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朗晴不是蠢人,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之所以会被行刑,是因为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但这人是谁呢?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御膳房的那些厨子,因为只有把她拽下去,这掌厨的位置才能空出来。

她现在看谁都像坏人,回到御膳房后简直一刻都不敢多待,只想赶紧回家去。但上头真的传旨下来,捋了她宫中御厨的身份,遣送回去,她又呆住了,满心都是不甘与屈辱。

今天这些事,她真的一点也不知情,没有人来告诉她那位王爷吃不得花生。她是被陷害的,但她没有证据,于是百口莫辩,连身上的血衣都来不及换就被押上马车,送出宫去了。

时常代她出宫甄选美食的那个年轻太监伤得极重,被扔去了掖庭,能不能活还得两说,就算活过来,日后也回不了御膳房,只能去冷宫伺候那些疯子娘娘,或去浣衣局清洗马桶,苦日子还在后头。

…………

儿子被官府打得满身是血,可把周氏吓坏了,一个劲地追问今后该怎么办。店面被砸、招牌被毁,贵人还放下话来不准开业,难道要他们去跪求林淡那小贱人?周氏怎么想都不甘心,但若是不求林淡回来,自己家也好不了,赔出去那十万两银子已是他们最大的资产,可说是伤筋动骨、元气大损,没有十年、八年缓不过来。

严守业咬牙道:“求什么求,她有靠山,咱家也有,咱家的靠山还是皇上。等朗晴回来,我让她去皇上那里求一求就什么事都没了。咱家朗晴日后可是要当娘娘的。”

“你先前不是说她要当侯夫人吗?”周氏总算放心一些。

“侯夫人算个屁,还是当娘娘好。这些年我压着朗晴不让她出嫁,你还嫌我耽误她前程,你现在瞅瞅,要不是我拘着她,她能有如今的造化?等朗晴回来,咱家这道坎就算是过去了,我还要让她在皇上跟前告御状,把威远侯这些人都整治一番,为我报仇!”严守业越说越激动,支起上半身喊道,“来人啊,去门口看看小姐回来没有!”

立刻便有一名丫鬟跑出去,少顷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嗓音都喊哑了:“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小姐被打得浑身是血地回来,还被捋夺了御厨的职务!”

送严朗晴回来的宫人得了恭亲王的吩咐,把她犯了大错被贬离皇宫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还是站在大门口说,一点也没给严家人留面子。来往的行人均是住在附近的邻居,没少被周氏和严守业欺压,面上不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该!自以为女儿当了御厨就了不起,不把别人当人看,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

严朗晴臊得没脸见人,用薄毯蒙住脑袋,这才让仆役抬自己下车,回到家,看见同样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顿时大惊。

严守业彻底慌了神,这才把欺压林淡母女,并火烧家乡菜馆的事情说出来,恨道:“我怎知道她刚回京两三月,便结交了那么多大人物,且个个都愿意为她出头。早知如此,我……”我就不去招惹她了!

但最后这句话,严守业终究不甘愿说出口。他思忖片刻,沉吟道:“皇上那里,咱家是靠不上了,朗晴,你去给汤鹏送一封信,让他帮帮你吧。你怕是不知道,上回汤鹏在家乡菜馆宴请几位蒙古斯国的王爷,被林淡狠狠下了面子,他对林淡厌烦着呢,我一说要烧店,请他帮忙打点一下南城的官府,他满口就答应下来。再者,他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我如此优容,你若是开口,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咱家不能不开店,否则吃什么、喝什么?但若是要把店重新开起来,总得有个靠山吧?汤鹏好歹是兵部侍郎,又是永定侯府的公子,看在他的面子上,诚亲王也不会再来砸招牌。”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严朗晴却只听见“蒙古斯国”四个字,心中一凛,立刻追问:“蒙古斯国的王爷在林淡那里吃过饭?她跟几位王爷有交情?”

“她怎么可能跟几位王爷有交情,是汤世子带那些人去的。前些年,汤世子曾与蒙古斯国合力抗击过匈奴,双方互为友军,交情很不错。”严守业打算捐一个官来当当,自然对朝廷大事很了解。

“是世子爷?原来是世子爷!”严朗晴彻底呆住了,眼睛一眨便掉下泪来。她原以为是御膳房的人联手陷害自己,却原来这里面还有汤世子的手笔。也是,除了世子爷,谁能请得动蒙古斯国的王爷,谁能把手伸进宫里去?

还有诚亲王、恭亲王,都是为林淡出头来了。她辛辛苦苦在宫中谋生,为家族做了那么多贡献,却全都毁在一朝一夕之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严朗晴悲从中来,怒吼道:“爹,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让你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别惹事,你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当年你们一闹,我被侯爷赶出侯府,又被世子爷记恨至今。眼下你们再一闹,我被皇上撵出皇宫、颜面尽失,你们这下满意了?你们到底还要拖累我多少次?”

看着半趴在椅子上哀哀哭泣的女儿,严守业又愧又悔,却毫无办法,只能嗫嚅道:“爹也没想到林淡会是一个扎手的刺猬,碰不得啊。要不,要不你还是去给汤鹏送个信吧,他一准儿会帮你。”

第32章 厨娘31

林淡只在京郊住了两晚就回来了。店面已经卖给秦二娘,她须得把自己的东西搬出去,给人家腾地方。

“这家店你能不卖吗,继续把家乡菜馆开下去行不行?”秦二娘觉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叉,买了人家的铺面却还一心想着还回去。再也吃不到林掌柜做的菜,她觉得这种日子没法过。

“不开了,京城里的事情快了了,我也该去别的地方转转。”林淡已经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说话间,外面不时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还有人扬声喊道:“林掌柜回来没有?什么时候开门做生意?林掌柜,林掌柜……”接连喊了许久却没能得到回应,外面的人这才唉声叹气地走了。

这种情况在林淡离开的几天里时有发生,几乎每隔一小会儿,就会有食客来这边敲敲门,问一问。家乡菜馆关张了,南城人想吃到正宗的家乡菜,便只能在梦里。这年头,能离开家乡远赴京城赚钱的大多是身强体壮的男子。他们压根不会做菜,就算会做,也做不出林淡这种味道,故而只能啃窝窝头。

有好日子可过,谁想过苦日子?有好吃又便宜的东西,谁想吃窝窝头?林掌柜不在,这日子难熬啊!

林淡对门外的响动恍若未觉,只管收拾东西,秦二娘却啐了一口,蔑笑道:“就不开门,急死他们!平时吃了店里那么多好东西,等人家闹事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去帮忙,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

林淡笑了笑,没说话。畜生谈不上,只是世态炎凉而已。但她还是得感谢秦二娘,那天要不是她带着楼里的姑娘把周氏打跑,周氏说不定还会闹很久。别人愿意帮你,那是情分;不愿意帮你,那也是本分,怨不得任何人。

所以她才会以十两银子的低价把店面兑给秦二娘,还送了她一张酿酒的方子和几道下酒菜的菜谱。妓馆不是吃饭的地方,但酒水和下酒菜却少不了,这些足够还人情了。

二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话,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隐约还有求饶声和磕头声,沸沸扬扬,吵得人心烦意燥。

“谁在门口打架?我去看看,你在里面躲着。”秦二娘扔下扫帚往外走。

林淡怎么可能让她犯险,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扯,提着菜刀出去了。她扣住门板往外看,却见汤九身姿笔挺地站在台阶前,几名侍卫正把几个小混混踩在脚下,用刀背将他们的手骨一一打断。

惨叫声和求饶声就是这几个小混混发出来的,旁边还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正是汤鹏。他背上缚着几根荆条,愤怒地叫嚷道:“九哥,为了一个外人,你如此下我脸面,我回去之后定要修书一封告诉大伯!”

“你以权谋私、欺压百姓,你还有理了?”汤九语气淡漠。

“你眼下的所作所为就不算以权谋私吗?”汤鹏还在挣扎,却被赵六用力摁住肩膀,压跪在地上。

汤九理也不理他,听见响动回头去看,眼睛立刻亮了:“林淡,你回来了。”

“你们这是?”林淡本想指一指汤鹏和几个小混混,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竟然握着一把菜刀,忙又放下。

汤九面带羞愧地拱手:“官府那里得了汤鹏的口信,所以才不管纵火一案,如今我带着他负荆请罪来了。这几个地痞无赖便是纵火的凶手。”他显然已得了消息,知道林淡在店里,所以才不怕白来一趟。

林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瞥一眼还在叫嚣怒骂的汤鹏,感激道:“多谢世子为我出头,这份歉意我收下了。”话落便要关门。

汤九连忙把手挡在门缝里,嗓音暗含哀求,“那么你能留下吗?”十年前他没能留住林淡,十年后他希望这个结局能改变。谁也不知道,林淡倔强的背影曾多少次在他的梦里出现,她总是越走越远,然后渐渐消失在浓雾里,令他心有余悸又满心愧疚地醒过来。

若不是他偏听偏信,逼迫林淡与严朗晴比试,林叔不会死后还蒙受那样的冤屈。他几乎是吃着林叔做的菜长大的,理当了解林叔是怎样的人。可他那时竟像被人下了蛊一般,严朗晴说什么他都信,最后反倒害得林叔身败名裂,林淡和齐氏远走他乡、漂泊多年。

他此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唯独对不起死去的林叔、林淡,还有齐氏。见林淡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重新把林家的门庭撑起来,他比任何人都高兴。他知道林淡有多大本事,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绝对能超越林叔的成就。

然而有些人偏偏不想让她好过,下作的手段一个接一个地使出来,竟逼得她再一次远走。现如今,汤九对严家人的厌恶已深入骨髓,否则也不会动用手段捋了严朗晴的御厨之位。

他加重语气,重复道:“这一次你能留下吗?我保证今后无人敢来欺辱你。”

林淡浅浅笑了,却依然坚定地摇头。

汤九眼里的期待瞬间熄灭,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名男子穿过人群挤到近前,战战兢兢地道:“我是严家的小厮,我来给我家小姐送信。”

“给我吧。”林淡伸手接信,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汤九瞟了信纸一眼,却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六月六,香园会。香园乃皇庄,寻常人莫说进去,连靠近都不能。那是皇帝最爱去的园林之一,常年有侍卫看守,凭严朗晴的身份,怎么可能动用得了?莫非这里面还有皇上的首肯?

思及此,汤九忽然想起姐姐给自己送来的口信,说皇上最近几年对严朗晴颇为优容,似有纳入后宫之意,让他想想办法。也因为这个,才有了贵妃娘娘意欲赐婚严朗晴,让她嫁入侯府的传言。

如果皇帝真的在背后给严朗晴撑腰,这场比试恐怕不会那么公正。于是他低声道:“香园乃皇家园林,如无谕旨谁也不能动用。上一次在香园宴客的人是大长公主殿下。”

林淡微微蹙眉,片刻后颔首道:“我明白了,谢世子提点。”语气不紧不慢,轻松得很。

汤九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继续道:“我可以想办法取消这次比试。”不公正的比试何必参加,先让严朗晴失了圣宠,届时再比不迟。这世上少有公道,但他想给林淡一个公道,一个迟来了十年的公道。

“不用了,我自有办法应对。”林淡笑着摇头。她等了十年,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你再好好想想。严朗晴有皇上护着,请来的裁判定然不敢让她输。”汤九劝不住她,只能挑明。

林淡摆摆手,还是那句话:“我自有办法,世子不用担心。”

汤九咬牙看她,心里既无奈又动容。林淡还是那么倔,然而正是因为这份倔,才成就了现在的她。

“罢了,我来替你想办法!”话落他拎着汤鹏大步走了。

秦二娘踮起脚尖看了看信纸,叹息道:“香园啊,那可是皇帝最爱去的地方,一般人不让进。林掌柜,您别跟汤世子犟,偶尔妥协退让一下,并不代表你就输了。您是什么水平,咱们自己人知道就行,何必拿鸡蛋去碰石头?”

林淡摇摇头,目光坚定。

…………

六月六很快就到,林淡应邀前来,先经过重重关卡,又经过重重检查,这才准许进入香园,园内五步一岗,十步一亭,来来往往全是巡逻的侍卫和面容整肃的宫人,一派皇家气象。

若是换个普通人进来,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比试?毫无疑问,两人还没碰头,严朗晴就先给林淡来了一个下马威。林淡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她能猜到自己的境遇定然十分奇妙,甚至是波澜壮阔。因为她见到这种场面一点惶恐的感觉都没有,内心犹如一潭死水,半点涟漪也不泛。

她神态自若地走进内院,入了正厅,看见坐在主位的一名俊美男子,立刻跪下磕头。男子脚踩明黄皂靴,定是皇上无疑。

“起来吧,听说你要与朗晴比试厨艺,朕便出宫为她做个见证。”皇帝状似大度地笑道:“此次比试,你们只管各展所长,无需顾虑,要什么食材便吩咐下去,宫人会为你们准备妥当。”

严朗晴垂头掩嘴,状似羞涩。皇帝看她一眼,笑得越发温柔。他表面公正,实则几句话就点明了自己与严朗晴的亲密关系,谁还敢忤逆他的心思?

前来当裁判的几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思量。这些人既有已经出宫荣养的老御厨,也有远近闻名的老饕,还有一些大饭馆的主厨,对厨艺之道颇为精通。

林淡大略扫过去,心中不免恍然。这些人十之八九都参与了曾经那场比试,仿佛时光倒回,往日重现。另有汤世子、诚亲王、恭亲王、威远侯、滇黔郡王等老熟人坐在一旁观看。被打了板子、本该躺在床上修养的严守业也来了,正用怨毒而又得意的目光看着她。

林淡屈膝行礼,张口就问:“皇上,您能保证这场比试的公正性吗?”皇帝自诩明君,登基之初广开言路、招揽贤才,在朝堂上也对敢于直谏、死谏的言官格外优容。林淡直接把话挑明,他不想点头也得点头。

第33章 厨娘32

林淡的大胆直言让皇帝感到十分意外。他原本看不上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妇人,但现在,目中却露出一抹兴味,“朕自然能保证这场比试的公正性。朕只旁观,不予置评,你们厨艺谁高谁低,由这些老饕与老庖厨说了算。”

林淡面向几位裁判,一一弯腰鞠躬,又道:“话虽这么说,但这场比试对民女而言依旧不公平。严御厨颇受陛下重用,如今您还把香园借给她比试,又亲自前来观战,您的行为已经表明了您的态度——您是倾向于她的。而您是天下之主,您的子民又哪里敢违逆您的意思。今日,我甫一踏进香园,实则已经输了,这个道理我明白,皇上英明神武,应该也明白。”

众人越听越惊骇,万没料到林淡会如此直言不讳。

皇帝却哈哈大笑起来,眼中兴味更浓:“既如此,你待如何?这场比试你还想继续吗?”

严朗晴露出复杂的表情。若是可以,她自然想堂堂正正与林淡再比一场,但皇上对她如此维护,她也不能不领情。严守业却觉得这场比试完全不用继续了,林淡今天就是来自取其辱的。等女儿当了娘娘,他一定要整死林淡!

却没料林淡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要比,但为了公平起见,规矩得由我来定,请问陛下可以吗?想当年我与严御厨第一次比试的时候,因为我是侯府大厨,父亲又颇受永定侯爱重,为了公平起见,赛程也都是由严御厨来定,比什么、怎么比、谁来当裁判,均由她说了算。如今我俩的境遇倒转过来,我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这并不过分吧?”

皇帝看了严朗晴一眼,颔首道:“的确不过分。你说吧,你想怎么比?”

虽然林淡看似掌握了主导权,实则皇权的威慑力依然存在,哪怕她做出最美味的菜,只要裁判一句话,便能把她打落深渊。所谓的公平,在强权面前从来就不存在。林淡很大胆,却也算不上多么聪慧。思及此,皇帝暗自摇头,心中索然。

林淡不疾不徐道:“这次比试,我们用同样的食材做同样的菜,不多,一道即可。”

严朗晴追问:“你想做什么菜?”

“端午将至,我们就包粽子吧?”林淡偏头看她,微微一笑。

严朗晴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徐徐点头。通过那四道招牌菜,她对林淡的水平略有了解,原以为她会比试极难烹饪的菜,却没料她竟会提出包粽子。然而严朗晴心里一点也不怵,宫里的娘娘也爱吃粽子,她什么品类的粽子都包过,且颇受好评,自是不怕的。宫里的娘娘一个比一个嘴刁,能伺候得好她们,她自然伺候得好几位裁判。

“你我二人各包五十斤粽子,且只包肉粽,可否?”林淡继续道。

“包五十斤?”严朗晴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否?”林淡直勾勾地看着她。

“可。”

“甚好,那么便请陛下为我们提供一百斤糯米,五十斤五花肉,糯米和五花肉不用分开,用一个桶装,我们入了厨房自己来分配,如需额外的调味品,还可单独向宫人提出,互不干涉。如此可否?”林淡拱拱手,态度不卑不亢。

皇帝颔首道:“朕准了,且去筹备吧。”各包五十斤肉粽,给谁吃?林淡这是想撑死在座的人?

不仅皇帝感到奇怪,其余宾客也都面露不解。然而林淡与严朗晴已经先后去了厨房,来不及问个究竟。就算问了,她恐怕也不会给出解答,且等肉粽包完再看吧。原以为这是一场还未开始就已经得出胜负的比试,却没料会被林淡设置成一个悬念,这位林掌柜倒是挺有意思。

不管诸位勋贵如何揣测,进了厨房的林淡已经心如止水。一百斤糯米装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被宫人气喘吁吁地抬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桶,里面是五十斤五花肉。

林淡用手捻了捻糯米,满意颔首。

严朗晴温声道:“你的顾虑有些多余了,我不会卑劣到让他们为我准备好的食材,为你准备差的食材。糯米和猪肉都由你先挑,我用剩下的。”

林淡转头去看对方,嘴角含着一抹浅笑,“那便多谢严御厨了。”

严朗晴慢慢挽起袖子,“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不过在此之前,我得规定一下粽子的外形和大小,你没有意见吧?”林淡取出三片粽叶,卷成圆锥形,放上一些糯米,用绳子捆扎,示意道:“同样的外形,同样的大小,你能做出来吗?”

这个要求委实有些奇怪,但严朗晴也没多想,点头道:“可以。”她立刻包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三角粽,递给林淡检查。

林淡把两个粽子解开,糯米重新放回去,浅笑道:“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二人各自占据一个灶台忙碌起来。严朗晴先把糯米泡好,然后把五花肉切成薄片,用生抽、细盐、白糖、花生油等调味料腌制好,抬起头时却发现林淡在烧灶,糯米和五花肉都没动。

粽子都没包,这时候烧灶干什么?她心下奇怪,不免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林淡烧灶用的不是柴火,而是特意向宫人要来的芝麻杆,芝麻杆上还夹带着许多熟透的芝麻,被火苗舔舐的时候发出哔啵声,另有一股独特的焦香传出,极其浓郁。

严朗晴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心中更感好奇。

林淡却看也不看她,只管把烧成灰烬的芝麻杆拢在一处,用细细的绢布包好,放入凉白开中揉搓,直把清澈见底的水揉搓成浑浊的灰水,又反复用细绢布过滤几遍,确定没有残渣,这才把糯米泡进去。

雪白的糯米入水之后染上一层肮脏的颜色,严朗晴的脑海瞬间蹦出四个大字——暴殄天物!这些粽子包出来是要给几位裁判吃的,如此处理,难道不嫌脏吗?她心中满是不解,却又不好过问,也不想过问。这场比试关系到她的声誉,她自然不会拦着林淡作死。

林淡泡好糯米便开始处理五花肉。她选用的调料与严朗晴差不多,只在分量上略有区别,待一切准备就绪后便开始包粽子。看得出来,她包粽子的手法十分老道,手腕一翻,粽叶就卷好了,下面垫一些糯米,中间塞一块肉,上面再垫一些糯米,轻轻用手压实,然后把粽叶合拢,用绳子捆扎好,最后在绳子末端打上一个小小的结。

严朗晴也开始包粽子,大小和形状与林淡的一模一样,包好一个就扔进旁边的盆里,等着煮熟。

两人从早上包到下午,总算各自包出五十斤粽子,放在两个大小和形状均一样的桶里,这会儿已经煮熟了,正汩汩冒着热气。在众人评判之前,林淡清点好粽子的数量,然后走到严朗晴的木桶边,徐徐道:“你我二人交换一下站位。”

严朗晴虽满心疑惑,却也觉得没有什么,于是走到她的木桶边站定。哪怕交换了位置,她也认得自己的木桶,难道还能被林淡贪了去?

林淡这才请来各位宾客,拱手道:“可否请各位大人带着两个侍卫走进厨房,把左右摆放的两个桶交换一下位置,交换多少次且随你们意,不交换当然也可以。一位大人交换完,另一位大人进去继续交换,换完五轮就可以了,出来之后谁也不允许说出自己交换了多少次。”

“你到底想干什么?”皇帝有些看不清林淡的路数。按理来说,粽子既已经包好,便该剥开几个请裁判品尝,然后分出高低胜负。但现在,林淡似乎在玩一场游戏,又似乎在戏耍大家,她到底跟谁借来的胆子?

“陛下已经答应过,这场比试由草民说了算,这话还作数吗?”林淡不答反问。

皇帝拧了拧眉,摆手道,“出来五个人,进去把两个桶交换一下位置。”

汤九、滇黔郡王、诚亲王、恭亲王、威远侯五人立刻站出来。

严朗晴犹豫一瞬,终究没提出异议。这些人虽然都是林淡的忠实拥趸,但他们不是裁判,没有资格品评粽子,对这场比试完全没有妨碍。林淡是想混淆两桶粽子,让裁判分不出哪一种是谁做的吗?这个方法的确很聪明,但是她忘了,在座的几位老御厨均是从御膳房出去的,对严朗晴的手艺非常熟悉,其中几位还被皇上特意请来教导过她厨艺,算是她半个师傅。

他们不会分不出两种粽子是由谁做的,更何况林淡用那等肮脏的方法处理过糯米,包出来的粽子能吃?严朗晴对此十分怀疑,已然认定自己能赢。林淡十年前不如她,十年后也一样。

皇帝也猜到了林淡的用意,不禁摇了摇头。这位林掌柜爱耍小聪明,但总是耍不到点子上。

汤九几个交换完木桶,脸色沉郁地走出来。在他们看来,林淡所做的一切都是垂死挣扎。这场比试,在她接到挑战书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强权之下无公正,这一点她应该明白。

林淡的表情却十分轻松,拱手道:“赛程已经比完,接下来我要规定赛制了。在座的各位心中均有倾向,难免有失公允,在我看来都不是好裁判的人选。我想把这两桶粽子抬到城门口去,分别剥开切碎,让入城之人品尝,然后再根据各自的喜好,让他们挑上一个粽子带走。谁的粽子先被民众拿完,谁就赢,这样公平吗?你们放心,我在粽子上做了记号,分得清哪个桶是谁的,且我预先点算过,两桶粽子各有四百个,多出来的放在一边,以免结果不好判定。”

第34章 厨娘33

林淡这番话刚说完,在场众人便都傻了,连运筹帷幄的皇帝都露出惊异的表情。

按照林淡的说法,将粽子送去给民众品尝,让他们自己来选,最后选出的必然是他们喜欢的口味。他们并不知道这两桶粽子是谁做的,更不知道这关乎到一场比试的胜负,于是才能得出最公正的结果。

谁都无法反驳林淡的话,连皇帝也不能,因为他早就答应了要给林淡一个公平公正的比试,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由她做主。天子金口玉言,重若泰山,容不得反悔。

皇帝这才意识到林淡真正的用意。这场比试的决定权已经不在他手里,也不在裁判手里,而是在民众手里。为防他利用皇权进行干扰,她甚至规定了只给入城者,不给出城者。皇帝可以安排人出城去领粽子,却无法控制入城者,今天谁要来京城,什么时候来,唯有老天爷知道。

而那两桶粽子已经被打乱,就算皇帝神通广大,即刻发送消息让人改扮成百姓入城,也分不出哪桶粽子是严朗晴的,到头来还是得凭喜好。况且他也拉不下脸去打听两桶粽子属于谁。

这样公平吗?皇帝摇摇头,竟然朗笑起来,“公平,这样再公平不过!来人,把两桶粽子搬去西城门,由侍卫分发给入城者,每个入城者在品尝过后只准挑选一个,不准多拿。”如此,他们就只能拿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个。

皇帝原本是打算给严朗晴撑腰的,这毕竟是他看上的女人,又刚刚受了委屈,宠着点也无妨。但现在,他觉得林淡有趣极了,这场比试也有趣极了,那他何不公正一点,让它变得更有趣呢?接下来他什么都不会做,也不允许旁人破坏规则,且把结果交由百姓来评定吧。

看见皇帝兴致盎然的表情,汤九终于松了一口气,再去看神态轻松的林淡,目光变得十分灼热,然后微微笑了。他又一次白操心了,林淡总是能从容面对任何绝境,然后凭借自己的坚持与聪慧走出一条生路。

威远侯慵懒随意的表情终于褪去,眼下正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林淡。诚亲王和恭亲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低低发笑,心情看上去很好。滇黔郡王只管摩挲手里的茶杯,偶尔抬眸审视林淡,目光深邃。

表情最僵硬的非严朗晴莫属。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淡竟会提出这种评判方法,然而细细一琢磨,她又不得不佩服林淡的聪慧。皇帝格外喜欢思维敏捷的女子,更喜欢有趣的事,他现在恐怕很欣赏林淡,也再不会偏袒哪一方。

严朗晴有些忐忑,却也不是很慌乱,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手艺。

一行人来到西城门,挑了城门上的一座高台往下看。两桶粽子被侍卫并排摆放在一起,分别剥开一个掰碎,让入城者品尝。端午将至,很多富人会给穷人发放粽子,全当积德行善,所以路人并不觉得奇怪,又由于有侍卫看守,他们也不敢哄抢,说只准入城者拿,便只有入城者去拿,说只准拿一个,谁也不敢多要。

两边的样品都小尝一口,入城者很快就拿上自己心仪的粽子走了。皇帝站在高台上往下看,百无聊赖的心情早已被兴奋和期待取代。他喜欢这种比赛方式,不可控,所以才会更加有趣。

处理糯米和五花肉很需要时间,两人包好粽子已经到了下午,离城门关闭只剩小半个时辰,路上还耽误了一会儿,所以两桶粽子都没能发完。但是这并不妨碍判断,谁剩下的粽子少谁就赢,这是毫无疑问的。

众人移步到附近的一座酒楼,包了一个最豪华的雅间,皇帝甫一进门便兴匆匆地喊道:“来人,把桶里的粽子点算一下。”

立刻有两名侍卫走上前,分别清点两个桶里的粽子,得出结果后写在纸上,又请另两名侍卫接着清点,如是三次,均得出一样的数目,这才作罢。其中一位侍卫走上前,拱手道:“启禀陛下,左边桶里还剩二百八十八个粽子,右边桶里还剩六十三个粽子,右边胜。”

二者的差距真有些大啊!皇帝看向林淡,挑眉道:“你可认得出哪个桶是你的?”

林淡走到右边,笃定道:“自然认得。”

严朗晴却游移不定地看着两个桶,面容有些发白。

“你怎么知道这个桶是你的?”皇帝目中含笑地看着林淡。

“包粽子时我在每根绳子的末端都打了一个结,不信你们可以自行查看。”林淡取出一个粽子,把绳索展示给众人,尾端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结,不拿在手里细看当真无法发现。

为表公正,几名侍卫立刻把所有粽子都拿出来一一检查,颔首道:“启禀陛下,右边的粽子都打了绳结,左边的没有。”

林淡这才道:“即便不看绳结,把粽叶打开也就是了。严御厨,你不会分辨不出你自己的手艺吧?”话落拿起两个粽子,不紧不慢地拆开。

若是不打开粽叶,两个粽子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仿佛是同一个人做的。但是,当粽叶彻底拆开后,内里的差别却非常大。先前众人站在高台上远眺城门,自然无法看清具体是什么情形,可现在,两个粽子就躺在玉白的碗碟里,被他们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