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现象。每个人都有同情心,可是富人的同情心被打动要比穷人的同情心有价值得多。

他说:“为什么不考虑换一份工作?”

我警惕地看着他,暗暗捉摸他话的真假。很多女人会在这种时候涕泪横流地痛说家史,以为把自己说得越可怜就越会博取同情心。

但我不会这么幼稚。

因为我相信吴先生没这么幼稚。

一个在世界各地都开有连锁店的大老板,手下不知有几百个像我这样的小歌女,什么样的说辞没见过?情节雷同只会使他轻视。

他同情有姿色的女人,不见得是因为她身世可怜或者需要资助,天底下需要可怜的人太多了。他的话,绝对是一种试探。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赌定他是在与我作戏。

但这也是个好兆头,他有心与我演对手戏,便是已经对我产生兴趣,才会做进一步试探,玩场智力游戏。

我不会输给他。

放下只剩一根鱼骨头的黄鳝,我用纸巾优雅地拭了唇,媚眼一飞,反问他:“如果我不做歌手,你去哪里听我的歌呢?”

他笑了,看着那根被我剔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

我剔鱼刺,就像我姥姥嗑瓜子儿一样在行。

姥姥嗑瓜子儿。

她一生中所有的闲暇都用来嗑瓜子儿。

每当想起她,首先映入我脑里的影像便是她坐在床沿边盘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垂在床边,脚上吊着绣花拖鞋,露出白袜子,一只手抓着瓜子儿,另一只手慢悠悠地往嘴里送。微启双唇,轻轻一磕,那么清脆而娇柔的一声,皮儿出来,仁儿留下,干净利落,没半点儿多余动作。

嗑着瓜子儿,姥姥的眼睛半眯着,望着窗外,很专注的样子,可是眼神是空的,望的方向不属于空间,而属于时间。她望向过去,望向遥远的记忆里,那胭粉沉香的胭脂胡同莳花馆……

——胭脂胡同莳花馆,规整的四合院儿,磨砖对缝,飞檐雕龙,因为曾经出了玉堂春那样大名鼎鼎的妓女,后来代代花魁都叫小苏三,希望借了前辈的余荫也找到好人家上岸。

苏三们在屋子里供着玉堂春的画像,咿咿呀呀地且拜且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指望他十分富贵九品相,不指望他八斗才高七步诗,六炷香烟,五样蔬食,只求得四季衣裳三餐饭,两个人儿一样痴,一心一意,丰衣足食,不愁穿来不愁吃……”

第5节:一个真正有钱的男人(5)

朴素的愿望,卑微的心事,女人最奢侈的理想,不过是男人。

——迄今走过京城著名的八大胡同,我仍然仿佛闻到那股甜腻的沉香,依稀看到年少的姥姥在某个街口倚闾相望。

旧时的风尘,全写在姥姥的眼底了,岁月从她脸上不留痕迹地滑过,可是荣毁与死亡的阴影,却全沉淀在了河流的底层。

吴先生接着问:“这么说,你是因为热爱唱歌才来夜总会的?”

又一个烟幕弹。我暗暗小心。此人不简单,摆明了是诱我上当。如果我就此大谈自己热爱音乐,求他助我走上歌坛事业,那又是进了圈套,要被他耻笑了。

“喜欢肯定是喜欢的,但是也谈不上热爱。只不过在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刚好有这样一份工作,就入行了。没什么选择的机会。”抬起头,我微眯着眼望向江心,做一个无声的叹息,略露沧桑:“选择命运是有钱人的事。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得选的。”

一句话,逗起他的谈兴来,再也顾不上试探,顺着我的话头也感慨起来:“有钱人,又有多少抉择的自由?人和人还不是一样,都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就像你说的,在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刚好有某种机会,也只有抓住了,别无选择。”

“可是你至少可以选择是请我宵夜还是请别人呀。”我巧笑,拈起一片奶炸菠萝,知道自己赢了第一回合。

在谈话中占上风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学问。再沉默寡言的人也是有倾诉欲的,如果你能使一个人面对你的时候有倾诉欲,你就已经得到了他一半的心。

我已经得到吴先生一半的心。欢心。

这个晚上,就在他的倾诉中度过了。

其实话题内容仍然是老套的,就像十个歌女虽然有十一种心事然而目的永远都只有一个——就是出人头地一样,十个富翁有十一种发家史,烦恼也都只有一种——就是妻子不了解自己。

有些是因为政治婚姻,有些是齐大非偶,有些则干脆是为了喜新厌旧找借口,总算遇到那第一百零一个对婚姻忠心的,经医生检查,诊断他是性能力衰竭。

我姥姥说过: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

一等嫖客嫖一等妓女,末等嫖客嫖末等妓女,仅此而已。

吴先生的婚姻是典型的强强联手,他和妻子各有事业,两人碰面的机会一年也没有几次,见面时自然是恩爱夫妻,犯不着不恩爱。

但是不见面的时候,那就各自为政吧,她从没想过要抓他的奸情,他也从不过问她的艳遇。廊桥遗梦或是铁达尼号的故事每天都会发生,只不过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便不像影片去芜存精后那般浪漫罢了。隔三差五会有个把小白脸或者小歌星登门闹事,扬言要公告于媒体逼得当事人身败名裂云云,然而这种事,对于富翁阶级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除了生意,有什么可以使他们身败名裂的?

但是烦恼仍然会有,她是因为铁达尼号靠岸后杰克依然不肯下戏;而他则是因为寻遍廊桥,找不到真正的红颜知己。

真正的恩爱夫妻有没有呢?盲妻与瘸夫互相搀扶着过独木桥时,应该是经典镜头。

我们自备了红酒,我轻轻地旋转着酒杯欣赏酒的挂杯度,让眉梢眼角略微透露几分春情,继续卖弄自己的小聪明:“电影播映前会打出一行字来提醒观众:本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哦?”他挑起一边眉毛等待,知道我必有下文。

我微笑,这人的确是一个好的谈话对手。——“其实,根本不可能雷同的,因为世上其实没有爱情,只不过人人都在说爱,才制造了电影。是电影和小说给了世人一个关于爱情的梦,也给了梦想破灭的失望与苦恼。”

“这种说法倒很新鲜。”吴先生也笑了,凝视着我,“你的小脑袋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可以这样聪颖剔透?”

我歪着头,将手扣在自己额上:“我这里,是潘多拉的匣子。”

“专门释放疾病与烦恼,但是最后时分,也放出了希望!”

“希望?”我笑了,“爱情与梦想,是潘多拉的匣子里最可怕的灾难。”

“来,为潘多拉的匣子干杯。”

杯中酒干,江心月白,然而江畔两边仍是灯火通明。他看着我,略略踌躇。而我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送我回宿舍好吗?明天还要演出,我得好好补一觉。”

“哦,对不起,是我让你留得晚了。”他立刻站起身来,露出难题迎刃而解的轻松笑容。

于是我知道自己又胜一局。千万不要在一个男人视你为红颜知己大谈家私之后投怀送抱,会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儿尊重和信赖全部输光的。他得到一个女人,却失去一个朋友,是件很煞风景的事。

而男人对女人往往没有对朋友来得慷慨。

我并不在乎成为任何人的女人,但我在乎自己的出现应该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任何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我都会要他们一辈子记得我,至少,要尊重我。即使我是为了钱。

所有的男人都肯为我保守秘密。他们以为我对他特别不同,所以亦对我特别不同。

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沉浮欲海终年而仍然有个好名声。没有人知道我其实已经千疮百孔。

我说过我有一张十七岁的甜蜜脸孔,何教授说我的脸像安琪儿,不染红尘。

不染红尘?我明明已历尽风尘。

第6节:八大胡同的昨夜星辰(1)

八大胡同的昨夜星辰

A

回到“宿舍”,已经是凌晨四点钟。

吴先生的豪华奔驰驶进百合花园时,他曾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问。

我也没有解释。这样的临时住所,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歌手的身份可以换得来的。

我们在花园栅栏门外道别,我轻轻地吻在他的颊上,标准的good bye kiss。这样的一个吻,没有任何意义,可是不容轻视,它有时会比热吻更加销魂。

看得出吴先生立刻对我暧昧的身份释然了,轻轻说:晚上我来“夜天使”看你。

听我唱《黑色星期天》。我挥挥手,消失在栅栏门里,留给他一个裙袂飞扬的背影。

我的背影窈窕修长,穿束身长裙时尤其惹人遐思,我知道。

将窗帘拉开一角,我看到豪华奔驰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驶去。

这个男人已在我掌握之中。

卸了妆,打开电脑上网,QQ上同时闪出好几个头像向我问好。我一一作答,态度恭谨认真。

一天里,也许只有这一会儿是快乐的,自由的,真正活着的。

喜欢网络,是因为喜欢那份神秘。

因为神秘而自由。

偶尔也在BBS上灌水。同人背《庄子》。优雅严肃得不像我。

或者,那个严肃的人才是我。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吼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样流利地默写着《庄子》时,心中的翳闷便会一寸一寸地消失,恍惚面对的不是电脑屏幕,而是大海,浮云,浪花,与礁石。

怪岩嶙峋,风起浪涌,我的世界,不是只有“夜天使”那么大的。

难怪有人将上网聊天叫做“冲浪”。的确有笑傲江湖的快感。

常去的论坛叫做“缘分的北京”。

已经离开北京整整一年了,很想念前门的夜市和琉璃厂的书香,宽街铁狮子胡同宅门口的红灯笼也让我无限怀念。

因此贪婪地在字里行间寻找北京的尘香梦影。

有个网名叫“大风起兮”的写手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的网名叫“随风聚散”,这契合多少有些意思。

随风聚散,暗示了我的姓,也象征了我的命运。

有点矫情。

这矫情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年轻而柔软。

大风起兮写的都是些京城的街闾新闻,很琐碎,也很犀利,夹叙夹议,图文并茂——婉容住过的帽儿胡同的老照片,大栅栏老店换新颜的感慨,天仙庙四月初八朝碧霞元君盛大香会的记述,以及京城明星的娱乐八卦……点点滴滴,都像甘泉灵露,聊解我思乡之渴。

在一篇《京城明星出书热》的文章里,他写道:“明星出书说穿了就是一场热闹的脱衣秀,而且是比基尼泳装秀那样暴露的热门表演,写的人和看的人都急于把最后的三寸布条也撕下来,虽然,我们都清楚地知道那布条后面是些什么。”

第7节:八大胡同的昨夜星辰(2)

此文件相关图片是一张绘着比基尼装裸女的封面,旁边有个顶着读者帽子的小人儿拼命去揭开书页。

我大笑,追在后面跟贴:“钱钟书老爷子把穿比基尼的鲍小姐比作‘局部的真理’,而明星出书远比文人著书畅销这一现象,则充分验证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一真理。”

下线时,远远地听到鸡啼。

我住的地方,可以听到鸡啼。黑沉沉夜里遥远而绵长的一两声,不像报晓,倒像送终。

这里听不到车声,整个城市都死了一般。

别墅区,远离尘嚣的寂寞的富人们住的地方。每个装修华丽的窗户后面都有一个在等待中失眠的女人。她们的男人给她们买了这座豪宅,于是便有理由夜不归宿——温情和金钱永远不可并存。

当然,除非那个男人是做父亲的。父亲虽然也不肯回家,可是给钱会给得更大方些。要钱的人,也理直气壮,在花园里遛狗,看到太太们多半有些不以为然。

而太太们又瞧不起来历不明的情人。

情人瞧不起包二奶。

二奶看不起交际花。

很不幸,我就是那个交际花。

一个专门在豪宅间出入的交际花。今天住在这个高楼,明天住在那座别墅。它们都不是我的家。

我只是过客,不是主人。

其实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向人要钱的,比方说,向我母亲。

可是我憎恶她,憎恶她赚钱的方式。尽管,现在的我比她更加肮脏。

B

记忆总是在梦里回来。

不可知的背景,不设防的夜晚,往事如故衣附体,蓦然袭来,人便在瞬间迷失了。

心口一阵阵地痛,欲哭无泪,曾经得到和终于失去的悲喜交织碰撞,中间的离合漂泊思念淡忘全不存在,于是记忆复活了。

夜里我梦见自己手持一把刀,刺进母亲的胸膛,没有血,刀子插进肉里的感觉迟钝而不真实。

我渴望真实,渴望血,所以刺了一刀又一刀,绝望地、疯狂地、不停地刺进拔出,刀子上始终不沾一滴血。

一个声音在诅咒:“世世代代……妓女……恨……永不超生……”

我号叫,更加用力地将恨刺下去。

血从母亲的眼耳口鼻里流淌出来,但是她的胸前依然完好。被刀子刺过的地方依然完好。她冷冷地笑着,不躲,不还击,不倒下。

她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她是我面前的一堵墙,是没有出口没有脚印的雪野。

我逃离不出。

然后我梦见了姥姥,她在嗑瓜子儿。

她嗑瓜子儿的姿势永恒而优雅,成为一个生命的定格。

姥姥和瓜子儿是分不开的。

妓女和瓜子儿是分不开的。

姥姥是个货真价实的妓女——解放前,北京前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的胭脂胡同里著名的莳花馆里的著名的头牌花魁小苏三。烟视媚行,货腰为生。

她说: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一等嫖客嫖一等妓女,末等嫖客嫖末等妓女。如此而已。

在八大胡同里,一等妓院叫清吟小班,住四合院或者小洋楼,姑娘们住在挂着红绿绸子的绣阁里,卖艺不卖身,价码却偏偏高得离谱儿;二等妓院叫茶室,院门上没有挂串灯,屋子里也没有红绿彩绸,但是姑娘们仍然矜持有尊严;三等妓院就叫下处了,屋里布置越发简陋,已经称不上装修,只要有一铺炕供“办事”就行了;到了四等妓院,就更变本加厉,称之为土娼,称之为小下处,妓女们已经不能算完整的人,只是一种发泄工具。这之外,还有半掩门儿,又称暗门子,内容大概就与现在的带色儿发廊差不多了。

我姥姥,是清吟小班的头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着实地享受了几年姑娘的待遇,然后遇上我姥爷,从从容容地上了岸。

说来也奇,妓女们最好的出路就是从良。莳花馆的妓女,从良的好像特别多,花魁小苏三们,更是八大胡同里的传奇,每个人的故事拎出来,都是一出香艳的折子戏。

姥姥说:“陕西巷里出了个赛金花,又出了个小凤仙,名气大得不得了;可是仍然比不过我们胭脂胡同莳花馆,为什么?因为莳花馆里每隔几年都要风风光光地唱一出玉堂春,送姑娘从良。”

第8节:八大胡同的昨夜星辰(3)

说这话的时候,她媚眼含笑,眉横得意……

我怀疑姥姥很怀念自己做妓女的时代。

谁没有过烟视媚行的梦呢?

经理秦小姐没有过吗?

阿容没有过吗?

还是夕颜没有过?

C

夕颜是Shelly的本名,姓林,林夕颜。

《源氏物语》里,也有个叫夕颜的女子。里面说,夕颜是一种花,开在晚上,凋零于日出时分。我怀疑是牵牛花的别名。叫得那么别致而优雅,令人陡生恨意。

夕颜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子,这令我多少有些安慰。但是再苛刻的人,如我,也得承认她的气质和风度是一流的。

年轻女孩很少可以拥有真正风度。

很多人夸赞过我的气质,但是没有说我风度好。

而夕颜,再苛刻的人,如我,也要承认她是一个有风度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