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每个月里左丘容成最脆弱的时候。

无论是他的仇人,还是眼红他的夺权者,要想杀他,这是最好的时机。

“容成哥哥,你好些了么?”几大护法正为明天夜晚的守卫头痛的时候,安娜正在为左丘容成按摩腿部。断了双足,虽有相应机械辅助,却依然不利于行走,再加上早年入夜哭城的时候,腿部受过重伤。如今左丘容成每日即使坚持锻炼,也仍需专人按摩辅助,才能保证双腿的健康,和旧疾不复发。

其实在这样的精心护养之下,左丘容成的腿比大多数人都要来得有力,借助机械,他完全可以施展轻功日行百里。

只是他喜欢以坐在轮椅上的面貌示人。

一个看似柔弱温和的夜哭城主,总比咄咄逼人的架势,要容易取得人的好感,降低敌人的戒心。

“容成哥哥,我的手法怎么样?有没有长进?”按摩完毕,安娜熟练地为他擦拭腿部,卸下裤管,再盖上毯子。动作行云流水,完成后就急不可待地寻求他的夸奖。

左丘容成沉默了一会,伸出手来,他如玉般的指尖抚摸上安娜乌黑的长发,一白一黑形形成极耀眼的美感,他道:“安娜,你本不必如此用心,我需要你做的并不是这些。”

少女顺从地蹲在他的腿边,任凭他揉摸她的发心,听到左丘容成的话,安娜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灿烂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我想对你好,就这么简单,”少女低着头,嘴唇咬得发白,“在我心里,你不仅仅是用一个交易将我带出苦海的人而已,你带给了我另一个世界。”

“如果当年不是我那么没有用,你就不用吃下那个凤凰蛊,现在就不会月月受此痛苦了,都是我不好。”

少女抬眸,眼神清湛,目光灼灼;“我想为你变得有用一点,无论是为你做什么都好。”

左丘容成的笑容敛下。

他不笑的时候,眉心一道浅浅的“川”字会明显一些,整个人看起来会有些严肃,冷淡又不好亲近。

其实他本来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只是平常的笑容掩饰了太多事。

“那你明日为我守夜罢,”左丘容成收回抚摸她发心的手,自己转着轮椅往里屋走去,朝后挥了挥手,淡淡道,“我累了,你下去。”

*

朔月对整个夜哭城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知道左丘容成弱点的只有五大护法,再加上当年为他服下凤凰蛊的安娜,一共六人。一般的护卫,也就知道城主习惯在朔月日召集护法商议事情,所以这一天城主的小楼会有很严格的警戒。

真正进入内院守门的,也就五大护法而已。

不过今日还多了一个安娜。

左丘容成习惯在每月等待痛苦之前沐浴,为防汗湿重衣难受,他一般只仅着单衣。此次他沐浴完毕后,在门外等候的六人间伸手一指,道:“今晚由安娜负责守在我身边。”

话音刚落,安娜的眼睛骤然一亮。水护法也同时报以高兴的笑容,她一定认为这是主上对安娜打开心扉的举动。

左丘容成疼痛时不希望太多人看见,可是又不能身边无人,便规定每月只一人留在房内,此次轮到安娜,而没有异议的五大护法便守在门外。

新月初上梢头,疼痛来得很快,一瞬间席卷全身,起先只是又麻又痒,后来逐渐变成深入神经的剧痛,左丘容成紧紧咬着布条,以他的意志力之顽强,竟然也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自己的命,好结束这种疼痛。

可见凤凰蛊的排斥反应确实极为可怖。

安娜在一旁不停地为他更换布条,为他擦汗,到了后来,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痛得拿头去撞墙,她必须搂着他,才能不让他伤着自己。

“容成哥哥,你忍着一点,很快就过去了,天马上就要亮了,”安娜死死抱着他,一边安慰,一边泪忍不住往下掉,“我不知道这么痛,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当年没用。”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笑着振奋:“容成哥哥,我给你说笑话,说好玩的事情,你马上就不痛了。”

“不,杀了我!”左丘容成忽然吐掉布条,伸手拔出安娜腰间匕首,冒着冷汗,咬牙开口,“现在杀我,我恕你无罪!五大护法,夜哭城皆不可伤害你!”

安娜想也不想,立即重新为他塞上布条,夺下匕首扔掉,怒吼:“你想都别想,左丘容成!你一定要忍过去,你必须给我忍过去!”

就在她扔掉匕首的那一刻,门外忽然一阵骚动,几道鲜血溅上门窗,五大护法的身影齐齐不见,大门也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竟然是木护法。

安娜死死搂紧左丘容成,另一只手扶上腰间佩剑:“没有城主命令,不得擅自进来!出去!”

木护法的长剑上带着血,他的身后,其余四大护法已经躺倒在地,见安娜如此,他冷笑一声:“安娜,你的剑法是我教的,你妄想以此对抗我?”

“把左丘容成交给我,其余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可让你当上夜哭城主,不用再去西域做他的走狗,如何?”

木护法一贯平静的面容带着讥笑:“左丘容成也是靠背叛上位,他对你只有利用。如今其他几人都已经被我下毒后杀了,只要我再杀掉左丘容成,夜哭城就再没有能威胁到你的东西,你不想要自由吗?”

“能威胁到我的,还有你不是吗?”安娜的长剑出鞘,目光冰冷锐利:“不动手,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杀了你?”

木护法冷笑:“那便试试。”话音刚落,两柄寒光四射的长剑便拼杀起来,屋中刀光剑影,人影翻飞,木护法显然技高一筹,一旦他把安娜逼得败退,他立即毫不犹豫地往病痛中的左丘容成刺去,可是每一次都被安娜抵挡回来。

木护法怒道:“左丘容成只是在利用你,你没必要为他拼命!”

“废话少说!”安娜又是一剑刺出。

风止战停。

木护法的剑锋指在了安娜的咽喉,而安娜的剑,才刚刚到他的腹部。

“你输了,”木护法冷冷道,“败者受死。”

安娜却笑了:“即使我死,我的剑也会刺穿你的腹部。你看,外面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腹部受重伤的木护法,和刚刚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的城主,谁会赢呢?”

“你和城主的差距,还用我说吗?你受了伤,就算他痛过后体虚,那也比你强!”她的目光恶毒而得意:“木护法,我就算死,也要拉着你垫背!”

“啪啪啪!”

“啪啪啪!”

门外同时响起四下鼓掌的声音。

只见晨光之中,那四个“倒下死掉”的护法都站了起来,目露赞许之意。土护法甚至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伸舌头舔了舔,笑道:“生猪血好腥啊!”

在安娜惊愕不已的目光中,木护法也缓缓收回长剑,万年不变的面瘫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不错,剑法可以出师了。”

安娜回头看榻上的左丘容成,这男人也咬着布条朝她笑。

被耍了。

她就知道,从昨天起就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左丘容成突然要她守卫自己,这就有点反常,但是这男人还有他座下护法的演技都太好,竟然没让她看出更多破绽。

木护法的突然反叛令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无论是真的还是演戏,她都必须保护好左丘容成。对他忠贞,就是唯一的通关秘诀。

现在看来,对她的考验通过了。

啊,这个男人居然敢如此耍她,好想揍他一顿啊,奈何她扮演的是贴心可爱小棉袄,可恶。安娜在心里无比怨念地想着。

“安娜,无论是武功,谋略,还是你对我的忠诚,都已经合格了。你很优秀,足够做我的第六大护法。”左丘容成从塌上坐起,有些吃力,他汗湿重衣,脸色苍白,每月一痛并非假装。而这个男人能利用自己最薄弱的时机,冒险出这么一个考验她的计策,足见魄力。

左丘容成习惯性抚摸她的发丝,语气有些虚弱,却仍带着一些安慰的柔和:“对不起,安娜。不过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测试你是不是真的能够独挡一面。你做得很好,没有让我失望,西域的任务你已可以去执行了。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我等着你平安归来,拿下我的第六大护法令。”

安娜怔怔地望着他,心里在骂这男人真是坑爹到死,但面上依然是呆滞得反应不过来的表情。

短暂的寂静之后,突然一下,她“哇”地哭了出来,一头撞进左丘容成的怀里,抱着他毫无形象地大哭:“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容成哥哥最坏了,这样一点也不好玩,讨厌你,讨厌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撒泼打滚,五大护法怔然,然后默契十足地同时轻咳一声,齐齐转身,往门外自己的岗位走去,一脸地尽忠职守。

留下左丘容成一个人手足无措。安娜向来乖巧懂事,这样不顾形象地在他面前大哭,还是第一次,搞得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好她。

这次真的把她吓坏了。

毕竟她才十五岁,而我已对她苛求太多。

左丘容成轻轻叹了口气,此刻的心思难得如此温和。他伸手将她抱紧,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想了想,终是有些笨拙地安慰道:“安娜,乖,不要哭了,好不好?如果你乖乖听话,我便带你去一个地方,只带你去。”

安娜吸吸鼻子,头还是埋在他怀里不肯出来,呜咽道:“什、什么地方?”

40(六)盟主是怎样炼成的

这是一个很适合隐居的地方,气候温和,草木繁盛,安静而美丽。走过一片红枫树林,临湖而建的两座坟丘,紧紧并列靠在一起。

安娜低头,一字字读出石碑上刻着的人名。

左丘容成俯身,将采下的两束鲜花分别放在两座墓碑之前。

望着石碑上的两个人名,安娜想起了原剧情节,剧中只说了这两人的背叛,却没有说他们的下场,原来竟然在这里长眠。

“容成哥哥,这两个人是谁啊?”

“是我曾经的好友,和我的未婚妻。”

湖边的微风吹拂起左丘容成的长发,轮椅上的男人静静坐在那儿,看起来安宁而温和,表情沉静,眼神无波。

“他们暗地相爱着,相约一起背叛了我。当年你在桥洞下发现我的时候,正是我狼狈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时候,我的双脚,也是被我的好朋友斩断的。”

安娜沉默着不说话,这些她通过原剧都知道了,但却不知道左丘容成究竟想说什么,便蹲下来,靠在他的腿边,静静地伸手握住他微凉的双手。

“从云端跌落到泥里,是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去死,我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有朝一日等我有了力量,必要这二人将我当年的痛苦加倍还来!”

“你当然能成功的,”安娜问道,“但你现在并不恨他们了,是吗?不然为什么把他们埋在这么漂亮的地方,还为他们献花呢?”

左丘容成低眸,伸手轻揉她的发心,叹道:“有的时候,觉得你太聪颖了点,用心太过,未必是好事。”

“我一拿下夜哭城主的位置,第一件事就是勒令我的人去毁掉他们的一切,名声、地位、荣誉、财富,最后将他们带回,我要亲自毁灭他们的身体。”

“可是当我再次看见这两个人,拔剑要杀掉他们的那一刻,看着他们恐惧至极的眼神,突然觉得很无聊。”

“这时候我才发现,当年的那个信念,早已不是我支撑着走下去的动力。这两人的一切毁了我的过去,也造就了我的如今,他们的死活其实对我来说已并不要紧。”

安娜仰脸问道:“那容成哥哥现在的信念是什么?”

男人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为她捋开垂落的发丝,淡淡一笑:“我要这个江湖遵照我定下的规则运转。”

“人的一生那么短,我愿待我百年之后,还能为天下留下一点东西,只要是一点改变,足矣。”

“我会帮你的,容成哥哥,”安娜将头靠在他的膝上,顿了片刻,又道,“可是你还是杀了他们,为什么?”

“因为我憎恨背叛。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想办法杀了我、毁了我,却不能对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不讨厌小人,却讨厌伪君子。”

安娜静默片刻。

左丘容成绝不会无缘无故带她来某个地方,无缘无故地和她说这些话。

“我知道了,容成哥哥,”安娜握住他的手,仰头注视着他的眼,“西域的任务我会好好完成的,我以生命发誓。”

左丘容成微笑道:“我明白,你一向是个好姑娘。”

*

安娜很清楚,这次的西域之行势在必行,这是左丘容成收留她的唯一目的。虽然这三年她一直努力扮演贴心小棉袄的角色,有机会就在他面前刷存在感,可是终究还是没能换得他的心软。

啊啊,这种以改变世界为己任的男人真的好难攻略啊!

躺在散发着恶臭的奴隶囚车中,戈壁滩上刮起黄沙,安娜伏在囚车上,默默在心底为自己擦了一把辛酸泪。据夜哭城的情报探子报告,三教的人会在今天,在此地举行一次共同的祭祀仪式,她作为被贩卖的奴隶之一,跟随奴隶贩子经过这里。

按照预定情节,奴隶贩子不慎闯入祭祀圣地,被抓起来,三教的长老发现了囚车中的她,纷纷惊呼“祭祀起作用了!是圣女!圣女驾临!”

这三大教派在百年前是一家,后来即便分开,也共同遵循着圣女和大祭司共同治教的规定。只是自三十五年前一场内斗,教中身负纯正圣女血脉的女子已经极少,到了二十六年前,竟只剩两位。而其中一位圣女居然偷偷逃走,从此不见踪影,寻人不见。

而唯一一位圣女,只能负责和三教的大祭司共同掌管三教,可惜她也在三年前病逝。

碧绿双眸,乌黑长发,洁白细腻的肌肤,是所有圣女共同的外貌特征。此外每个圣女的身上都会有形似莲花的胎记,天生带来,是神的赐福。

安娜的“胎记”在胸口正中,西域的衣衫单薄,抬眼望去,胸口的莲花再显眼不过。这是夜哭城里的刺青师傅特地为她“精心”打造的,方便三教的人辨识。

被这三教的长老痛哭流涕地抬回教坛的时候,安娜犹觉得怪怪的,仿佛自己成了邪/教领袖。

本来也是,这种必须保持圣女血统纯正、圣女只能和规定的男人生子、圣女有为自己的教献出一切的严苛规定,违反人性,迟早是要灭掉的。

而在遥远的江南之南,一道密令已被夜哭城主握在手上,上面正是探子的报告:“安娜已成功潜入。”

男人苍白的手指在“安娜”两个字上无意识轻抚片刻,随即将这道密令按下,以火焚烧。

自安娜被西域三教正式奉为圣女的那一刻起,夜哭城针对西域的行动也悄悄展开,无数的探子和各种才能的人手被派入西域,或者潜伏在民间,或者进入这三教和西域贵族的宫殿当值。

与此同时,中原有将近一半的武林正道联合起来,对日渐势大的夜哭城展开清剿行动。五大护法曾就这一事担忧地问过左丘容成,但他竟摇头笑笑,漫不经心地回答:“名门正派,各怀鬼胎。”

三个月之后,这次史上最盛大的正道联合,就在莫名其妙的猜疑和争执中,被默默地内部消解掉,最终归于无形。

而西域那边,安娜亦传信回来,她已取得三教长老的信任,正着手与三位大祭司一起将三教重新整合,成为一教。

这一步也是左丘容成事先为她布置好的计划,这一步成功,下一步就是除去各大长老和大祭司,令安娜成为教中唯一的权威和神一样的存在。

再然后便是夜哭城和西域圣教的友好联合,单方面渗透了。

“安娜做得很好呢。”水护法奉上最新寄来的密信,含笑对夜哭城主道。

左丘容成接过火漆密封完好的密信,淡笑道:“哦?何以见得?此信还未拆封,你怎得知?”

水护法柔柔一笑:“信虽未拆,可是随信一起来的小匣子我可是看见了,又是西域那边独有的灵丹妙药,效用对您的身体和武功都很有好处。安娜寄来的药物一次比一次神秘传奇,这不是正说明她的势力在上升吗?”

左丘容成侧头,望向楼外的青山城郭,默了片刻,方才低低道:“她确实从未让人失望。”

水护法没有听清,便问:“主上,您说什么?”

左丘容成回首微笑:“我在说,你和火护法的好事应该近了。夜哭城安静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办一场喜事来热闹一下。”

“呀!”一贯性子沉稳圆滑的水护法居然惊叫一声,双颊微红:“主上莫要胡说!属下、属下告退了!”

望着他座下第三大护法难得如此狼狈逃离的身影,左丘容成淡淡笑了笑,随即笑容很快沉寂下去。

他又一次望向楼外的青山,缭绕的云雾。

那是向西的方向,这里隔西域很远很远,以他的目力也看不见什么,唯有日复一日的青山连绵。

又是一年过去,安娜已走了近三年时间。没有安娜的夜哭城,似乎特别安静,安静得无聊,越来越平静如死水的江湖也令他渐感无趣,好似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明明以前也是那样过来的。

那个总爱黏在他身边的小姑娘一度让他觉得吵闹,可是当习惯了她的存在和陪伴后,当她再次离开,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就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不见了,却又无处找寻。明明曾经并不重视,但一旦丢失,却越来越想找回。

不知道安娜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该和三年前相比有很大的变化吧。

左丘容成靠在椅背上,轻轻闭起双眼,想象着她如今的模样,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不由得令夜哭城主微微有些懊恼,心道,该在下一次给她的密令中,让她附上一副自己的肖像画才对。

41(七)盟主是怎样炼成的

“主上,探子来报,西域圣教的现任三大祭司,已经发现了安娜的真正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