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姨母在里面,你们进去看看吧。伤口有些渗血,用温开水冲洗并擦干既可,不要食用辛辣的食物,过个两三天也就好了。”

杜如烟急匆匆地跑进内室。这些天她不回去了,就待在道观里照顾姨母。

杜如松在林淡身边站定,柔声道:“谢谢你淡儿。”

林淡摸了摸耳垂,满心的不自在:“无事,你进去看看杜姨母吧。”

“我等姨母穿戴整齐了再进去。”杜如松陪伴林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姨母在里面唤人,这才进去,刚绕过屏风就愣住了,眼里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杜皇后拿着一面铜镜,嗓音里透着轻松与快意:“怎么了?认不出你姨母了?”

“哥哥定是被吓住了!我刚进来的时候吓得差点尖叫。哎呀呀,这位绝世大美人到底是谁呀?莫非是曼珠沙华幻化而成的妖精?”杜如烟搂着杜皇后的脖子撒娇,眼里全是惊艳的神采。

杜皇后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然后看向铜镜,低不可闻地呢喃:“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只盛开在黄泉路上。以前的杜皇后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就是从地狱里开出来的恶之花。”

容貌被毁后,哪怕她有心复仇,却已经没有再回去的资本。可现在不同了,若是利用得当,这副容貌将成为她最有利的武器。她与两个孩子所遭受的苦难,必有一日要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看见姨母眼里燃烧的火焰,杜如松竟隐隐感到一些不安,转而看向认真搓洗双手,表情沉静的林淡,却又缓缓笑开了。罢了,不管前方是刀枪剑戟还是鲜花遍布,他总要为这个人去闯一闯。

第105章 绣娘27

最近一年,皇帝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他已经连续生了一个多月的病,白天咳嗽、头晕,晚上则心悸盗汗,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做很多噩梦,醒来后虽然记不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但是那种空洞而又怅然的感觉却会长久停滞在心里。

他的头发花白了很多,英俊的脸庞爬上了岁月的痕迹,面对围绕在身边的儿女、嫔妃,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耐甚至是厌烦的感觉。他越来越喜欢一个人独处,唯有被他亲手养大的大皇子的来信,才能让他稍微开怀一些。

那个人也在临安府,但在信里,大皇子却未曾提到她一字半句。皇帝把厚厚一沓信件反复查看,一字一句检索,终是一无所获。他原以为年底大皇子就能回来,陪自己好好过个春节,却没料他竟会遇见倭寇来袭,差点葬身海底。

接到战报的时候,皇帝的脑子空白一片,什么都不能想,当他回过神来时,满朝文武已经跪安了,而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写下了亲去临安府的诏书。直到此时,他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如释重负。

半个月后,他在杜家兄妹的陪同下来到道观,静静看着站立在悬崖边,背对自己的那个人。

“你来了。”那人吐出不冷不淡的三个字,呼啸的风从崖底刮上来,把她的话音吹得支零破碎。她并未跪拜,也未上前迎接,只是遥望远方层层叠叠的乌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朕来了。”皇帝张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干涩,仿佛用尽了全力才挤出这句话。至如今他还记得,这人临走时那泪光闪烁的双眼,和她额头纵横交错、鲜血淋漓的伤疤。而他们的感情正如那些疤痕,疼痛、深刻,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快下雨了。”皇帝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只能胡乱开口。

“是啊,快下雨了。”杜皇后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一行人。

饶是杜如松和杜如烟这些日子早已看惯了眼前这个涅槃重生的姨母,也忍不住愣了愣,更何况是毫无心理准备的皇帝及其心腹。

众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然后发出接二连三的抽气声。皇帝倒退一步,似乎有些不能承受,紧接着又上前几步,嘶哑地喊道:“凡、凡歌?”

一阵大风裹挟着水汽从崖底吹上来,撩动了杜皇后纯黑色的衣摆。那衣摆映衬着她身后的层层乌云,像浪涛,又像是什么不祥之兆。杜皇后只淡漠地睨皇帝一眼就转过头,继续看向远方。一朵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在她眉心绽放,那般妖娆,那般惑人,可她的眼睛却像深不见底的幽潭,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她瘦了很多,过于宽大的衣袍笼罩在她身上,轻轻飘飞,仿佛与背后那翻滚的、看不见尽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曾经的她美得热烈、美得张扬,现在的她比以往更美,却失去了灼人的温度。看着她那双漆黑而又冰冷的眼睛,皇帝被突如其来的、难以名状的疼痛袭击了心房。

“凡歌,是你吗?”他再次确认,视线几乎无法从她孤寂的身影抽离。

“你快过来,崖边危险。”看见又一阵大风把杜皇后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皇帝心脏都快停跳了。恍惚中他冷汗淋漓地想到:若是凡歌再往前一步,会不会就永远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色云层里?

杜皇后对他的话仿若未闻。

皇帝想上前,却又害怕惊着她,只能转移话题:“朕这次来是想问清楚,你为何要那样做。你我二十多年的感情,为何你不能相信朕?”

杜皇后终于转过头来,一字一句说道:“这句话,同样是我想问你的,你为何不能相信我?”她再次看向昏暗的天际,嗓音飘忽不定:“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为了从寒潭中把你救起,伤到了根本,从此再也无法有孕。我担心你愧疚自责,命太医守住了这个秘密。大皇子早年丧母,是我亲手将他养大,四皇子、六皇子、但凡你的孩子没了母亲,哪一个不是我养在膝下?我早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若是真的想要抱养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又何必等了二十年才把李氏带入宫中?这么多年以来,我为你执掌六宫、抚育子嗣,更为你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豁出去,换来的又是什么?你知道吗?只要你当初说一句信我,我就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我撞柱,我绝食,我站在冷宫门前没日没夜地等你,却等来一纸废后诏书,于是我什么都不想说了,算了,就这样罢……”

诉说这一切的时候,杜皇后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她低低笑了两声,漠然道:“下雨了,陛下该回去了。”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透了……她摇摇头,笑容寂静,仿佛早已把过去埋葬,只留下一片残秽。

皇帝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心脏仿佛被利刃切割,痛不可遏。他不敢置信地道:“二十年前,你就知道你不能生育了吗?朕,朕竟然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因为遇刺,被迫跳入一口寒潭逃生,却因为手脚抽筋,没法游上岸。杜皇后领着侍卫匆匆赶来救他,在所有人都放弃他的情况下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把沉在潭底的他救了上来。自那以后,杜皇后就极为怕冷,每到冬天便赖在火炉边不愿动弹,每到月事,还会痛得死去活来。

他只道她为自己受了苦,却没料她竟连女人最宝贵的东西都失去了。看着这张娇艳却又冷漠的脸庞,皇帝竟有些仓皇无措。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众人的衣衫,也打湿了杜皇后的脸庞,那朵火红的曼珠沙华令她艳如骄阳,却越发衬托出她目中的深寒。她最后看皇帝一眼,踏着泥泞离开了。皇帝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沾满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杜如松和杜如烟默默行了一礼,也走入雨幕中消失不见。

过了许久,皇帝才骤然回神,踉踉跄跄地朝道观跑去。他用力拍打静室的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杜皇后的名字,耳边却唯余冷风的呼啸。

冬天分明已经过了,可天气却那样冷,冷得刺骨。

…………

回到临时下榻的府邸后,皇帝把伺候自己二十多年的御医叫过来,诘问道:“皇后不能生育?”

御医战战兢兢地跪下,“是,为了救陛下,皇后娘娘伤了根本,从此不能有孕。陛下当时寒气入体,生命垂危,不能承受任何刺激,皇后娘娘就命微臣隐瞒了下来。微臣知罪,求皇上宽恕。”

“你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皇帝拂落桌上的香炉,声嘶力竭地怒吼。难怪皇后把他的每一个孩子都视如己出、耐心教导,却原来她早就知道,这辈子,她再也没有机会当母亲。几位皇子都是她亲手抚养长大,与她感情深厚,她何必去谋害李氏?李氏肚子里那个尚且不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她杀了李氏有何用?二十年了,她若想抱养一个孩子,又何必等到现在?

皇后之所以被贬黜,最大的一条罪状就是谋害皇嗣。曾经皇帝对此深信不疑,进而对杜皇后心灰意冷,但眼下,他的心像是被一团火紧紧包裹着,焦灼、疼痛,难以忍受。

是夜,皇帝病倒了,第二日却强撑病体去了道观,想要见杜皇后一面。杜皇后闭门不出。

第三天,他依旧去了道观,未能得见故人;第四天、第五天……连续七天后,他已经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原本就消瘦很多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夹杂着许多银丝的头发渐渐有染雪的迹象。

到了第九日,他发了高烧,陷入昏迷。

大皇子在杜皇后的静室外长跪不起,临到子夜,那扇关闭了许久的门才终于打开,容貌绝艳却表情冰冷的杜皇后垂眸看向他,目光说不出得幽深。

…………

皇帝又做噩梦了。他发现自己正浸泡在一口寒潭里,四面是飘荡的水草和深不见底的黑暗。刺骨的寒冷让他手脚僵硬,无法逃离。他很快便不能呼吸了,却在绝望中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飞快向自己游过来。那人拨开水草,露出一张娇美无双的容颜,又张开嘴,把鲜活的气息度进他的嘴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在黑暗中抱着一缕光束,又像是在无边的寒冷中抱着一团烈火。

绝望和焦灼,瞬间就离他远去了……

“凡歌!”他猛然睁开眼,却发现梦寐以求的那个人,竟真的趴伏在他床边,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像以往他每一次生病那般,亲力亲为地照顾着,时时刻刻地守护着,从未离开过片刻。

“凡歌!”在这一刻,泪流满面的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办法放开这个人,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终至形同陌路。

第106章 绣娘28

皇帝的病好得很快,与此同时,杜皇后谋害皇嗣一案竟再一次被他提起,并派遣心腹大臣彻查到底。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多快四年,许多证据都已经被抹平,但负责查案的官员依然找到一些线索,并随之追索到五皇子及其母妃头上。

消息传回临安府,皇帝又病了一场,强把杜皇后留在府中不让走,每天道歉请罪,要死要活,耍尽了苦肉计。

杜皇后连着半月未能回到道观,而她寄存在道观里的东西都被皇帝的心腹太监收拾干净带走了。若是不出意外,等皇帝回宫的时候,她应该也会跟着回去。

杜府依旧门庭冷清,临安府的豪门巨族都在观望皇帝的态度。若他果真与杜皇后重修旧好,他们再去与杜家兄妹结交不迟。但即便如此,与生了一个皇子的敏贵妃相比,杜皇后的分量还是有些不够看。她的后位已经被废,哪怕皇帝把她带回去,也不可能再让她恢复昔日的荣耀。整日对着她那张疤痕累累、狰狞可怖的脸,谁受得了?

一切的暗潮汹涌都埋藏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所有人都在观望或刺探,唯独林淡和杜如烟没心没肺地做着生意。

“淡淡,咱们的缀锦织好了,什么时候拿去店里卖?我不管,你要替我做一件许倩那样的衣裳!听说我姨母或许能跟随皇上回宫,那些布商又觍着脸找上门来,想把他们店里最好的布料卖给我。我呸!等我们的缀锦能量产了,我一定一脚把他们踢开,就像当初他们踢开我们那般!”杜如烟一边整理绣架,一边做了一个踢踹的动作,表情愤愤不平。

“好,我有空就帮你做一件新衣裳。杜姨母真的要跟随皇上回宫吗?”林淡难得对一个人的际遇产生好奇。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杜如烟叹息道:“她变了好多,我越来越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摸不透就算了,去把账册拿出来,看看咱们最近挣了多少银子。”林淡忍不住搓手。

“好好好,我立刻拿出来算账。”谈起银子,杜如烟沉郁的表情立刻被兴奋取代。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伤痛是钱财不能治愈的,尤其这钱财还是她们每一分每一厘辛辛苦苦赚来的。

二人捧着一本账册,头碰头地慢慢点算,表情均十分严肃,眸子却亮晶晶的。杜如松在门口站了很久,见她们还未注意到自己,这才无可奈何地低笑起来,“你俩果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呀,哥哥你来啦!”杜如烟头也不抬地摆摆手。

“杜如松,你有事?”林淡站起来打招呼,眼睛却依依不舍地盯着账册。

“我来定做一套衣服。”杜如松走到她身边,笑容似春风一般和煦。

“好的,我给你写两张订单,你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什么花样?”林淡拿出一个小本本,认真把杜如松的要求纪录下来,完了又把他的尺寸写在左下角。

“做一件深衣、黑色、祥云暗纹,”杜如松咳了咳,低语道:“最近我身体养壮了一些,尺寸可能有些变化,淡儿你再帮我量一次吧?”

林淡不疑有他,把杜如松带到内室,拿出一卷皮尺仔仔细细地测量,然后点头道:“果真变壮了,胸围大了半寸。”

杜如松垂眸看着她认真的小脸,徐徐道:“淡儿,你曾说过想把绣庄开到京城去。若是我求你,你可愿意随我同去?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自会帮你寻找店铺和人手。”

林淡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杜如松,我在临安府待得好好的,为何要随你离开?”

杜如松深吸口气,慎重道:“淡儿,我的意思是,你可愿嫁给我?”

林淡仰起脸,眼睛睁得圆圆的,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摇头道:“我不愿意。我娘要我找一个上门郎。我若是出嫁了,我辛辛苦苦挣得的家业谁来继承?”

杜如松看着她虽然惊讶却并无惊喜的脸,心里除了遗憾失望,还有认命一般的无奈。若是林淡能爱上自己,又何必等到今日?不过没关系,只要能与她在一起就行了,只要能看着她、护着她便够了,他没有更多的要求。

“我明白了。”杜如松缓缓点了一下头,然后壮着胆子把娇小的少女抱进怀里。

林淡猝不及防地撞在他胸膛上,额头和鼻尖一片通红,懵里懵懂的表情令杜如松轻笑起来。他用力收紧手臂,又飞快放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杜如烟过了许久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探头探脑地问道:“淡淡,你是我嫂子了吗?”

“我不嫁人,我只娶上门郎。”林淡对这一点非常坚持。结不结婚对她而言都无所谓,但若是想完成林大福和张惠的心愿,肯定得招一个赘婿,生一个孩子,否则林家就绝后了。

杜如烟失望地扁扁嘴,却也不好说什么。二人走到外面,心不在焉地算完账,发现营业额提升了很多,这才高兴起来。

“走吧,回家去!”杜如烟把账册锁进柜子里,表情美滋滋的。

“拿一粒碎银子出来,我们去街上逛一逛,买一点绣线。”林淡搓着小手。

“一粒银子怎么够?要拿就拿一个大的。”杜如烟在钱匣子里挑来挑去,最终挑了一个十两的银锭子。两人像偷了油的老鼠,把钱匣子藏进地板砖下面的暗格,又从后角门偷溜出去。若是让不知道的人撞见了,完全不会想到她们是这家店铺的老板,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毛贼。

二人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走一路玩,忽然,杜如烟停住脚步,然后飞快把林淡扯进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压低音量说道:“别出声,我哥和皇上在前面那座酒楼!我不想看见皇上,我们换一条路走。”

她对皇帝的翻脸无情至今还记忆犹新,完全不想看见他那张虚伪的脸。

“这是一个死胡同,我们换一条巷子。”林淡指了指对面。

二人正准备潜走,却见李佳蓉从街那头缓缓走过来,脸上带着倨傲的表情,与路人擦肩而过时还会皱一皱眉头、扇一扇鼻子,仿佛完全不能忍受与这些贱民离得太近。孟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像是个小丫鬟。很显然,她们并未发现皇上也在这条街,否则绝不是现在这副做派。

“咱们不走了!”杜如烟立刻改变主意,“咱们去耍一耍李佳蓉。”

“怎么耍?”林淡话音刚落,就被杜如烟拉了出去。二人埋着头直直朝李佳蓉走,然后撞在她身上。

“你瞎了吗,不会看路?”李佳蓉狠狠推开二人,待看清她们的长相,立刻露出厌憎的表情。

“明明是你先撞我们的,没长眼睛的人是你吧?”杜如烟低不可闻地道:“李佳蓉,你得意什么,我姨母很快便要回京城了。再过不久,你依然会被我踩在脚底。”

李佳蓉瞬间就怒火中烧,拔高音量尖叫道:“杜氏那个贱人脸都毁了,她还想回京城,她做梦呢!我姑姑能整垮她一次,就能整垮她二次,你和杜如松也跑不了!只要你们还在这临安府里待着,我想怎么踩你们就怎么踩你们!想与我斗?且看你们有没有命活着!杜氏那个贱人分明就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我姑姑却已经生了九皇子,她能与我姑姑比吗?待来日我姑姑更进一步……”

她话未说完,就听对街的楼上传来一声厉斥:“孽女,你给我闭嘴!”

她抬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只见皇上站在窗边,正目光阴鸷地看着自己,在他身后分别站着李冉、李修典、杜如松、大皇子等人。那声呵斥便是李冉发出的,他此时正脸色铁青地看过来,嘴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皇……”她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杜如烟捂住了嘴巴。

“姨父,您也在这儿呢?”杜如烟笑呵呵地打招呼,仿佛才看见一行人。

脸色阴沉的皇帝被这一声久违的姨父取悦了,又见她如此机灵,知道替自己掩盖身份,面色不禁更为柔和,“我们在这儿吃饭,烟儿饿了没有,上来与姨父一块儿吃。”

“不了不了,我和我的小姐妹要去梨园听戏,才不跟你们一块儿吃饭呢,无聊。”杜如烟拉着林淡一溜烟地跑了,徒留李佳蓉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杜如烟从小在宫里长大,与皇帝的情分非同寻常。她敢与皇帝插科打诨、不辞而别,李佳蓉却连直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真名媛和野凤凰的差别。

皇帝看着杜如烟的背影,摇头失笑,表情极为宠溺,再看向李佳蓉时,目光瞬间凝结成冰:“杜氏贱人?整垮她?更进一步?”他转而看向李冉,一字一句道:“看来,有很多事朕还未查清楚,李爱卿你说是不是?”

李冉和李修典立刻就跪下了,冷汗一汩汩地往外冒。

皇帝则盯着他们漆黑的头顶,眸色幽深。凡歌被陷害的真相,肯定不止表面查到的那样简单,而敏贵妃一家想更进一步,又是怎样一个更进一步法?是想当皇后,亦或太后?

由于身体越来越虚弱,皇帝对这些皇子、嫔妃的态度,已经渐渐由宠爱变成了防备。看来看去,唯有终生不孕、母族失势,又对他全心全意的杜皇后才是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可是,他却连这样一个人,也弄丢了……

第107章 绣娘29

皇帝最终还是带着大皇子一块儿回去了,临安府的高门巨族纷纷到场送行。被冷待了很多天的李冉这才大松一口气,暗暗忖道:所幸皇上并未带杜皇后回去,所幸当年那些事,李家扫尾扫得很干净,否则现在就麻烦了。

但即便如此,皇帝恐怕也已经对敏贵妃和李家产生了怀疑,日后九皇子的前途还很难测,这才是李冉最为担忧的一点。至于与皇帝重修旧好并洗清了污名的杜皇后,他倒并不怎么看在眼里。一个容貌被毁的女人,即便曾经被皇帝宠爱过,又能如何?难道她还能回到京城,重新爬上那凤位?大周国可从来没有废而后立的国母,更没有毁容之人当皇后的惯例。

皇帝来时让杜皇后日日陪伴在身侧,不过是心怀愧疚而已,否则走的时候又怎会不带上她呢?正所谓金口玉言,不容更改,被废就是被废,杜皇后这辈子绝对翻不了身。这样想着,前去送行的官员立刻打消了与杜氏兄妹结交的心思。

启航的时辰快到了,皇帝回过头,努力在人群中搜索,未能发现自己千盼万盼的身影,心底的痛苦与不舍简直难以言表。

“如松和如烟怎么没来?”他低声问道。

大皇子心知他真正想问的人是谁,连忙上前回话:“启禀父皇,杜氏病了,他俩现在在道观里陪伴杜氏,来不了。”

“什么杜氏?”皇帝语气冷凝:“那是你母后!她离开皇城才多久,你就把她忘了吗?你可是她亲手养大的,你小时候寒邪入体引发高热,总也无法退烧,是她彻夜守在你床边为你冷敷,你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

“儿臣都记得,可她终究不是皇后,正所谓君臣有别,儿臣又怎么敢胡乱称呼。”大皇子垂头拱手:“父皇,时辰快到了,咱们出发吧。栖梧殿早已易主,宫里再也没有杜氏的位置,您就把她留在此处,让她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吧。您没听她说吗,现在的生活才是她最想要的。”

“那是她的违心之语,不是真的!”皇帝压低音量,气急败坏地说道。

父子俩当即争吵起来,众位大臣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也对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产生了颇多猜测。

李冉目光暗沉地盯着圣驾,虽贵为浙省巡抚,一地长官,却连皇帝的身都近不了,位置还被安排在藩台、臬台等官员的后面,可见皇上对他的信任已大为减少。他尚未在浙省站稳脚跟,就面临着被架空的危险,这一切都拜杜家那几个余孽所赐,也拜李佳蓉所赐。

思及此,李冉垂下头,露出阴狠的神色。

皇帝接连被大皇子泼了几瓢冷水,心底已是一片寒凉,闻听船队准备启航的消息,当即摆手道:“再等一等,推迟半个时辰再出发。”这些日子,一直是凡歌待在他身边悉心照顾,他绝不相信她对自己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听说他欲离开的消息,她但凡心里有一点舍不得,都会来看一眼。只要她来了,他就再也不会放她离去!

怀着这样的念想,皇帝在码头站了很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西落西山、夜幕降临,杜皇后都未曾出现……皇帝始终遥望道观的方向,宽大的衣袍被冰冷的江风吹得猎猎作响,竟带给人站立不稳、摇摇欲坠的感觉。

大皇子硬着头皮催促:“父皇,出发吧,不要再等了。当年您颁下废后圣旨的那一刻就应该明白,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她是怎样的性情,您应该比我们更了解。”

杜皇后是怎样的性情?即便被人污蔑到那等地步,即便撞柱、绝食、打入冷宫,她也咬紧牙关未曾吐露自己不孕的秘密。她想要听他亲口说——他还爱着她,他对她是绝对信任的。唯有得到这句承诺,她才会为自己翻案,否则她宁愿背负着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离开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她不在意权势、地位,她只在乎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否还像过去那样纯粹。可是,他让她失望了,所以她心如死灰,黯然离开。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想到这里,皇帝终于红了眼眶,几近哽咽地开口,“出发吧。”他最后看向道观所在的那个山峰,目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陪他一块儿吹了几个时辰冷风,早已冻得瑟瑟发抖的官员这才暗松一口气。他们不知道皇上到底在等什么,许是江上风浪太大,在等天气缓和吧?皇上独自站在码头的边缘,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打探不到消息,只能在心底暗暗道一句“君心难测”。

与此同时,杜皇后正站在崖边眺望码头的方向。与皇帝的绝望哀伤不一样,她嘴角竟然噙着一抹惬意的微笑。

杜如烟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问道:“姨母,皇上提出来的时候,您为什么不与他一块儿回去呀?”

“他让我走我便走,他让我回我便回吗?”杜皇后摆手道:“小孩子家家的,别打探这些事。姨母心里自有考量。”

“哦,那我不问了。”杜如烟乖巧地捂住嘴巴,惹得杜皇后轻笑起来,笑罢,她看向外甥,柔声道:“你未来有什么计划吗?是走还是留?”

杜如松想也不想便道:“目前淡儿还不想走,我就留下。待来日她把绣庄做大了,我自是要陪她入京的。”

杜皇后语带戏谑:“也就是说,林姑娘在何处,你就在何处?”

杜如松红着脸点头,“是,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杜如烟不甘寂寞地附和:“我也是,淡淡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离开淡淡我心里总会有些不安。姨母,淡淡虽然比我小四五岁,但她非常厉害。”

杜皇后轻笑道:“知道了,林姑娘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这话你俩天天说,不嫌腻吗?也罢,你们既然都不愿回去,那就在这里待着吧,只是要小心李家。”话落,她离开崖边,朝静室走去。

杜如烟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悄声道:“哥哥,姨母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究竟回不回去啊?”

“当然是要回去的,但绝非现在。要回,也得那人亲自来求才行。这些事你别管了,”杜如松看了看天色,语速不由加快:“我们赶紧下山吧,出门前淡儿让我买几尾鲈鱼回去,如今天色已经暗了,渔民也该回家了,再不去怕是买不到了。”

“咦,淡淡亲自做鲈鱼吗?”杜如烟立刻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飞快爬上马车,连连催促:“孙伯快些走,淡淡今天亲自下厨呢!”

“好的,小姐坐稳了,奴才这就走!”孙伯扬鞭呼和,嗓音嘹亮。

皇帝走后,杜家和林家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李府却有些家宅不宁,先是李佳蓉被李冉施了家法,关在屋里不准出去,后是李修典为了自己与孟思的婚事与父母大吵一架。

在道观里清修的杜皇后则又一次被人遗忘了。她在外面总是戴着一顶厚厚的帷帽,有好奇的贵妇、名媛跑去看她,却始终未能得见真容,便也放弃了。杜皇后来临安府的那一天,很多人看见过她额头的伤疤,自是想不到她还能恢复如初,甚至更美。

然而七天之后,在一个浪涛翻滚,阴风呼啸的天气,本该离开浙省的御驾竟然又回来了。皇帝匆匆下了船,又乘坐马车往道观驶去。

临安府的大小官员收到消息后连忙跟上,他们带去的随从举着火把,将黑暗的山林照得如同白昼。七日时间足够御驾走出一半路程,再过七日便可抵达京都。但向来注重安全的御驾,却在中途折返,这代表了什么?

临安府有什么东西是皇帝放不下的?又有什么是他牵肠挂肚、难以割舍,临到头却又调转方向,匆忙来寻的?

杜皇后——这个答案几乎同时出现在众人脑海,却又被他们立刻否定。杜皇后已经毁容了,她哪里还能与那些千娇百媚的嫔妃争锋?看见她那种狰狞可怖的脸,皇上难道不会犯恶心吗?

李冉骑着快马赶到道观,一张脸黑沉如墨。若是要问这世上最不希望杜皇后复宠的人是谁,除了敏贵妃,恐怕就是他了。杜皇后要容貌有容貌,要手段有手段,若不是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绝不可能被他们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