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用了这个理由……老医生则各有思量。

胡悦呢?

“哇——”

嘴唇抖了几下,看看师主任,又看看张主任,胡悦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忘记告诉你们。”出身本校的谢芝芝凑到同年耳边,用最小的音量细声说,“师主任还有个外号——”

“别人都叫他,十九层的恶魔。”

第3章第一局

“哎呀哎呀,怎么这就哭了呢?”

“哈哈,你看这事闹得,好了好了,先别哭了,来来来,擦擦眼泪,工作上以后要遇到的困难多了——”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年轻可爱的女孩子都是有点特权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被说哭,同事也许无动于衷,不过,刚进单位的小姑娘被刁难得站在当地就哭起来,老领导肯定是要上去劝的,马医生最热心,揽过胡悦连声哄,刘主任也被逗笑了,一边看着师医生一边劝,“——病人比这个不讲理的时候有的是,难道你次次都哭啊?”

他不这么讲还好,一开口,新人全被吓住了,还想上来帮着劝劝,混点印象分的,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戴韶华不讲话,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啊,胡悦,别哭啦,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很少有人承受得住这么多维的打击,长相、地位还是气势,总有一点戳中软肋,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无需任何附加条件,来自师霁的凝视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红着脸别过头去,胡悦——也脸红了,被师霁这样的男人凝视着,女人总是会脸红的。但她并没有别过头,而是勇敢地把脊背挺得更直,加倍地把头抬起来,抿着唇,不自然地和师霁对杠。

这场无言的交锋,她是占到了上风,便不会在此时更失去气势……她的表情,明明白白是这样讲的。

师霁没有挪开眼神,伸手道,“张主任,电话给我。”

拿过电话,他先说,“周老师,是我,师霁。”

周院长好像是个话痨,师霁也只有嗯嗯连声的份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是她主动打报告调走,那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拖出了长长的尾音,望着胡悦的眼神又流露出丝丝笑意,这种笑可以叫做恶魔的微笑,里头蕴含的邪恶是很有把握的,笃笃实实,敲一下还会发出回响:他确实也没有虚言恫吓,主治医生想要为难自己组里的住院医,这小鞋简直有一万种穿法。

胡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她仍倔强地保持微笑,“我会出色地完成工作,保证让您满意。”

“是吗?”师霁说,答应了张主任他就不再矫情,笔一拿站起身就走,“那我就是拭目以待了,走。”

已经八点快一刻了,再不开始叫号,预约那边要暴动的,张主任一看事情阶段性解决,溜得比谁都快,一行人默契地四散东西,胡悦拎着自己的包跟在师霁身后一溜小跑,越走越觉得不对:面部结构应该是在4号诊室那边,怎么师霁带她往走廊另一头走?

但她当然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努力跟上师主任的大长腿,埋头走啊走,师霁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没撞到他的背——17号诊室,从电子屏上的信息来看,完全不是师霁的房间。

师医生敲了敲门,直接推进去,探头说,“老王——给你送礼来了。”

“啊?什么?”办公桌背后的坐诊医师和患者一样茫然。

“你手下那两个小的不是忙着憋论文吗?”师霁回头看看胡悦,笑出一口白牙,这会儿他非常亲切,“胡悦,以前接触过乳房这块吗?”

胡悦摇头,“没有。”轮转的时候她倒是看别人切除过乳房,但19层看的肯定不是这个。

“好,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到王医生这里帮他几天。”

因为从未做过,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普通的任务背后藏着什么玄机,但仅从师霁的笑容就能知道他不怀好意,胡悦懵里懵懂地被师霁推进去,在王医生喜出望外的感谢声(“哎呀,老师,我何德何能啊,欠你一回啊——”)中,她转过头凝视师霁的背影,后者也似有所感应,停住脚步,回头一笑。

“对了,忘记说了——欢迎加入整形美容中心。”

大家都是社会人,就算是王子都不可能和小说电影里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从不用正眼看人,师医生对胡悦态度恶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不过其实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因为当他真的看到你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你也别指望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与善良。

他的笑真的好邪恶好邪恶。

师霁并指成刀碰了碰额头,“Enjoy~”

第4章隆胸

手术刀陷入皮肤,无声无息地拉开,血珠沁了出来,又被纱布抹去,一道5-6公分的切口完美呈现——切口开得好,手术不能说成功一半,但至少没有在这一关就失败。

手术刀被放到托盘里,王医生说,“电刀。”

电刀马上被递过来,探入患者体内,‘滋’的一声,血肉被炙烤的焦味若有若无地飘起来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在手术科室做久了,人会走向两个极端,吃素,或者特别喜欢吃烤肉。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从实习生开始,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在患者的皮肤上,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想方设法地凑着看,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妨碍到她做事,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做医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做医生,大家都是人情练达之辈。王医生对胡悦不偏不倚,不曾因为师主任的暗示就特别为难她,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不过,他也觉得这女孩子很多细节都处理得有意思。

想了想,他笑,“那我喝杯金凤茶王吧。”

一杯少冰无糖的金凤茶王喝下来,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喝着网红茶,两个规培医塞假体都更有劲,王医生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看她一周以后如何收场:他手下确实一直缺人,再多长工也不够用,这一天三四对的乳房假体真不是那么好塞的。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可能一整天塞下来面不改色。胡悦的体力大概也就是一般偏上,能塞进去一个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七天时间,她真能撑下一天三四台的手术量?

王医生一年至少接触四五千个陌生人,部里的同事流动也快,自己工作更忙,通常没心思多关注底下小卒子的事情,但这一次,这个小住院医倒是激起了他的一丝好奇。吃过午饭出来,乘大家抓紧有限时间午休的功夫,他坐到护士站,“秦姐,最近这批新人,感觉怎么样?”

新医生都知道,老护士是不能惹的,老护士长那就更是得捧着拍着了,秦姐就是这样资历极深的老护士长,也是19层的包打听。“哦哟,王医生,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小孩是越来越厉害了……”

不到五分钟,王医生就听了一肚皮闲话:毫无疑问,其中一半和师主任有关,一个人长得这么帅,自然而然就会成为风云人物,更何况师主任的故事也的确多。

“……那个小姑娘倒是厉害的,不晓得走了哪门子关系,周院亲自打电话过来……她不就留在师主任组里了?”

这个事情王医生是知道内情的,“不是她厉害,运气好吧,最近院里风纪抓得严,师主任组里一直没有人,讲起来是有点不像话,听说这是周院特意安排过来给他充个面子的。”

周院对这个弟子真是没话说,秦姐咂咂嘴,说不上是妒忌还是羡慕——这么多年他们倒也习惯了。“是不是?不过师主任的性格你也懂……”

这不是,接是接进来了,转头就塞到王医生那里,打的什么主意秦姐和王医生都清楚,秦姐一边看热闹一边也同情胡悦,“本来么,以前都是去马医生那里,那也蛮好的,结果这下弄得马医生也尴尬,还当她必进自己组的,那天话讲大了,现在不好下台,人又在你这边,她除了跟你出手术,在住院部都没事做。一批进来的,没一个搭理她。”

住院医住院医,大部分工作肯定还是在住院部完成,收治病人、写病例写医嘱,每天几次的小查房,一线的工作都是他们去做,跟主治医生上台这只是一部分而已。王医生这边,两个住院医虽然忙着写论文,但本职工作也不能完全放下,他是缺人干体力活,这种琐事倒不缺人做,再说胡悦只是师霁借给他的,平时除了叫她来跟着上台以外,并没有派什么活,想着马医生自然会找点事给她做的。没想到马医生这边也有自己的想法,倒搞得胡悦到现在落不了地——说起来,也是她错跟了师霁,不然,这讨喜的性子,去马医生那边早就得宠了。

王医生想一想,也觉得胡悦现在处境确实是尴尬透顶,大概一个住院医的职场开局,没人能比她更差了。就连他帮她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破这个尴尬的局。

要不,改天还是找她聊聊,劝她赶快提申请转到马医生那里去吧,马医生人好,一时下不来台而已,他出面帮着说几句也就缓过来了……

这对王医生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做医生的都不容易——他承认今天胡悦塞完一只假体,蹲到地上快扑街的样子也是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寻思片刻,又改了主意:帮她,说不定会得罪师霁。虽然师主任一向是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对胡悦也可能只是想把她逼走了事,但听说那天两人还争执过,胡悦大声冲过师霁。那,帮她的风险也就大了点。

不是不能出手,只是要权衡的东西就更多了。

“就看,她一周以后怎么表现了……”

不知不觉间,王医生喃喃说,没在意秦护士长诧异的眼神,却是又想起了胡悦平时穿的回力鞋。

“健身练肌肉,她有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