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一条红毯由天坛延伸至金銮殿。小皇帝和两位太后祭祀完上天后便会沿着这条红毯缓缓走来,越过文武百官,爬上高高的台阶,步入权力的巅峰。

文武百官站在台阶两旁耐心等待。李敏牵着小皇帝的手缓缓走出凤藻宫,而杜太后却得从栖梧殿出发,孤孤单单一人走过。

这就是生母和嫡母的差别,嫡母虽然尊贵,却始终比不得生母的血缘羁绊。在小皇帝心里,他最亲近也最依赖的人唯有生母,旁人即便占着嫡母的位置,又算什么?思及此,李敏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少顷又微微垂头,掩饰自己怨毒的神色。待过个几年,李家拉拢到足够多的朝臣,掌握足够多的权势,她定然要让杜凡歌死无葬身之地!

在胡思乱想中,金銮殿已近在眼前,而走廊那头也出现了一道金红的身影。等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李敏洋洋得意的表情已被震惊和难堪取代。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杜太后身上的凤袍,瞳孔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似乎想把对方灼穿两个大洞,只因杜太后身上的凤袍太美了,美到超出了她的想象。

火红的绸布上用深深浅浅的金色丝线绣成两只凤凰,一只盘旋在杜太后肩头,昂首清鸣;一只追逐在她背后,展翅高飞,似火焰一般的尾羽铺满了整个衣摆,又长长地拖拽在地上。杜太后缓缓走过红毯,那光华流转的尾羽便轻轻扫过地面,又深深映入众臣眼帘。

他们惊愕地看着这些华丽至极又栩栩如生的尾羽,几乎要以为行走在自己眼前的并非凡人,而是凤凰幻化成的神女。他们抬起头,瞥见杜太后绝美而又冰冷的脸庞,又瞥见那朵用金粉稍加修饰的曼珠沙华,顿时感觉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这是一种怎样的美丽?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只知道杜太后走过的地方,似被烈日之火焚烧过,温度骤然提升,令人汗流浃背,空气猛然抽离,令人几欲窒息。她身上烈烈艳艳的凤袍便似真正的凤凰羽毛幻化而成,透着一种极致的雍容与华贵。

李敏原以为自己身上的明黄色凤袍已足够夺人眼球,可现在,她恨不得立刻把它脱掉并扔进火盆里烧成灰!这件衣袍也绣了凤凰,但由于孟思画工不行,图样显得十分死板,凤凰的尾羽是用真正的孔雀毛染色之后绣成,看上去惟妙惟肖,仿佛很灵动,却因为羽毛的质感太粗硬,于是就少了一些光泽。衣摆只盖住脚面,不长不短刚刚好,但与杜太后那长达一丈的、绣满凤凰尾羽的衣摆比起来,却只能用“平庸”二字来形容。

杜太后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跪倒,而站立在李敏两旁的朝臣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由此可见她已经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杜太后本就气势极盛,在这件巧夺天工的凤袍地衬托下,越发像一只浴火的凤凰,几欲振翅高飞,遨游九霄。若是没有她在,李敏的穿着打扮也算高贵,可眼下,慢慢与杜太后汇合并站在一处,她就像一只落了毛的凤凰,相形见绌。

小皇帝的龙袍也是最寻常的样式,完全无法与那件金红的凤袍相比。但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场合,杜太后身为嫡母,身为垂帘听政的东太后,却没有穿着明黄色礼服,而是退了一步,选择了正红色,于是谁也不能说她喧宾夺主,刻意打压西太后。

李敏气得手都在抖,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平和的表情。经此一事,她在朝臣心中的形象已经定格了,只要一想起今天,他们就会觉得杜太后比她更有威严,更有气势,是这皇城中最尊贵的女人。而她只适合待在深宫里操持小皇帝的饮食起居,旁的大事不要管,也管不好。真凤凰和假凤凰,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李敏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登基大典的。今天本该是她最为得意也最为荣耀的时刻,却因为一件劣质凤袍而毁于一旦。她举起花瓶狠狠砸在墙上,气急败坏地喊道:“把李冉和李修典找来,本宫要好生问问他们是如何办事的!本宫要的是全天下最好的绣娘,而他们给本宫送来一个什么玩意儿?!”

她把那件让自己丢尽了脸面的凤袍狠狠掷在地上,语气怨毒:“本宫大好的日子就这样被他们毁了!孟绣娘呢?把她也给本宫叫过来,既然干不好活儿,她那双手不要也罢!”

第115章 绣娘37

“本宫尚未找你算账,你就已经吓成了这样,看来是知道了些什么。”李敏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徐徐问道:“那林姓绣娘也是临安府人,你俩应该认识吧?你说,她的绣技比起你来如何?”

“回、回娘娘,民女只是听过林淡的名讳,并不熟悉,民女不知道她绣技如何。”孟思哪里敢说实话。

李敏轻笑了一声,目光却越发寒冷:“不熟悉?在本宫面前你也敢说谎,谁给你的胆子?绣技那般卓绝,画工那等精湛的绣娘,又怎么可能出不了头?莫说临安府一地,即便是整个大周国,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厉害的绣娘。你怎么可能对这等人物不熟悉?你的绣工与她的绣工放在一起简直不堪入目!你说,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混入宫里来的?”

孟思委屈得不得了,噙着泪说道:“娘娘,民女并未使任何手段,民女,民女……”她原本想说自己是凭真本事入选的,转而想到林淡,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的确,若非李修典从旁协助,她完全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你什么?你不敢说了是不是?你这双手让本宫丢尽了颜面,那还要它做什么?来人,把她的手指给本宫夹断!”李敏略一挥手,便有两名宫女拿着拶子走上前,把孟思的双手套进去,用力拉扯。

孟思痛得连连大叫,然后哭着向李敏求饶。李敏充耳不闻,只是闭着眼睛摇团扇,仿佛在聆听什么仙乐一般。别人不让她好过,她便要百倍千倍地奉还。

恰在此时,几名太监抬着一扇巨大的、蒙着绸布的屏风走进来,还有一人怀中抱着一个小台屏,毕恭毕敬地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娘娘,这是我家主子贤太妃送给您的礼物,说是祝您荣登凤位。”

太后之位也是凤位,有人来送礼道贺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整垮三皇子的幕后黑手正是李敏,而贤太妃是三皇子的生母,与李敏有不共戴天之仇,她有那么好心吗?

李敏睁开眼睛,朝那小台屏和大屏风看去,并未注意到孟思越发苍白的脸色。

“什么礼物那般神秘,竟还用布蒙着?”李敏似笑非笑地道。

领头的太监跪下回话:“启禀太后娘娘,是贤太妃嘱咐奴婢定要用布蒙着,以免惊飞神鸟。”

“哦?”李敏来了兴趣,亲自走过去,把绸布掀开,然后愣住了。只见这扇巨大的屏风上竟然绣着一只五色孔雀,华丽的尾羽长长地拖拽在地上,并散发出五彩斑斓的神光。

李敏原以为杜凡歌的那件凤袍已是巧夺天工之作,世上再难寻到类似的绣品,但眼前这幅孔雀图却完全不输给它。难怪贤太妃要命人把屏风盖住,却是为了防止这绣画的灵气外泄。

李敏倒退两步,着迷地欣赏。虽然绣屏是死对头送来的,但她完全无法压抑心中的喜爱之情。

那名太监把屏风转了半圈,又道:“娘娘请看,这扇屏风是用一块布料绣成的,且正反两面都有图案,对绣技的要求十分之高。”

李敏再次倒退,表情惊艳。只见这扇屏风后方竟也绣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孔雀,羽毛是白色的,却能在阳光地照射下散发出微微的五色光芒,看上去十分圣洁,十分华贵,其绣技、其画风,与杜凡歌那件凤袍简直如出一辙。

“这幅绣屏莫非也是那位林绣娘的作品?”李敏猜测道。

“回娘娘,这的确是那位林绣娘的作品。其绣法采用了早已失传的双面绣,世所罕见。”

李敏拊掌道:“果然是她!”

林淡的刺绣风格太过强烈,讲究飘逸唯美、色泽明丽、光影变幻,即便一窍不通的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来。

太监又指着那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小台屏说道:“这幅绣作也是双面绣,其技法却与林绣娘的技法完全不同,乃这位孟秀娘的作品。当日在临安府,两位绣娘同时拿出这两幅作品参加甄选,谁赢了谁就能入宫为娘娘绣制礼服。后来孟秀娘赢了,林绣娘输了,但二位绣娘的作品都堪称绝世,且目前的大周国只有两幅,十分值得收藏,我家主子这才命人买来送给娘娘。”

“是嘛?那就多谢你家主子了。来人,看赏。”李敏略一摆手,便有一名宫女递给几个太监一袋银瓜子,让他们拿去分。临到此时,李敏哪还不知道贤太妃给自己送礼物的本意?但即便她内里都快气炸了,也不可能让一个外人看了笑话。闹来闹去,她之所以出丑,却是被自家人害得!

等几人走后,李敏拿起那个小台屏看了看,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这就是孟思的作品,这就是李修典吹得天花烂坠的双面绣?与林绣娘的作品比起来,它算什么玩意儿?

思及此,李敏狠狠把台屏砸在孟思头上,直砸得她头破血流,几欲晕倒。她的十根手指早已经被夹断了,正无力地耷拉着,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场面十分惨烈。

李修典跟随李冉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连礼也忘了行便疾奔上前,把孟思抱进怀里,颤声开口:“姑姑您这是做什么,为何要对思思用刑?”

孟思的嗓子早已喊哑了,双手也没有力气,只能凄惶无助地看着他。

“思思?叫得这般亲热,你俩是什么关系?”李敏十分敏锐地问道。

李冉连忙摆手:“不过一个低贱的绣娘罢了,如何会与修典扯上关系?”

“好一个没有关系!”李敏指着两扇屏风说道:“大哥你来看看,这两幅绣作,你觉得哪一幅更好?”

由于李冉不是京官,没有资格出席小皇帝的登基大典,只能匆匆赶回来在家中坐等,所以他并不知道妹妹因为一件凤袍,在大典上被杜太后狠狠压了风头的事。他只是略看一眼就指着大屏风说道:“自然是这一幅更好。”

“好好好,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幅绣作要比这一幅要好得多。那本宫倒要问问我的好侄儿,你当时亲自在场审评,却又为何挑了这幅仕女图,反把这幅孔雀图打压下去!你接下这桩差事的时候,本宫是如何跟你交代的,你可还记得?本宫让你把全天下最好的绣娘送进宫来,替本宫绣制全天下最华丽的凤袍。你倒好,为了你那点私情,把这么一个玩意儿送了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私心,本宫在文武百官面前出尽了洋相!明明本宫才是真凤,却被杜凡歌那个假凰比了下去!而她选用的绣娘,正是你们不要的!”

李敏指着李修典的鼻尖,一字一句说道:“本宫原本还指望日后你们能多多帮衬我儿,可你们倒好,反把自己的私情看得比我儿还重,比家族利益还重!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宫要你们何用?什么大哥,什么侄儿,本宫的大哥和侄儿多得是,不缺你们两个!”

李修典面容煞白,无力辩驳。自从得知林淡也入了宫,并开始绣制杜太后的礼服,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早知如此,当初在临安府的时候,他就应该废掉林淡那双手,以绝后患。

李冉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狠狠瞪了一眼儿子,然后才跪在地上向妹妹求饶,冷汗瞬间打湿了衣背。他仗着自己是西太后的嫡亲兄长才得到了家族的全力支持,若是西太后转而去扶持其他几个兄弟,那他无论是在家族中还是在朝堂上,都将再无立足之地!

“娘娘,您说的太严重了……”他试图辩解,却又戳中了李敏的痛处。

“怎么,你觉得今日这事不严重吗?本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杜凡歌狠狠踩在脚下,被她比成了一只落毛的凤凰,这还叫不严重,那什么事才算严重?把这个贱人的手夹断了叫严重,伤害到了你们的利益叫严重,旁的都无所谓是吧?好好好,李冉,你真是好样的!你们给本宫滚,滚得远远的,本宫不想再看见你们!”李敏出离愤怒,挥手召来几名侍卫,把三人撵出去。

李冉从未如此狼狈过,而这一切都拜他的好儿子所赐。走出宫门登上马车后,他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反手就给了李修典一巴掌,斥道:“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你还带着她作甚,给我扔下车去!”

李修典紧紧抱着孟思,哀求道:“爹,她已伤成这样,您就放过她吧!”

“我放过了她,可你姑姑却不会放过你!我原本还想让你姑姑替你运作运作,把你送入翰林院,现在看来却是不能了。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有想清楚吗?若是你姑姑改去提携你那几个堂兄弟,你待如何自处?为了一点儿女私情,你把自己陷阱了泥潭里,你现在可满意了?你既舍不得这个贱人,那便与她一同下去吧!”李冉用冷酷至极的语气说道。

李修典向来在众兄弟中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也是最得李敏喜欢的。但如今,他狠狠得罪了李敏,自然也就失了助力,往后的前途当真是一片渺茫。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那些曾经被他看不起甚至欺压的堂兄弟、庶兄弟,都会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那日子何其屈辱,何其难熬?

只一瞬间,他就心生怯意,抱着孟思的双手缓缓地、一点一点松开……

第116章 绣娘38(完)

最终,李修典还是舍不得扔下孟思,而是把她送去了孟仲在京城里临时租赁的小院,并向父亲保证,从今往后绝不会再与对方来往。他用颤抖的双手敲了敲房门,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立刻便爬上马车飞速离开,不敢与孟仲打照面。

孟思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眼泪汩汩流下来。她很想放声大哭,可她的嗓子早在宫中受刑的时候就已经喊哑了,怕是一张嘴就会呕出血来。

“思思,你怎么弄成这样了?是谁向你下此毒手?”看清妹妹的惨状,孟仲目眦欲裂。

“哥……”孟思勉强吐出一个字便瘫软了下去。

“快去找大夫,快!”孟仲抱着妹妹匆匆忙忙往家里跑。

大夫几乎是被孟家的仆役抬进院子里的,仔细诊断过后说道:“孟姑娘的十根手指都断了,即便接上也很难恢复以往的灵活。嗓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喝一副药润一润喉便好。”

孟仲连忙命人去煎药,并亲自给妹妹喂下。

孟思感觉稍好一点,立刻询问:“大夫,我还能刺绣吗?”

孟仲脸色骤变,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绣花?那肯定是不行的,太过精细和太过沉重的活儿,姑娘最好不要碰,免得造成二次伤害。”大夫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认真叮嘱。

“骨头长好之后也不行吗?”孟思不死心地追问。

“你不仅伤到了骨头,还伤到了经脉,骨头养好了,经脉却养不好,灵活性自然会大打折扣。我观姑娘家境殷实,日常皆有丫鬟仆妇照顾,应该无需干活儿挣钱,倒也无碍。”

大夫已经离开很久了,孟思才从深沉的绝望中挣脱出来。她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手,呢喃道:“哥,我错了,我真的是大错特错!与林淡的几次交手,我若是能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就不会始终耿耿于怀;我若是没有耿耿于怀,就不会接受李修典的提议,与他同来京城绣制礼服;我若是不绣制礼服,就不会再一次输给林淡,进而触怒西太后,被她废掉一双手。哥,若是当初在甄选大会上,我能大大方方地承认林淡比我优秀,然后安安心心地待在家中研习绣技,即便一辈子都越不过她,最终却也会有所成就。我只是独独比不过她罢了,但我同样有自己的长处。是我被心魔蒙住了眼睛,所以才会一步错步步错。哥,我落到今日这个下场,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我自己。”

她低下头,哽咽道:“你和李修典商量要废掉林淡双手的时候,其实我就躲在门外偷听,可我非但没阻止,还悄悄离开了。当时我就想:若林淡没了双手,于我而言是多好的一件事啊!我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她超越,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旁人瞧不起。可你看看,最终被废掉双手的人到底是谁?林淡从未用阴险毒辣的手段来对付我,而我却产生了那样阴暗的念头。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哥,我这是遭报应了!老天爷在惩罚我!”

说到此处,孟思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孟仲这才得知,妹妹的双手竟然是被西太后打断的,那他还能找谁报仇?他不择手段地替妹妹扬名,甚至将她推到御用绣娘的高度,到头来却反而害了她一辈子。没有双手便再也不能刺绣,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直到此时,孟仲才流下悔恨的泪水。父辈的仇,他早已经报了,林淡要如何重振家业,本不关他的事。他若放过她,也放过自己,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可他偏偏像鬼迷了心窍一般,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打压林淡的事业中去。

为太后和皇帝绣制礼服,这份差事的确很荣耀,却不是谁都能干的。没有顶尖的实力,没有过人的绣技,去了就是送死。可他明知道妹妹担不起,却还把她送去,他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他那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

孟仲用力揪扯自己的头发,心中懊悔难言。

…………

半月后,林家已举家搬到京城,一座全新的淡烟绣庄也在京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开张了。听说这间绣庄的幕后老板是为杜太后绣制凤袍的林绣娘,京里的达官贵人蜂拥而至,争相订购。

他们有幸参加了小皇帝的登基大典,哪怕过去好些天了,依然对杜太后身上那件凤袍记忆犹新。大典之后,甚至有流言传出,说那件凤袍本就是凤凰的羽毛所化,乃仙家法衣,不同凡俗。而杜太后是神鸟转世,来凡尘中历练的,否则她额头的伤疤又怎会化作一朵曼珠沙华?

凤凰浴火,涅槃重生。杜太后的种种经历,竟完全暗合了神鸟的宿命,这难道也是一种巧合吗?

流言越传越玄乎,即便不信鬼神的人,也难免对杜太后产生了几分敬畏之情,更何况那些笃信宿命论的人?杜太后的威望日渐高涨,而西太后则在她不着痕迹地打压下慢慢被人遗忘。

又过半月,杜如松也调入京城,升任步兵副统领,可谓青云直上、一步登天。闲赋在家的安定候得知兄妹俩要入京,便派人每日去城门口等待,生怕与他们错过。

谁也没想到杜太后还能复宠,更没想到她能垂帘听政,掌握实权。故而,间接逼死杜太后嫡亲姐姐的安定候就成了众人打压的对象。杜太后的娘家早在她被贬黜的时候就公开与她断绝了关系,此时再想弥补伤痕、和好如初,已经是不可能了。

反倒是杜如松和杜如烟始终陪伴在姨母左右,不曾因为她荣耀加身而刻意讨好,也不曾因为她落魄失意而转身离开。他们甚至主动丢弃了高贵的身份,与姨母一同发配临安府吃苦受罪。

这份深情厚谊,杜太后如何能不回报?杜如烟尚未入京就已经被册封为瑞阳公主,杜如松也连连高升,一飞冲天。那些曾经欺辱他们、践踏他们的人,如今见了他们都要绕道走。

不过这些事,都离普通人太过遥远,林淡听听也就罢了,未曾过多在意。她已经有半个月未曾见过杜家兄妹,想来从今以后,他们应该会与她渐行渐远,终至陌路。

“淡淡,隔壁那座豪宅有人买下了,听说花了八百两银子。”这日,张惠兴匆匆地走进绣房,言道:“京城果然是权贵云集的好地方,那么大的宅子说买就买,还准备扩建呢!唉,也不知杜公子和烟儿怎样了。我观杜公子当初还想娶你,幸好我没答应,否则现在肯定被悔婚了。他是天上的云朵,而我们是地上的泥土,根本不相配。”

“谁说不相配的,我看很配!”杜如烟抱着一个锦盒走进来,满脸都是灿笑:“淡淡和我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惠姨您可别乱说!”

“哎呀,公主殿下来了,民妇,民妇怎么行礼啊?”张惠站在原地兜圈,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接待过的最尊贵的人物也就是提督夫人,哪里见过公主殿下?

“惠姨,您千万莫行礼,您折煞我了!”杜如烟比她更慌,连忙放下锦盒去搀扶。

“惠姨,您若是答应我的求亲,您就是我的岳母,哪里有岳母向女婿行礼的道理。”杜如松站在门口,表情有些紧张。他看了林淡一眼,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去。

张惠呆了呆,失口便道:“那可不行,我家淡儿要招上门郎的。”

杜如松立刻抬头:“我可以做上门郎。”

“你?你现在可是贵人了,怎好给我家做上门女婿?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行的行的!我和哥哥早就没有家了,我哥入赘林家,我再招个上门郎,这样岂不两全其美?淡淡,我哥把隔壁买下来了,以后我们还跟你一块儿住好不好?离开你的半个月,我和哥哥吃不好睡不好,过得可惨了!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可千万不能抛弃我们呀!”杜如烟抱住林淡不停摇晃,语气十分爱娇。

林淡放下绣花针,表情有些无奈。

杜如松在她面前坐下,认真说道:“淡儿,我对你最是熟悉,入了你家的门,绝不会管束于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自由。除此之外,我还能挣钱养家,打通人脉,解决麻烦。只要有我在,你在京里横着走都行。若是不招我做夫婿,而是别人,你能想象你今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吗?你要重新与他磨合,也要重新去适应一个陌生人的存在,你能忍耐吗?”

他知道,林淡对自己没有爱。不过没关系,只要她一直待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安排。即便没有爱,她依然是温暖的,令他想要去靠近,甚至拥有。

林淡偏着脑袋看他,又用绣花针挠了挠头皮,最终颔首道:“好,我俩结婚吧。”若是非要嫁人,想来想去,杜如松似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谢谢你淡儿,谢谢。”杜如松大松一口气,想要把心上人抱进怀里,却被岳母及时拉开了。他傻笑了一会儿,然后才在妹妹地催促下回去准备“嫁妆”。

杜如烟像个小猴子一样抱着林淡又笑又跳,看上去比新郎本人还高兴。张惠和两位姨娘被她感染,这才掩嘴低笑起来。万万没料到,她家淡儿不仅把林氏绣庄撑起来了,还娶了个贵族公子进门,这可太给林家的列祖列宗长脸了!

…………

孟思双手被废之后,孟仲便留在京城为她治伤,未曾再回临安府。孟氏绣庄没了主事者,而孟思得罪了西太后被打断双手的消息也慢慢传扬开来,令绣庄的声誉一落千丈。

孟仲多次去找李修典,寄希望于李家的帮助,李修典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过头却娶了一位高门贵女,差点没把孟仲气死。他不敢把消息告诉妹妹,又怕她待在京中早晚有一天会知道,只能带她回家。

孟思冥冥之中或许有感,此后再也不问李修典的事。她终身未嫁,孟氏绣庄因经营不善而倒闭后,她就以传授绣技、收受束脩为生。林淡的淡烟绣庄越开越大,在全国各地都设有分店。在她的推动下,织女和绣娘已经成为一份很吃香的职业,着实养活了一大批女子。

又过几年,西太后李敏与四位辅政大臣中的某一位通奸,被人抓了现行,送去寺庙清修。待皇帝成年那日,又有人声称皇帝并非真龙血脉,而是李敏与辅政大臣通奸所生的野种,应当即刻废除,还拿出了一沓厚厚的书信当证据。

铁证如山之下,野心勃勃的小皇帝很快便被废掉,随后,大周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登基,改国号为“晋”,大赦天下。曾经显赫一时的李家轰然倒塌,李家人或被斩首,或被流放,李修典与皇帝过从甚密,又参与了推翻杜太后的阴谋,被判凌迟处死。

消息传回临安府,孟思呆呆望着天际,呢喃道:“不该啊,不该是这样的,李修典怎么会死呢?我梦见他位极人臣,我梦见我诰命加身,我梦见我们喜结连理,恩爱一世,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第117章 神医1

林淡睁开眼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又失忆了,为什么用“又”字,她不清楚,为什么知道自己失忆了,她也不清楚,但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仿佛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林姑娘,你东西收拾好了吗?收拾好了就随我离开吧,莫要惊动了旁人。”一名中年妇人推门走进来,面色有些不耐。

“收拾好了。”林淡下意识地答应一声,然后才发现自己手里果真提着一个包裹。

中年妇人看也不看她,径直走进房,翻了翻箱笼、衣柜、床榻等处,发现首饰盒子都被拿空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没留下,面上的表情便越发鄙夷。但她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把翻乱的东西放回原处,又锁上铜锁,催促道:“行了,我们走吧,老胡已经准备好大车了。你再拖拖拉拉下去,我直接让人来抬你。”

林淡不着痕迹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慢慢已经探知了一些情况。看样子,原主不像出游,倒像是扫地出门,而且是犯了一些恶事才导致的,否则这名妇人对她的态度不会如此恶劣,仿佛是有些鄙夷,又仿佛是有些讨厌,更恨不得她早点走。

她默默跟随在妇人身后,仔细筛查和消化脑海中的记忆。这项技能她已经使用得很娴熟,不过片刻功夫就把原主的生平挖掘出来。

林淡揉了揉眉心,感觉非常苦恼,然后垂下头长叹一声。该说些什么才好呢?这位姑娘简直是作死的典范,难怪会被这家人赶走。她本名也叫林淡,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就患病死了,父亲是一位军医,常年跟随军队在外打仗,又为了救薛将军,被敌人一箭射死,时年原主才五岁。

彻底成了孤儿的原主被薛将军接回家中抚养,将她视如己出,照顾周全。家里的孩子该有的东西,她都有,家里的孩子没有的,她也有。薛家人丁兴旺,到了薛将军这一代,生下的全是男孩,没有一个女娃,而原主长得唇红齿白、精致可爱,乍一看像个粉团捏成的小娃娃,于是甫一进门就获得了大家的喜爱。

几位哥哥、弟弟从来不敢欺负她,有什么好东西都愿意捧到她面前来讨她欢心,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她娇纵任性的脾气。家里的老太君最是喜欢她,常常把她抱在自己膝头,指着一众男孙说道:“淡儿,这些哥哥、弟弟你最喜欢哪一个啊?你若是喜欢就把他挑出来,祖母让她给你做夫君。”

原主眨着滴溜溜的眼睛看了一圈,最终指着薛将军的嫡次子说道:“我喜欢继明哥哥。”

被点到的男孩露出不情愿的表情,老太君却哈哈大笑起来,拍板道:“好,那薛继明这个小魔星就是你的夫君了,你可要帮祖母好好管管他!”

原主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然后便抱着小男孩直喊夫君,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谁也没拿这种戏谑之言当回事,唯有原主深深记在心里,这一记就是十年。眨眼之间,一群小萝卜头就变成了青葱少年,而原主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

老太君询问她有何想法,她扭扭捏捏地提了提儿时那些玩笑话,老太君有感于林大夫对自己儿子的救命之恩,一口就答应下来。薛将军对此毫无意见,薛夫人文氏很不乐意,却也不敢反对。

薛继明与原主同年,也才十五岁,还是个懵里懵懂的半大小子,又哪里开窍?家里的长辈都同意了,他自然没有说话的余地,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于是二人的婚事就这样定下了,若一切顺利,等他们年满十八岁就可以举行典礼。

正所谓“佳期难得,好事多磨”,一件事情拖得长了,难免会频生波折,更何况这一拖就是三年。原主的心思倒是没变,反而对薛继明越爱越深,薛继明却已经能分辨何谓爱情,何谓亲情。在即将年满十八岁那年,他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此人名唤吴萱草,是一家药房的小大夫,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却已经能自食其力,撑起家业。她平时很喜欢在城外的山林里采草药,偶然遇见被毒蛇咬伤的薛继明,当场便划开咬痕为他吸出毒血,并把他带到自己的药房里救治。

十多天过后,薛继明的伤全好了,却也对悉心照顾自己的吴萱草情根深种。二人一个娇小美丽,一个高大英俊,又性情相投、颇有默契,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顺理成章地,他们相爱了,并且还私定了终身。

回到家后,薛继明立刻跑去老太君那里,吵着闹着要解除与原主的婚约。老太君和薛将军都是信守承诺、重情重义的人,自是不会同意他无理取闹的行为,将他强压了下去。

热恋中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狂热的劲头,又哪里肯罢休?薛继明说不动长辈,就去劝服原主,一来二去,原主就看出了端倪,趁他外出的时候偷偷跟在后面,发现了他与吴萱草的秘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原主立刻喊了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役,把吴萱草的药房给砸了,还四处污蔑她的名誉,气得吴萱草主动断绝了与薛继明的关系。薛继明找到原主大吵一架,然后偷了一匹马,独自跑到边关找他的兄长薛伯庸去了。

吴萱草并不知道他的行踪,却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应,竟也背井离乡到了边关,继续行医救人。他们二人的关系斩也斩不断,理也理不清,本打算彻底分开,临到头又搅合在了一起。

老太君无奈之下只能松口,让孙子纳吴萱草做妾,却没料吴萱草是个极有骨气和主见的女子,发下毒誓绝不做妾。

薛继明对原主那点为数不多的亲情已经消磨光了,写信告诉老太君,说她若是不准吴萱草过门,他此生就永远不回京城。原主谁爱娶谁娶,反正他宁死也不会跟她在一起。

无意中看见这封信的原主当场便发了疯,也偷了一匹马,跑到边关去,时时刻刻跟在薛继明身边。有一天,薛继明接到任务准备去敌营侦查,原主却以为他要去附近的小镇与吴萱草私会,拉着他的衣袖死活不让他走。薛继明一刀割断衣袖,愤然离去,原主也跨上马紧追不放。

人家是去执行任务的,倘若遇见敌人,弄出动静,所有将士都会死。但原主一点也不知道轻重缓急,只把儿女私情看得比天还大。她的行为招致了很多不满,要不是看在薛将军的面子上,众将士早就一脚把她踢到天边去了。

但无论她再怎么讨人厌,眼睁睁地看着她往死路上走也是不行的,众将士碍于男女大防不敢去拦,只能去找薛伯庸。

薛伯庸立刻跨上马去追,好不容易才把原主拦截下来,又将她扯到自己的马上,准备往回走。原主气得狠了,竟摘掉头上的发簪扎进马脖子,导致马儿当场发狂,把二人撂了下去。

原主是个娇小姐,摔下马后伤了脚踝,根本爬不起来,眼看高高扬起的马蹄快要将她的胸口踏碎,迅速回过神来的薛伯庸一个翻身便把她护在怀里,自己的脊梁骨却被马蹄接连暴踩,呕出血来。

原主完全吓傻了,抱着薛伯庸嚎啕大哭,不知所措,还是随后赶来的将士把他们二人抬回了军营。但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薛伯庸不但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接连咳了一个多月的血,双腿还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原本是薛家这一代的佼佼者,是百战百胜、所向披靡的大将军,是连皇帝都亲口称赞并百般重用的肱股之臣,却没料只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断送了自己的下半辈子。

从此以后,他不能上阵杀敌,建立功勋,更不能纵横驰骋、行走如风。他的报复,他的理想,瞬间就被一片黑暗和绝望取代。当瘦得不成人形的他被送回京城时,老太君当场晕倒过去,醒来之后接连病了好几个月,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

薛夫人对原主恨之入骨,大骂她是丧门星,又责备薛将军报恩报傻了,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赔了进去。被娇养长大的原主成了这个家最不受欢迎的人物,连素来很宠爱她的老太君也不愿意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