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自然知道这人是威远侯,却只是微微抬起下颌与对方对视,嘴角的浅笑丝毫不变。

汤九迈步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冲威远侯拱手道:“侯爷,店里确实没有千日酒。”

“汤世子,你从北边回来了?”威远侯随意瞥他一眼,温和的嗓音中暗藏一丝强硬,“胡峰跟我说那酒是她自己酿的,没有,本侯可以等,有却不肯卖,这是什么道理?”

“汤世子?”林淡丝毫也不搭理威远侯的诘问,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汤九,脸上满是恍然:“你是小侯爷?”姓汤,排行第九,她早该想到这人就是永定侯府的小世子汤承。也不知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从一位色若春花的美少年,长成现在这副五大三粗的模样,五官还是俊美,却带上了极强烈的阳刚气,眉峰处的一缕刀疤更为他平添一股暴戾,贴身的劲装压根裹不住他虬结有力的肌肉,与当年的翩翩少年郎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莫说感情淡漠的林淡,就算是对小侯爷爱得深沉的原主来了,恐怕也认不出对方。

汤九身体一僵,连忙解释:“林淡你听我说,我原本早就打算告诉你……”

未等他把话说完,林淡却先笑了,不是故作大度的假笑,也不是被欺骗的苦笑,而是真切的、见到故人的喜悦:“小侯爷,多年不见您别来无恙,老侯爷身体可还好?”

汤九忽然就哑了,讷讷道:“好,我们都很好。”林淡并未恼怒,他应该松一口气的,却为何心中满是失望?

“本侯可不是来听你们叙旧的。林掌柜,这千日酒你是卖还是不卖?”威远侯温和的嗓音已完全被冷沉取代。他的几名侍卫齐齐把手按在刀柄上,仿佛下一瞬便会暴起。

一行人堵着门口,店里的食客想跑不敢跑,想留不敢留,一个二个吓得面无人色。

林淡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拱手道:“侯爷莫恼,您可曾听过蓬芽?”

“《尸子》曰:赤县州者,是为昆仑之墟,其卤而浮为蓬芽,上生红草,食其一实,醉三年。”威远侯表情有些惊异。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则传说而已。

“千日酒可令人畅饮一次,酣醉三年,用什么东西酿造的酒,后劲会如此大?我循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最终找到了蓬芽,便也还原了数百年前的酒方。但侯爷可曾知道,这蓬芽一年浮一次,一次结百果,千果才能酿一坛酒。我耗费三年也才得了一坛,却已经被土匪糟蹋干净,又上哪里去为您再酿一坛。方才所言只是其一,还有其二。侯爷此次回京是养病来的,可您知道您得的是什么病吗?我观侯爷面赤唇白,双目泛红,易燥易怒,应是肝脏有损的表现,而酒乃穿肠毒药,热性独冠群物,对肝脏损害尤其大。我若是再把一坛如此烈的酒卖给您,您病情加重了算谁的?”

林淡徐徐道:“为了侯爷身体着想,这坛酒我不能卖,望您海涵。”

嘿!说来说去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威远侯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冷硬的表情竟有些松动。随他一同前来的侍卫头领连忙跑上前低语:“侯爷,太医千交代,万嘱咐,让您切莫酗酒,您就听他老人家一言吧。这千日酒对身体损伤太大,咱们不买了行吗?”

之前还气势汹汹,仿佛一言不合就要砸店的侍卫们,这会儿全都缓和了神色。这酒不卖就对了,他们还想等侯爷康复了,尽早跟随他回东南驻地呢。

“酒不买也行,”威远侯知道属下是为自己好,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终究不是那么太爽快,不由冷笑道:“本侯便在这里吃顿饭。方才听你的店小二说你什么菜都会做,包客人满意?那好,我便点一桌用酒做的菜,你可会?你要是做的不好,没让本侯满意,本侯就把这家店给砸了。”

说到这里,看似风流倜傥的威远侯终于露出一些武将特有的粗犷与霸道。

满不满意还不是凭你一张嘴?汤九眉头一皱就要站出来理论。别人怕威远侯,他却是不怕的。

林淡拉住他,颔首道:“自然会。”

“小丫头见识少却狂得很,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你也不听听我的要求。”威远侯继续道,“别以为倒那么一杯半杯料酒下去,让食材染一股酒味,就算是用酒做的菜。本侯的意思是,用酒本身做一道菜,吃一口便满满都是酒液,却不伤肝脏,你能吗?”

这要求甫一提出来,满场食客就都哗然了。酒用在厨艺方面只能起到调味的作用,从来没听说过还能做菜。那可是酒啊,相当于一捧水,放在锅里顶多烫一烫再装壶,从没听过有哪个厨子能把它做成一道菜。旁的不说,只说你怎么把酸甜苦辣咸这些味道调入酒水里,让它既入得了口、饱得了腹,又满足得了食欲,这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威远侯这是摆明了来砸场子啊!

汤九怒目而视,一字一句道:“侯爷,您强人所难了。您若是闲得慌,不如回家多喝几服中药,养养身子。”

“小兔崽子,本侯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威远侯冷笑连连。

林淡却慢条斯理地扎好头巾,徐徐道:“用酒做菜?可以,侯爷您稍等片刻。”话落让紧张不安的小竹把自己珍藏的一个坛子抱出来。

看见那泥封完好的坛子,威远侯便得意地笑起来:“还说没有酒,这不就抱出来了吗?告诉你,若是你送给本侯的这坛酒不如千日酒,本侯照样砸你的店,求饶也没用。”他满以为林淡不可能拿酒做菜,所以先行屈服了。

然而林淡却只是浅浅一笑,拍开坛口的泥封后用漏勺小心翼翼地捞出一样东西。众人定睛一看,不由惊诧。只见这东西半臂长,长条形,通体晶莹翠绿,像玉石,放在砧板上却弹了弹,十分绵软娇嫩,又像某种食材,不但卖相好看,连香气也十分浓郁,甫一展露便把那奇香卤汁的味道盖了过去,非常霸道。

哪怕阅酒无数的威远侯,一时间也说不出这东西的来历,不由追问,“这是什么东西?”他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又吸了吸鼻子。香,这东西真他娘的香,比起千日酒也不差什么。

“这种酒的酿造方法是我在杨林县那边学来的,用党参、大枣、陈皮、丁香等数十种药材发酵而成,酒液浓香醇厚,又兼具养身之效,哪怕是不掺水的干酢,喝上百坛也不会醉,与那千日酒的酒性正相反。这酒名为杨林肥,为何加一个肥字?只因酒水里还有一味料,那就是肥肉。”

用肥肉酿酒,这可真是听都没听说过!在场众人不禁哗然,但看见摆放在砧板上的翠绿物体,又不得不信。

威远侯眼睛都瞪圆了,满心的不爽利已完全被好奇取代。他爱酒,自然也爱听酿酒的故事,尤其林淡仿佛对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酒知之甚详,便更让他感兴趣。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看错了这位小姑娘,人家哪里是见识少所以狂傲,人家是见得太多了,心里有底。

林淡把晶莹剔透,翠绿可爱的肉条切成薄薄的肉片,徐徐道:“这坛酒刚封存三月,尚未酿好,但这肉却已吸饱了酒液,变得晶莹剔透,形似冰玉。你们莫要觉得奇怪,实则百越地区也有一种类似的酿酒方法叫做玉冰烧,便是得名于此。”

她把切好的肉放进盆里,浇上两勺奇香卤汁,用手微微抓一抓腌制,完了把未曾发酵却已经泡了一天的醪糟取出来,打成糯米碎,拌入生抽、胡椒粉、五香粉等调料,放着备用。

一切准备就绪,她把腌好的冰玉肉片倒入糯米碎中搅拌均匀,再入蒸笼蒸三刻钟,完了装盘,最后从从容容地洒上少许姜末与葱花,这就成菜了,又让小竹把自己的泡菜坛子取出来,从里面夹了一些豆芽菜,一根一根散放在小碟子里,滴上一滴香油做点缀。

“侯爷您请用。”林淡轻轻把菜放在桌上。咚咚两声闷响传来,威远侯这才回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透着讶然。

林淡柔声解释,“这盘菜叫酒酿粉蒸肉,虽是酒料做成,却不伤肝脏,反倒健脾润肺、增强心肌,十分养生。这盘菜叫廖糟绿豆芽,养肝安神、清胆通脉,可解酒毒。您先尝尝看,若是不符合您的要求,这家店您砸了便砸了,我别无二话。”

因伤了肝脏已许久没有食欲的威远侯,不自觉就拿起了筷子。

第25章 厨娘24

面前的这盘菜呈半圆形倒扣在碗中,正一股一股冒着热气,隐隐约约有米酒的甜香散发出来,却并不浓重,那是因为外层包裹的糯米粉曾在坛子里发酵过,黏性更大,所以紧紧锁住了内层的香气。

威远侯用筷子把外层的糯米粉扒开,一股独特的气味便扑面而来,不仅让他愣住了,连围观的人群都发出一阵难耐的骚动。只因这香气太浓太浓,综合了酒香、草木香、卤汁香、肉香,并一股极淡的豉香,香气层层叠加,却丝毫不显得杂乱,反倒加深了旁人对食物的渴望。

什么叫做佳肴?色香味俱全的菜就叫做佳肴。林淡做的这盘菜,看着不显,闻着也平平无奇,但是,当你扒开外面的糯米,使那被紧紧锁住的香气展露出来,这盘菜便似瞬间拥有了灵魂。

翠绿的冰玉肉片因为浸透了卤汁,稍薄的部分已染上一点微红,看上去像娇嫩的花瓣,肉里的油脂被热气一点一点逼出,渗透进了亮褐色的糯米粉里,使两种食材紧紧粘附在一起,粉中有肉,肉中有粉,非常入味。

威远侯夹起一块糯米粉包裹的冰玉肉片,只咬了一口就愕然地睁大眼睛。无他,这肉片果然像林淡说的那样,已经吸饱了酒液,咬一口下去就仿佛喝了一杯酒,满满都是醇厚的酒香。这肉片与其说是一种食材,倒不如说是另一种盛酒的容器,却又饱含着肉质的鲜嫩,更有一股腌制后的酱香与豉香,口感极其丰富。外层包裹的糯米粉也同样味道独特,本就是用来做廖糟的,半发酵过,比普通的糯米粉更软糯,更甘甜。

口里甜的、咸的、酱的、酿的,各种味道融合在一起,却丝毫掩不住那越嚼越浓的酒香,入喉之后完全没有酒水的灼烧感,反而觉得胃里一暖……如此离奇的要求,林淡竟然真的做到了,她用一双巧手把酒做成了菜,且滋味十分美妙。威远侯不由自主地看了对方一眼,末了去夹凉拌豆芽菜。

豆芽菜也是用廖糟泡出来的,里面拌有一点点花椒和香油,咬断茎秆,流出的是带着植物香气的酒液,非常清新爽口。

威远侯餐餐都要喝酒,往往只吃了两口菜,肚子里就全被酒水灌满,然后酣睡过去。皇帝让他回京养病,他却越养越瘦,也是这个缘故。如今,他的属下见他竟愿意坐下安安稳稳地吃一顿饭,且胃口看上去十分好的样子,不禁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一筷接一筷,吃相很优雅,速度却不慢,片刻功夫已经干掉了半盘酒酿粉蒸肉,一碟豆芽菜也吃得只剩下一点点汁水。其余食客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不停吞咽口水。娘的,这林掌柜的手艺也太好了些,本以为她做的卤肉已是味中极品,没想到这粉蒸肉竟比卤肉还香,只闻只看,却吃不进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折磨。

咕咚、咕咚,厅里响起接二连三的吞咽口水的声音,旁人听不见,威远侯武力高强却听得一清二楚,抬起头看看自己带来的、正竭力装作一本正经的侍卫,不由转头去看林淡:“给我的属下一人来一盘粉蒸肉。”

“抱歉侯爷,这杨林肥我只酿了一坛,肉也只有一块,如今都被您吃了。”林淡无奈摆手。

“酿酒就该一库一库地酿,你却每次只酿一坛,你怎如此小气?”威远侯拉长了一张脸,语气却温和很多。

“回侯爷,我是厨子,不是酿酒师,我酿酒只是因为兴趣,不是专门拿出去卖的。”林淡不卑不亢地答道。

威远侯眯着眼睛看过去,见她面上丝毫不显忧惧之色,竟有些无奈起来。这顿饭太好吃,也太合他胃口,吃了一回他还想吃二回、三回……无数回,可不敢把人家厨子给得罪了。

“算了算了,给他们每人来一斤卤肉,这你总有吧?”

“有的,各位大哥想吃什么,我这里有卤猪蹄、卤猪耳、卤五花肉、卤鸡、卤鸭……素的有卤豆腐、卤藕片、毛豆……口味也很多,有五香的、麻辣的、酸辣的、甜的……”林淡耐心招呼一群侍卫。这些人刚才还凶神恶煞、气势汹汹,这会儿却全都露出灿笑,一窝蜂涌到门口往那瓦罐里看,表情很是垂涎。

汤九这才离开林淡身边,走到威远侯对面坐下,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夹菜。

威远侯连忙架住他的筷子,冷笑道:“要吃自己点。”

汤九理也不理,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夹菜,威远侯继续围堵,两人把筷子当做宝剑,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十个来回,斗到后面竟斗出了真火,就差撸起袖子直接干一架。

林淡百忙之中抽空喊道:“糯米性黏,不好克化,早上不要吃太多。侯爷您吃半盘子就够了,吃多了当心待会儿胃疼。”

威远侯的胃早就被酒精侵蚀坏了,不疼的时候看上去很正常,疼起来便腹如刀割、冷汗淋漓,极其痛苦。听了这话他不禁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时汤九已把剩下的粉蒸肉都夹走了。

“兔崽子……”他把筷子用力拍在桌上,然后缓缓撸起袖子。却在这时,林淡端着一碗粥和一碟红红白白的小方块走过来,温声道:“没吃饱就喝点粥,早上喝粥最好。”

这粥却不是普通的粥,而是用吊了一晚上的奶汤熬的粥,里面有炖得酥烂的鸡肉和肘子肉,另拌有切得细细的荠菜叶,白里透着点点翠绿,卖相十分好看,味道还格外香浓。

汤九得意的心情瞬间便破败了,沉声道:“赶紧吃吧,这是雉羹,相传乃彭祖所做,号称天下第一羹,十分养胃。”

威远侯难看的脸色微微缓和,趁热喝了一口粥,眼睛立刻就亮了。他不得不承认,早上起来喝一碗热腾腾的浓粥,对沉疴难愈的身体而言不啻于一场洗礼。

“这是什么,酒味很浓。”他拿筷子指了指旁边的小碟子。永定侯一家全都是吃货,有不认识的食物问他们就对了。

汤九果然知道,“这是腐乳,也是用酒泡出来的。”

威远侯尝了一小块,立刻就被这种独特的味道征服了,就着腐乳,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干掉了一碗粥,表情别提多餍足。他的侍卫们也一个二个吃得满嘴流油,还不断竖起大拇指夸林掌柜手艺好。

三刻钟后,威远侯把一枚足赤的金锭子放在桌上,领着一群侍卫心满意足地走了,走到半路似想起什么,又绕回来,把那些已经悄悄逃离的小混混抓住,摁在家乡菜馆的大门前,狠狠打断腿。

“林掌柜,你看看,本侯已经帮你解决了这些小苍蝇,你那坛杨林肥……”

不等威远侯把话说完,林淡就遗憾摊手:“那坛酒至少还要再酿半年才能喝,如今不到三月就取出来,已经算是毁了。侯爷若想喝,还得再等半年。”

威远侯温柔和蔼的表情微微僵了僵,盯着林淡磨磨牙,终是拿她莫可奈何,只得冲侍卫们喊道:“走,随本侯剿匪去!”没有那群胡乱糟蹋东西的土匪,他何至于被一个小姑娘挤兑。

林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然后走进店里继续煮面,对躺倒一地的小混混视而不见。她看似脾气温和,却仿佛少了一些七情六欲,又哪里会去怜悯这些人。汤九使了几个人把小混混抬走,免得耽误店里的生意。

“林淡,这是你爹的遗物。”他从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书,解释道:“就算威远侯没叫破,我今天也打算告诉你实情。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是林淡教会了他——一个人的品德远比能力更重要,也让他陷入深深的懊悔与自责。所以哪怕过去了十年,他也未曾忘记过这个倔强的小姑娘。他一直想知道对方过得好不好,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她又能走多远。

事实证明林淡能走很远,比他想象得还要远。

“谢谢世子。”林淡接过书翻看,发现这是一本菜谱,恰是当年她爹增补的严家菜谱的下半部分。

汤九解释道:“这是严朗晴让我转交给你的。她把严家菜谱的前六十页拿走了,这些年未曾做过你爹研制的菜。这是你爹的遗物,理当归你所有。”

“未曾做过我爹研制的菜?”林淡重复一句,笑容泛冷。

汤九觉得这个笑容有些古怪,正想探究,就见秦二娘走过来,期期艾艾地开口:“林掌柜,你刚才说要给我拌一份黔州口味的卤肉,如今还作不作数?”旁人全都被威远侯吓走了,唯独她为了几口吃的,坚强地留了下来。

“作数,您请稍等。”一旦面对食客,林淡立刻收起假笑,变回了那个温柔而又耐心的林掌柜。

秦二娘偷偷瞟了汤九一眼,心中微有些发憷。这个人她也认识,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刚打赢一场胜仗,被皇帝调回兵部任职。他姐姐还是宫里最得宠的贵妃娘娘,上头没有皇后,可说是权势滔天。

这家菜馆真是神了,来来往往的全是大人物,幸亏当初没把林掌柜得罪死。她刚想到这里,就见门口走进来一男一女,五官很相似,应该是兄妹,后头还跟着几个仆从。也是巧了,那名男子秦二娘也认识,不由自主就打了一个哆嗦。

林掌柜这里可真是藏龙卧虎啊,又一位惹不得的贵人来了!

第26章 厨娘25

走进店里的一男一女正低声说着话。男子关切道:“原以为南城没有像样的菜馆,没想到竟是我小瞧这地方了。妹妹,你已经连着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吃一点。”

女子捂着胸口,勉为其难地点头:“那就吃一点吧。”

男子走到近前,看见林淡正在搅拌一盆卤肉,不由露出惊喜的表情,“咦,你竟会做黔州口味的卤肉,正好,我们就是从黔州来的,给我们来一份吧。”

林淡摇头道:“这位客官,不好意思,卤肉已经卖完了,您点别的可以吗?我们这里还有面条和白粥。”

男子眉头紧皱,似有不悦:“可我只想吃卤肉,不要别的。”

“那我只能跟您说一声抱歉了。您若想吃,明天可以早点过来。”林淡浅浅一笑。

她不知道男子是谁,但秦二娘知道,连忙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我这盘肉给他吧,我不吃了。”话落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表情十分惶恐。若是没看错的话,这兄妹二人应该是滇黔王的嫡子嫡女。滇黔王是大楚国唯一的异姓王,常年驻守滇黔高原,手里握有八十万大军,是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人。

为了表忠心,滇黔王很早便把嫡子送来京城读书,待遇与皇子相比也不差什么。前年,他又把年满十五的嫡女也送了来,看样子是要入宫当娘娘的。总之,这兄妹二人皆是山巅上的人,丝毫也得罪不起。

男子眉头舒展,似乎很满意秦二娘的识相,林淡却道:“凡事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二娘已等了一早上,这盘卤肉理当是她的。”

不等男子露出恼怒的表情,林淡已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那位脸色苍白的小姑娘,继续道:“况且我看这位小姐一直捂着胸口,似乎有些头晕欲吐之感,应是适应不了水路晕船了吧?犯恶心的时候可不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我另外为小姐做一些爽口的吃食可好?”

女子本就不太想吃肉,听了林淡的话连忙点头:“也好,麻烦掌柜帮我做一些爽口的小菜,我现在的确不怎么想吃肉。”话落怯生生地看了兄长一眼。

男子想到妹妹将来的宿命,心中一阵怜惜,又哪里会反驳她的话,于是点头同意了,转过身才发现汤九也在,不由讶然:“汤世子,您也来这家菜馆吃饭?这可真是巧了。”

汤九颔首道:“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多谢郡王赏脸。”话外音便是——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耍横,但请不要在这家店里闹事。

男子早年便被皇帝赐了一个郡王的封号,看似地位比侯爵高,实则在汤九这种天子近臣面前也得收敛一二。他倨傲的神色立刻隐去,笑容竟显得平易近人起来。

见他老实了,汤九这才把十个铜板交给林淡,辞别时反复叮嘱她有事便去兵部衙门给自己捎个信。

林淡口里答应地好好的,实则压根没想过再麻烦汤九。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要硬凑在一起?她是厨子,他是食客,关系就这么简单。把拌好的卤肉递给手脚发抖的秦二娘后,她盛了满满一砂锅白粥,放在炉灶上加热,完了取出一把青椒扔进火里。

青椒被炭火炙烤,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更有一股呛鼻的煳辣味迅速弥漫开来。小竹几个被呛得连连打喷嚏,容貌俊美的男子和身材娇小的女子却露出半惊喜半怀恋的表情。

“你在做火烧辣椒?”女子走到灶台前,盯着火里渐渐变软的青辣椒,双目隐含泪光:“在家乡的时候,我娘最爱给我和哥哥做这道菜。你怕是不知道,我们小时候与爹爹走散过,我娘带着我和哥哥躲在乡下,没有银钱,吃不到大鱼大肉,记忆中最好吃的菜莫过于火烧辣椒,因为味道够重,好下饭,可以让我们吃饱。”

男子脸上的假面也裂开一条缝,眼眶微微发红。

林淡抬头冲女子笑了笑,目中满是安抚,完了把烧好的辣椒并几颗大蒜放进钵里捶烂,再淋上酱油、香醋、木姜子油等调味料。

“尝尝看,是不是你家乡的那个味道?”凉拌菜做好之后,林淡把碗碟递给女子,女子夹了一点火烧辣椒细细品尝,眼睛一眨,泪珠就下来了,“是,就是这个味道。”她迅速擦掉眼泪,荡出笑容:“哥哥你也来尝尝。”

自从被父亲接回王府,她就再也没吃过这道菜,因为母亲早已经不在了,而王府里完全没有他们的位置,她和哥哥不过是两件可以随意牺牲利用的物品。

男子夹了一口菜,嗓音有些沙哑:“掌柜应该在黔州待过吧?这火烧辣椒做的很地道。”

“待过几个月。”林淡把砂锅粥并小炉子一块儿放在桌上,温声道,“开胃菜有些辣,少吃为好,我给你们切了一些生肉片和猪肝,还配了叶子菜,可以直接下在粥里。现煮现吃,味道更鲜。”

“谢谢掌柜。”女子哭过之后心情竟然好了很多,用筷子夹起火烧辣椒一点一点地慢慢吃,目中满是珍惜。万没想到在京城这个遥远的地方,竟然能吃到如此正宗的家乡菜。

兄妹俩对坐而食,许久无话,眼睛却都红红的。林淡为了避免尴尬,与小竹几个退到后厨去了。秦二娘也不敢与贵人同堂,端着一盘卤肉跟在林淡身后,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京城里的各种小道消息。她现在特别喜欢林掌柜,不仅因为她手艺好,还因为她人好。与她相处,你能处处感觉到她的平和与包容,这是最让人舒服的地方。

过了两刻钟再出来,兄妹俩已经走了,桌上却摆放着一片亮闪闪的金叶子。秦二娘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由衷感叹道:“我的乖乖,手艺过硬就是好啊,林掌柜您这家店怕是要赚翻!”

从这天起,汤九、威远侯、滇黔郡王等人就成了家乡菜馆的忠实拥趸,自己吃了不算,还常常为亲友打包。有他们这些活招牌在,林淡的生意越来越好,不仅南城的人闻风而至,就连西城、东城的达官贵人也会换上最普通的衣服悄然而来,静静享受一顿美食。不管吃过多少山珍海味,最钟情也最想念的,还是这样一盘家乡菜。

…………

两月后,林淡已经彻底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她上午忙活自家店里的生意,下午便去教裘小厨子做菜。裘小厨子只跟他爹学了三年的厨艺,刀功都没练好,更别提上灶。但他很有灵性,也肯钻研,教着教着林淡就教出兴趣来了,正式收裘小厨子为徒。

这天,汤九请了几个蒙古斯国的王爷来店里吃饭。林淡用杏仁奶煮了大大一盆手抓羊肉,又用咸草头和韭菜花调成酱,直接端出去让客人自用。小竹要准备筷子和碗碟,均被她摇头否定了。

没有餐具,让客人怎么吃饭?陪同汤九一块儿来的官员当下就甩了脸子,还有一名长相与汤九颇为相似的年轻男子高声叱骂:“没眼色的东西,我们这么多人来吃饭,你们就端一个大盆出来,碗呢?筷呢?难道让我们用手抓啊?九哥,这家餐馆也太不靠谱了,我们去严家菜馆吧,严姐姐今天出宫,应该就在菜馆里,她手艺好,客人一定满意。”

男子名叫汤鹏,是汤九的堂弟,如今也在兵部任职,对严朗晴心存爱恋,自然极力主张去严家菜馆。只可惜他的提议被堂哥否决了,如今看见林淡闹出这样一个大乌龙,可不得好好排揎一顿。

“你没有见识就少开口,省得丢人。”汤九语气冷沉,面带不悦。

“九哥,我也是为了招待好贵客。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大楚,你就带他们吃这个?你也不看看几位王爷的脸色……”他说着说着就转过头去看几位王爷,本打算好声好气地解释一番,再请他们移驾,却见他们把手伸进大盆,抓了一块带骨头的羊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脸上满是赞叹之色。

懂蒙语的一位幕僚翻译道:“几位王爷对这顿饭非常满意。这道菜叫手抓羊肉,本就是直接用手抓着吃的。”

旁边又有一位王爷扬声说了一句话,幕僚的脸色更为和悦,继续道:“几位王爷说,中原的羊肉太臭,他们吃不惯,来京城两月都饿瘦了好几斤,今天总算能吃饱了。这位厨子做的羊肉很鲜嫩,一点也没有中原羊肉的臭味,和他们在草原上吃的羊肉一模一样。家乡菜馆不愧是家乡菜馆,果然名不虚传!”

汤九谦虚几句,完了抓起羊肉开吃。几位官员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去,心里直呼还好还好,还好几位王爷听不懂汉语,否则他们今天丢人就丢大发了。汤鹏脸颊臊得通红,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在那儿又叫又骂,直斥人家林掌柜没见识,却原来这道菜是蒙古斯的特色菜,本就是用手抓的,反倒显得他见识短浅,连个厨子都不如。

小竹几个原本还有些紧张,见此情景差点笑出声来。呸!什么达官贵人,真是一点见识都没有!

林淡对前堂的闹剧毫不在意,洗干净双手就登上马车去了西城。严家菜馆为了对抗忽然崛起的桥园饭庄,两个月里连续推出了两道招牌菜,听说今日便要推出第三道,她得去看看。

第27章 厨娘26

林淡到时,裘小厨子正站在后门引颈眺望,看见马车立刻屁颠屁颠地迎上来:“师傅,您下车的时候小心着点,别跳别跳,我扶您一把。”

只可惜他还是说慢了,林淡已掀开车帘,利利索索地跳下来,大步往门里走,“听说严家菜馆又出了一道招牌菜叫拆烩鱼头?”

“没错,是用去了骨的鲢鱼头做的,甫一推出就获得了食客的好评。我本来想请朋友帮忙打包一份带出来,但严家菜馆不肯卖,说想吃只能去店里吃,不外送。这是防着我桥园饭庄呢。师傅,我听说那鱼头一点骨头都没有,熬好后嫩滑嫩滑的,滋味十分美妙。您说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什么样的刀功能把鱼头里的骨头都给拆下来,这也太精巧了。”裘小厨子感叹道。

“没什么精巧的。”林淡简单解释一句,“拆鱼骨的方法有两种,一种生拆,一种熟拆。鱼头肉少骨多,看似无法拆卸,实则放进水里煮得骨肉分离,就能很容易拆出来。”

林淡这样一说,困惑了裘小厨子一天一夜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于厨艺一道,他就没见过比林淡更见多识广、辨思灵巧的。之前严家菜馆分别推出了三样新菜,一是松鼠鳜鱼,二是葱扒大乌参,三是蟹粉狮子头。那松鼠鳜鱼原本卖得极好,把桥园饭庄的老食客全都抢走了,差点害得裘小厨子关门大吉,可自打林淡推出金毛狮子鱼后,老食客又都回来了,每天下午嗷嗷待哺地盼着林淡来店里授徒,他们好捡着便宜吃上几口她做的菜。

为了帮扶桥园饭庄,林淡每天会做五桌菜,只凭这五桌菜,却留住了京城口味最刁钻的几位老饕。如今这些人就算饿死也不愿去别的饭馆吃饭,就坐在店里干等着。

眼看松鼠鳜鱼扛不住严家菜馆的大旗,那位严御厨又研制了一道新菜叫葱扒大乌参,整头乌参用浓浓的酱汁小火煨熟,口感软糯却又透着几丝筋道,滋味十分独特。

林淡似乎与对方较上劲了,翌日也做了一道菜,叫酱酿大乌参,手艺之奇巧、调味之精妙,比那葱扒大乌参不知高出多少个层次。“酿”是一种特殊的烹饪食材的方法,把馅料或夹、或塞、或灌入另一种食材中做成菜,这种方法就叫做“酿”。常见的酿菜有酿豆腐、酿茄子、酿苦瓜等等,但酿乌参裘小厨子却是第一次见。

所谓“酱酿”里的酱,指的不是酱汁,而是虾酱。取虾籽若干,炒制后拌上生抽、料酒、细盐等调料入坛封存,等待发酵。发酵完全后揉捏成长条状,塞入乌参肚腹之中,先入奶汤吊,再入红汤大火收汁、小火慢煨,使虾酱的咸鲜完全融入乌参之中,这便成菜了。为客人端上桌后,店小二还得拿一把小刀,把乌参切成寸许长的小段,以便客人分食。

煨得烂熟的乌参包裹着滑嫩而又酱香浓郁的虾籽,入喉鲜甜、咸香,回味无穷。酱酿的馅料也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进行调整,换成更有嚼劲的乌鱼子,或是直接取用新鲜的鱼子,都是可以的。只这一盘菜,稍稍变一变烹饪方法和馅料,就能出三种甚至更多种口味,叫客人如何不满意?所以那葱扒大乌参也没能溅出多少浪花来,推出的第二天就完全被桥园饭庄的酱酿大乌参抢了风头。

严御厨毕竟是御厨,轻易不肯服输,又过半月便推出了一道新菜叫蟹粉狮子头,是用剁碎的猪肉和蟹粉调制的,口感鲜嫩多汁,十分美妙。眼看严家菜馆的生意凭借这道菜又起来了,林淡又推出一道新菜叫富贵丸子,名字听上去很玄乎,实则也是用剁碎的猪肉做的,口味却比那蟹粉狮子头更鲜、更嫩、更多汁。

她把剁碎的猪肉浸泡在葱姜水里,这葱姜水必须用肉质鲜黄的老姜和带胡须的青葱压榨而成,否则味道不够重,掩不住猪肉的腥臊味。为了让丸子更鲜嫩,她又把剁碎的鱼蓉拌进去,这样还可增加黏性,使之不易变形,末了把猪大骨敲碎,取出里面的骨髓汇入肉沫,使之完全融合,然后揉捏成型。三道程序下来,这丸子已鲜香十足,味美多汁,既可油炸、红焖,也可清汤吊煮,怎么做口感都是那么软糯嫩滑,咬一口竟似咬住了凝固的琼浆玉液一般,满嘴都是浓浓的肉汁。

于是乎,严家菜馆好不容易挽回的食客又纷纷涌入桥园饭庄,当真是大起大落,生意惨淡。

连着打了两次擂台,食客也看出一些端倪,眼见严御厨又推出一道新菜叫拆烩鱼头,他们尝过味道便都来了桥园饭庄,目的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等待的时候难免无聊,老掌柜就请了几个街头艺人在厅里说书,奉上瓜子、鲜果,把客人招待地好好的。

林淡每日只在桥园饭庄做五桌菜,若是不早点来占着位置,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吃到她的手艺。对嘴巴特别刁的老饕而言,这可比受刑还难受。眼见未时快到了,诚亲王便率先催促起来:“掌柜,那位大厨还没来?你瞅瞅人严家菜馆,这拆烩鱼头可都推出一整天了,她这边也该亮招牌了吧?”

“对对对,我从昨儿晚上等到今儿下午,肚子都等瘪了。”恭亲王毫不避讳地拍拍肚子,把大伙儿全都逗笑了。

严家菜馆的新菜虽然好吃,却俨然成了桥园饭庄的风向标,他们在那边指点一下风向,食客便都闻风去了桥园饭庄,这是接连两月打擂台养成的条件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