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杜如松躺下之后,林淡和杜如烟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两人坐在院外的凉亭里,看看彼此身上的狼狈,然后摇头失笑。

“淡淡,有你在真好呀!”杜如烟抱住林淡轻轻摇晃。

林淡只是揉了揉她脑袋,表情有些无奈。

恰在此时,吃饱喝足还换了一身衣服的大皇子走过来,肃容道:“林姑娘,请你随我来一趟,我们去柴房看看如松为你准备的东西。”

想起那几个倭国织女,林淡连忙跟上,到得柴房后果然看见四名穿着和服的女子被捆住手脚扔在地上。其中一个用口音浓重的汉话说道:“求你们不要杀我们,我们只是在船上干活的,并没有做坏事。我娘是汉人,我是来找我外公、外婆的,他们就在临安府。我爹心狠手辣,把我卖给了这些海盗,我刚上船没多久,真的什么坏事都没干。她们与我一样,都是被贩卖的可怜人,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边说边挣扎地爬起来,砰砰砰地磕头。

杜如烟渐渐露出不忍的神色,下意识地去拉扯大皇子,似乎想要求情。林淡却走上前,用脚尖抵住女人已经流血的额头,语气平静地问道:“听说你会织布?”

大皇子不禁对林淡刮目相看。瞧瞧她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瞧瞧她用脚尖抵住人家脑袋的姿态,怎一个“冷酷”可以形容?

倭国女人果然被林淡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姿态镇住了,连忙点头道:“我会织布!我奶奶是御用织女,把手艺全部传给了我。那些海盗之所以买下我们,看重的就是我们的手艺。”

“有成品吗?”林淡收回脚尖,继续追问。

“有,但是都被搜走了。”女人惧怕不已地看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这才开口:“成品在我那里,如松叮嘱我带回来的,你们要去看看吗?”

“去。”林淡立刻撇下女人,出了柴房,对身后充满无助和绝望的呐喊听而不闻。

杜如烟却频频回头,面露不忍。

一行人去了库房,找出几匹布。林淡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走出去对准阳光看了看,目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杜如烟被华美的布料吸引,连连赞叹道:“好美,比蜀锦还美!图案充满了异域风情,色泽可以明艳,可以清雅,也能反射出凤凰火那般璀璨的流光。咦?这匹布正反两面的图案竟然是不一样的,这是怎么织出来的,太神奇了!”

林淡别的布料都没怎么仔细观察,只专注地盯着这匹双面图案的布料。一般来说,缂丝布料正反两面的图案都是一样的,但眼前这匹布料却打破了传统的桎梏,做到了技术上的革新,这正是林淡最为看重的地方。她不可遏制地想到:若是能从中找出灵感,并把这种双面异图的技术运用在刺绣上,效果会如何?当然,在钻研的过程中,她定会遇见很多困难,然而这正是她最为享受的一点。

第102章 绣娘24

把布料送给林淡后,大皇子问道:“怎么样,林姑娘,你可还满意?若是你觉得这几个女人可用,今晚我便派人把她们送到你庄子上去。但是你得看牢她们,更不能让人发现她们倭国人的身份,否则一顶窝藏贼寇的帽子扣下来,你会有大麻烦。”

“我明白,谢大殿下。”林淡感激地拱手。她知道要把这几个女人带出来,杜如松和大皇子定然是冒了风险的。

杜如烟起初还有些担忧,见林淡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便也平静下来。她拍了拍手里的布料,笑道:“淡淡,这些布料比蜀锦更美,一定能压一压孟仲的气焰。”

“在倭国,这种缂丝技术名为西阵织,传承于数百年前的盛唐。细究起来,这其实是我们自己的技术,只不过由于战乱失传了而已。如今它重归故土,我们必要将它发扬光大,世代传承。老祖宗的东西再不能丢了。”当着大皇子的面,林淡不介意说几句漂亮话。

大皇子果然很感动,立刻保证道:“林姑娘说的是。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让倭寇抢走?你们只管把那几个女人带回去,尽快把她们的织布技术学会,出了事有我顶着。”

“谢大殿下。”林淡毕恭毕敬地拜了一拜。

杜如烟连忙说道:“那我们现在就把那几个女人带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不,还得再捆她们几天,等她们绝望到极点时我们再去放人。施恩不能太急,这样她们不长记性,日后很难管教。驯服野兽最好的方法是皮鞭加食物。”林淡刚把话说完就忍不住愣了愣。她仿佛对军队里的事情很熟悉,更懂得该如何驯服俘虏。难道上辈子她是一个军人?

当她兀自沉思时,却没发现大皇子和杜如烟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他们原本以为林淡是个老实人,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这位老实人的行事手法真的有些凶残,不是刻意装出来的,也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那种渗入骨子里的、透着纯然和天真的凶残。

杜如烟很快就笑开了,抱着林淡的胳膊说道:“淡淡你好厉害,想事情想得太周到了!我什么都听你的。”若是那几个女人闹出事情,背锅的可是自己和淡淡,没准儿还会连累哥哥和大皇子!这样一想,杜如烟就什么同情心都没了。

原本还有些担忧的大皇子,此时已完全放松下来。说林淡善良,她的确是善良,但该心狠的时候,她却也不会手软。与这样的人合作,无疑是很安心的。

“好,那我就再关她们几天。你们也累了,回房休息去吧。”大皇子把两人送回厢房,转身去了隔壁,冲尚未睡着的杜如松摇头道:“如松,你好像看上了一位不得了的姑娘。”

“淡淡做了什么?”被剧痛折磨得睡不着的杜如松立刻打起精神。

大皇子把之前那些事仔细说了一遍,喟叹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沉得住气,这么硬得下心,又这么果决果敢的姑娘。”

杜如松一边低笑一边咳嗽,“她爹和她娘都是马贼,她自然与别的姑娘不一样。”

大皇子看着他,心里喟叹道:瞧瞧好友这副骄傲的模样,仿佛马贼后裔是多么不得了的出身一般。没治了,真的没治了!

…………

由于忙着照顾杜如松,林淡接连半个月没去店铺里查看。但即便她和杜如烟两位老板都不在,店里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因为他们压根没接到任何订单,生意都被对面的孟氏绣庄抢走了。

张惠急得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来大皇子府上找人。她曾经是马贼,自是对这些官兵有种天然的抵触。好在林淡很快就抱着一个包裹出来了,言道:“娘,这里面有两件衣服,是按照您和三姨娘的尺寸做的。你俩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穿上衣服,在人潮最多的时候去店铺里巡视一圈就行了。若是有人来问,您就说身上的布料是绣庄定制的,目前产量很少,不往外卖,旁的话不要与她们多说。”

张惠掀开包裹看了看,当即呆住了。

林淡拍拍她肩膀,问道:“娘,您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张惠神色恍惚地点头,末了迟疑道:“淡淡,这么好的衣裳,真是做给我穿的吗?”

“那当然,我是时间赶不及了,这才只做了两件衣裳,日后等我得了空,还会帮四姨娘做一件,您帮我解释几句,免得她多想。等杜公子养好身体,能坐马车了,我们就回去。他们兄妹俩无父无母,我若是不在,他们就真的没有人可以依靠了。杜皇后不能随便下山,而且这些年心情有些抑郁,受不得刺激,杜公子受伤的事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娘,您帮他们照看一下宅邸,不要让人随便进去。”

“好好好,我知道了。”张惠忙不迭地点头,丝毫没意识到女儿去照顾两个比她大了四五岁的人有什么不妥。如今的林府和杜府,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呢。

…………

翌日,张惠和三姨娘穿着新衣去巡视店铺。此时正当午,阳光遍洒大地,带来暖意,也引得大家纷纷走出门,享受这难得的晴好天气。孟氏绣庄今日又出了一匹新式蜀锦,一群贵妇、名媛乘坐马车匆匆赶来抢购。

“别抢了,这匹蜀锦早就被巡抚夫人预订了!”掌柜大声喊话。

“怎么又被她家预订了!你们到底怎么做生意的?”

“几位夫人若是想要,也可以在我这里预订,一旦出货,我们立刻送上门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如今东家的织布坊刚办起来,会织这种蜀锦的织女太少,产量提不上去。等到年中,为宫里的贵人采买布料的钦差来了,我们家全年生产的蜀锦恐怕都会供奉上去,几位夫人届时想买,我们也没法供货了,我们东家也很为难啊!”掌柜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听说这种布料将会成为贡品,而且以后想买都买不到,众位夫人、小姐又是一阵疯狂抢购,直把四五个月后的布料都预订完了,价格还翻了好几番。

路人看得直咂舌,心道这家店铺的布料定是全临安府最好的,否则怎会有如此多的贵人争相购买?这个印象一旦产生,带来的效应很快就显现出来。临安府家境稍好一些的人家,在需要买布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必是孟氏绣庄无疑。

旁边几家店铺的生意都被抢光了,但是,为了从孟仲那里参一股新式蜀锦的生意,他们不得不忍气吞声。正当他们看得眼红时,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淡烟绣庄门前,两名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从里面走下来,站定后稍稍抚了抚裙摆,这才跨上台阶。阳光恰好照射在她们头顶,令她们身上的衣裙反射出莹莹微光,瞬间就夺走了路人的视线。

只见其中一人穿着大红色襦裙,其中一人穿着深蓝色曲裾,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布料却见所未见,十分夺目。两种布料质地都十分顺滑垂坠,穿上后会自然而然地贴合在身体曲线上,走动的时候随风轻摆,似浪涛翻滚,又似云烟飘散,有种灵逸之美。

如果仅仅只是质地绝佳,倒也没什么出奇,但奇就奇在,那大红的布料竟在阳光的照射下隐约放射出金黄的光芒,这光芒不是固定的,也不是刺目的,看上去十分柔和明媚,然后像流水一般,顺着衣服形成的褶皱缓缓游动,并跟随穿着者的行走和光照的变化不停转换着或明或暗的色彩,宛若黄昏临近之时遍洒在天空中的那一抹云霞。

然而当你走近了去看,却又会发现,这匹布哪里掺杂什么金色云霞?在背光处,它果真就是一匹纯红色的布料,没有一丝瑕疵。

那件深蓝色的衣裳也采用了同样的布料,在背光处是纯色,到了阳光下却会散发出柔和的蓝白色光芒,隐隐约约还能看见许多闪耀的光点,像遍布夜空的繁星,于静谧之中透出许多神秘和灵动。

看完这两件衣裳,再去看孟氏绣庄出产的新式蜀锦,立刻就能察觉出二者的差别。新式蜀锦之所以会放光,是因为在编造的过程中,织女把一种金线混合在经纬里,远看十分美丽,近看却能发现这种金线比蚕丝硬得多,粗得多,极大程度上影响了布料的质地和手感,令它显得不那么光滑,也不那么垂坠。

它虽然璀璨,但这种璀璨是粗陋的,人工编织的痕迹太过明显,全然不似两位妇人身上的布料,手感细腻,质地垂坠,近看纯净无暇,远看柔和明媚。它之所以能反射出光芒,靠得不是粗糙的金线,而是融入其中的、细得难以用肉眼看见的一层蚕丝编织的网。这层网与底布完全融合在一起,显现出的光芒是浮的、薄的、透的,与大自然的光芒交相辉映,浑然一体。

如此精细的做工,如此自然的光彩与色泽,立刻便把那新式蜀锦衬托得俗不可耐。即便张惠和三姨娘相貌只是中等,且上了一些年纪,却也显得容光焕发、风韵犹存。

正忙着抢购蜀锦的贵妇、名媛一个个地看过去,然后一个个地呆住。

第103章 绣娘25

张惠和三姨娘假装没发现对面那些贵妇、名媛们的注视,一步一步摇曳多姿地走进自家店铺。她们抬起手去拿货价上的布匹,于不经意间挥出一片霞光或是月辉,又轻飘飘地走到厅里坐下,足尖一翘,令裙摆散落一地,粲然生辉。

来自于对面的视线越来越多,越来越灼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快步走进店里问道:“二位老板,你们身上这两件衣裳用的是什么布料?店里可有卖的?”

“哦,这是我女儿刚研发的新式布料,名为云霞布、月辉布。一个月只能产一匹,我们自家人用都嫌不够,哪里会舍得往外卖。”张惠漫不经心地摆手。

“一个月只产一匹布那么少吗?”

“这匹布柔软如云、顺滑如镜,光感细腻似有若无,要想做出这种质地的布,需得挑出最细、最好的蚕丝,其所耗人工、时间及精力,都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光是挑选蚕丝这一个步骤,就得五六个织女没日没夜地干,您说这产量能高吗?”张惠口若悬河地说道。

那位贵妇听得直咂舌,对云霞布和月辉布也就越发向往。质地和手感好不好,她进来一看就发现了,无需旁人过多吹捧。孟氏绣庄的新式蜀锦无论是质地、手感,亦或光感、色泽,都差了这两种布料好几个档次。这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这两种布料能预定吗,我愿意出高价。”贵妇满怀期待地问。

随后跟来的贵妇、名媛纷纷给出高价,比那新式蜀锦的最高价格还多出一倍不止。不过转眼间,孟氏绣庄就已空空如也,门庭冷落。

张惠差点就答应了,但想起女儿的叮嘱,又连连摆手说不能预定,因为产量上不去。这两件衣服总共用了半匹布,却花了女儿三个多月的时间,若是真把眼前这些订单给接了,女儿不得累死?但若是不接,只为了打击一下孟仲的气焰,又对淡烟绣庄有什么好处呢?只能看不能买的布料,其吸引力总会慢慢下降,还有可能惹毛这些贵妇、名媛,给绣庄带来麻烦。

总之一句话,不能量产,仅凭人工绣制的布,到底还是竞争不过已经实现产量化的布。思及此,张惠心里充满了担忧,越发不敢随便接单子。

许倩每次来逛街都会去淡烟绣庄坐一坐,偶尔遇见杜如烟和林淡,还能与她们畅谈一番。前些日子,孟氏绣庄的蜀锦卖得异常火爆,许夫人很快就转移阵地,跑到孟氏买衣服去了,许倩却始终不改初衷,要做衣裳便只去淡烟绣庄,不时新无所谓,被人鄙视嘲笑也无所谓,她不追逐潮流,只挑选自己认为对的东西。

她与林淡和杜如烟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自然要照顾她们的生意。

但今日的淡烟绣庄却十分热闹,陆续有客人从对面赶来,围着张惠和三姨娘打转。许倩看清二人身上穿的衣服,忍不住便是一愣。美,当真是美极了,金红的光晕笼罩在张惠周身,将她的皮肤映衬得白里透红,通透粉嫩。而气质沉静的三姨娘被那匹深蓝中透着星光的布料一衬,越发显得静谧美好。

二人穿着灿若云霞、皎如月辉的衣裳,站在一群金光灿灿的贵妇、名媛中间,当真是夺目得很,叫人一进来就被她们吸走了视线。

许倩踌躇良久,正准备悄悄离开,却被张惠看见了,她连忙挤出人群,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

“惠姨,您和三姨娘今天可真漂亮,我都不大敢认了。”许倩柔声一笑,并未因为张惠和三姨娘的出身而看不起她们。

张惠扯了扯裙摆说道:“这是淡儿刚研发出来的布料,叫云霞布、月辉布。不是我们漂亮,是布料好,能衬人。”

“云霞,月辉?果然是布如其名。听说这两种布不能预定是吗?”许倩露出遗憾的表情。

“可以,我给你写一张单子,等淡儿回来了,我让她帮你做。”张惠豪爽地说道。

“老板娘,你这样可不厚道啊!”其余贵妇听见这话,顿时急眼了:“我们要预定的时候你说没货,怎么轮到许小姐就有了呢?”

“谁不厚道了?”张惠语气十分感激:“无论我家是生意兴隆还是生意惨淡,许小姐自始至终都只光顾淡烟绣庄,算是我家的老客户。哪怕我们自己家里的人不能穿上这种布料,也得凑够数给许小姐做一件衣裳。做人得懂得感恩,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顿时哑巴了,脸上满是讪讪的神色。

许倩颇为动容地抿了抿唇,原本想要推拒,却又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张惠的好意。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艳羡目光,她感觉十分不自在,以测量尺寸的名义把张惠拉进内间去了。

二人走后,众贵妇、名媛依旧缠着三姨娘不放,说是多在她家店里买几匹布料,就算不是老客户,也是大客户了吧,能不能也给预订几匹云霞布或月辉布?三姨娘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把货架上的布料抢购一空,心里竟有些又慌乱又爽快的感觉。

孟仲站在窗边,遥望把月辉穿戴在身上的三姨娘,脸色越来越黑沉,目光越来越阴鸷。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敛去厉色,柔声道:“思思,那本绣谱你研究得如何了?”

“还是有一些地方没弄懂。”孟思挫败摇头。

“怎会还没弄懂。林淡学习刺绣才一年多,技艺便已赶超你,又不知从何处学会了叶氏针法、开脸针法、鬅毛针法。你怎么连她一个初学者都不如?”孟仲眉头紧皱。

孟思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眼眶一红便掉下两行泪水。她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也必须承认,在天赋上,林淡要比她出众得多。

“莫哭,是哥哥急躁了。”孟仲心里也不好受,连忙安慰道:“这本绣谱里记载的针法本就神乎其神,很难参透,你能用三个月的时间读懂一半,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哥哥不逼你,你慢慢来,在研习绣谱之余,你也别忘了多与李佳蓉和李修典联系。没有李家,我们今年怕是很难拿到皇商资格。”

看清楚云霞布和月辉布是如何光耀照人后,孟仲已经对几月后的皇商甄选失去了信心。

“我知道了哥哥,我一定会帮你的。”孟思乖巧地点头,看向对面客似云来的淡烟绣庄时,目光不禁微微一暗。

…………

用两匹布暂且稳住了淡烟绣庄的声誉,林淡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织布坊。那些倭国织女被她调教地服服帖帖的,不但认真学习汉话,还教授她倭国语。二者的沟通顺畅了,工作效率也就提高了。

倭国的西阵织传承自盛唐时期的一种名为“缀锦”的缂丝技艺,以构图精巧、色泽明艳、光华流转而闻名,与林淡手工绣制的云霞布、月辉布比起来丝毫不差。然而,即便林淡没能招揽这些倭国织女,也会自己想办法研制出类似的布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刺绣、织布、缂丝、原本就是一家,只要走通一步,便能步步参透。

一个月后,被希望和绝望不断折磨的倭国织女终于能够离开大皇子的府邸,入住林家。她们互相搂抱着喜极而泣,暗暗发誓定要为大恩人织出世上最美的布。林淡说想学习一下她们的织布技术,她们连忙点头答应,完全不敢藏私。若是没有林淡的庇护,她们定会被民众拖出去烧死,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杜如松和杜如烟也搬回了杜府,又软磨硬泡地央求林淡在两家的围墙上开一扇小门,好方便进出。两家人越走越近,渐渐亲如一家。

由于倭寇对大周国展开了最为猛烈的一次进攻,致使闽、粤沿海接连失守,民众被屠,连大皇子也差点葬身鱼腹,以身殉国。战报传回京城,皇帝大为震怒,竟决定亲自来沿海走一走,而他的第一站就是临安府。

消息一经传开,整个临安府都沸腾了,各大世家纷纷开始筹备迎接圣驾的事宜。

与此同时,杜如松和杜如烟正坐在林淡对面,表情略显忧虑。

“皇上准备去道观里探望杜姨母?消息准确吗?”林淡微微蹙眉。

“皇上亲手写的信。”杜如松把一封信放在桌上,右下角的御印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接触到那个人,却没料这么快,对方竟主动要求见面。这次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淡淡,我想带你上山,为我姨母做两件新衣裳。我姨母那个人很要强,肯定不愿让姨父、不不不,是皇上,她肯定不愿让皇上看见她狼狈的一面。淡淡,你的手艺是最好的,我只相信你。”杜如烟红着眼眶说道。她已经很久没去想那些不堪的过往了,但今天却又被这封信勾起了愁绪。

“好,我把我的工具箱带上。”林淡完全没有推辞。对别人来说,沾染废后等同于沾染晦气,说不定哪一天就惹急了皇上和敏贵妃,招来报复。但是她不怕,她只做她愿意做的事。

第104章 绣娘26

看见杜皇后的第一眼,林淡就呆住了,她总算明白杜如松和杜如烟的好相貌究竟传承自谁。杜皇后身材十分高挑,由于清修的关系,看上去非常单薄瘦弱,绝美的脸庞既透着英气,又带着妩媚,一双妙目氤氲着一层水雾,显得忧郁而又沉静。

在这昏暗逼仄的陋室之中,她是唯一的光彩,也是唯一的颜色。何谓“蓬荜生辉”,林淡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然而可惜的是,杜皇后的额头印刻着几条纵横交错的伤疤,瞬间便把她倾国倾城的美貌损毁掉了。

林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条伤疤,叫杜如烟十分尴尬。她悄悄去拉林淡的衣袖,用目光哀求她莫要戳姨母的痛处。姨母原本是多么完美无瑕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样,她怎么受得了?

杜皇后却丝毫未曾露出怨怪之色,反倒亲手替林淡倒了一杯热茶,又笑盈盈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外甥胸口中箭的消息,她其实早就收到了,只是假作不知而已。即便知道,她又能如何呢?她无法离开道观,更无法给予他们帮助,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观望。

是这位林姑娘在危难之中救下外甥,又仔细照顾他,让他恢复如初。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杜皇后非但不会反感林淡,还会对她无限纵容。林淡救了外甥,又悉心教导外甥女,把她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都做到了。她对她感激不尽尚且来不及,又哪里会产生不满?

“这是我亲手做的豌豆黄,林姑娘你尝尝看。”杜皇后柔声开口。

“谢谢杜姨母。”林淡这才回过神来,一边抓起一块豌豆黄,一边又忍不住朝杜皇后额头的伤疤看去。

杜皇后被她的称呼逗笑了,摸着额头主动解释道:“当初撞柱的时候,那柱子上雕刻着一些花纹,后来医治的时候不经心,便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林淡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看这些伤疤竟如此别致。”

杜皇后忍俊不禁,杜如烟则捂着脸呻吟。淡淡今天是怎么了,不会拍马屁就别拍嘛,为何要尬拍?她难道不知道这些伤疤是姨母永远不想提起的伤痛吗?

杜皇后揉了揉杜如烟的脑袋,徐徐道:“烟儿莫要替我难过,这些伤疤于我来说早已不算什么。他来与不来,我都心如止水,在我眼里,唯有你和如松才是最重要的。”

杜皇后执掌六宫十几年,又帮助年少的皇帝坐稳皇位,经历过的大风大浪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她也许会被打败,却绝不会就此倒下。别人提不起的,她能提起;别人放不下的,她也能放下。

杜如烟立刻抬起头,眼眶红红地喊了一声姨母。

林淡却在此时煞风景地开口:“杜姨母是清修之人,不能穿的太艳丽奢华,而那些道袍,做来做去总是一个样式,一个颜色,倒不如不做。”

杜如烟受不了了,委屈道:“淡淡,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尽说这些气人的话!”

不等林淡开口,杜皇后已摆手轻笑:“无碍,林姑娘说的是实话。我原本也不想做什么新衣裳。”做了新衣裳,又盛装打扮一番,她在那人面前非但不会显得更高贵,反而露了怯、低了头,像是在取悦他一般。他在她心里早已经死了,只穿这一件黑色道袍为他们的过去送葬,便已足够。

杜如烟眼圈更红了,背转身去抹泪。

林淡无奈地看她一眼,然后放下茶杯,正色道:“衣裳不用绣,您额头这些伤疤倒是可以绣一绣。”

杜皇后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开口,“林姑娘是什么意思?”

“别人都说您额头这些伤疤丑陋,可在我眼里,它们却很别致,只需稍加润色,便是一幅绝美的绣作。杜姨母您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试一试如何?我保证,绣成之后,您会比未曾受伤之前更美!”

林淡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她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现在。所以她的想象力有些贫乏,无法凭空描绘一幅画卷,但与此同时,她却很擅长发现身边的美。在旁人看来是残缺的东西,在她眼里,总能或多或少地抓住一些亮点。若是在白纸上随意洒下一些墨迹,她便能通过这些近似于污点的东西,将之创造为各种各样美的事物。

所谓珍惜眼前、活在当下,对旁人来说不过一句空话,却被她彻彻底底地施行着。

“怎么绣?”杜皇后怔愣的神色渐渐退去,变成了兴味和期待。

“把这些伤疤变成绝艳的花朵如何?彻底抛开过去,活出更美的自己,如何?”林淡一边说一边把杜皇后的伤疤描摹在纸上,然后笔尖染上一些朱砂,将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一笔一笔勾勒成一朵曼珠沙华。它形如烈焰,色如鲜血,美得十分张扬惑人。

杜如烟盯着纸上的鲜花,许久说不出话来。

杜皇后直勾勾地看着林淡,然后缓缓笑开了。她感觉到自己宛若一潭死水的心,正被这位神奇的小姑娘掀起一阵浪涛。原来伤疤可以开出花朵,心碎也可以铸就强悍,恰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好,”杜皇后一字一句道:“那便劳烦林姑娘了。”未曾出嫁之前,她就有大周国第一美人的称号,如今她倒要看看,比当初的自己更美,又会是何等模样。

林淡搓了搓手,内心有点小激动。自从学会刺绣之后,她对美的事物总会特别留意。看见杜皇后的第一眼,她就被她眉心那些错落有致的伤疤迷住了,旁人都说杜皇后毁容了,可她却认为,只需稍加修饰,杜皇后还能更美!而这份美丽,竟然有幸诞生在她手里,只需想一想,她便有些蠢蠢欲动。

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从一个养家糊口的绣娘,向艺术家的方向转变。

准备好消过毒的银针和染料后,林淡肃容道:“杜姨母,我要开始了。或许会有一点疼,您忍一忍。”

闭眼躺在榻上的杜皇后不以为意地轻笑:“无碍,我不怕疼。”挖心之痛她都忍过来了,还有什么疼痛是她不能忍受的?

未免打扰林淡,杜如烟老早就被赶出去了。

杜皇后需要量体裁衣,杜如松自然不好在房里等待,把妹妹和心上人送入道观便去了后山的凉亭观景。兄妹二人在亭中相遇,表情都有些忧虑。

“淡儿要为姨母纹身?”杜如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完全不知道心上人还有这等技艺。

“是呀,把额头那些伤疤纹成一朵曼珠沙华。”杜如烟捂着胸口,一副心肌梗塞的样子,“哥哥,你经常说淡淡有些彪,我还不觉得,今天总算是发现了。她怎么敢对姨母下针啊!姨母的皮肤又不是绣布,绣坏了可以拆线重来。倘若她没绣好,叫姨母容貌更为不堪,我到底要护着哪一个呀?”

杜如松却轻笑起来:“姨母敢答应,自是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淡儿敢开口,自是胸有成竹、把握万全,你莫要为她们担心。”

“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对淡淡也太有信心了吧?”杜如烟紧张不安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可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相信她。”杜如松看向静室的方向,目光说不出得温柔。

杜如烟趴在桌上哀嚎了两声便安静下来。她真是拿这些人没有办法了,一个个的都那么有主见,胆子还天大!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静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林淡慢慢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绣作。杜如松和杜如烟立刻走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