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图赖现在还在矛盾呢,他也知道女儿年岁到了,同僚在一起互相说女儿的时候,下峰家四岁的小格格都是自己走路。可是瑜儿还没有三岁的孩子高,这么小累着了她可怎么办。

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那一模一样、一大一小的两双杏眼一起期待的看向他,他也扛不住这压力。

“既然瑜儿乐意,那就自己走吧。可是必须带上几个嬷嬷,走累了一定要说出来。”

婉瑜看最大的难关阿玛攻破了,迈着小短腿扑到他身边。

佟图赖习惯性的接住女儿,把她抱到腿上。

婉瑜在阿玛的鼻子上“趴唧”亲了一口,“阿玛最好了!”

“小没良心的,额娘就不好了?”

淑贞故意板下脸,逗着女儿。

“额娘也是最好的额娘,婉瑜喜欢额娘!”

淑贞看她那惹人爱的样子,终于绷不住笑意,掩着帕子捂着嘴笑了出来。

“哎呀额娘欺负女儿,阿玛你看啊。”

三人笑作一团…

深秋时分,几片金黄的落叶从窗外月桂树上飘下,被一阵风打着卷吹到寝房的黄花梨木方桌上,静静的呆在深褐色的桌面上,悄悄聆听听着一家人的幸福。

16元夕看花灯

满人入关的第一个新年,虽然南方依旧还在打仗,但京城里还是很热闹的。

新朝代新气象,古老的北京城用融合的满汉文化迎接了这个新年。

满族人和汉人过年的习俗差不多,都是全家包饺子吃团圆饭。只是在年初三去那克出家时,婉瑜看着街上大辫子的满人与束发的汉人混合在一起,那景象说不出的怪异。

当然她坚定地认为满人的大辫子不好看,不过她也知道,凭借她现在一个小孩子,是不可能阻止“剃发令”颁布的。

而且她能理解满人为何要那么强硬的命人剃发,面对着成百上千倍的汉人,这个刚刚入主中原的游牧民族其实是有一种自卑感和急迫感的。剃发易服之后,最起码大家表面看起来是一样的,满人心里也会稍微踏实点。

既然不能改变,那就学着接受,这一直是婉瑜的为人处事原则。当然她也不是毫无底线,只是想着如果有一些汉人能够在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后,再来试图改变这项政令,这才是最优的选择,不然硬碰硬只能白白牺牲。

身为女子的婉瑜并没有纠结太久,左右她不会被剃发的。看着如今散下来已经在肩以下的头发,婉瑜还是很满意的。本来按照规矩,小孩子三岁之前的头发都要被剃掉,可婉瑜哪能允许,等到剃发是她嚎起嗓子哭,心疼女儿的一家人自然阻止了那嬷嬷,剃发之事不了了之。

热热闹闹的大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用过晚膳,婉瑜快速的整理了下衣服,跑到阿玛身边,抓着他的胳膊眼巴巴的看着他。

佟图赖看到女儿那可怜兮兮的眼神,一颗硬汉的心顿时化成了水。

“阿玛等会带瑜儿出去看花灯。”

“恩,阿玛真好。”

婉瑜立刻笑弯了眼,脆生生的答应着,小脑袋不停地点头。

自从去年见到乌云珠那次后,她再也没机会上街。本来哥哥是可以带她出去的,可大哥今年去了军营,二哥到京城后,拜了范文程为师,日日跑去范府上课。

府里只剩她一个孩子,而且她才四岁,自然不会被允许一个人单独上街。

婉瑜很自然的忽略了哈宜呼,因为即使哈宜呼能带她出去,她也不会去的。

这个姐姐每次都想抢她的东西来自己的炫耀存在感,实在是好无聊。

这不好不容易等到了元宵节,她终于光明正大的可以出去玩了,不知道四百年前的北京城是什么样子。

佟国纲和佟国维也在府里,用完膳正坐在桌子边上。看着妹妹向阿玛露出这种眼神,兄弟俩一阵羡慕,以前妹妹的撒娇时属于他们的。

怪不得一到京城阿玛就把他们支了出去,一定是为了抢妹妹。

坐在上首的觉罗氏可不乐意了,这饭还没吃完,儿子就要出去,孙女也太不知事了,于是她咳嗽了两声。

佟图赖向来是个大孝子,听到额娘的咳嗽声,连忙起身给她拍背。

“额娘,你身子不舒服就请大夫看看啊,儿子虽然不成材,但是请太医来还是可以的。”

本来是一番母慈子孝的场面,偏生佟图赖力气大,即使他已经放轻了动作,觉罗氏那把老骨头还是有些受不住。于是了解儿子的她立马做满血复活状:

“看你着急的,额娘这没事儿,只是被口汤呛着了。”

婉瑜看到这一幕,憋笑憋到内伤。她芯子里本来就是个成年人,对于十分疼爱她的阿玛、额娘还有哥哥,她自然会把他们记在心底。

但是对于这个看她时慈爱不达眼底的玛姆,她实在是爱不起来。

“额娘,都是媳妇的错,没伺候好您用膳。”

淑贞怕老太太趁机发难,所以即使汤不是她舀的,她也首先认错了。

话已至此,老太太还能说啥,她只好横了身后站着布菜的翠屏绿柳一眼,然后亲热的抓起媳妇的手。

“这是哪的话,额娘岂是那不知事儿的,这不关你的事。”

虽然心里气这个媳妇每次都滑不留手,但她还是做足了样子,既然儿子已经答应了孙女,她这个做玛姆的也不好拦着。

“这都吃的差不多了,今个儿元宵节,外面肯定热闹,你们也别闷在这陪我这老婆子了,都出去看看。”

“媳妇留下来陪额娘。”

觉罗氏刚想答应,却看到一边的哈宜呼眼巴巴的看着门外面。罢了,若是留下媳妇,那常年在她跟前的哈宜呼肯定也得留下。既然她想去,那就让让她出去玩玩、高兴高兴。

“额娘知道你的孝心,不过这人老了就喜欢安静,都散了吧,哈宜呼也跟着你额其克一家出去,高高兴兴的玩玩。”

佟图赖向来是直性子,听到额娘这么说,也就非常干脆的领着一家人出去了。倒是舒穆禄氏想得周到,她留下了身边的大丫鬟,让她无论有什么事儿都派人知会她们一声。

佟图赖看福晋如此自然十分满意:“还是贞娘想得周到。”

舒穆禄氏莞尔一笑,看的佟图赖心里痒痒。

正月十五最重要的活动是赏花灯和舞狮子,而最好看的花灯和最精湛的舞狮团队,向来是在距离统治阶级最近的地方举行。

马车出了府,刚走出这片宗室高官宅邸区域,就看到了热闹的灯会。

现在天还没黑透,但是灯会上已经是人流如织了。

婉瑜扫了一眼,发现这次真真没白来,古人扎的花灯比天朝的那些传说耗资千万的好看多了。

由于这是满人入关的第一年,为了烘托喜气,再加上满人也爱看这个,所以这一年的花灯会很隆重。一路走来,八仙过海、嫦娥奔月、鲤鱼跳龙门…,各种大型的花灯一个接一个,做的惟妙惟肖。

大型花灯之间装点着一些小花灯,其中宫灯是最精致的,这时候的宫灯用雕木、雕竹、镂铜作骨架,然后镶上纱绢、玻璃或牛角片,上面彩绘山水、花鸟、鱼虫、人物等各种吉祥喜庆的题材,有些宫灯还嵌有翠玉或白玉。

民间的花灯自然也别有一番情趣,虽然宫灯技艺精湛,但多年下来就那些样式,看多了未免觉得太过匠气。看厌了那些中规中矩的,再看到这些别具山野气息的花灯,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逛了一会,太阳慢慢落下去,灯火通明的灯会完整的呈现在婉瑜眼前。

各种花草鱼种仿佛活了般,大型的花灯一个接一个,让人看着目不暇接。匠人精巧的手艺把花灯做的活灵活现,看着时而让人仿佛置身于那仙宫中的琼楼玉宇中,时而又身在嫦娥月宫的月桂树下,时而身处烟波浩渺的江湖中…

真是应了辛弃疾的那首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震撼在美景中的婉瑜,看到转角处一队人走出来,她觉得有些眼熟。

等她看到另外一张圆溜溜的团子脸时,立刻反应过来,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皇帝福临和十一阿哥博果儿。

婉瑜刚想趁着他们没走进,让阿玛掉头,前面传来声音。

“婉瑜妹妹,你也来看花灯啦。”

婉瑜只看到博果儿像只欢乐的小鸟,撒丫子跑了过来。

顿时她满脸黑线,你妹,你全家都是妹妹。

虽然博果尔会卖萌,但她真的不想面对喜怒无常的小皇帝啊!

佟图赖全副心思放在福晋和女儿身上,忽然听到有陌生的男子声音叫自家宝贝女儿,他立马拿出战场上的架势,全身警戒循着声音看去。

原来是十一阿哥啊,他怎么会认识宝贝女儿。

不行宝贝女儿还太小,可不能让狼叼走了。

婉瑜若是知道阿玛心中的想法,准会黑线的更加厉害,她今年才五岁啊,阿玛你想太多了吧。

婉瑜让阿玛把她放下来,博果儿刚好跑到几人跟前,一把抓住了婉瑜的袖子。

“婉瑜妹妹你也来看花灯么,我求了额娘许久她才让我出来,没想到遇到你了,我们一起看吧。”

佟图赖本不敢对十一阿哥怎么样,可看他竟然抓住女儿,他心中那点身为臣子的自觉立马退散,上前抱起自己的女儿。

“十一阿哥是跟皇上来的吧,微臣与臣女就不打扰皇上和阿哥的雅兴了。”

博果儿听出来他是被拒绝了,一时愣在了那里。

刚想回宫扑回额娘的怀抱求安慰,后面传来了皇兄的声音,这一刻博果尔觉得皇兄全身都在发光。

福临走上前,止住了要行礼的佟图赖。

“佟大人家的阿哥格格也在,我们一起逛逛吧。”

这下轮到佟图赖愣住了,十一阿哥他还可以委婉的拒绝,皇帝都发话了,他还能拒绝么?

17仁慈的福临

皇帝发话了,一家人自认得听从。

于是婉瑜无比期待的元宵节出门散心,变成了陪皇帝看花灯。

在旁人看来这是天大的荣耀,可上次在郑亲王府回来后,婉瑜对小皇帝本能的想躲避,现在自然是叫苦不迭。

福临却仿佛有很大的兴致,一路东摸摸西看看,还问着身后跟着的几人这个如何、那个怎样。

这不,福临看到了一个会动的花灯,好奇的走了过去。

“这个有意思,爷要了。”

对面的一座轿子里,乌云珠也相中了这走马灯。

“二贵叔,你去给我把那个走马灯买过来,就是上面画着嫦娥奔月的那个。”

刚刚养好伤的二贵脚跛了,不过善良的李氏还是把他留在了自己院里,乌云珠也觉得二贵好可怜,自然对他更加宽容和尊敬。

这不正月十五上街看花灯这样的好差事,母女俩单单挑中了二贵随从。

二贵虽然暗恨侧福晋不给他做主,但看自己的待遇更好了,自然就对她感恩戴德起来。

这不听到格格的吩咐,他立马趾高气昂的走了过去。

“这个灯我们格格要了。”

福临刚说完话,二贵走过来开口了。

小贩遇多了这种情况,他本着先来后到的原则,端起一张笑脸:

“这位爷,这灯已经被这位小爷定下了,要不您再选个别的?”

这种情况下,一般人自然会打个哈哈,去请示主子该怎么办。可偏生这是二贵来京城后第一次上街,他觉得满人已经得了天下,自己作为鄂硕大人最宠爱的侧福晋身边最得力的奴才,地位不是一般的高。

瞥了一眼福临,看他一身普通的红色旗服,也不像有权人家的孩子,定是普通旗人甚至是跟风剃头的汉人。

“我们格格就看中了这个,我出双倍价钱。”

小贩看这样,也知道今个儿遇到刺头了,他为难的看着两人,

“小爷、这位爷,要不您两人商量一下,这双倍价钱倒不用。”

小皇帝福临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本来他也就是看着新鲜,但这会儿他那股犟脾气还真上来了。

“这灯是小爷先要的,怎么都得分个先来后到。”

福临生气了,一堆满语叽里呱啦的吐了出来,听得那小贩一愣一愣的,这都说的什么啊。

但是二贵却听明白了,他不管不顾的直接跟不到他肩膀高的福临争论起来。

乌云珠等了一会,见二贵还不回来,纳闷的掀开帘子,正看到两人争论的一幕。

婉瑜这边则是远远地看着,如今看到小皇帝似乎被人缠住了,佟图赖沉吟一会,还是决定上前。

虽然皇上没叫他们,但做臣子的得主动为皇上分忧。

带着乌云珠的李氏与佟图赖一家子人一东一西的往这个摊子走来,正好遇到了一起。

婉瑜三兄妹是见过乌云珠的,尤其是婉瑜,自然对“善良”的乌云珠印象深刻。如今看到这对母女走来,再看吵得正嗨的福临,她顿时有种预感:

这里要热闹了。

只是看到六岁的乌云珠竟然比她高出整整一头,婉瑜深深的忧伤了。

乌云珠一眼看到了佟家三兄妹,毕竟这三兄妹长得太好了,尤其是其中的婉瑜,还是如一年前那样,像个搪瓷娃娃。

她立刻忘记了二贵叔叔,转头走向佟府一家和博果尔,亲热的拉起婉瑜的手。

“佟格格,你也来看花灯么。”

若不是确定她只见过乌云珠一次,单凭她现在的态度,婉瑜定会认为,她们是关系很好的闺蜜。

“是啊,董鄂格格也来了。”

李氏也跟在女儿后面走了上来,京城里姓佟的就那两家,扈尔汉那一支大家都认识,那眼前这一支自然就是佟都统家了。

“佟都统、福晋,妾身是鄂硕府上的侧福晋,这是小女乌云珠。”

刚才佟国纲已经跟阿玛说过了这两个人是谁,佟图赖早就知道了,不过现在人家都客客气气的上前了,他虽然狐疑孩子们是怎么认识的乌云珠,但也端起和善的面容。

不过这事儿还是淑贞出头比较好,见自家爷点头示意后,淑珍走上前。

“这就是鄂硕大人家的格格吧,常听嫂子说格格长得标致,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婉瑜趁着额娘夸奖、乌云珠羞涩时,用巧劲儿挣脱开了手臂,走到大哥身边要他抱。

佟国纲喜滋滋的抱起妹妹,他已经入了军营,加上常年习武,不足半米高的婉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重量。

“这是谁家的奴才,竟然敢对爷如此无礼。”

福临久居高位,自然没人敢与他争论。他与二贵这个泼皮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就撑不住了。恼羞成怒之下,他总算是记起了自己可以以势压人。

这一嗓子嚎出来,两家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在了福临和二贵身上。

李氏和乌云珠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们过来是做什么的。

“二贵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乌云珠看着涨红着脸的两人,二贵叔叔脚跛了,已经够可怜的了,这位小阿哥怎么也不知道让让他。

“格格,这位爷要抢您看中的花灯。”

“你说什么,明明是爷先到的,不信你来说。”

福临恢复了冷静,他指着小贩,用不太流畅的汉语说着。

小贩正缩在一旁呢,现如今谁都知道这京里的旗人惹不起,偏生他今日这么倒霉,好好的一桩买卖,惹到了两位旗爷。

不过看这位小爷气势不凡,咱还是实话实说吧。

“几位爷、福晋、格格,这事儿赶巧了,这位小爷刚掏钱要买,这位爷就过来,说是也看中了这盏花灯。”

听到这,大家也都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李氏眉头轻蹙,朝众人歉意的一笑,用楚楚可怜的声音说着:

“既如此,都是二贵不对,这盏宫灯的钱我们付了,就当给您赔罪。”

说完她就掏出荷包要付钱,仿佛这样这件事就可以抹过去。

福临今日可是真的动怒了,他出生以来,还没有人这么对过他。而且他现在还是皇帝,哪能容一个奴才责骂侮辱。

“慢着,朕今日定要好好惩罚这个刁奴。”

“这位小爷…”

李氏条件反射般的想给二贵辩解,突然反应过来他自称朕,又仔细一看这人发辫用的是黄带子,一瞬间他愣在了那里。

在场的众人都愣了,二贵感觉天塌下来了,怎么每次都是他倒霉。上次佟大人家的阿哥格格那还好说,这次可是皇上啊,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保持镇定的倒是乌云珠,她现在已经显示出了才女的资质,平素最爱听戏看书。李氏也是识字的,她自然不会把自己爱看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给女儿看,而是用了一些民间故事的话本做启蒙书籍。

于是在乌云珠的心目中,皇上应该是仁慈的、博爱的、关心民众疾苦的。

“把他给爷拖下去砍了。”

福临正想把额娘安排的侍卫喊出来,好好的给自己出一口恶气。

乌云珠看事不宜迟,“皇上,您有一颗博大的心,就饶过二贵叔叔吧。”

当着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她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脊梁却挺得笔直,目光满含悲悯的看向福临。

福临初时并没有注意到乌云珠,毕竟婉瑜比乌云珠好看多了,而且他的全副心思放在了与二贵吵架上。

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小格格,她有一双如江南烟雨般的秋水剪瞳,眉黛如山,看向他的眼神中含有无限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