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严御厨是御厨,在皇上跟前也得宠,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御厨,身份比这些王爷、公侯、一品大员不知道低了多少个层次。人家来你的饭店吃饭那叫赏脸,断没有上赶着去巴结你的道理。还是那句话——好吃就是好吃,稍逊就是稍逊,食客的胃不好糊弄。

林淡这边刚入厨房,为裘小厨子解密拆烩鱼头的做法,老掌柜就匆匆忙忙跑进来了,毕恭毕敬道:“林大厨,客人都等急了,您今天也会做一道新菜吧?”

“当然做新菜。”林淡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当初可是说好了,严家菜馆推一道菜,我这里就教你们一道菜,除非严家菜馆关张,这话便会一直作数。”

您老这是想把严家菜馆整垮台啊!裘小厨子垂下头为严家人默哀,转瞬却又抬起头看向师傅,眼睛亮晶晶的。

老掌柜彻底放心了,连忙跑出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久等的食客。

林淡洗干净双手,挑了一条四斤重的鲈鱼拍晕后摆放在砧板上,徐徐道:“方才我已经说了,拆鱼骨的方法有两种,一是熟拆,二是生拆。我今天教你的这道菜叫做神仙无骨鱼,也是没有骨头的,结合了生拆法与熟拆法,你看好了。”话落从鱼脊处下刀,将脊骨与肋骨完全切断,鱼腹的肉却还连在一起,分开后变成漂亮的蝶翼状,完了按住鱼尾,顺着鱼头的方向把一整条鱼脊剔下来,再片薄薄的两刀,把肋骨分离。

鲈鱼本就刺少,只一根脊骨加两排肋骨,林淡四刀下去,这些骨头就都没了,鱼头以下、鱼尾以上,全是完完整整的肉。

“这就是生拆法,刀功讲究一个干净轻薄。”林淡把两片鱼肉合在一起,用葱叶捆扎好,这样看去又变成了一条整鱼,可避免在入汤熬煮的过程中致使鱼肉散碎。

“这道菜吸取了淮扬菜的手法,可烩百味。”林淡把无骨鱼放入锅里煮,继续道:“入奶汤可烩三鲜味、入红汤可烩红烧味、入辣汤可烩麻辣、酸辣味,全凭客人要求。百样人便可烩百样味,味味浓郁,这才是神仙无骨鱼最大的特色。”

裘小厨子边听边记,眼底是林淡精妙无比的手法,耳边是林淡生动形象的解说,一时间竟如痴如醉,不由喟叹道:“师傅,您怎么懂那么多啊?我爹和我祖父是宫中的老御厨,却仿佛没有你懂得多。”

林淡轻笑道:“若是按照制式,菜可分宫廷菜、官府菜、民间菜。可是你知道吗?这世上本没有宫廷菜和官府菜,此二者皆是由民间菜发展而来。真正的美味均来自民间,你吃得多了、看得多了、做得多了,自然而然便懂得多了。我为了磨练厨艺,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去做跑厨,替置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做宴席。民间宴席多种多样,有八大碗、九大碗、十三绝,甚至一桌宴席五十二道菜,比之宫宴也不差什么。你想想,五十二道菜,菜菜不重样,这得耗费多大的功夫?又因为红白喜事,需得隆重、慎重,就更不能损了客人的食欲,这里面又有多少学问?把这些功夫和学问都研究透了,厨艺自然就学出来了。”

裘小厨子久久不语,等那神仙无骨鱼出锅了才由衷道:“师傅,那严朗晴与您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林淡摇头轻笑,却不接话,让店小二把菜端出去,紧接着又拣了一条鲈鱼拍晕剔骨。

第28章 厨娘27

自从桥园饭庄来了一位新大厨,严家菜馆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虽有严朗晴紧赶着研制新菜,却也敌不过那位大厨的手艺。他们这边刚出一道新菜,还没等打出口碑,那边也出了一道新菜,食材都差不多,烹饪手法却极其高妙,很快就盖过了他们的风头。

林老二这些天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嘴角起了一大串燎泡。自从严朗晴入宫当了御厨,严家人就抖起来了,利用各种手段夺走了林老二手里的另外三成股份。如今他只在店里占着两成股,却还要当掌柜和采买,上上下下的杂事均需他打点,累得像狗一样,得到的银钱却连原来的十分之一还不到。

他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由于先前被林宝田惯坏了,家里人什么都要最好的,住要住豪宅,吃要吃山珍海味,穿要穿绫罗绸缎,一个月的花销足够普通人家富富裕裕地过一年。那时他好歹还是严家菜馆的老板,所有收益都归他花用,林宝田根本不过问,偶尔还会接济一二,日子过得着实滋润。可如今呢?他拿着掌柜的月钱却得养着贵族一般的家人,这日子怎么过?

十年下来他的积蓄早就花光了,不得不靠典当家产度日。若是严家菜馆赚得多,他手头就富余,若是严家菜馆生意惨淡,他也会跟着过惨淡日子,所以桥园饭庄崛起了,他比谁都着急。偶尔想起前程往事,他也会追悔莫及,可后悔有什么用?狼都引进家门了,哪里还赶地出去!

眼见今天又是门可罗雀的一天,林老二铁青着脸说道:“你去桥园饭庄看看,他们那边是不是又推出一道新菜跟我们打擂台。”

店小二答应一声后急急忙忙去了,片刻后回转,语带惊奇:“果真出了一道新菜,叫神仙无骨鱼,一整条鱼都没有骨头,用奶白奶白的浓汤烩的稠稠的,口感又鲜又甜,入口即化。我看见永定侯府的老夫人带着她家的嫡长孙也在,长孙公子从来不吃鱼,嫌有刺,今天却吃得嗷嗷的,直嚷着再来一条。店里的生意都快火爆了,里面的食客舍不得出来,外面的食客排着长队等,他家的老掌柜就让伙计在门口放了许多长凳供客人歇息,又请了说书的在街口说书,里面吃、外面笑,可热闹了。我好不容易才挤进去,鞋都掉了一只。”

说到这里,店小二抬起脚让林老二看自己光溜溜的左足,踌躇道:“掌柜,您会赔我一双新鞋吧?”

“赔个屁,滚蛋!”林老二脸红脖子粗地吼了一声,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我们做乌参,你也做乌参;我们做丸子,你也做丸子;我们煮无骨鱼,你也煮无骨鱼,还次次做得比我们地道,这摆明了是想砸烂严家菜馆的招牌!严朗晴也是个废物,堂堂御厨却连人家一个民间厨子都比不上,这些年吃干饭的吗?

林老二心里火急火燎的,恨不得拿上一把刀,将桥园饭庄的新厨子给宰了。

就在这时,严守业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拿着烟枪,晃晃悠悠地走进来,看见厅堂里没有食客,脸色就是一黑。林老二忙把桥园饭庄与自家菜馆打擂台的事跟他说了,他当即便冷笑道,“与我严家作对,活得不耐烦了!打擂台是吗,好,没有招牌菜,我看他们拿什么与我打擂台!”话落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又拿出十张银票,让长随去宫门口找人。

…………

另一头,由于神仙无骨鱼极受食客推崇,林淡破例做了十桌菜,眼见天色不早才洗手净面,准备回家。就在这时,老掌柜领着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走进来,表情如丧考妣。

一看见那年轻男子,裘小厨子脸上的笑容也飞快消失了,目中隐现怒火。

年轻男子尖着嗓子说道,“恭喜裘大厨,你家的金毛狮子鱼、酱酿大乌参、富贵丸子、神仙无骨鱼,均被御膳房看中,准备献给皇上,入皇家食谱,这是赏赐,你们谢恩吧。”话落把一枚玉如意递了过去。

那玉如意只巴掌大小,水头也不足,颜色更称不上艳丽,若不是刻了“敕造”二字,当真是丢在大街上都没人要。但仅凭这两个字,裘小厨子就不得不跪下磕头谢恩,心中再屈辱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林淡跟着跪下,嘴角却荡出一抹讽笑。自从严朗晴当了御厨之后,便时常为皇帝寻访民间美味。谁家菜馆做的菜好吃,口碑超群,她便把这家菜馆的菜推荐给皇上,然后录入皇家菜谱。

被她选中的厨子原本还诚惶诚恐十分感激,到后来却发现——那道菜既做给皇上吃了,他们便不能再拿出去卖,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厨子研制新菜,往往要经过几月甚至几年的苦心钻研。可她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别人的心血全部剥夺,还断了别人的财路,与土匪没甚两样。

林淡知道严家人都是些什么德行,故而也不惊讶或气愤,站起身后徐徐道:“劳烦这位公公给严御厨带个话,就说林淡回来了,想与她再比一次了却前尘。她听了自会明白。”话落递了一张大额银票。

年轻男子似乎与严朗晴十分熟稔,竟不要银票,而是蔑笑道:“你与严御厨的事,我曾听她亲口说过。当年你不如她,眼下你二人已是云泥之别,更何谈重新比过?”

“那你就告诉她,这四道菜均是我的作品,与桥园饭庄无关,想要菜方便来南城找我,若是怕了,这事就作罢。”林淡神态自然地收回银票,嗓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

“这四道菜是你做的?”年轻男子也是从御膳房出来的人,厨艺和味觉都不差,方才已经在前堂尝过四道菜,自然知道林淡的厨艺究竟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她的刀功、火候、调味,均已是顶尖水准,比起御膳房的厨子也不差。方才他敢说“云泥之别”四个字,这会儿却张不开口了。

“自然,”林淡点头道,“烦请公公帮林某带个话。”

年轻男子深深看她一眼,甩袖而去。裘小厨子这才回过神来,惊叹道:“师傅,您竟真的与严御厨有仇!您使出浑身解数帮桥园饭庄研发新菜品,就是为了引她出来?”

林淡摘掉沾满油烟的头巾,轻笑道:“有仇是真的,却并非使出了浑身解数。她出招,我接招,仅此而已。世间美味千千万万,只四道菜,又哪里算得了什么。”

裘小厨子把她送上车,真心实意地道:“师傅,我觉得您比严御厨强。您舍得把一身绝学教给别人,那严御厨却只会掠夺别人的心血。无论是做菜还是做人,她都不如您。”

林淡用指关节敲了敲裘小厨子的脑门,这才笑着离去,抵达南城,却见三岔口胡同围满了人,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还有围观者窃窃私语道:“万没料到这家菜馆的老板竟是那等欺师灭祖之辈,连师父的棺材钱都贪!”

“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那小老板整天笑眯眯的,内里不知道多狠毒呢!她们娘俩年纪轻轻都守了寡,这是遭报应了吧?”

“是啊,年轻寡妇能把生意做成这样,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脏,真脏!”

听到这里,林淡不用问也知道,严家人定是故技重施,跑上门打闹来了。她迅速挤开人群,果见齐氏头发乱糟糟地坐在地上,脸颊和脖颈处均有抓痕,应该是和别人动了手,伤着了。放在门口的瓦罐被打碎,卤汁洒了一地,卤味则被看热闹的人哄抢一空。店里的桌椅也缺胳膊少腿,小竹和芍药几个正在清扫,身上都带了伤。

十年过去,严家人还是那般蛮横,爱把人往绝路上逼。可林淡却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林淡。她无视众人指指点点的非议和轻蔑质疑的目光,把齐氏扶起来,关上大门。

“从今天起,我们店就歇业吧。”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趁这段时间得空,你们四处走一走、玩一玩,此间事了,我们就下江南。”

“什么时候离开京城?”齐氏一刻钟都不想在京城里多待,她算是怕了严家人。

“快了,娘您先收拾东西吧。”林淡回京城本就不是为了赚钱开店,而是来了结前尘,店面被砸对她造成不了任何损失,名誉被污也不能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好,我马上去收拾行李。我当初就说不要回来、不要回来,可你偏偏不听。这次走了,我们便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好不好?”齐氏后怕不已地问道。

“好,我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林淡温柔地安抚齐氏。她自然不会把厨艺比试的事告诉齐氏,免得她寝食难安。在贵人眼中,御厨只是伺候人的奴仆,可在普通人看来,他们却是招惹不起的存在。

众人整理好店铺各自睡下,却没料后半夜厨房竟然起火了,要不是林淡走南闯北警觉性高,很快便醒了过来,恐怕所有人都会被烧死。灭掉火苗后,林淡在墙根下发现一堆烧焦的干柴和浓重的煤油味,立刻明白这是有人故意纵火,而凶手是谁不用猜就能知道。

第29章 厨娘28

小菜馆的厨房被烧得一片焦黑,还好人没受伤,倒也万幸。经此一事,齐氏彻底被严家人吓住了,当即就发了高烧。林淡一面要给她请大夫,一面要去衙门告官,几乎一整晚没怎么合眼。

但放火的人早就跑了,林淡又是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衙门自然不会多管。

一夜折腾下来,林淡已是精疲力尽,为了安抚齐氏,也不敢再住三岔口胡同,天未亮就出了城门,搬到郊区的宅子里去了。她对严家人丝毫不怵,但她不能不考虑母亲和一众伙计的感受。

于是第二天,发现家乡菜馆彻底关张的南城人傻眼了。昨天严家人来闹的时候,店里的生意原本极好,后来大家都趁乱逃了单,还抢走很多吃食。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着林掌柜的私事,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她的为人,却丝毫不怕她翻脸。因为他们知道,林掌柜要挣钱养活一家人,这注定了她不敢得罪食客。

可现在,家乡菜馆竟然关张了!林掌柜钱也不赚了,就这样走地潇潇洒洒。那他们这些背井离乡的南城人吃什么、喝什么?吃惯了最正宗的家乡菜,如今再让他们过回以前那没滋没味的日子,谁愿意?

“林掌柜你在不在,该起来开店了!”有那不明就里的人用力拍打店门,却得不到丝毫回应,顿时有些急切。他们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每天早上爬起来吃一碗林掌柜煮的面,晚上回去包一块小小的卤味润润嘴,已成了习惯。这一碗面、一块肉,便是他们一天之中最大的盼头,也是最好的慰藉,可现在面没了,卤肉也没了,心里顿时没着没落的,止不住地想今后要是再也吃不到林掌柜的菜该怎么办?

越想越心慌的人更加用力地拍打店门。

昨天还挤在巷口看热闹甚至哄抢食物的人,这会儿也都露出焦躁的神色。从今往后,他们只能在梦里吃到最正宗的家乡菜,而非现实。别看这只是一口吃的,对人的心理和生理却能造成巨大的影响。

“怎么回事?”汤九挤开人群,拧眉询问。他和众人一样,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必要来店里吃一碗面,否则一整天都没精神。

秦二娘站在拐角处,掐腰讽刺道:“别敲了,里面没人。昨天下午有人来林掌柜这里闹事,把店给砸了,这些人还趁乱抢走了她的食物,晚上又有贼子来放火,把厨房烧了。林掌柜不敢再在这里住,连夜搬走了,日后恐怕不会再回来开店。她昨晚还找到我这里,说是十两银子把店面卖给我。你们造吧!把林掌柜造得心灰意冷离开京城,那才好呢!我以后再也吃不到林掌柜做的家乡菜了,我他娘的喝西北风去!林掌柜平时是怎么待你们的,你们都忘到脑后了是吧?你们也不放眼看看,在这南城,谁舍得免费赠你们汤喝?谁舍得免费赠你们腌菜吃?谁舍得在素臊子里放卤肉,只为了让你们尝一口肉味,你们不记她的好倒也罢了,却掉过头来抢她的东西,你们都他娘的不是人!”

“有人来砸店、放火?”汤九脸色黑沉地追问,“林淡伤着没有,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秦二娘不敢在汤九面前造次,但到底意难平,冷哼一声便走了。被她目光扫过的人均低着头、红着脸,心中懊悔不迭。

林掌柜的手艺太好,早已养刁了大家的胃口,如今她不开店,众人往后再也吃不到那般美味的家乡菜,背井离乡的愁绪与困苦便成倍成倍地涌上来。林掌柜的菜不仅仅是好吃,还蕴含着一丝乡情,足以慰藉漂泊者的心。但他们得了她的好处,却不记得在关键时刻帮帮她,还反过来害她,当真是畜生不如。

“早知道林掌柜会被气得不开店,昨天我说什么也会帮她把那群人赶走!”

“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人家走都走了!我昨天若是在店里,早就拿着棍棒打出去了!”

“今天我得卸两船货,肯定很累,还想着早上多吃一碗面,干活好有力气。但现在,家乡菜馆关张了,再也没有家乡面吃,我真是一点精神头都提不起来!有谁知道林掌柜在哪儿吗?把她找回来吧,求她千万别关张,大伙儿就指着她的手艺过活了!”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试问南城这些劳苦百姓,哪一个早起之后不先来林淡这里吃一碗面再去干活?她卖的面又好吃、又便宜,素菜臊子能做出浓浓的肉味,还会免费赠送大家一碗奶白的骨头汤。在她这里吃一顿热乎又美味的早餐,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充满干劲儿。

她开店的时候大家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就是一顿饭吗?不吃又不会死。可她不开店了,大家却仿佛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心里空落落的。

汤九面沉如水地离开三岔口胡同,心里比任何人都要难受。不用猜也知道,来砸店、烧店的,必是严家人无疑,只要一想到他们那些下作的手段,他心里就涌上一股难言的厌恶,另一方面却又对林淡的默然离去感到十分伤心,甚至隐隐有一点愤怒。

他无数次地对她说过,遇见麻烦可以来找自己,但她依然像十年前那样,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一肩扛下。她仿佛不需要任何人,就这样孤单又倔强地活在世上。

汤九压下心中的隐痛与怜惜,大步朝南城衙门走去。官府不管是吗?那好,他亲自来管,谁砸的店、烧的店,谁他妈的就把一双手交出来!

汤九走后,威远侯也来了,问清楚情况,丰润许多的面庞竟浮出一丝狞笑,“有人烧了林掌柜的店,逼她关张?好好好,好得很!”话落甩袖而去。又过片刻,滇黔郡王也来了,无奈地叹息道:“我还说今儿给妹妹打包一些滇黔特有的点心回去,这下得食言了。林掌柜不会被逼得再也不敢开店了吧?这可怎生是好!”

几辆华贵的马车静静地来又静静地走,回去之后均派人去寻找林掌柜的下落,顺便查一查她当年那些事,这一查就查到了严家人头上。

严守业全当林淡还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甫一出手就能打得她落花流水,心中自是非常得意。你帮着桥园饭庄抢我的生意又能如何?你厨艺今非昔比又能如何?我便夺了你的招牌菜,然后再斩草除根,好叫你下黄泉去与林宝田作伴!

虽然那场大火没能把林淡烧死,毁了严守业一天的好心情,但得知她们母女俩吓破了胆,连夜离开了京城,他也不吝啬给那些小混混一点辛苦费。

“回去之后给我盯着三岔口胡同,她们一家若是再回来,你们就继续烧,烧死了算我的。衙门那里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打点好了,他们不会管。”严守业把一锭银子递过去,几个南城来的小混混连忙接住,千恩万谢地走了。

“今天店里的生意如何?”他转过头去问林老二。

“威远侯带了几十个亲兵来店里喝酒,把一楼的座位都占满了。二楼也满了十之七八,生意很是兴隆。”林老二得意洋洋地说道。

“威远侯来了?快去把店里最好的酒送过去!”严守业思忖片刻,改口道,“不了,我亲自过去招呼贵客,把酒给我。”话落抱起一坛酒往前堂走,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来到威远侯跟前,谄媚道:“侯爷,这是小女亲手酿的梨花酒,春日喝最是爽口,您尝尝?”

他对严朗晴的手艺十分自信,料准了威远侯会满意。以往他不是没往侯府送过酒水,却连大门都进不去,好不容易把威远侯盼来,怎么能不好好巴结?只要喝了这坛酒,他们菜馆就会多一个大靠山。

“你女儿是严朗晴?”威远侯确认一句。

“没错,严朗晴正是小女,如今在宫里当御厨。”严守业无不骄傲地说道。

威远侯指着自己的空酒杯,似笑非笑地道:“那便满上吧。”

严守业连忙给对方倒酒,然后眼巴巴地等着回馈,却没料威远侯竟猛然举起酒碗,狠狠砸破他的脑袋,高声叱骂:“操你娘,竟敢拿兑了水的假酒来忽悠本侯!小的们,给我砸了这家黑店!”

“是!”早已蠢蠢欲动的亲兵立刻抽出腰间佩刀,把一楼的桌椅、门窗、柜台,全都砍得粉碎。二楼的客人惶惶不安,却又不敢下去,只能站在围栏边往下看。过了大约两刻钟,原本奢华的店面已是一片狼藉,严守业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呻吟,却无人敢去救助。

威远侯还觉得不够解气,逮着他狠狠踹了几脚,冷笑道:“本侯这辈子最恨卖假酒的人,今日没直接宰了你算你好命,快些回去烧香拜佛吧!”他一走,楼上的食客也都陆续走了,门外却还围着许多人,伸长脖子想看热闹。

林老二这才跑出来搀扶严守业,看见满地狼藉,又想到今天的损失,心里像刀剐一般疼。

然而这还没完,不等大夫赶到店里帮严守业包扎伤口,滇黔郡王的管家又来了,怀里抱着一条死狗,说是吃了严家菜馆打包外送的蘑菇汤,竟给吃死了,一定要拉他们去见官。你想想,这蘑菇汤本是买给他们家小姐吃的,小姐没有胃口才喂给狗。若是真让小姐吃了,这会儿死的会是谁?他们家小姐可是要入宫当娘娘的,这么大的事,能不报官?

那管家看也不看破败的前堂,只管让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役把严守业架走,果真敲响了衙门前的鸣冤鼓。这一早上又是假酒又是毒汤,还都闹得这般大,严家菜馆的口碑算是彻底完蛋了。哪怕严朗晴再得宠,皇上还能为了她一个小小御厨去申斥威远侯和滇黔郡王?还能向全京城的百姓澄清流言?不可能的!

林老二抱头蹲坐在店门口,颇有些欲哭无泪。

第30章 厨娘29

林淡虽然走得仓促,该处理的事情却都处理妥当了,不但把店面兑给了秦二娘,还让人给裘小厨子送了信,说明原委。裘小厨子看过信后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他完全没想到严家人能龌龊到那等地步,连人家孤儿寡母都欺负,还放火烧店,这简直没有王法了!

老掌柜见他脸色难看,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摇摇头不愿细说,这毕竟是林淡的私事,不宜宣扬。似想起什么,他拧眉道:“前堂有客人来吗?你出去看看。”

少顷,老掌柜回来禀告:“已经来了五六桌客人,全都等着林掌柜呢。”如今的桥园饭庄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谁先来,谁就在自己桌上插一个序号牌,然后静静等待。前五个序号的食客铁定能吃上那位神秘大厨的手艺,后五个序号的食客,偶尔运气好也能吃到。虽如此,那些没能抢到前十序号的食客却也舍不得走,随便点一些菜在店里坐着,闻闻别桌的菜香,看看别桌的菜色,也能饱眼福不是?

也因此,店里早早就会来一大群人,全是抢座的,抢到就把屁股粘在凳子上,谁劝都不走。

裘小厨子压低音量问道:“诚亲王他老人家来了吗?”

“来了,一大早就在店里坐着呢,我请了几个唱小曲儿的在前面伺候。”其实诚亲王不来才是稀奇事。自从吃了林淡的菜,他每天准时准点来桥园饭庄报道,后来发现桥园饭庄越来越火,踩着点来恐怕吃不到林淡的手艺,就专门派了一个小厮住在饭庄对面的客栈里。这边一开门,那边小厮就冲进去,先把序号牌拿上,然后牢牢占着位置,等自家王爷来吃饭。

京城里这些老饕都是个性十足的人物,想要讨好他们不容易,但谁的手艺若是能钓住他们的胃口,他们就会像护宝一样护着你。远的不说,只说永定侯,听说他以前有一个很喜欢的厨子,走到哪儿都带着,后来那厨子死了,他连着好几个月没胃口,人生生饿瘦一大圈,如今已不在京城这个伤心地待了,跑到边关打仗去了。

裘小厨子以前还觉得这个传言有些夸张,但现在,得知那厨子就是林淡的父亲,他忽然就理解永定侯了。林淡的厨艺已如此超凡,作为师傅,林宝田的厨艺又是何等的出神入化?

但人已经死了,他再神往也是枉然,这会儿为林淡讨回公道才是真的。思及此,裘小厨子耳语道:“你去告诉各位食客,就说那位大厨已经走了,今后不在桥园饭庄做菜,让他们都散了吧。”

老掌柜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没了林淡,这桥园饭庄的生意可该怎么做下去?

裘小厨子推搡着老掌柜,叹息道:“去吧,去吧,告诉大家让他们别等了。”

老掌柜浑浑噩噩地去了,话音未落就惹得众人怨声载道。反应最剧烈的自然是诚亲王,不仅手抖,连胡须都抖了起来,一张老脸皱皱巴巴,像吃了砒霜一般。他不顾老掌柜和店小二的阻拦,大步冲进以往绝不会踏足的后厨,逮着裘小厨子追问:“那位大厨真不来了?她家住在哪里,你告诉本王,本王亲自去请她!”

以往他不是没动过请林淡回去当私厨的念头,还让管家去游说,却连林淡的面都没见着。他对厨艺好的人尤其尊重,不愿就不愿,你在哪里做菜,我就来哪里吃饭,这总行吧?却原来这也是不行的,人家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把人掳走!

诚亲王心里懊悔不迭,揪住裘小厨子非要逼问出那位大厨的下落。裘小厨子这才装作不甘不愿的模样,把林淡和严家的纠葛原原本本说了。

却没料诚亲王瞪圆眼睛,张大嘴巴,表情如丧考妣,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不堪重负的颤音:“你是说,在你这里做菜的大厨,就是南城那家家乡菜馆的林掌柜?她们,她们是同一个人?”

裘小厨子觉得诚亲王的反应有些怪异,却还是点点头。

“她们既是同一个人,你这里的厨子走了,家乡菜馆也就开不下去了?”诚亲王逐渐露出痛苦的表情。说来也巧,似诚亲王这等勋贵,一般不会去南城闲逛,可他家的仆役却常常去南城的码头拿货,嘴馋之下总会带一些林淡做的卤味回去,偶有一次与诚亲王在门口遇见,那霸道至极的香气当场就把诚亲王俘获了,尝过味道之后更是如痴如狂,每晚都会让仆役去买一点回来当宵夜。吃不到宵夜他就睡不着觉,像上瘾了一般。

听说桥园饭庄的大厨不来了,他原本还想着好歹还有南城的卤味可以吃,那位林掌柜的手艺也很厉害,不比这位大厨差。可结果呢?她们两个竟然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唯二能满足诚亲王刁钻胃口的厨子都已经离开了,今后再也吃不到了!

身为一个没有美食就宁愿饿死的老饕,诚亲王心里的电闪雷鸣、惊涛骇浪可想而知。

他咬牙切齿地道:“严御厨好大的威风,本王头一次听说进献给皇上的菜,旁人就吃不得了。那本王岂不是天天都在大不敬,怎么不把本王拖出去诛九族呢?欺师灭祖?狗屁!当年那些纠纷,本王可是从头看到尾,严家人颠倒是非、扭曲作直,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话落气势汹汹地走了。

那神仙无骨鱼诚亲王还没吃腻呢,满心期待地等了一上午却等来这样一个坏消息,脾气自然很暴躁,再一想:往后都吃不到林掌柜的菜了,日子岂不难过?于是更加怒火中烧,扬声呵道:“走,随本王去严家菜馆看看。”

随行侍卫原本以为他是去严家菜馆吃饭的,却见他几步走到门前,看也不看蹲坐在台阶上的林老二,指着梁上的匾额说道:“把这副招牌给本王砸咯!”

几名侍卫怔愣一瞬便回过神来,拿着竹竿把招牌捅下来,用脚踩得粉碎。林老二心中莫名,却不敢上前拦阻,只能可怜巴巴地哭喊:“王爷,您作甚要砸我家的招牌?我们可没招惹过您啊!小的给您磕头赔罪了,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吧!”

前有威远侯,中有滇黔郡王,如今又来了一个诚亲王,爵位一个比一个高,来头一个比一个大,严家菜馆到底招谁惹谁了?林老二一时困惑,一时惶惶不安,整颗心像在油锅里炸一般。

“哼,林掌柜一日不回京城,本王就一日不让你们挂招牌,不服你们可以试试!”诚亲王指着地上七零八碎的牌匾,语气十分阴狠。他是先皇的亲兄弟,助对方夺位,也是今上的亲叔叔,助这位登基,手里头管着理藩院和宗室司,要权力有权力,要威望有威望,岂是一个小小御厨敢惹的?他亲自为林淡出头,就算皇帝来了,也不敢说让严家菜馆把招牌挂回去。这个亏,严家菜馆吃定了。

西城的百姓最是势力,眼见几位大人物接二连三来踩严家菜馆,还闹出假酒和毒汤的丑闻,心里已经完全否定了严家菜馆的口碑。他们站在街边看了一会儿热闹,然后陆陆续续散了,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也不知严守业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叫几位贵人亲自出手整治。这家店以后不能来了,来了就是得罪了这三家,不划算,不划算!”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林老二心中越发绝望。他打死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都是为林淡出头来了。她只回京两三月,怎么就能混成这样?

另一头,严守业被滇黔郡王的管家拽进衙门打官司。虽然死的只是一条狗,可这条狗是为小郡主死的,而小郡主再过两月就要入宫当娘娘,圣旨都已经下来了,官府自然不敢怠慢,拿住喊冤不迭的严守业就是一顿好打。

别看严守业平时很威风,但在滇黔郡王这些贵人面前却连个屁都不是,被打地哭爹喊娘、哀声求饶,差点死过去。最终他赔了郡王十万两银子,还被拉到府门前给小郡主磕头认错,这事才算了了。

当他半死不活地回到家,得知严家菜馆的招牌被诚亲王砸了,还放下话来——林淡一日不回,他们就一日不得营业,严守业终于支撑不住,狠狠吐了一口心头老血。

周氏昨天还耀武扬威地跑去家乡菜馆闹事,今天已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焦虑不堪地追问:“这可怎么办啊?惹了这么多事,咱家的菜馆还能不能开下去?”富贵荣华的日子过久了,她比任何人都害怕被打回原形。

“能开,怎么不能开?朗晴还在宫里当御厨,让她跟皇上求个情就成。皇上对她有点意思,只要她开口,别说当御厨,当娘娘都使得。”严守业咬牙切齿地道,“来人,去给朗晴递个口信,就说家里遭难了,让她回来一趟。”

仆役不敢耽误,立马就带上银票去宫门口递信。只可惜严家人还是低估了林淡的人脉,她与世无争,却并不代表那些关心她的人不会为她争取。

第31章 厨娘30

严朗晴最近有些心神不宁,而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林淡,这个早已经被她遗忘,却又忽然冒出来的人。她的四道招牌菜,严朗晴也曾叫人打包送进宫来品尝,滋味的确十分美妙。

她曾试着还原这些菜,却发现哪怕用同样的食材,同样的佐料,却完全做不出林淡的那个味道。她必定有其独特的手法,是旁人看不穿也摸不透的,不得她亲自指点,就算拿到菜方也是枉然。

这份出神入化的功底,唯有那些从业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老庖厨才能做到。而林淡才几岁?她比她小两岁,今年才二十有二,却已经超出旁人太多太多。严朗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是忐忑不安的,但身为御厨,她的自尊容不得她向一个寻常厨子认输。

这个比试,她定然是要去的,只不过得等宫里休沐了再说。然而不等休沐,她的麻烦就来了,只见几名侍卫提着大刀冲进御膳房,气势汹汹地问:“今天这道八珍豆腐是谁做的,赶紧站出来!”

“是我。”严朗晴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在宫里她有皇上处处维护,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除了你,还有谁动过那盘菜?”侍卫又问。

陆陆续续有几名宫女、太监站出来,全是严朗晴的心腹,其中还有那个经常帮她出宫寻访美食的年轻男子。

“捆起来送去慎刑司!”几名侍卫不由分说把人绑了,拖拖拽拽地带去审讯。

听说要被送去那宛如地狱的黑牢,严朗晴这才慌了,一边挣扎一边急问:“几位大人,我们犯了什么事?”

“犯没犯事你们自己不知道吗?”几名侍卫把他们的嘴巴堵上,粗鲁地拖走。

今日这事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只因皇帝在宫中宴请几位蒙古斯国来的王爷,并与他们商谈购买战马的事宜。其中一位王爷早就与御膳房的宫人打了招呼,说自己不能吃花生,否则会生病。那宫人答应地好好的,转头却送上一份八珍豆腐,里面掺了花生酱,那王爷一吃就犯病,浑身起了红疹子,痒得十分难受。于是宴席毁了,购买战马的事也黄了,一切得等到这位王爷病好再说。

皇帝为了给这位王爷一个交代,命侍卫彻查此事,一查就查到严朗晴头上。严朗晴是真不知道那位王爷的禁忌,也没人告诉过她,但她毕竟是掌厨,还亲自做了那道菜,即便皇帝再舍不得,也只能把人抓走审问,以免慢待国宾。

查清楚这里面没有掺杂别国间谍或阴谋诡计,只是一桩错漏,慎刑司就打算放人了。但管理慎刑司的恭亲王忽然到来,二话不说扔下两个竹签,把严朗晴和她的徒弟,也就是那个年轻太监,各打了五十大板。

严朗晴好歹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行刑者高举轻放,并不敢狠打。但她的徒弟却没有那样好的运气,审问结束之后已是衣衫破烂、鲜血淋漓,没个人样了。被人架出黑牢后,严朗晴的腿脚都是软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别人都说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因为有皇帝护着,她从来感觉不到,但今天,她总算是明白了,这漆黑的牢房的确是一张大口,只等着把人生吞活剥。

被压在满是血腥气的地板上审问时,她隐隐约约听见恭亲王说:“我皇兄交代了,要狠狠地打……惹了他的大宝贝……嗐,哪里是什么小妾,是一个厨子,手艺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