上海话。不过魏老板说:“不急,不会可以慢慢学。”

江西一家太阳能公司被魏老板列入在了考察行列中。它被怀疑虚报了原材料库存量,以废料充好料。消息出得轰轰烈烈,股价也跟着上蹿下跳。那公司则称已研发出新的技术,于是废料不再是废料,而是可以似好料那般产出高质量成品。在太阳能板块中,原材料稀缺而昂贵,于是这消息的真伪度全权决定了那公司乃至那板块的命运。魏老板对我说:“温妮,你去跑一趟,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技术能化腐朽为神奇。”

魏老板习惯于这样轻描淡写,像是任何人家藏着掖着捂着的机密,作为他属下的我,都能信手拈来。我一离开他办公室就发愁上了:关于太阳能,我只接触过太阳能热水器,而且我并不认为它好用。

葛蕾丝给我订了当天下午的机票。她过来跟我要身份证号码时,对我说:“女孩子也能做分析师啊?你真厉害。”她夸得我心花怒放,心想读这么多年书也算没白读。我礼尚往来:“秘书也厉害啊,自力更生又有女人味儿。”

我坐出租车回家拿出差需要的行李。这个车费,魏老板是会负责的。否则,我会跑去跑回。

坐在车上,我想起了黎志元这个风度翩翩的旧伙伴。他离我那么远了,对我不闻不问,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调查个新人,找个新伙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我想他一样想起我。肖言不让我们在一起,魏夫人不让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就真的不在一起了。真是两个听话的孩子。我的右手握痛了我的左手。

我后悔了,我不应该坐出租车。如果我跑去跑回,我就不会有心力来想黎志元了。

我到家时,茉莉和丁澜正在一起吃饭,她们同时站起身,问我吃没吃过,还都要给我盛一碗。我愣了愣,觉得这也未免太其乐融融了。我说我不吃了,还要急着回公司。

茉莉定了明天回美国。我说:“不能送你了,我今天晚上要去江西。”茉莉抱住我,竟哽咽道:“温妮,你是我最好的姐妹。”

第六十话:浪费了老板的口舌

回到公司,我一头扎入了太阳能知识的海洋中,把这一产业链中从上游到下游的公司通通提拉出来。打印机哗哗哗地劳作,一沓沓白纸被它吞进去刷上字迹再吐出来。我把它们装订成册,准备在飞机上临阵磨枪。

公司的司机把我和魏老板一趟送至机场。魏老板去北京,我去南昌,两班飞机会前后脚的登空。

我和魏老板终于共处了一段非工作时间,所以魏老板终于跟我谈了谈他唯一的妹妹。

那魏家千金当然是通过魏老板认识的黎志元,而自古妹妹爱上哥哥的朋友就是天经地义的桥段。魏千金养尊处优,脾气难免刁蛮,并不对黎志元的胃口。当初黎志元和音乐爱好者如胶似漆之时,魏千金还曾教唆人纵火烧了那音乐爱好者的房子。巧得很,纵火那天正是黎志元他们双双秘密飞到维也纳举行婚礼的那天。魏老板说:“幸得他们这是秘密婚礼,否则,我那妹妹会去烧了维也纳。”

我听得怵目惊心,心想黎志元这厮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魏千金见黎志元那边木已成舟,便罢了手。毕竟,珠光宝气的名媛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样骨子里不好受,面子上也更不好看。不过,魏千金嫁人偏偏嫁了个花花公子,时日不长,就离了婚。

如今,她见黎志元也离了婚,竟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是他们的情缘仍未了。“一厢情愿”这个词出自魏老板之口。他不像魏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与魏千金为伍。魏老板还说:“温妮,我可不会干预你和黎志元。”

我先是感恩戴德:“老板,您可真是好老板。”但我一转念,道出了实情:“不过,我和黎志元现在没什么关系了。”魏老板却也不吃惊,只是说:“没关系了?那你不早说,浪费我跟你解释这么多。”我赔笑。

分分合合在魏老板眼中是件特自由也特无所谓的事,真不知道我何时方能修炼出这等心境。

魏老板去北京的航班延误了,于是他说:“你也不许走,你去改晚一班。”我服从,把四点的航班改成了六点。我还奉命买了一副扑克牌,陪着魏老板玩儿。他牌技的确不怎么样,我也并不让他。末了,我赢了他六十多块钱。

我在飞机上捧着厚厚的资料册思念黎志元。他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关于魏夫人对我的警告,其实他同我一般无辜。而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接受了肖言的吻,心还跳得怦怦的。

我埋头于资料。黎志元说的对,如果我还不想和肖言结束,那么我就不应该和他开始。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但我心中那道小口子怎么又在滴血了?有多久没见过黎志元眼角的纹路了?他,有没有想过我?我捶了捶头,念念有词道:“集中注意力,工作。”

[正文 第61——64章]

第六十一话:人生不如愿,十有八九

到了南昌时,那公司派去接我的司机已经候得打上瞌睡了。他举着个写着我名字的牌子,靠在墙角,闭着眼,张着嘴,看得我都不忍心叫醒他。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却吓了一哆嗦。

目的地是在南昌市南边的一个城市,司机载着我又足足行驶了一百分钟。我在车上睡了个东倒西歪。讨生活是件不容易的事,人人都像睡不醒一样。

我趴在酒店房间的窗台上,窗外正对着我的那盏路灯闪烁得比我眨眼睛还要频繁。这城市除了工厂还是工厂,我感叹:为什么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要被派遣到这么个荒芜的地界?我没什么值得葛蕾丝羡慕的,姑娘家家的,就应该朝九晚五,工作之余看看杂志美美容。

我抱着资料册入睡,朦朦胧胧中回到了学生时代,全校学生开大会。校长说请温妮同学上台,我就趾高气扬地走了上去。校长说,温妮同学是今年最命苦的学生,大家请鼓掌。我站在台上笑吟吟地给大家鞠躬。

这梦算不得噩梦,所以我并没有惊醒。我之所以醒,是因为酒店服务员来擂我的房间门,一边擂一边喊:“客人,醒醒,着火了,着火了。”我一激灵坐起身来,心想:魏千金来放火烧我了。我越想越觉得冤枉。我都离黎志元这么远了,她怎么还不放过我?

我光着脚打开房间门,冲到了楼道。一个女服务员拉着我就跑,硌得我双脚生疼生疼的。

火灾是由我隔壁房间的客人引发的。服务员告诉我,他抽烟抽着抽着就把窗帘抽着了。这是最常见的火灾根源了,远远大于魏千金来纵火烧我的可能性。火势并没有怎么蔓延,不过浓烟滚滚的阵势却是令人人心惶惶。

酒店给我换了另一层楼的房间,还向我不住地道歉,我嘴上说没事,没事,却在一关门后,就扑倒在床上哇哇恸哭。我昔日的伙伴黎志元如今已是对我不理不睬,若是我不幸真在这异地他乡烧了个黢黑,怕是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了。盼着男人长情,还不如盼着海枯掉石烂掉。

我一边哭一边给黎志元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响,我就挂断了。我一边抽搭一边想:我该对他说什么?我能对他说什么?

黎志元始终没给我回电话。这混帐东西,见我打给他,也并不回给我。我把棉被踹了个天翻地覆,心里才暗暗解了气。

我收到了肖言的短信。他说:突然梦见你,醒了。我没有回复肖言。我跳下床把手机塞进了沙发的坐垫下。

从美国风尘仆仆追着肖言而来的那个温妮,本是一尖雄心勃勃的岩石,但如今,在上海这片波涛滚滚的海里起起伏伏,就快要磨得没了棱角。就在我想要在这国泰民安的盛世中踏踏实实过日子之时,不料,那能让我踏实的黎志元甩开了我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而那让我不踏实的肖言,又突然任性地对我生拉硬拽上了。

人生不如愿,真是十有八九。

第六十二话:他又来认领我了

那太阳能公司的首席财务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面色黝红,让我禁不住怀疑是不是太阳能所致。

他同我握手的力道很重,显得很诚恳。他声音洪亮:“你们魏总消息真是灵通,我昨天刚到中国,他今天就派人过来了。”

那老头名叫法兰克,也是中国人的皮囊,美国人的骨子。这行业中,四处都是入了美国籍的中国人,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崇洋,而是美国国籍会赋予他们太多行事上的便利。

法兰克请秘书买了两碗牛肉面,在办公室中招待我。他说:“你也知道,原材料库存这件事真是让我焦头烂额,每天有几百通电话打来问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句话刚说完,他的电话就又响了。他对电话那边说:“二十三点我们会对投资者召开电话会议,之前,无可奉告。”我一边听,一边吃着牛肉面。

法兰克继续对我说:“我知道,你千里迢迢也是为此而来。”我心花怒放:“这下,省得我提问了。”法兰克大笑:“我对登门的投资者,向来大方。”不过紧接着,他又说:“不过,法律我还是要遵从的。你也等二十三点的电话会议吧。”这种官方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要求参观生产的流程,法兰克把我送到了办公室门口。他说:“今天实在是没时间,下次我去上海请你吃好的。”我盘算:我有多久没吃过好的了?上次魏太太连青菜豆腐都不让我动筷子,而这次才区区吃了一碗牛肉面。

我当时的确是这么盘算的。不过,这法兰克确是言而有信。一个多月后,他真的在上海请我吃了次好的。这是后话了。

我戴着口罩,鞋套,头套参观了生产流程,捂出我一身汗。没用的东西人家四面八方处处透明,让我看了个尽兴,而有用的东西人家置之铜墙铁壁中,我连个影子也没瞧见。那技术人员说:“我们的技术目前能让循环硅具备高纯度硅一样的提炼效果。”我不置可否,真想找个测谎仪测测他。

在我从生产车间回法兰克办公室的路上,肖言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兀自嘀咕:“你究竟是想怎么着?要么你就把我娶走,要么,你就放我去嫁别人。”我心里话虽丰富,但接了电话还是就一个字:“喂。”

这次,肖言没让我失望。他说:“小熊,让我们在一起吧。”

我万万没想到肖言会说出这句话,我也万万没想到,在肖言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黎志元。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肖言遗弃的孤儿,在被黎志元收养了些时日后,如今又被肖言认领了回去。我也不需要报答黎志元的养育之恩了,前一阵子由于我的顽劣,他也刚刚遗弃了我。

第六十三话:红娘

法兰克问我:“参观我们的车间让你这么愉快吗?”我说:“如果您愿意多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会更愉快。”

这赤面的老头子又给了我三十分钟,容我迂回地问了八九个问题。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我除了继续获得官方的说辞和数字外,还被他问得自报了年纪,哪里哪里毕业,是不是已婚,就差把一个月拿几两几钱纹银都透露给他了。不过,令我意外的收获是:这老头子的小女儿和我毕业于同一所美国院校,虽不同界,却也实属难得了。

法兰克像父辈般抱了抱我,说:“想不到像我小女儿一样的姑娘,也能和我平起平坐了。”我坦率:“我还差点远呢。”法兰克并不恭维我,说道:“的确,你还差得远呢。”说完,又是哈哈大笑。也不知道,他怎么心情那么好。末了,他给了我一句:“不过,你也有你的优势。”

二十三点,我参加法兰克公司召开的电话会议,与会者有包括了黎志元公司在内的三十多家投资商。二十三点,美国那边朝气勃勃,我所在的中国这边夜色旖旎。黎志元在电话中与法兰克交谈的嗓音,像一根羽毛掠过我的心。他根本不知道是我正在代表魏老板收听这场会议,从始至终,我一声都没吭。

第二天,法兰克在我回上海之前,又把我召到了他的公司。他送了我一支笔,说:“我从来不知道给孩子们送什么礼物好,所以只好送笔了。”说完,又是大笑。

在我临行前,他俯在我耳畔说:“恐怕,我们那技术,还不太成熟。”我模仿他的口吻:“那么,我祝它,早日成熟。”接着,法兰克的笑声几乎要摧毁了我的耳膜。

我在南昌机场把分析报告送入魏老板的电子邮箱,报告结论就是把法兰克那句话的“恐怕”删除,再把“我们”换成“他们”。

其实,上市公司是有义务对投资商保持透明度的,只不过,除去精准的数字外,在那长达近两个小时的电话会议中,充斥着模棱两可的灰色。“技术”本身是一种模糊的概念,但魏老板并不接受模糊的报告。幸得,法兰克给了我那乍一听还是模糊,但实际上却是一目了然的提醒。

大概,我比较像他的小女儿,又大概,他一直认为他的小女儿没那么聪慧。所以,唯有把我点拨得一目了然他才安心。

我回到公司时,正是下班时间,葛蕾丝正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这两日魏老板不在营中,她落得清闲。杰瑞也一副清闲的样子。他见了我,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

我撺掇莉丽和我一道下班,一道去和程玄吃饭。程玄总叫嚣着说大上海美人济济,怎么我一个也不认识。今天,我就要带莉丽去让他长长见识。

我只是跟莉丽说:“跟我干哥吃顿普普通通的便饭。”莉丽并不迟钝:“是想把我变成干嫂吗?”

程玄对他爸妈说:“我今天有关乎未来七十年幸福的大事要去办。”程爸爸程妈妈变得紧张兮兮,忙不迭说:“快去办,快去办。”于是,程玄甩开了二老,单枪匹马来赴会。

第六十四话:搬石头

我从未见过程玄腼腆。他不给莉丽挟菜,却闷着头对我说你给她挟点儿这个你给她挟点儿那个,没完没了地。我心想:我也饿啊,谁给我挟啊。我也从未见过莉丽如此腼腆。莉丽本倒就是个不言不语的女子,但在这大上海中打打杀杀也已有几载春秋,怎么现下却落得吃顿便饭就面红耳赤?

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对着莉丽揭发程玄从小到大的不光彩,当然,其中并不包括程玄与某小姐的缠绵悱恻。程玄听得抓耳挠腮,心想怎么交友如此不慎。莉丽小姐却听得面也不红了,耳也赤了,咯咯笑得让程玄神魂颠倒。我的腿在桌下跷成二郎腿,晃啊晃的,得意于自己手到擒来就组织了这么个别开生面的介绍会。

程玄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饭后,他让我自己回家,而莉丽则由他负责送回家。还没等我抗议,他竟拉着莉丽的手就走了。莉丽逆来顺受地跟着他,却两步一回头地看我,像极了羊入虎口。我向她挥了挥手,再挥了挥手。

我还是形单影只。肖言对我说让我们在一起吧,但说完了,他还是在我一百六十公里之外的地方。

我打电话给他,说:“肖言,我们去美国吧。”肖言附和我:“好。”我笑了:“不管我们多有钱,不管我们多穷,我们一定要住原来那个房子。”肖言也笑了:“好。”我愚蠢地问:“那我们哪天走?”

肖言的笑戛然而止,我的心往下重重地沉了两下。肖言开口:“小熊,你知道我的处境。”我嗤笑。我知道,他有个生产杂七杂八金属工具并出口五湖四海的工厂,他有双对他寄予了厚望并用这厚望禁锢他的父母。那方天地,他出不来,也从未唤我进入。我的泪珠被寒风摊开在脸颊,快要凝集成了霜。我问:“那我去找你,好不好?”肖言回避了我,说:“好,周末你过来,你陪你玩两天。”

我的心沉到了深渊的渊底,那里生着荆棘,茂茂密密。肖言拨冗拨给了我两日光景,而我刚刚还妄想与他朝朝暮暮。

肖言竟哭了:“小熊,我身不由己。”我破涕为笑:“说好了,周末陪我玩两天。”

我率先挂了电话,挂断了肖言的哽咽。肖言的积郁从一百六十公里外蔓延而来,层层叠叠围拢着我。我那刚刚形成的僵硬的恼怒,被肖言一句“身不由己”击了个粉碎,像冰渣一样纷纷散落。

丁澜戒了烟,也上了班。她是巾帼不让须眉,说道:“也许,我和则渊的缘分真的尽了。”老祖宗们发明“缘分”这个词,就是为了让后人推卸责任的。所有的失之交臂,都怪罪到“没缘分”的头上。不过我却看得出来,丁澜这话说得发自肺腑。人生需要拿得起放得下,人生需要新的篇章,不然,处处无休止的纠结,末了全都要疯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