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稳坐钓鱼台的杜皇后不同,孕育了子嗣的众嫔妃却有感于皇帝大限将至,竟明争暗斗起来。诸皇子各有拥趸,并在朝堂上争相出头,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皇帝对他们的慈父之心也在消磨。

终有一日,大皇子在行军途中遇刺,瞎了一只眼睛,而抓捕到的刺客却供述幕后主使是三皇子。三皇子不服,前往御书房自呈冤屈,顺势揭露了二皇子、四皇子等兄弟卖官卖爵、结党营私的丑事。几位皇子立刻站出来反击,藏在暗流之下的种种尔虞我诈、阴谋倾轧,顷刻间便爆发开来。

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令皇帝心力交瘁,再次病倒,这一病就是四五个月,而杜皇后不得不离开道观,前去御书房帮忙处理朝政。起初,她还挂着珠帘,把自己与朝臣隔离开来,到了后面,那珠帘已越来越碍事,她索性拆了它,大大方方地与朝臣见面。她眉心的曼珠沙华本就美得凌厉,美得魔魅,叫朝臣看了甚感压迫,竟连大声喘气也不敢。

她威严淡漠、英明神武、说一不二的形象渐渐在文武百官的心中建立起来。

又过几月,京都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伤寒,除了闭门不出的大皇子之外,诸位成年皇子竟有四人感染此症。皇后以雷霆手段隔离了病人,又派遣御医连夜研究治愈伤寒的药方,把这场灭顶之灾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她并未插手四位皇子的治疗过程,而是把他们的母妃送出宫去,亲力亲为地照顾。为了保护皇帝,她还把养心殿封禁起来,毕竟皇帝的身体已越来越虚弱,一点点伤风感冒都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是伤寒?

很不幸,四位皇子都没能撑过来,众嫔妃有感而伤,跑去养心殿求见皇帝,被皇后阻拦后便大哭大闹,直斥对方意图谋逆。皇帝非但不觉得皇后此举不妥,还觉得十分安心。若是没有皇后保护,他恐怕早就染上重病了,而这些女人非但不体谅他、关心他,还跑来打搅他静养,简直是其心可诛!

思及此,皇帝立刻派遣侍卫把这些闲杂人等都撵走,只许皇后进出养心殿,还把御林军的指挥权也交给了皇后。

几个月后,疫情渐渐得到控制,而皇帝的身体也逐步好转。皇后立刻把政务交还给他,自己则回道观里修行。又过几日,皇帝已放松了警惕,把跪在养心殿外求见的七皇子召进去说话。父子二人辞别后不久,皇帝再一次病倒,太医把完脉后颤巍巍地跪下,只是磕头,不敢说话。

半个月后,染上伤寒的皇帝已瘦得脱了形,无论用什么药都不见效果。他拉着皇后的手默默流泪,心中既悔又愧,更是对七皇子恨之入骨。自此,大皇子瞎了一只眼睛,三皇子和八皇子被贬为庶民,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尽皆病故,七皇子被厌弃,临到头,诸皇子中竟只剩下五岁的九皇子能够继承皇位。

看着眼前这糟心的局面,皇帝再如何懊悔也是来不及了,只能匆匆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他把四位内阁大臣叫到床边,立下了禅位诏书,又命杜皇后代为摄政,并晋李妃为皇贵妃。

他不信任自己的臣属,也不信任自己的女人,却对杜皇后深信不疑,因为她没有母族可以依靠,也没有自己的子嗣,除了好好辅佐九皇子,她没有别的活路。

安排好这一切,皇帝在不甘中闭上了眼睛,时年才五岁的九皇子登基为帝,大赦天下。杜皇后被尊为东太后,垂帘听政,李敏被尊为西太后,负责照顾小皇帝的生活起居,手里并没有任何实权。

李敏是一个极有野心的女人,自然对此大为不满,频频鼓动言官弹劾杜凡歌,又命李家大肆招揽朝臣,为己所用。但是很遗憾,杜凡歌的威信早已在文武百官中竖立起来,而皇帝为防外戚专权,早已把李家人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他们这一番闹腾,只是叫旁人看清了他们的野心,也看够了他们的笑话,竟一点用处也没有。

将先帝葬入皇陵后,登基大典也在紧张地筹备之中,为了绣制小皇帝和两位太后的礼服,内务司的官员开始在全国各地甄选技艺最顶尖的绣娘,并大肆采购绫罗绸缎。

苏杭自古以来就有“桑蚕之乡”的美誉,自是甄选的首站,更何况西太后的亲哥哥是浙省的巡抚,由他进贡绣娘和布料,也是内务府顺手送的一个人情。甄选当日,全苏杭的顶尖绣娘皆齐聚一堂,并把自己最好的作品展示出来,由几位官员进行评判。

许久未曾出现在人前的孟思也来了,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绣屏摆放在桌上。李修典站在一旁看着她,目中满是与有荣焉。

“构图精巧、针法精湛,很好。”一名官员看了看李修典,当即点头赞叹。

“针法的确精湛,却算不上最好。类似的作品,这桌上已经摆了好几幅,若是不能做到出类拔萃,焉有资格绣制龙袍和凤袍?”另一名官员看向杜如烟的方向,张口否定。东西两位太后尚未真正斗起来,下面的官员已经站好队了。

孟思微微一笑,然后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把圆形绣屏翻转一圈。

场内众人顿时发出一片抽气声。只见这幅绣画正面是一位仕女在揽镜梳妆,头发丝根根可见,秀美的五官栩栩如生,纱衣之下透着一些肉色,竟仿佛带有体温一般。这哪里是一幅画,这分明是一扇窗户,叫人通过它去窥探这位侍女的一举一动。

其传神的画技和精湛的针法已十分令人惊叹,更妙的是,这幅绣屏的背面竟也是同样的场景和人物,视角却不一样。面对众人的侍女变成了背对众人,只能通过她手里的镜子,隐约看见她美丽的面容。

一幅绣画却有两面,且两面的图案还不一样,这种针法在大周国简直见所未见。

当众人都惊呆了的时候,一名年老的绣娘惊呼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早已失传的双面绣,且还是难度最高的双面同色异画绣!我在一本古书中看见过,原以为只是传说,却没料竟真的有人能做到!我钻研了一辈子都没能把这种绣技还原出来,孟秀娘却做到了!她今年才多大?当真是了不得啊!后生可畏!”

老绣娘绕着桌子来回走动,一副激动难耐的模样。

支持西太后的官员立刻说道:“钱大人,这可是传说中的双面绣,若论绣技,在场众人还有哪一个能胜过孟秀娘?若是她都不能中选,我竟不知道该选谁了。”

钱大人捋了捋胡须,一时无言。其余官员见局面已经明了,这才张口附和:“是啊,孟秀娘的绣技实在了得,不选她还能选谁?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其余绣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站出来反对。已呈上作品的绣娘默默退走,尚未呈现作品的绣娘把怀里的包裹往身后藏了藏,已是自惭形秽。

见此情景,孟思暗暗咬唇,心情激荡。经此一事,她定能重新夺回浙省第一绣娘的名头,待她来日绣好龙袍和凤袍,恐怕连大周国第一绣娘的名号也能收入囊中。进宫之后,她会好好伺候西太后,博得对方的好感,再设法让她同意自己与李公子的婚事。届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孟氏绣庄还能像以前一样,独霸浙省乃至于整个大周国的织造市场。

思及此,她抬起头看向林淡,竟露出一抹罕见的、骄傲的笑容。

林淡却一眼也不看她,只是命人把摆放在自己身后的一扇高达半丈并用黑布蒙住的屏风抬到堂中,徐徐开口:“淡烟绣庄的林淡前来参选,还请诸位大人过目。”

第112章 绣娘34

胜负早已见分晓,要脸面的人就该默默收好作品,悄无声息地离开,哪还有主动送上去让人打脸的道理?这位林绣娘是太过自负还是得了失心疯?众所周知,那双面绣乃所有绣技中最深奥、最独特的针法,若是能掌握它,别的绣技简直不值一提。孟思能把双面绣运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程度,即便是精通各种针法的林淡,也绝非她的对手。

这一点,在场的绣娘都知道,于是看向林淡的目光都带上了一些怜悯。有人想劝她知难而退,有人想劝她莫要逞强,还有人想劝她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失败。但堂上还坐着许多官员,她们即便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此时也不敢张口。

孟仲掩唇低笑,目露轻蔑。

李修典拧眉看了林淡一眼,又看向正站在不远处温柔注视对方的杜如松,心中有些不快,“既如此,林绣娘就把这块黑布掀了,让我们开开眼界吧。”他不无讽刺地说道。

林淡拱手应诺,随后掀开黑布。

“这,这是传说中的五色孔雀?!”钱大人失口喊道。

其余大人连手里的热茶都忘了喝,尽皆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只见高达半丈的屏风上绣着一只与实物大小等同的、站在枝头的五色孔雀。它华丽的尾羽自然而然地散开,修长的脖颈微微偏转,露出湛然有神的眼睛。那尾羽初看是绿色,再看又透着红,换一个角度看竟渲染着淡淡的橙、淡淡的紫和淡淡的蓝。所有色泽似流光一般变幻,绚烂到极致,也华美到极致。它身上的羽毛一片叠着一片,一根压着一根,丝毫不显杂乱。更妙的是它的眼睛,里面竟然还闪烁着星点的光芒,仿佛眨一眨就能活过来,然后扭扭脖子,抖抖尾羽,飞上天去。

众人被这幅栩栩如生、灵气逼人的绣画镇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哼,再如何华美,这也只是一幅普通的单面绣罢了,在绣技上难以与孟姑娘相比。”李修典重重放下茶杯,冷声开口。

“对对对,我们是来找绣技最好的绣娘,可不是来找画技最好的绣娘。”几位官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附和。

林淡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把绣屏转了一圈。

众人猛然站起来,骇得连连抽气。

先前那位老绣娘惊呼道:“这竟然又是一幅双面绣,且还是双面同画异色绣!奇了,今天真是奇了!”

原来在这块布料的背面,竟也绣着一幅孔雀图,一模一样的站姿,一模一样的大小,只是羽毛的颜色是纯白的,像雪一样,却又隐隐闪烁着五色微光。若说之前那幅孔雀图是华丽之美、妖异之美,那么后面这幅图便是静谧之美、圣洁之美,两种美都那般夺人眼球,震撼人心。

在这种极致之美地衬托下,孟思的《侍女揽镜梳妆图》竟显得那般平凡无奇、黯淡无光。

众位官员来回查看两幅绣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钱大人缓缓拊掌,徐徐说道:“好,浙省第一绣娘果然名不虚传!这御用绣娘的名额……”

“且慢!”孟仲把茶杯狠狠砸在桌上,厉声道:“这双面绣乃我孟家的家传绝技,如何会被林姑娘学了去?据我所知,林姑娘祖上是当马贼的吧?林姑娘,你今日若是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便要告你一个偷盗剽窃之罪!”

在江浙一带,绣技均来自于家族传承,被当地人看得很重。谁家祖上传有绣技,一般只教给媳妇,不教给女儿,因为女儿早晚要嫁人,有可能导致家传绝技旁落,而媳妇是自家人,学会了就能一代一代传承。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江浙一带的绣娘对偷盗别人家传绣技的人十分憎恶,若是告到官府,定然会吃牢饭。

孟家素来是织造世家,孟仲说出来的话很容易取信于人,再去看孟思委屈的表情,可信度又提高很多。反观林淡,一个马贼出身的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等绝技?

一名官员立刻拍打桌案,厉声诘问:“林绣娘,你还不如实招来?孟家的家传绣技,你到底是如何学会的?”

杜如松上前一步,冷笑道:“这位大人好大的威风,查都未查就把罪名扣在林姑娘头上。古书上可曾记载双面绣的出处,可曾明确表示它乃孟家绝技?若没有,孟家又如何证明他们才是正统,而非偶然所获?若是他们早有这门绝技,为何五代、六代地传下来,竟无一人使用过?这种种疑点尚待查明,岂容你胡乱断案!”

随着他话音落地,守在外面的士兵齐齐走进来,把手摁在刀柄上,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

如今的杜如松早已升任水师副提督,在军队里说一不二,连许提督都得对他退避三尺,又岂是一个内务司的芝麻小官能抗衡的?即便李冉亲至,杜如松也完全不用给他脸面。

那名官员吓得脸都白了,目光闪烁,嘴唇发抖,好半天不敢说话。

李修典冲孟仲使了个眼色,孟仲立刻派人去家里拿绣谱,又打开来让众人传看。只见这本绣谱已老旧发黄,页面松散,扉页附有孟家老祖对后辈的勉励之语,尾页附有孟家杰出绣娘的名录,可见果真是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

孟思抹了抹眼泪,哀声说道:“虽然这本绣谱在我家传了好几代,但由于针法太难,又缺失了最关键的几页,从此以后竟再也无人学会。我也是从小钻研才把它学透的。”其实眼下这本绣谱乃孟仲仿制的,且故意裁掉了最关键的几页,免得叫人偷走。原著被他秘密藏在某处,连孟思都不知晓具体的地点。

众人看过绣谱,已是对孟家兄妹深信不疑。

“林姑娘,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李修典冷笑道。

杜如松把林淡护在身后,正准备开怼,却见她拿起剪刀,咔擦几下便把自己的绣画剪开了,又把孟思的绣画也剪开了,徐徐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二者的针法到底一不一样,你们看过便知。”

要想获悉两种针法到底是不是同源,把绣线剪开查看下针的痕迹是最快的方法。场上来了许多资深绣娘,凭她们的经验和眼力,绝对不会认错。

杜如松立刻招手道:“烦请诸位绣娘前来查看针脚的痕迹,当然,孟姑娘若是不放心,也可以亲自来看。”

“请吧。”林淡伸出手臂,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去查!”李修典见他二人如此镇定,心里竟然有些不安。但事已至此,容不得他退缩,便也只能继续查下去。

众位绣娘早已等不及了,连忙围拢过去,如饥似渴地查看。若是能把下针的规律摸清,便能领悟双面绣的一些门径,她们如何能不激动?

孟仲万没料到林淡竟会来这一手,气得脸都青了,却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孟思看着自己残破的作品,又看看试图偷学双面绣的绣娘们,眼里不由露出几分恨意。为什么林淡总要与她作对?分明是林家先对不起孟家不是吗?

诸位绣娘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在李修典地呵斥下退开,“看够了没有?这两种针法可是同源?”

那位见多识广的老绣娘上前一步,笃定道:“启禀李公子,这两种针法迥然相异,并非同源。”

李修典尚未说话,孟仲已咬牙切齿地开口,“怎么可能?难道天下还有两种双面绣不成?”

杜如烟挤开人群走上前,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孤陋寡闻也就罢了,为何把别人也当成傻子?孟思的双面绣是从哪里偷学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淡淡的双面绣是借鉴了西阵织的双面缂丝技术,是她凭借自己聪慧的头脑和精湛的针法,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淡淡就是比孟思聪明,无需绣谱也能自学成才;淡淡就是比孟思厉害,无需积年累月的练习也能在绣技上超过她,你们不服气又能如何?孟思自己蠢笨无能,输不起,这才把罪过推到我家淡淡头上,也太他娘的厚颜无耻了!”

孟仲不敢得罪杜家兄妹,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看向孟思,追问道:“思思,你看清楚了吗?你俩的针法果然不一样?”

孟思已经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低不可闻地道:“哥哥,我俩的针法确实不一样。”而这还不是最令她难以承受的一点。正如杜如烟所说,她是靠着那本绣谱才把双面绣还原,而林淡仅凭现有的缂丝技术,就能逐渐把双面绣摸透,且在针法上比她的更细密、更轻盈。再深一步想,她从小学习刺绣,而林淡却是半路出家,谁的脑子更聪明,谁的天赋更出众,已经一目了然。

感觉到众位绣娘向自己投来的轻蔑目光,孟思缩了缩脖子,终是流下两行屈辱的泪水。

林淡半点表情也没有,把自己的绣屏用黑布盖上,徐徐道:“真相既已明了,我们便先告辞了。各位同好,谁若是想学双面绣,便来淡烟绣庄找我,前提是必须用自己家传的一种针法来与我交换。”

她拱了拱手,姿态洒脱:“诸位自己考量,我便不多留了!”如此一来,她就能学到更多绣技,还能把浙省的绣娘整合起来形成产业。这对淡烟绣庄,乃至于苏绣的发展,都是一件好事。反之,若孟仲想凭借双面绣重新在浙省的织造市场立足,已是梦想破灭,再无可能。

林淡性子虽淡,却不是一个宽和的人,孟仲想陷害她,那她就把他的路彻底堵死。

看着林淡远去的背影,众绣娘瞬间议论开了,脸上莫不带着将信将疑又满怀期待的表情。此时,谁还去管那御用绣娘的名额,谁还去注意孟思是不是又哭鼻子了。反正遇见林姑娘,她就没有赢过一回,应该已经习惯了。

第113章 绣娘35

甄选御用绣娘的活动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因为发生了一些变故,内务司的官员并未当场宣布结果,但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局,必是林淡获胜。

孟思的双面绣虽然精巧,但针序有些乱,偶尔还会发生跳针的现象,从而使另一面的图案出现乱丝。虽然她后来用平面绣的针法进行了修饰和补救,把乱丝藏了起来,但只要剪开绣线一看,就能发现这些粗陋之处。说到底,她的双面绣技法只是胜在奇巧,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精湛。

但林淡的双面绣却是根据双面缂丝的技术改进而来,其针须循序而绣、起针严格记针、不乱丝、不打结,绣面平齐匀顺,却又不显得厚重笨拙,远比孟思的家传绣技更胜一筹。

然而三天后,杜如烟却走进绣庄,义愤填膺地道:“淡淡,我刚刚才收到消息,那李修典竟带着孟思上京去了。孟思被内定为御用绣娘,为小皇帝和两位太后绣制礼服!明明是你赢得了甄选,他们凭什么这样干!”

林淡正拿着针线细心修补之前被她剪坏的那幅双面孔雀图,头也不抬地道:“你无需生气,我对御用绣娘的名额并不怎么在意。能选上最好,不能选上也无妨。”

这些天,找上门来学习双面绣的绣娘有很多,林淡自己也学会了数十种全新的针法,光是琢磨并熟练掌握这些针法就已经够她忙碌得了,并没有时间去折腾别的。说到底,那些虚名只是通往成功之路的捷径,若想登顶,靠的还是真正的实力。

“这话怎么说的?你若是输了,我们不去也罢,但问题是你赢了啊!你赢了他们却让孟思取代你,这摆明是在欺负人!”杜如烟气得直跺脚:“那李修典好不要脸,为防别人说孟思闲话,竟趁夜偷偷把孟思带去了京城,根本没对外宣布这个消息。呸,这一对儿狗男女早晚有一天要遭报应!”

“这有什么好气的?”杜如松拎着一个小巧可爱的竹篮子走进来,语中含笑:“淡儿,这是我为你选购的绣线,你看看喜不喜欢?”

“谢谢杜大哥。”林淡与杜如松已越来越熟悉,所以才改了称呼。她专心查看绣线,杜如松则专注地凝视她,笑道:“淡儿,明日你随我上京可好?我已经送信给姨母,让她指定你为御用绣娘,为她绣制凤袍。李敏和小皇帝的礼服就让孟思去绣,我们不用管。”

林淡尚未开口,杜如烟已高兴地拊掌:“好,这个提议太好了!姨母如今已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的礼服就该由世上最好的绣娘来绣!淡淡你去吧,等你把最美的凤袍绣出来,在登基大典上,我倒要看看李敏还怎么得意!”

听了这话,林淡总算抬起头来,浅浅一笑:“好啊,那我们这就回去收拾行李吧。”

杜如松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心上人的这抹笑容有些坏,还有些可爱,不禁摇头莞尔,随即指着那扇孔雀屏风说道:“淡儿,把这个也带上吧,你可以在船上慢慢修补,届时到了京城,我拿它有用。”

“好,再有几日就能补完了。”林淡也不追问原因,直接点头答应了。

一行人乘坐海船到了京城,尚未安置妥当便被杜太后召入宫中。

与上次相比,杜太后的容貌和气质又有不同。刚刺完额头那会儿,她美得甚是逼人,甚是张扬,可现在,她只是垂着眼眸安坐在席上,便如一座高山,难以逾越,又如一片汪洋,深不见底。一众宫人跪伏在她脚边,脸上全是敬畏的表情。

事实上,不仅这些宫人,即便是文武百官,在她面前也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一个太过华美又太过威严的人,自然而然便会令人惧怕。

但林淡却丝毫不被她的气势影响,不卑不亢地行了礼,然后坐在蒲团上。杜如松和杜如烟分坐在她两旁,表情肃穆。

“许久不见,林姑娘似乎一点儿也没长高?”杜太后亲自为小姑娘斟茶。

“咳咳咳!”林淡被茶水呛到了,咳得脸颊通红。杜如松和杜如烟连忙伸出手,轻轻为她拍背。

见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像呵护宝贝一般呵护林淡,杜太后非但没恼,反而低笑起来:“这才对嘛,这才有小姑娘的样儿。你板着脸走进殿里,本宫还当这是哪家的老太太请安来了。”

林淡脸颊更红了,面上显出一些罕见的羞意。杜如松和杜如烟齐齐撇开头忍笑。

殿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令伺候的宫人频频侧目。他们从未见过杜太后如此和颜悦色的一面,更未见过她笑得这般开朗。她美则美矣,却像那天上的太阳,只是远远地看着都有被灼伤的危险。但现在,她仿佛从高高的天际落下来,变成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有血有肉的人。

由此可见,她对眼前这三人是何等重视,何等溺爱。杜如松和杜如烟是她的亲人,这还好理解,可那位林姑娘又是谁,竟也能让杜太后视如晚辈、照顾有加?

当宫人胡思乱想的时候,杜太后已屏退左右,让林淡为自己测量尺寸。杜如松去了外殿等待,杜如烟拿着一个小本本纪录数据。

“腰围一尺七,臀围二尺四……”林淡一边测量一边报数。

“姨母,你身材真好呀!”杜如烟喟叹道。

杜太后笑而不语,转过身,让林淡为自己测量肩宽,然后不经意地开口:“听如松说,你们差点被人逼得去当海盗?”

“是呀!有人把柘木和明黄绸缎藏进我们的绣庄,栽赃陷害我们!淡淡当时一点儿也不慌,我却差一点被吓死!”杜如烟后怕不已地拍打胸口。

林淡的语气十分平静:“人被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说到底还是活命最重要,只要活着,就不怕重来。”

杜太后眸光微微一暗,颔首道:“说得对,只要人活着,就不怕重来。本宫心里始终压着一件事,却不知该不该为,淡儿,你替本宫出出主意如何?”莫名的,她对眼前的小姑娘十分喜欢,也十分信任。

林淡头也不抬地道:“既知不该为,您却一直压在心里,可见是想为的。有一句话不知您听没听过?”

“什么话?”杜太后垂眸看她,表情莫测。

“天下事无不可为,但在人自强如何耳。”林淡抬起头与她对视,一字一句说道。

这句箴言出自儒学泰斗朱熹的《朱子文集·答许顺之》,意思是:一个人若是有心,再难的事情也能做成。

杜太后微微一愣,少顷又缓缓笑开了:“好,好一个天下事无不可为。”她沉吟片刻,又拊了拊掌,竟是一副茅塞顿开、忧虑全消的模样。

杜如烟悄悄拉扯林淡的衣袖,无声问道:“姨母怎么了?”

林淡摇摇头没说话,量完尺寸离开栖梧殿后才对杜如松悄声说道:“我观杜姨母的样子,仿佛想当女皇帝。”

杜如松正准备扶她上车,闻听此言脸色骤变。已经爬到一半的杜如烟立刻从车辕上掉下来,摔了个屁股蹲,顿时疼得嗷嗷叫唤。

杜如松压根不管妹妹,只是轻轻揉了揉心上人的发顶,慎重交代道:“这话以后不能再说了,埋在心底便好。无论姨母想干什么,都与你无关,你绣完礼服我便送你回临安府,往后无事尽量不要回来。”

“我想留在京城,”林淡头一次露出渴望的表情,压低音量说道:“我想看一看杜姨母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这是她头一次对一个人的命运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在男权社会闯出一片天地,甚至登顶,这毫无疑问是个奇迹。

“你当你是在看戏呢?”杜如松紧张的心情瞬间消散,又好气又好笑地敲了敲心上人的脑袋。

吓得六神无主的杜如烟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一边拍打裙摆一边呢喃道:“听淡淡这么一说,我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反倒很兴奋。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若是姨母功败垂成,这一回,她和兄长就不是发配临安府那么简单,更有可能会被凌迟处死。但是,如果姨母成功了,大周国将迎来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文武百官将匍匐在她脚下山呼万岁……那恢弘的场景只要略略一想,就令杜如烟热血沸腾、心情激荡。

“有话回去再说。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样简单。”杜如松一只手抱着林淡,一只手提着妹妹的衣领,将她们塞进马车,然后看向皇城的方向,十分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若淡儿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就得想办法尽快调回京城,这样才能帮到姨母。连淡儿都未曾害怕,更未曾撇清关系躲得远远的,那他还顾虑什么?女人当皇帝听上去仿佛是天方夜谭,可他知道,姨母有那个魄力,更有那个能力。

第114章 绣娘36

自从入宫之后,孟思就专心待在房里刺绣,无事很少在外走动。这日,李敏照例将她唤来,询问礼服制作的进度。她把绣好的部分拿出来,言道:“太后娘娘,龙袍已经做好,凤袍也差不多了,您先看一看,若是有哪里不喜欢,民女即刻便改。”

李敏捧着金光璀璨的凤袍,喟叹道:“果然是巧夺天工之作!修典说得没错,论起绣技,你比宫里这些绣娘可要好多了!”

她的大宫女附和道:“苏杭一带乃桑蚕之乡,聚集了全天下最好的绣娘。虽说宫里的绣娘也不差,但要寻找真正的高手,还得去苏杭一带看一看。”

孟思摆手自谦:“娘娘谬赞了,姑姑谬赞了。论起绣技,苏绣、蜀绣、湘绣、粤绣均各有所长,没有高低之分。我侥幸习得一些技艺,日后还需勤练才是。”

“已经这样了,你还要再练?当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李敏对龙袍和凤袍的绣工十分满意,自然就觉得孟思顺眼起来。她抿唇一笑,曼声道:“听说杜凡歌的凤袍用的不是明黄色,绣娘也是她自个儿从外面找的?”

大宫女颔首道:“是的娘娘,栖梧殿的宫人去内务司领了几匹正红布料,说是要裁制凤袍。他们那边的绣娘是东太后的外甥杜如松从临安府找来的,姓林,家里开了一个绣庄,却是马贼后裔,十五岁开始学刺绣,至如今也才学了两年多,也不知绣技到底如何。”

大宫女打听到的消息自然都是杜太后加以掩盖的。当李敏还在为皇储之位与其他嫔妃或皇子斗得昏天暗地之时,杜太后早已经把自己的势力渗透进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乃至于整座皇城。未曾被废的时候,她便是执掌六宫、一手遮天的人物,更何况现在?她若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算那人长了顺风耳、千里眼,也甭想打听清楚。

李敏摇摇头,笑容十分轻蔑:“本宫穿明黄,杜凡歌就绝不会与本宫一样;本宫请来的绣娘,她也绝不会用。她那个人啊,最是清高,也最是愚蠢。”话落表情一变,森冷道:“也不知是谁,竟将她额头的伤疤刺成了一朵繁花,叫她本已损毁的容貌比以往更盛。若非如此,先帝又哪里会把她带回来。待本宫找到那个人,定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娘娘息怒,一切等到登基大典后再查不迟。”大宫女连忙规劝。至如今她们都未曾意识到,只要她们还待在皇宫里,就有如笼中之鸟、瓮中之鳖,唯有被杜太后捏圆搓扁的份。

“你说得对,如今最重要的是我儿的登基大典,别的都要靠后。我儿应该下学了,你去外面看一看。”李敏摆手道。

大宫女出去了,少顷便把年仅五岁的小皇帝抱进来,送入李敏怀中。母子俩感情十分深厚,抱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完全没注意到孟思又惊又怕的表情和微微颤抖的双手。她万万没料到林淡竟然也能入宫。是了,林淡与杜如烟是密友,有杜如烟从中牵线,杜太后极有可能选择她来绣制凤袍。

想到林淡神乎其神的绣技和活灵活现的画工,孟思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恐惧。她抖着手把两件礼服折叠起来,然后哑声请退。

李敏看也不看她,只是摆摆手便让她离开了。她走出宫殿,被外面的阳光一照,竟然产生了一种“就此化成青烟消散也很不错”的念头。多次交手后,她已经彻底怕了林淡,若是她绣出的礼服不能胜过林淡,不能让李敏和小皇帝盖过杜太后的风头,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原本以为这是一桩名利双收的好差事,却因为林淡的中途插入而变成了一个吉凶难测的陷阱。现在的孟思很慌乱,也很无助,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跟在她身后的几名宫女连忙去捞她手里的包裹,却完全不管她的死活,可见这礼服才是重中之重,而她不过是个工具。

宫人的态度已然预示了她再一次输给林淡的下场。

孟思回到绣坊后连忙给兄长和李修典递送消息,让他们想想办法。李修典买通宫人想毁了林淡的双手,但杜太后把栖梧殿整治得像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何况别宫派来的钉子?李修典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而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