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好歹还能做个朋友。思及此,丁牧杰不免摇头苦笑,本想不饮酒,好好地、清清醒醒地陪着林淡,这会儿竟也有些灌醉自己的冲动。

林淡靠倒在椅背上,一字一句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匈奴终不还。匈奴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成亲。林家的血脉,自有林清传下去。不谈这个,饮酒。”她替丁牧杰满上一杯酒,自己则拿起酒壶豪饮,动作洒脱至极。

丁牧杰趁她闭眼的时候痴痴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将酒一饮而尽,笑道:“打仗的事交给你,传宗接代的事交给林清,也算各展所长。”

见他如此调侃林清,林淡忍不出笑出声来。

丁牧杰瞬间看痴了,躺在榻上的李宪则偷偷睁开一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鲜少展露的笑颜,胸中翻涌着无数柔情,却丝毫不敢宣泄。这个人像巍峨的高山,也像潺潺的流水,清风是她,冰雪是她,艳阳是她,晨露是她……凡间的所有美好,仿佛都凝聚在她身上。可正是因为她太好了,反而令人不敢靠近。

不成亲吗?李宪闭上眼睛,既有些遗憾,又有些轻松地忖道:这样也好……

丁牧杰转动手里的酒盏,眉头缓缓舒展,仿佛如释重负。

…………

京城,面容苍老许多的皇帝正在等待边关战报,太子和一干朝臣站在殿外,连大气都不敢喘。

迄今为止,边关还未有消息传来,但大家却都清楚,凭魏国的实力,压根挡不住五胡的联军,届时国土被五胡瓜分,国民被五胡奴役,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结果。他们这些贵族若是想活命,最好的办法是南渡长江,丢弃北地。

“父皇,这是南渡章程,您看一看吧。”太子拿出一份厚厚的奏折。

“再等等。”皇帝摆手推拒,语气略显疲惫。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丢下自己的臣民落荒而逃。

太子长叹一声,满脸无奈,站在他身后的官员莫不露出焦急的神色,很想催促皇帝早下决断,却又不敢贸然开口。九皇子率领的官员却都满目决然,似乎已经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所有人都不认为魏国能赢,于是当战报传来时,他们全都愣住了。

“你,你刚才说什么?”皇帝手里捏着八百里加急战报,却迟迟不敢打开。

驿使重复道:“启禀皇上,我军大败五胡,如今已接连夺回晋北、陕北、河套等地,更深入大漠,力克匈奴!”

皇帝这才抖着手打开信封,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末了朗声大笑,面露狂喜:“好好好,好一个林淡!有猛将若此,是我大魏之幸!”

座下的一干皇子、朝臣,这才回过味来,脸上却还透着不敢置信的表情。皇帝本来苍老的面庞这会儿已是红光满面,看完战报便交给宦官,喜不自胜地道:“给他们读一读!”

宦官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高声唱念,众人这才明白边关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原来林淡根本没死,还在战况最焦着的时候突然率领一群野马出现在五胡联军后方,冲散了他们的阵型,踏死了他们的士兵,又一人独取四族首领的人头,彻底分裂了五胡联军。莫啸被她吓破了胆,当即就调转马头逃回草原,路上差点被她砍断一臂,却也弄伤了肩膀,流了许多血,也不知回去后能不能救。

得胜后,她在草原各处围剿五胡残部,一一收复失地,至如今,边疆已彻底稳固,莫啸这次不敢再递议和书,竟直接写了一封降书,命特使带入京城,向魏国俯首。

战报念完,大殿里已是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才有人惊喜地叫出来,唯独几位皇子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在普天同庆之下,却也无人去关注他们。魏国保住了,众位大臣不用舍弃财产南渡,自然比什么都高兴。

皇帝一下一下用力拍打御桌,沉吟道:“连拿四族首领头颅,又力挽狂澜救家国于危难,林将军这回该怎么赏?”

此时再无人弹劾林淡以女子之身窃居将位,更不提她弑杀生父之罪,忙附和道:“该赏,该大大地赏!”再叫林将军寒了心,从此离开边疆回京嫁人,谁去震慑关外的蛮夷?要知道,在辽阔的大漠上,除五胡之外,还有蒙古斯人和金人,他们也都野心勃勃,蠢蠢欲动,只等瞅准时机狠狠咬魏国一口。看似一望无垠的草原,远没有表面那样平静。

皇帝提起笔,刷刷写下一卷圣旨,竟直接擢升林淡为定国大将军,顶了林老元帅的职缺,又赐她一品爵位,食邑千户,这在魏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之事。为了笼络林淡,皇帝也是下了血本。

第77章 战神23

留在京城结婚并非林清本意,若非老太君以死相逼,他早就趁夜逃回边疆去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娶回家的新娘子会比自己更不乐意,合卺礼不愿行,交杯酒不愿喝,只是坐在床边哭,哭得妆都花了,眼也肿了,怎么劝都不听。

姐姐被刺客打落山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林清心里也很难受,哪里会有心思成亲?他不碰这位新娘子,拿上几床被褥去了书房。两人名为夫妻,实则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就这样过了半月,老太君实在看不下去,干脆把话挑明,要二人圆房,只需新妇怀上孩子,林清就可以去边关打仗,她们再不会逼他做任何事。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她们都会帮着林清养大,也算替林家保住一丝血脉。

林清果然动心了,当晚就拎着被褥回了新房,却没料安静了几天的新娘子又开始哭,这一回比上一回哭得还伤心,仿佛已经肝肠寸断。她的丫鬟全都围在她身边,看似劝解,实则挡着林清不让近身。

林清再傻也看出一点端倪,沉声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

新娘子的哭声停顿了一瞬。

林清叹息道:“你家中虽然败落,可好歹还有一个伯爵头衔,你也算是伯爵府的千金,嫁入我林家实在是委屈你了。我家的情况我了解,满门儿郎皆战死沙场,如今唯余我一人存活,我姐姐虽有不世之材,却又生死不明,我却是个扛不住事的,撑不起林家门楣。你嫁予我,不但享受不了荣华富贵,还得跟着吃苦受罪,我若是再叫你怀了孩子,等日后我走了,你们娘俩儿该怎么办?”

林清想起母亲养育自己的辛苦,又想到林家现在的光景,不禁悲从中来,泪珠滚落。

新娘子不知不觉停止哭泣,却也不看他,而是死死揪着衣摆。

林清见她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便也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害你。你若是真的不想嫁给我,我就送你回去。如今边关告急,魏国危在旦夕,京城里的勋贵全都打定主意要南渡,此时也不会有人在意你结婚又和离的事。去了南地,你就再找一个良人吧。”

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林清也变得豁达起来。他取出笔墨纸砚,缓缓写了一封和离书。

见他如此,新娘子不免说了几句真心话:“我的确不愿嫁你,若非老太君给了我爹两万两黄金当聘礼,我娘又是后母,不顾我的死活,我也不会入你林府。”

林清摇头道:“我晓得,如今外面都传遍了,说什么一入林府就得当寡妇,稍好一点的人家,哪里会如此坑害女儿?老太君在京里寻摸了半个多月才寻摸到你家,看准的就是你有一个贪财的爹,一个狠心的娘。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再给你一些银两,你偷偷带去南地,莫要让旁人知晓。我早晚会死在战场上,不能害了你。”

新娘子摆手道:“不不不,银两我不能要,你送我归家就好。”她还有一个亲弟弟留在后母手里,此去南地山高路远,也不知后母会不会趁机向弟弟下手。再者,她心里已经有人了,去了南地,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她还能说服父亲将她再嫁一次。

林清到底还是塞给她一袋金叶子,也算了断了这份孽缘。二人的决定,老太君自是不答应,可不答应也没办法,孙子不愿意碰人家,难道还能给孙子下药不成?

把新娘子送回家的那一天,五胡联军已与西征军在边疆展开鏖战,战报虽未传来,但全京城的勋贵却已做好了逃命的准备。要知道,一旦国门被攻破,凭匈奴铁骑的速度,打入京城只需七日。七日会死多少人,他们想也不敢想。

老太君终究咽不下那口气,定要这家人把聘礼还回来。

两万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去了南地正可用来置办家业,这家人又哪里肯还,当场便与老太君吵起来,骂她们一门孤寡,断子绝孙,骂她们命犯天煞,无有善终,什么话难听就骂什么。

老太君气得两眼昏花,几欲呕血,抡起龙头杖就要打人,林清暗暗咬牙,懊悔自己不该给新娘子一袋金叶子。若是早知道他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他绝不会做这个好人!

新娘子两边都不帮,只是跪在地上磕头。为了弟弟,她是绝不会回林家的。若是林家还像以往那般鼎盛,她当寡妇也无所谓,好歹林家有权有势,能庇护弟弟长大。可现在的林家除了一个不成器的林清,什么都没有,待匈奴人打来,林清定会被皇帝留下守卫京城,届时也是死路一条。

林家人是什么秉性她太清楚了,就算全京城的人都跑去南地,他们也不会跑,与其留下等死,倒不如和离。想得越多,她哭得越伤心,肝肠寸断的模样令很多路人起了恻隐之心,不由替她说话:“老太君算了吧,你家是什么情况你们自己不清楚吗?何必祸害人家好好的姑娘!”

“是啊,当初你就不该上门去提亲。你打定主意让人家姑娘守活寡,给这么多聘礼难道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你们人都娶进门了,便宜也占尽了,又忽然和离,还打上门要聘礼,也太不讲究了!你当林家还似以往那般,满京城的好姑娘随你们挑呢?人家肯嫁给你们已经算是不错了,莫要得寸进尺。”

眼看大伙儿全都站在自家这一边,新娘子的后母越发嚣张起来,指着老太君的鼻子说道:“今儿我就给你一句准话,聘礼我们不还,人我们也要带走,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告到皇上那里我们也不怕!”过了今日,连皇帝老儿都得夹着尾巴往南逃,谁还管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林家早晚会死绝,帮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倒不如落井下石来得痛快。怀着这种险恶的用心,帮新娘子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气得老太君差点晕倒。林清懊悔极了,恨不得拔出佩刀把这些人给砍了。

他只是不想害人而已,却没料反而害了自家人。他果然干啥啥不行,就是个没用的废物,若是能用他的命换回姐姐的命,那该多好?有姐姐在,林家一定不会被人折辱到这等地步。

林清越想越气,手掌已按在刀柄上,正准备行凶,却见一匹快马似利箭一般穿过街市,一路大喊:“让一让,让一让,八百里加急战报!边关大捷,边关大捷!”

人群一阵哗然,继而分开一条道路,让那驿使畅通无阻地过去。

林清什么都顾不得了,冲到路边大声询问:“边关大捷是真的吗?”

驿使本不想搭理他,看见老太君,不禁拉住缰绳,放缓速度,激动道:“是真的!千钧一发之际,林淡将军率领野马群忽然从五胡联军后方出现,不但冲破敌阵,直取四族首领人头,还重伤莫啸,力克匈奴!林淡将军这会儿正率领西征军在草原上围剿五胡残部,巩固战果,魏国保住了!老太君,林淡将军命我给您送了一封平安信,您老赶紧回去吧,待我见过皇上便去府上拜会……”说着说着人已经跑远了,只留下一串畅快的笑声。

听了驿使的话,老太君立刻便熄了火气,急道:“快快快,快回家!我要等我乖孙的平安信!”

林清满面颓唐一扫而空,当街大吼道:“我姐姐没死,我姐姐胜了!你们听见了吗,我姐姐胜了!”吼完竟哈哈大笑,状若癫狂。周围的路人再不敢说一句奚落的话,看向林家人的眼里充满敬畏和感激。

林清又吼了几嗓子,感觉大为痛快,末了看也不看新娘子一家,搀着老太君匆匆忙忙往回走。林家一干女眷立刻把心揣回肚子里,虽极力忍耐,却还是一路走一路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路人纷纷给他们让道,等他们走出去老远才欣喜若狂地喊起来:“魏国胜了,我们不用逃了!快回家报信去!”

转瞬之间,挤满了人的街道就变得空荡荡的,新娘子还跪在地上,眼泪挂在腮边,脸上却再没有哀戚之色,反倒像见了鬼一样。她的父亲和母亲上一刻还得意洋洋,气焰嚣张,这会儿已是面如金纸,抖如筛糠。

林淡活着回来了,还立下不世功勋,皇帝会怎么赏她?刚思及此,他们就已瘫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爬起来,赶紧命人把两万两黄金连同新娘子一块儿送回去。

这回新娘子不再哭闹,反倒十分配合,却没料林家竟是门户紧闭,再不许她踏进去。为了弟弟的前程,她只得跪在门口谢罪,几个丫鬟陪她一起跪着,悄声道:“姑娘,林淡到底是女子,哪怕立了军功,前途也是有限,您真的要回来吗?”

“她不能受封,还有林清可以替她。”新娘子低声解释一句。林淡是女子,碍于规矩,皇帝定然不会对她大加封赏,却也不会亏待林家,这战功自然会落到林清头上。有林淡在前头冲锋陷阵,林清在后头享受军功,新娘子既可以当贵妇,又不用做寡妇,何乐而不为?若是早知道嫁给林清还有这等好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和离!

新娘子正懊悔不迭,却见几名宦官带着圣旨匆匆入府,少顷,又有几名御林军跑来,架上梯子,把写着“林府”二字的匾额取下,重新换上那块黑底鎏金的、写有“定国大将军府”字样的匾额。

新娘子目中划过一抹狂喜,连忙问道:“这位大人,可是林清被册封为定国大将军了?”

“林清是谁?”几名侍卫正色道:“如今林淡将军已被皇上册封为定国大将军,又加封一品侯爵,你莫要跪在这里碍事,待会儿宫里还会有人来送赏赐,当心踩着你。”

新娘子惊呆了,被御林军撵出去老远才恍惚地呢喃道:“在魏国,女子也能当将军,做侯爵吗?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第78章 战神24(完)

五年后,一列威风凛凛的骑兵由西城门进入京城,当先那人穿着银甲,裹着战袍,一双眼暗藏无数血煞之气,令人不敢逼视。守城的侍卫半跪在地上目送他们过去,站起身后心有余悸地道:“能亲眼得见林将军,当真是不枉此生!”

“与她对视一眼,我命都吓去半条,可不是不枉此生吗?”另一名侍卫用力拍打胸口,满脸惊惧之色。

“咱们自己人看见她都吓得半死,你说胡人看见她会如何?”又有一名侍卫好奇询问。

正准备入城的百姓顿时骄傲地笑起来:“我们是从边关来的,可以为这位大人解惑。胡人不用看见林将军,只需听见将军名号,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掉头便跑。我们在将军的指导下建造堡垒,训练民兵,胡人敢来,我们丢下锄头拿起战刀,立马就能砍得胡人哭爹喊娘。将军的战马踏过哪里,我们就能迁移到哪里,所过之处皆为魏土。将军在边疆的威名,足以震慑一切魑魅魍魉。”

旁边的百姓听得津津有味,央求他再说一些林将军的事迹。那人来了兴致,城也不进了,皮货也不卖了,当即蹲坐下来,说得口沫横飞。出入城门的百姓莫不驻足倾听,眼中含笑,更有几个热血儿郎频频挥舞拳头叫好,直说要去边疆从军。

林淡归京的消息转瞬就传遍了,不等她走近,老太君和林夫人就已等在门口,倒叫她十分意外。

“我没送信,你们怎知道我回来了?”她翻身下马,满脸疑惑。

“你刚进城就有人来府里送信,说是看见你了。”老太君笑着去牵孙女儿的手,一名五岁幼童从她身后跑出来,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林淡。

林夫人把幼童拉到身边,嗓音含笑:“你不是一直想见姐姐吗?这不,姐姐回来了,快叫人啊。”

林淡立刻意识到这是石姨娘的儿子,脸上却无嫌弃之色,而是走过去,揉了揉小豆丁的脑袋。小豆丁拘谨的神色立刻消失不见,扑过去抱住林淡的大腿,脆生生地喊“姐姐”,然后举起双手要抱。他从小是听林淡打仗的故事长大的,对林淡非一般的崇拜。

林淡将他抱起来掂了掂,赞许道:“不错,很壮实。”

小豆丁捧着脸笑起来,高兴得像花儿一样。

当年林淡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后康王妃派人来送礼,又试探林淡对林菀的态度。林淡直接对康王妃说林菀已经病逝,康王府的林姨娘与她没有关系。康王妃心中有数,回去后自然不会对林菀手软。石姨娘被吓住了,怀胎时吃不好睡不好,竟难产而亡,又过几月,林菀也步了她的后尘,这一对母女的命运何其相似,又何其可悲?

林夫人可怜这个孩子,便把他养在膝下,却也没封仆役的口。谁若是开玩笑,说他不是林淡的亲弟弟,他立刻就会扑上去撕咬那人,像一头狼崽子。但这头狼崽子在林淡手里却乖得像小奶狗一样。

林清早几年就成婚了,娶了边关一位守将的女儿。那姑娘性情十分彪悍,武艺也很高强,如今在林淡麾下效力。两口子感情甚笃,气味相投,接连生了一儿一女,也算全了老太君的心愿。

林淡在家歇息半日,当晚就奉诏入宫,参加国宴。几名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她引入座位,又替她满上酒杯。

“将军大人,别来无恙!”

“国公爷,您也回来了?”

坐在两旁的官员纷纷站起来与她打招呼。三年前,老皇帝驾崩,临死前废掉太子,把皇位传给了庄王李宪。李宪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封林淡为定国公,又连发数道旨意召她回来参加登基大典。只可惜她要驻守边疆,脱不开身,细细一数,君臣两个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

但在这五年时间里,君臣之情却并未疏远,反倒越发深厚,皇帝时时刻刻都在挂念林淡,张口闭口就是林将军如何如何,看见什么好吃的就快马加鞭让人送去边疆,倒叫想取代林淡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次她能回来参加万寿宴,也是皇帝提前三个月开始发圣旨催促的关系。

林淡一一拱手还礼,刚坐下,就见已经位列上卿的丁牧杰走了过来,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这次能在京里待多久?”丁牧杰厚着脸皮拿来一个蒲团,在林淡身旁坐下,反倒把仅次于皇位之下的、属于首辅的位置空了出来。

林淡刚要答话,便听太监高声唱和:“皇上驾到!”

群臣连忙跪下行礼,山呼万岁。大步走进来的李宪却近乎贪婪地盯着林淡,命众人平身后便迫不及待地唤道:“林爱卿,你总算是回来了。来这边坐,与朕好好聊聊!”他指了指丁牧杰空出的座位,脸上透着一点难以掩饰的雀跃。

林淡依言换了座位,丁牧杰便也拿着蒲团跟过去,把次辅的位置抢了。

李宪拧眉瞪他一眼,但在大殿之上不好发作,只能按捺下来。他有许多话想说,斟酌半晌却只吐出最重要的一句:“这次能否在京中多待一段时间?朕已经很久没见你了。”时隔多年,他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却丝毫未曾减少,心中满是无奈,却只能认命。

“最多只能待三个月。”林淡竖起三根手指。

“太短了,再加三个月。”李宪亲自为林淡斟酒。

“那便四个月吧。”

“六个月都少了,再待七个月、八个月,不不不,再待十个月吧,凑一个整数。”李宪像个孩子一般与林淡讨价还价。

丁牧杰只专注地看着林淡,并不参与二人的谈话,见林淡酒杯空了就自动自发地替她满上。说话间,台下响起一阵异域风情的音乐,一名穿着纱裙的女子踏着节拍登上舞台,手腕和脚腕均绑着许多金色的铃铛,跳舞的时候叮铃作响,非常有趣。她的容貌比天上的皎月还要动人,扭着小腰,赤着小脚,在原地转圈,绣满神秘图腾的裙摆像花朵一般绽放。

群臣都看呆了,得知她是金国派来和亲的公主,更是对她赞不绝口。

公主跳完舞,见皇上看也不看自己,只是低着头与林淡聊天,不禁挑衅道:“听旁人说林淡将军文武双全,才干过人,今日乃皇上寿宴,您不如也献一献才艺如何?”

献什么才艺,你当林淡与你一样是个舞姬吗?李宪露出怒容,正待训斥,就听林淡徐徐开口:“本将军唯一的才艺就是提刀砍人,日前才砍了你爹的脑袋,想来你还没忘吧?这才艺好是好,就是太过血腥,不宜在万寿节这天表演。皇上若是不嫌弃,再过几月,微臣亲自去金国砍了图珲的脑袋为您祝寿,这样可好?”

图珲是新上任的金国国主,也是这位公主的亲哥哥。林淡若是放出话来要砍谁,那人保准活不过三月。

公主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金国使臣就已吓得抖如筛糠,连忙拉扯着公主跪下,向李宪和林淡请罪,生怕他们一语成箴,几月后果真派兵去攻打金国。本还喜气洋洋的大殿,已被林淡的三言两语染上了血色。

若是在五年前,这些蛮夷哪里会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魏国?可如今却不同了,李宪剑指何处,林淡就踏平何处,君臣两个皆是杀伐果断,雄心勃勃的人物,只花五年时间就扩大了魏国的版图,叫周边蛮夷俯首称臣,不敢来犯。再过十年、二十年,魏国怕是会攻占整块大陆。

殿内安静地落针可闻,方才还骄傲得不得了的公主,这会儿已经连哭都不敢哭了,正极力忍住泪水。

李宪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酒盏,言道:“退下吧。”

金国使臣连忙拉着公主退下,仓惶的背影透着几分死里逃生的味道。

李宪这才看向林淡,无奈道:“方才不是说要在京城里多待一段时间吗,怎么又要出征金国?今日咱们不谈战事,只聊故交,如何?”

林淡拱手道:“都听皇上的。”

见她如此乖顺,李宪忍不住朗笑起来,听见皇上愉悦的笑声,大殿内才重又响起鼓乐,稍有脸面的朝臣纷纷走上前给皇帝敬酒,皇帝只象征性地抿一口,轮到林淡却一口闷掉,还翻转手腕让她看自己的杯底,厚此薄彼十分明显。

丁牧杰从不喝酒,但若是林淡亲自给他倒的,他都会一饮而尽,脸上露出少有的狂放之态。

一场国宴很快就结束了,哪怕再不舍,林淡也得出宫。今年的新科状元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郎,脸红红地跟在她身后,几次想与她搭话,都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原来这就是林将军,竟比传说中更勇武,若是能嫁给她便好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状元郎连忙捂住嘴唇,羞得满脸通红。

待他像做贼一般溜走后,丁牧杰才摇摇晃晃地从殿里走出来,苦笑道:“我也想嫁,何如?”

“朕以江山为聘,她都不嫁,你还做什么梦?不如洗洗睡吧。”李宪亲自送丁牧杰出来,表情颇是无奈。

丁牧杰哈哈一笑,甩袖便走,当晚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重生回到最糟糕的那一天,侥幸躲过了林菀的设计,却不知为何,林淡竟会与庄王睡在一起,并被宾客当场抓住。为了保全家族名誉,林淡毅然决然割断青丝,入了佛堂,庄王也因此被扯入夺嫡之争中,落了下风。

又过几月,林淡不幸感染风寒,竟病死了,而她的死彻底打断了林菀嫁入康王府的计划,待她重新开始布局时,林家儿郎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康王立刻便疏远了她。她还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已经美梦破碎。

恰在此时,重生而来的丁牧杰像一个救世佛陀一般出现,将几欲陷入绝境的她迎娶回去。林菀起初还有些不甘心,后来丁牧杰越爬越高,前途可期,她便顺势安分下来。二人就这样过了一辈子,看似和和美美,幸福无比,但醒过来的丁牧杰却吓出一身冷汗。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发现痛得很,这才心有余悸地笑起来:还好那只是一个梦,还好林淡还活着,他也未曾与林菀在一起……那种虚假的幸福,在他看来比毒药还可怕……

第79章 绣娘1

林淡是被一根鸡毛掸子抽醒的,睁眼时才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处墙角,一名身体瘦弱的妇人边打边骂,仿佛气得狠了。林淡尚未搞清楚状况,也不知妇人与自己是什么关系,便也不好反抗,于是抱住脑袋越发往墙角里缩去,顺便整理一下记忆。

虽然她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曾经历过什么,却已然习惯了这种境况。

原主名叫林淡,其父林大福原是马贼,靠劫掠商队发家,后来始终无子,猜测是自己作恶太多,损了阴德,便把劫来的钱财捐出一大半去修建佛寺、道观、路桥等,另一半拿去做绸缎生意,竟也慢慢走上正途。

许是做多了善事,林大福的妻子在他五十岁那年生下林淡,虽然没带把,却也是全家人的根苗,自是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当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娇惯得很,待她长到十六岁就准备招一个赘婿,继承整个家业。

然而好景不长,林淡刚满十五,快成大姑娘了,林大福却因当年那些恶行而遭了报应,被他劫掠过的一户人家的后代设了一出掉包计,将他花费重金从蜀州买来的蜀锦换成麻布,叫他赔得倾家荡产。

林大福自觉对不起妻儿,于是一病不起,没两个月就亡故了,设计他的那户人家却凭借掉包过来的蜀锦赚得盆满钵满,又因家传绣技十分精湛,得了贵人的青睐,顺势在临安府定居下来,从此取代林家成为该地最大的绣庄。

林家没了声誉,没了铺面,没了钱财,只余下孤儿寡母几个,日子委实过得艰难。如今正拿着鸡毛掸子抽打林淡的瘦弱妇人就是林淡的母亲,名为张惠,刚从一场大病中挣扎过来,见女儿还是那般娇蛮任性,不知收敛,心中恼怒,这才动了手。

她一边打,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让你跟三姨娘、四姨娘学绣技,学女红,你今天都干了什么?你以为林家还是以前那般光景,可以随你造是不是?一百两银子买一个陶罐,这种蠢事亏你做得出来!知不知道一百两银子够我们一家人花用多久?一年的开销全被你霍霍了,你今后喝西北风吗?你若是把绣技学好,也能像孟思那般绣出栩栩如生、价值连城的绣品,咱们林家何愁荣光不复?何愁家道中落?你爹没死的时候就经常念叨,叫你多学一点东西,日后好撑起家业,可你看看,他刚死没多久,你就把最后一点家底都耗干净了,你是想把他气活过来,还是把我气死过去?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原主自是有良心的,只是性格比较单纯,被人骗了而已。有人对她说那个陶罐是先秦古物,价值万金,她便买来了,原想送给母亲叫她高兴高兴,却没料差点把母亲气死。

“今后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学绣技和女红,何时能与孟思一较长短,何时再出去。”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林母又抽了两掸子,便也停手了,脸上露出疼惜的神色。

她口中的孟思就是设计陷害林大福的孟仲的亲妹妹,二人与林家的仇怨得追溯到上一代。当年林大福率领马贼劫掠了孟思、孟仲的父亲,叫孟父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兄妹二人从小在苦水里泡大,却也练就一身本事,哥哥擅经商,妹妹擅绣技,兄妹二人齐心协力把败落的孟家重新撑起来,发现林大福在临安府开绣庄,便也悄悄跟来,伺机报复。

孟仲极有谋略,很快就取得了林大福的信任,并给他介绍了一笔大生意。当时是,林大福还是临安府唯一的皇商,专为皇族提供布料和绣品,于是挖空心思去各处搜罗奇珍布料,而在所有珍贵品类中,蜀州出产的蜀锦可谓天下一绝,却由于产量甚少,很难买到。

孟仲一面为林大福牵线蜀州布商,一面拿取巨额抽成,又买通林大福的属下,让他调换货物。最终林大福亏得血本无归,孟仲却吸饱了林家的鲜血,顺势取而代之成为临安府的皇商。

他能迅速在临安府站稳脚跟,与他的智谋有关系,却也离不开孟思的帮助。孟思长相娇美,性格柔顺,从小便学习家传绣技,甫一来到临安府,就凭一手绝活获得了巡抚千金的青睐,又通过巡抚千金引荐,认识了许多当地贵女,渐渐打出了孟氏绣庄的名号,也争得了皇商资格。

在市面上,她的一副绣作可以卖出千两银子的高价,足以抵得上一个绣庄全年的收入。前些日子,她精心绣制的《风雪出塞图》被巡抚公子花费五千两银子买去,其价格之高令人咂舌。

眼看林家越来越败落,而孟家却踩着林家越走越高,张惠如何甘心?看看显姓扬名的孟思,再看看不成器的女儿,她下定决心要逼女儿学绣技。所幸林大福为了家里的生意,着实纳了几个绣技精湛的姨娘进门,否则凭林家现在的家境,根本请不起好绣娘给林淡授课。

只可惜原主不争气,不愿静下心来学习,反把希望寄托在一夜暴富上,着实花了许多冤枉钱。这一顿打是她活该,林淡便也不挣扎,等张惠打累了才试探道:“娘,学习绣技非一日之功,要不我还是去海边打倭寇吧?待我挣了军功,立刻就能光宗耀祖。”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走从军这条路比当绣娘合适。

“你说什么?”张惠目瞪口呆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