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右边这个粽子通体金黄,表面清亮,看上去十分精致小巧,而左边的粽子两端是微微发黄的白色,中段是酱色,仿佛在大染缸里浸过一般,显得十分驳杂。菜肴是好是坏,得从色、香、味三个方面去判断,看清两个粽子的区别,所有人不得不承认,从品相上判断,林淡已拔得头筹。

严朗晴包过的所有肉粽都是这等驳杂色泽,因为糯米是白的,腌制过的五花肉是酱的,二者合为一体蒸熟,自然会互相染色,变得不大好看。但她万没料到,林淡用灰水泡出来的糯米竟然会变成灿烂的金色,看上去十分鲜嫩可爱。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她大惊之下控诉道:“这不对!林淡的糯米在灰水里浸泡过,是脏的,卖相怎么可能比我的好看?”

不等众人露出讶异的表情,林淡已徐徐开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道,木柴燃烧后形成的灰烬比泉水还干净,由于火焰的淬炼,里面的脏污都已经被焚烧掉。灰水中还含有一种神奇的介质,可以用来洁净双手,也可用来发制干货。把坚硬的干货泡入灰水中,软化的速度是清水的数倍。我包的这种粽子便是用这种灰水浸泡的,名为灰水粽,是百越地区的特产。被灰水浸泡过后的糯米非但不脏,还会染上一层金黄色,香味浓郁而又独特,口感软糯爽滑,比普通白粽更美味。”

她伸手示意:“品相比完,大家可以评判一下二者的香和味。”

皇帝把盘子端起来,仔细嗅闻两个粽子,眉梢不由挑高,然后把盘子递给身旁的老御厨,老御厨闻过之后眼睛一亮,又递给下一位裁判。众人轮着闻了一圈,最后交给严朗晴。

严朗晴本还不信邪,闻过之后却已面如死灰。这颗灰水粽果然像林淡说的那样,透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另有一股清新的涩味和隐隐的酱香夹杂其间,十分独特。而她的白粽就只是米香和肉香,虽然也好闻,层次却不丰富,与林淡的粽子一比就显得普通起来。

“大家尝尝味道吧。”林淡神态自若地拿起筷子,把两个粽子划开。

众人分别品尝两种粽子,脸上的惊叹更浓。无他,这灰水粽不仅色泽鲜亮,香味独特,连口感亦十分软糯爽滑,虽已经放凉,滋味却不失分毫,咬进嘴里略略弹牙,先是尝到一点糯米的甜,到后面却又涌上一股涩,最后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酱香和肉味,丰富的汁水充盈口腔,叫人回味无穷。

尝过林淡的粽子再去尝严朗晴的粽子,口感和滋味立刻降低了好几个层次。这白糯米粽已经放凉了,没有刚出锅时的软糯,咬进嘴里略有些发黏,不好咀嚼,芯子却是硬的,很难下咽,连那肉馅都已经结块,显得干巴巴的。

看见众人微蹙的眉头,林淡徐徐道:“灰水粽冷透之后吃,口感反而更好一些,软糯中透着一点弹性,十分容易入口。莫说包了肉馅,即便什么馅都不包,只是沾糖吃,滋味也十分美妙。普通的白糯米粽冷透之后却会发干发硬,不好入口,得热一遍再吃,这就是二者的差别。为防你们说我胜之不武,便重新挑两个粽子加热了吃吧。”

严朗晴握筷子的手微微发抖,却什么也没说,而是面带希冀地看向皇帝。

皇帝朗笑摆手:“来人,去热粽子!”

立刻便有两名宫人拿上粽子去厨房,少顷捧着一个食盒回转。加热过后的白粽果然十分软糯,口感比刚才好很多,但林淡的灰水粽却金灿灿的,有细腻而又丰富的油脂从糯米的缝隙中流淌出来,给它染上一层清润的亮泽,卖相不知道胜过严朗晴的白粽多少倍。

皇帝一眼就看中了灰水粽,立刻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然后满足喟叹。灰水浸泡过后的糯米更甜、更软、更爽滑,被肉馅分泌的汁水完全浸透,每一口都是浓郁鲜美的肉香,叫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尝过林淡秘制的灰水粽再去尝严朗晴的白粽,皇帝脑海中只浮现四个字——平淡无奇。

两种粽子拆开后,灰水粽又好看又好吃,白粽却驳杂发硬,难以入口,难怪林淡的桶都快被拿空了,严朗晴的桶还是半满。这一次,她输得真心不冤。

第35章 厨娘34

皇帝对严朗晴抱有别样的感情,看她的时候自然比看旁人顺眼。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严朗晴包的粽子就比林淡包的更好吃。比赛结果早已经出来了,他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还是忠于自己的胃吧。

思及此,他放下筷子徐徐道:“林淡,你赢了。”

话音刚落,包间里就传来一声脆响,原是严朗晴的筷子丢了。大家全都朝她看去,却见她眼眶泛红,面色苍白,手脚微微发抖,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她的父亲严守业正直勾勾地盯着林淡,满脸都是不甘和怨愤。

林淡躬身行礼,面上丝毫没有得色:“那便请严御厨履行赌约,将金刀和菜谱归还吧。”

严朗晴艰难地张开嘴,似乎想说话,严守业已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不行,那是我爹的东西,是我严家的,凭什么给你?”

“祖师爷临终之前传给了我爹,那就是我爹的东西。当年你们想从我手里要回去,凭的是你们自己的手艺,如今我把它要回来,凭的也是我自己的手艺,有何不对?”

严守业还想争辩,皇帝已蹙起眉头,面露不悦。严朗晴立刻摁住父亲肩膀,哑声道:“东西我都带来了,这就给你。”她带来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大度,却没料竟会真的输给林淡。但百姓已经判她输,皇上也亲口承认了,她就算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林淡把金刀放在一边,翻开严家菜谱看了看,眉梢不禁挑高。这菜谱被严朗晴拆分成两个部分,林宝田的下半部还给了林淡,上半部理当只剩六十页,但现在,这本菜谱却比未拆分之前还要厚,可见严朗晴这些年很是发愤图强,研制了不少新菜色,为严家菜谱增添了新的光辉。

然而林淡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到最后已冷笑起来。她撕掉其中一页,递给前来观战的一名主厨,言道:“这红烧鹿筋,我记得是刘师傅研制的,如今物归原主;这清炖元鱼是方大厨的,还给您……”她陆陆续续撕下许多菜谱,一一还给研发者。

这些人看一看严朗晴,又看一看皇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皇帝面露疑惑,不知道林淡闹得又是哪一出,诚亲王却冷笑道:“皇上怕是有所不知,你这御厨霸道得很,自己做不出好菜取悦您,便去民间强抢别人的菜,还不许别人再售卖,说是给您吃了,旁人便再不能吃,是大不敬之罪。若真是这样,皇上您列一张吃食单子出来,让臣等规避,免得臣等犯下大错!”

恭亲王故作惊惶地摊手:“若真是这样,臣等岂不要饿死?皇上吃肉,咱们就不能吃,皇上喝水,咱们也不能喝了吗?”

诚亲王连忙安慰:“放心,饿不死,你可以去严家菜馆吃饭。皇上吃过的菜,别处不准售卖,他家菜馆却照做不误。旁人敬畏皇权,他家却是不怕的,他家有严御厨撑腰呢!”

两人一唱一和,把严家背地里打击同行的手段全数揭露,还给他们扣上一顶僭越皇权的帽子,吓得严守业抖如筛糠、面无人色。严朗晴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凄厉喊道:“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完了立刻跪下,向皇帝请罪:“皇上,草民从未说过那种话,草民也是被蒙蔽的,求您恕罪!”

皇帝垂眸审视她,总是泛着柔光的眸子此刻已冰冷无比。严朗晴抬头与他对视,心脏不禁狠狠一跳。她久居宫中,不常回家,万没料到家人会作威作福到那等地步。她只是想多学几道菜而已,也是真心提携民间厨子,却反而害了他们。难怪今日请来的几位大厨看见她时表情都很僵硬,仿佛敢怒不敢言,又颇为鄙夷。

但旁人如何看她,她已经管不着了,她只担心皇上会对自己不满。汤世子早在十年前就厌了她,如今她输了金刀、输了菜谱、输了声誉、输了人心,再不能输了皇上的宠爱。若是没有皇上,今天过后,她严朗晴什么都不是。

严守业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只管跟在女儿身后磕头。当初耀武扬威、打压同行的时候,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林淡把严家人抢来的菜方全都拆卸出去,放置在一旁准备物归原主。

皇帝看她一眼,这才拧着眉头说道:“起来吧,反正你们家的菜馆已经关张了,以前那些事就算了。这些菜谱都属于谁,自己拿走吧,日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朕是皇上,亦是万民之主,朕能吃的东西,天下人都能吃。”

轻飘飘一句话,竟就放过了严家父女。诚亲王和恭亲王面露不满,却也不再多说。

林淡还在拆卸菜谱,拆到其中一张,平静的表情终于泛起涟漪:“若是我没记错,这道万福肉是严御厨的成名菜吧?因为吃了这道菜,皇上才会看中你的厨艺,将你召入宫中。”

严朗晴刚松懈下来的表情又开始紧绷。

林淡瞥她一眼,语带微嘲:“可谁又知道,正宗的万福肉并不是这样做的,甚至不是用肉做的。严御厨,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这辈子都不会做我爹的菜,却又为何拿我爹的心血去博取你自己的前程。你这个人当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严朗晴嘴唇一直在发抖,似乎想反驳,却紧张地说不出话。严守业却理直气壮地吼道:“林淡,你不要胡说八道!这道菜明明是我家朗晴自己研制的,我亲眼看着呢!”

林淡合上菜谱,徐徐道:“是吗?是你自己研制的,还是听我爹的徒弟跟你说的?若是我没记错,我爹的两个徒弟如今都在严家菜馆当大厨。”

“你,你空口无凭,血口喷人!”严守业气得几欲吐血,当事人严朗晴却惨白着一张脸,始终沉默不语。

林淡打开房门,言道:“是不是空口无凭,且等我把真正的万福肉做出来再说。”话落径直去了厨房。

皇帝深深看了严朗晴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上,其余几人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跑去凑热闹。今日这场比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实在是太跌宕起伏、精彩纷呈了!谁能想到必输无疑的林掌柜会在皇权的威压下取得胜利?谁又能想到看似温柔善良的严御厨,内里竟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

林淡是皇帝带来的贵客,她要借厨房,店家哪里敢忤逆,立马把最宽敞的灶台空出来,还为她准备好了食材。她拿起一块豆腐,切成两寸大小的方块,又在其中一面刻了漂亮的万字刀,放入骨肉香浓的奶汤里炖煮,约莫两刻钟后拿出来,用一个炒锅盛一点卤汁,不断加上佐料,使卤汁收浓,变成浅浅一层酱汁,完了把豆腐块放入酱汁中继续熬煮,却只没入一层皮。

诚亲王提醒道:“你这酱汁放少了,豆腐块没能完全浸入酱汁里,不够入味。”

林淡浅笑道:“王爷有所不知,民女要的就是这个味。”两刻钟后,她把豆腐块一一夹出来,放在碗碟里码放整齐。众人定睛一看,却见豆腐块已经变成一分酱色,九分奶白色,造型十分古怪。

林淡又把豆腐块放入热好的油锅里炸,带酱色的那一面炸得焦香四溢,起了一层酥皮,另一面却丝毫不碰油星,依然白嫩白嫩的。这道工序做完,林淡便把豆腐块再入骨汤里炖煮,又入红汤里闷,最后入蒸笼蒸,完了用剁碎的鱼肉、鸡肉、猪肉炒制成粘稠的酱汁,倾倒在蒸熟的豆腐块上,洒一点姜末和香葱提味。

经过肉汤和卤汤反复熬煮的豆腐块早已吸饱各种汤水的精华,变得鲜香无比,由于表层沁了酱色,还炸过一遍,看上去竟与猪皮一模一样,若是不亲眼得见,众人还以为这是一碗红烧肉,而非豆腐。

皇帝率先夹了一块品尝,眼睛立刻亮起来。无他,这豆腐不仅看着像红烧肉,吃起来也像,却没有肉的油腻,反倒满是肉的浓郁、软糯与醇厚。

林淡徐徐解说:“我娘爱吃肉,却怕胖,我爹就想着给她研制一道怎么吃也吃不胖的菜,于是这道万福肉就应运而生。它既吸取了肉菜之所长,又摒弃了肉菜之所短,不肥不腻,软糯香醇,入口即化。这道菜,我爹跟我说过,也跟他的两个徒弟说过,却未曾记入严家菜谱,且那时也不敢叫万福肉,而是叫万字肉,盖因万字刀线条繁复,唯有刻了万字,豆腐才能入味。严御厨,你恐怕是从我爹的两个徒弟那里得来菜谱,却始终无法把豆腐做出肉味,这才直接选用猪肉来做菜吧?这道再寻常不过的素菜荤做,到了你的嘴里,竟就成了专门为皇上祝寿才研制出来的万福肉。严御厨,你揣摩上意的心思真是格外奇巧,若能全都用在厨艺上,又何至于今天输给我?”

没有十足的经验和刻苦的钻研,哪怕得到一张菜谱,寻常人也很难把菜还原,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处理食材,怎么掌控火候,怎么调配佐料的分量,食材没处理好,火候差一点点,调料少了一些,这道菜就完全变味了。

严朗晴的确像林淡说的那样,拿到菜方也无法把豆腐做出肉味,于是只能拿肉直接做。她不是不想研制自己的菜,但她当年被侯爷赶出去,正是最彷徨的时候。她太想闯出一片天地,太想在京城立足,太想证明自己,于是一不小心走了岔路。

看见皇帝略带审视和质疑的目光,她勉强挺直的腰背终于慢慢塌陷下去。这一次她输了,输得彻头彻尾、身败名裂!

第36章 厨娘35

严朗晴正是因为研制出了“万福肉”这道菜,才会在万寿宴上脱颖而出,被皇帝召入宫中做御厨,却原来这道所谓的成名菜,竟是她偷窃了别人的心血。虽说林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能用几块豆腐完全还原万福肉的色香味,且还比严朗晴做的更胜一筹,就足以证明她话里的真实性。

更何况她爹的两个徒弟都在严家菜馆当大厨,每月拿着不菲的银钱,只要把他们找来拷问一二,不难得出真相。

然而皇帝并不在意这些。他是天下之主,他想护着谁,旁人便轻易碰不得,于是问也不问严朗晴的欺君之罪便把人带走了,这场比试也草草收场。所幸林淡并不计较这些,把金刀和菜谱用红绸裹好,不紧不慢地出了香园。

汤九跟在她身后低语:“难怪你让我不用多管,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不等林淡回答,威远侯已大步走过来,嬉笑道:“林掌柜,我今年三十九,曾有一发妻,已经病故,家中无儿无女无姬妾,本人有权有势有能力,你若是不嫌弃,便与我结一个百年之约如何?”

林淡错愕地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

汤九眉头狠狠一皱,叱道:“侯爷,您切莫胡乱开这种玩笑,当心污了林掌柜清誉!”

“本侯什么时候开玩笑了?本侯是认真的。若是能娶到林掌柜这等聪慧过人,贤良淑德的女子,也不知是本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汤世子,你如此着急,该不会也对林掌柜抱有非分之想吧?”

“你胡说什么!”汤九急忙转身去看林淡,却见对方已经被诚亲王和恭亲王拉到一旁说话,然后登上马车毫不留恋地走了。对普通人而言,嫁入高门似乎是求也求不来的运道,对她来说却仿佛是一桩麻烦。

除了钻研厨艺,她对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多大兴趣,这种无欲无求却又格外认真的矛盾姿态,深深吸引着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汤九直勾勾地看着远去的马车,表情极为挫败。威远侯转动手上的扳指,眼底全是势在必得。

与此同时,严朗晴正胆战心惊地跪坐在皇帝身边,对方慢条斯理地拆开一个灰水粽,津津有味地吃着,表情十分享受。

“没想到泡了灰水的粽子会这般美味,回去之后朕让御膳房的人好好琢磨琢磨,原样做出来。”严朗晴就在身边,他却绝口不提让她去还原灰水粽,可见方才那场比试,还有之后的种种纠纷,已经极大降低了他对严朗晴的观感。

严朗晴当下便惨白了一张脸。

马车经过青云巷的时候,皇帝徐徐道:“停车,派几个人把严家菜馆封了。”

严朗晴猛然抬头,目露惊骇。

皇帝这才睨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怎么,你们假传圣旨,欺行霸市,不会以为朕就这样轻轻松松放过吧?”说话间,后面那辆马车里传来严守业气急败坏的喊叫,连声质问侍卫凭什么要封自己的店。侍卫指指前面的马车,说是皇上的意思,他的舌头便似被猫叼走了一般,瞬间哑了。

皇帝冷哼一声,吓得严朗晴浑身发颤,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失了圣心,却没料皇帝竟执起她的手,放缓语气说道:“你在宫中待了七八年,山珍海味随你做,各地名厨随你差遣,你想学什么技艺,朕便让他们倾囊相授。按理来说,你的造诣定然不会比乡野出身的林淡差。可你看看,你今天还是输给了她,连你那些招牌菜,也都是偷盗或抄袭旁人而来,丝毫没有你自己的特色,可见在厨艺一道上,你终究欠缺一点天分。”

严朗晴被皇帝说得抬不起头来,惨白的脸一点一点涨红,满心都是难堪与羞耻。

皇帝话锋一转,又道:“既然没有做厨子的天分,你便入宫做朕的女人吧,朕不会亏待你。”

严朗晴猛然抬头,错愕万分地看着皇帝,挣扎半晌终是点了头。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在厨师界处处树敌,连店面也被皇家查封,出宫之后哪里还有活路?然而当了娘娘,一切又都不同,以前是她伺候人,今后是人伺候她,何乐而不为?

皇帝摸摸她娇嫩的脸蛋,动作仿佛十分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充斥着冷意,“既然入了宫,你就让你的家人安分点。若是给朕添了麻烦,朕可不会容情。”

严朗晴狠狠一颤,连忙诚惶诚恐地点头。恍惚中她并未发现,以往对她有求必应、呵护备至的皇帝,态度已经完全变了。他原以为严朗晴是一个单纯而又善良的姑娘,是这脏污宫闱里的最后一片净土,却原来她与旁人没有丝毫不同。她也会算计、掠夺、恃强凌弱,而她的家人粗鄙无知、蛮横跋扈,更加令他生厌。

皇帝从不相信“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陷在泥潭里的人只会变得更加肮脏,因为他们需要生存,所以会不择手段,正如他自己。于是一瞬间,他就完全摒弃了对严朗晴的那点憧憬与好感,只把她当成寻常的猎艳对象,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用驯兽的手段去驯服她,等吃进嘴里,新鲜感过了,她与那些已经失宠的嫔妃不会有任何区别。

但严朗晴并未猜透皇帝的心思,还以为自己在对方心里始终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于是壮起胆子说道:“陛下,能否容我在家里多待一阵?我爹伤势未愈,我想等他好全了再回宫。”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半晌后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

这边厢,林淡已经回到三岔口胡同,刚下马车就见几名青壮年男子大喜过望地迎上来:“林掌柜,您终于回来了!您准备什么时候开店?”

“不开店了,我不日便会离开京城。”林淡淡淡摆手。

几名男子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还想再劝,却见一名太监领着一群侍卫浩浩荡荡地走过来,扬声道:“您是林淡林大厨吧?您今日赢了比赛,皇上赐您一块牌匾,您收着吧。”

林淡这才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卫抬着一块用绸缎包裹的方匾,掀开绸缎后,上面用金漆写着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金刀御厨传人,还盖了皇帝的私印。

只可惜现在这几个字,林淡早已经不稀罕了,但她依然接了牌匾,用红包打发走太监和侍卫,关上店门默默收拾东西去了。站在门外的几名男子彻底傻眼了,怔愣半晌才道:“我的乖乖,林掌柜竟然是金刀御厨的传人,了不得啊!咱们每天吃的可是御膳!”

“别他娘的做梦了!没听见吗,林掌柜不准备在这儿开店了!人家是金刀御厨传人,要开店也是去西城,谁耐烦给咱们煮两个铜板才卖一碗的面?”另几名男子满心都是懊悔。若是早知道林掌柜是御厨传人,他们就不会如此不珍惜她的厨艺。如今想来,林掌柜的手艺和人品都是绝佳的,她能在南城开店,何尝不是南城人的福气?只可惜他们不懂得惜福。

林淡收拾好行李就直接出了京城,还未抵达家门就见齐氏站在路口引颈眺望,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她从未想过女儿会赢,只盼她能平安回来。于是,当林淡扯开绸布,将菜谱和金刀亮给她时,她睁大眼睛,捂住嘴巴,好半天回不过神。

“这,这是什么?”她不敢置信地问。

林淡把两样东西递过去,轻笑道:“娘,我把爹的东西赢回来了,您收好。”

“赢,赢了?你真的赢了?”齐氏不断抚摸金刀和菜谱,渐渐笑开了怀,少顷又嚎啕大哭起来。这些年,女儿走南闯北、漂泊不定,受了太多太多的难,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她心疼啊!

林淡抱住齐氏轻轻拍抚,嗓音十分平静,“娘,此间事了,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吧。外面天地辽阔,还有很多美食等着咱们呢。”

齐氏呜咽点头,眼里荡漾着欢喜的光芒。

…………

这年头出门一趟很不容易,得筹备许多物资,规划好路线,弄来路引,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林淡在京郊又待了月余,眼看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京城却传来一个噩耗——永定侯府因勾结外贼被查抄,汤贵妃也被打入冷宫不得翻身,恐有灭族之祸。

眼看局势大变,再不走可能会受牵连,林淡反而留了下来,只把齐氏远远送走,然后派遣小厮去城里打探消息。事态发展得非常迅猛,不过三天功夫,罪名就已落定,永定侯府的女眷被流放三千里,男人全都判了斩首。

又过几天,更坏的消息传来,永定侯府的六十八名女眷不堪受辱,全都吊死在梁上,包括冷宫中的汤贵妃。皇帝对此十分震怒,等不到秋后便要问斩汤九几人,仿佛十分急迫。斩首这天,林淡带着一个巨大的食盒,匆匆赶到法场为汤九送行。

第37章 厨娘36

接连多日的审讯加折磨,汤九已经瘦了很多,原本湛然若星的眸子此时已变得十分浑浊,脖子和双手套在枷锁里,丝毫动弹不得。他始终保持沉默,但跪在他身后的汤鹏却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们是冤枉的,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们要杀杀我,别动我的家人!九哥,九哥我错了!你让我别与严朗晴厮混,是我不听,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块令牌被严朗晴借走了,匈奴王也是她放的,我没想到她借令牌是为了这个,我真的没想到啊!”

行刑官听见他胡乱攀扯宫里的娘娘,连忙让侍卫堵住他的嘴巴。

林淡站在人群里听了片刻,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难怪上个月京城几次戒严,原是在搜捕匈奴王,而这匈奴王是凭借永定侯府的令牌才逃出城去。这里面牵扯到了严朗晴又如何?皇帝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打压永定侯府的借口。他把素有战神之称的汤九调回京城,软禁滇黔郡王,欲与小郡主联姻,又以养病的名义将威远侯召回来,种种举措均是为了巩固皇权,排除异己。

他恐怕很早以前就有灭了这些人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今严朗晴给他递了一把刀,他自然就挥刀相向了。

林淡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却也没有那个能力去救助汤九等人。眼看行刑官准备发签,她连忙跑上刑台喊道:“求大人宽限一些时辰,我给他们送行来了。”边说边举起手里的食盒。

斩首之前犯人都要吃一顿饱饭,免得到了黄泉变成饿死鬼,这是规矩。行刑官干多了杀人砍头的脏活儿,对这些事尤为迷信,立马摆手道:“时辰快到了,你动作快点。”

林淡连连点头,飞快把食盒里的饭菜取出来,一字儿摆开。由于犯人都戴着枷锁,不便吃东西,她就让小竹、芍药、杜鹃几人挨个儿喂,自己则捧着一个碗,跪在汤九身边。

百姓的谩骂、汤鹏的喊冤,都没能激起汤九心中半点涟漪,他始终半闭着双眼,无悲无喜地跪在原地。直到林淡出现的那一刻,他猛然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却又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漆黑瞳仁里刹那间有了光彩。

“别人都忙着与我撇清关系,只有你主动凑上来。”他哑声道:“你不该来。”

“若是不来,我心中过不去。”林淡把鸡腿撕成条,合上米饭和腌菜,一口一口喂进汤九嘴里,徐徐道:“好吃吗?这是我自己养的鸡,才两个月大就杀了,我娘心疼得直叫唤。”

死到临头,汤九竟然轻笑起来,“你还记得我说的话?”

“记得,你说你最喜欢吃仔鸡,天天吃都不会腻。”林淡用帕子帮他擦嘴,低语道:“我把家里的仔鸡全杀了,今天你爱吃多少有多少。”

汤九定定看着她,许久之后才低下头去大口吃饭,眼眶渐渐浮上一层潮意。太阳不知不觉爬到头顶,正午快到了。汤九咽下最后一口饭,低不可闻地道:“待会儿若是出不了城,你就去家乡菜馆等着,店面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你可以暂时在那里落脚,稍后会有人来接你们出城。林淡,日后请你千万保重。”

林淡心中惊愕,面上却半点不显,把食盒收起来,又弯腰向侯府的另几人鞠躬致意,这才隐没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身后断断续续传来汤鹏的呐喊:“林掌柜,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只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因为一份绮念,他断送了自己,也断送了整个家族。

离开法场后林淡左思右想,总觉得汤九话中有话。什么叫出不了城?为什么出不了城?除非全城戒严,搜捕朝廷要犯,例如上次的匈奴王……难道有人会来劫法场?

是了,永定侯府的女眷全都自尽了,包括宫里的汤贵妃。没了她们当人质,永定侯便没了掣肘,定然会派人来救援自己唯一的嫡子,但前提是他被皇帝逼反了。

永定侯会反吗?这个问题林淡从汤九嘴里已经得出了答案,于是立刻调转车头,去了三岔口胡同。此时再往城门去,恐怕已经晚了,法场那边要赶在斩首前救出世子,想必这会儿已经乱起来了。

林淡猜的没错,她前脚刚走,汤九后脚就挣开枷锁,救出家人,与前来驰援的黑衣人汇合之后往城门冲去。他们一路疾奔,锐不可当,很快就顺利逃出了京城。又过半日,众人才发现滇黔郡王和小郡主也不见了,京城顿时乱成一锅粥。

八个城门全都关闭,街道上满是来回搜寻的侍卫,气氛有些恐怖。林淡与汤九是老熟人,若是再在京城里待下去,总会有人来审问她知不知道汤九的下落。她正准备遣散仆役,独自承担后果,店门却被敲响,一名体格高壮的男子拿出一封信,让林淡随他一块儿出城。

信是汤九亲笔所书,写了很多共同存在于他们记忆中的幼时趣事。林淡确定了信件的真假,这才跟随男子离开。他们登上一辆豪华马车,未曾经过检查便大摇大摆地出了京城,临别时林淡才知道,男子竟是蒙古斯国的王爷,受汤九所托,特地来护送自己。

“他在即将入狱之前便跟我说,他此次凶多吉少,若是你来送他最后一程,便拜托我护你离开。若是你不来送他,便让我把这个盒子交给你。”男子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盒子,又拱拱手,然后打马离去。

林淡掀开盒盖,发现里面铺满黄金和珠宝,心中不由一暖。十年前,也是在城外的十里亭,汤九派来的小厮送给她一个装满银钱的小盒子,被她断然拒绝。十年后,面对同样的场景,她却想收下。在这世上,她终究不是孤零零地来也孤零零地走,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记得她。

这天之后,林淡便离开京城四处漂泊去了。原本繁华安定的大楚国却开始陷入战乱,先是滇黔王举起清君侧的大旗,后是匈奴王率军大举进犯,永定侯的粮草和军饷被朝廷割断,有意抗击匈奴却毫无办法,不得不被逼造反。

战火延绵数月,忽有一日,滇黔王竟莫名其妙死在帐中,滇黔郡王立刻继位,并与永定侯世子联合起来抗击匈奴,岌岌可危的大楚国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却没料在这紧要关头,皇帝竟然发下圣旨,命威远侯率领军队从后方夹击二人的部队,务必要将叛军铲除。

这个命令无疑是荒唐透顶的,一旦两军溃败,匈奴王率领的军队就能长驱直入,威胁到中原腹地。而大楚国接连失去西北和西南大军,仅剩的军队已无法抵御匈奴的骑兵,局势一旦失控,大楚国将不复存在。

然而皇帝似乎胸有成竹,连发三道圣旨勒令威远侯出兵,大战一触即发,其后果难以想象。

就在这档口,隐居在深山中的林淡竟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小小的林淡输掉了比赛,心中又愧又怒,把金刀、菜谱,连同师公的牌位全都扔进火里烧掉。匆忙赶来的汤九和严朗晴恰好看见这一幕,对她十分厌恶,虽有老侯爷作保,将她留了下来,却也当她不存在,见了便绕路走。汤九越是厌恶她,她就越是巴巴地黏上去,还想出各种恶毒的计策去陷害严朗晴。原本是严家人污蔑她爹,却由于她的鲁莽,反而坐实了林宝田欺师灭祖的罪名,落得一个百口莫辩、身败名裂的下场。

渐渐的,她越来越偏激,也把汤九越推越远,更消磨掉了老侯爷对她的最后一点维护之情。反之,严朗晴却逐渐获得了老侯爷的肯定,并在磕磕盼盼中与汤九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最终结为连理。他们过得越幸福,林淡就越感到痛苦。

随着时间推移,严朗晴渐渐成为了合格的侯夫人,处处都能得到旁人的赞誉,连皇帝都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愫,时常以陪伴汤贵妃的借口把她召进宫里相见。次数多了,她便被某些人盯上,成了他们陷害汤贵妃的棋子,在她做的菜里下毒,致使汤贵妃流产。

皇帝查来查去竟查到严朗晴头上,舍不得动她,便让总是与她较劲儿的林淡背了黑锅,大庭广众之下将其活活杖毙。林淡短暂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严朗晴的故事却还在继续。

越是得不到,皇帝便越是挂念,设法将汤九调去战场,暗中杀害,然后借别的嫔妃的手处置了汤贵妃,再把严朗晴召入宫中圣宠不衰。又过几年,被严朗晴无意救下的匈奴王开始猛攻大楚,并一再扬言要把严朗晴抢走当皇后。两国交战多年,两败俱伤,汤九却在此时“死而复生”,加入战局。滇黔王趁乱谋反,自立为皇,好好一个太平盛世,最后竟变成了人间炼狱。至于滇黔郡王和小郡主,早年私自出逃,被汤九追回之后便服毒自杀了。

所有人的命运都那般荒诞,也那般悲惨,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

醒来后的林淡颇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她相信,若是自己不来,这大约就是原主的命运,也是这个世界既定的发展轨道。因为一个女人,家不成家,国不成国,民不聊生,这难道就是天意?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第38章 厨娘37(完)

想想之前的太平盛世、繁华景象,看看眼下的烽火连天、山河破碎,林淡发现自己再也做不到冷眼旁观。她把埋藏在山洞里的一个酒坛子挖出来,几经辗转到得前线,欲与威远侯见一面。

“你说谁想见本侯?”威远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侯爷,林淡林掌柜想与您见一面。她在军营外等了您二十多天,若非今日我出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还不知她要等到何年何月。”威远侯的侍卫头领曾经天天跟随主子去家乡菜馆吃饭,又怎会不认识林掌柜。想当初侯爷病情加重,瘦得不成人形,还是靠林掌柜的好手艺把他的身体补回来的。

“她一个孤身女子,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跑到边关做甚!”威远侯眉头紧皱,似有不悦,却还是匆忙站起来,亲自去门口接人。

“侯爷,多年不见,您别来无恙?”林淡微笑行礼。

“别站在这里,随我去帐中。”威远侯一路念叨:“你怎么跑过来了?路上有没有遇见危险?这里可不是好地方,再过不久可能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我派人护送你。”

“侯爷,我是来给您送礼的。”林淡把怀里的坛子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酒?”威远侯终于露出近日来的第一个笑容。自从他习惯了在家乡菜馆吃饭,便很少再喝酒,因为林掌柜不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般听话,可事实证明林掌柜的话不能不听。他本已沉疴难愈、日渐衰弱的身体,竟然在林掌柜的精心滋养下渐渐康复了,否则,这世上早已经没有威远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