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胡悦却不是因此盯着不放——

也是有点想逗师主任和她互动,心底话脱口而出,“这胸部……怎么有点眼熟?”

“啊!”求美者也看清了她的脸,一下很惊喜地叫起来,“你是胡医生吧——不记得我啦?一周前我来做隆乳手术,就是你做的呀。”

她显然完全混淆了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和主刀医生的区别,把可怜的王医生抛诸脑后,兴奋地拉住胡悦的手,“你来得正好,别走别走,快一起坐——正好啊,胡医生,你和师医生一起商量下,看两个手术能不能一起做啊。”

“……啊?”胡悦一阵迷糊,但瞟了眼无语的师医生,还是厚着脸皮坐了下来——她可以很懂事,不烦人,但那是以后,现在,她得多接触接触,摸清楚师医生这个人,还有他到底有什么需要是她能满足的。“我不懂你的意思?”

“哎呀,就是那个,我觉得我的胸部还是有点小,没收到预期效果——”脸上笑意未歇,这位……于小姐冲胡悦挺了一下她丰满的——至少是升到了D杯的上围。“要不,你们商量一下,一次全麻,两场手术,除了鼻综合以外,给我再加一个杯吧,行吗?”

第7章对杠

永远不要低估病人和病人家属闹幺蛾子的能力。——如果你在中国的医院工作,这就是你要领悟的第一句至理名言。

从实习期到规培四合一的三年,胡悦在各个科室都轮转过,绝非新丁,她见过手术前吩咐禁食禁水却大喝煲汤的病人——“委屈啊,医生,汤也不是水,也没有食物在里面啊,我家里人已经帮我把肉都拣出来丢掉了——”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医生,我们家很近的,离市里就100公里,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不愿接受医疗,“我平时好好的呀,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风险这种事,怎么好说的?第一,胡悦不是主治,甚至不是这个方向的,经验不足不好妄下断语,第二,这和病人谈话其实也是门学问。胡悦免不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师医生,但师霁并没讲话,而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倒是激起她的脾气,她说,“这也未必的,就算1%的几率,发生在你身上也是100%,你不好按几率判断,只能说要做好这个准备。”

按现在的医患关系,医生和病人沟通,自己必须先占住理,把话说得越保守越好,很多医生是禁止手下的实习生同病人直接交流敏感问题的,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X主任’。胡悦这是第一次和病号直接接触,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不过,这斗不倒于小姐。她双手一合,又欢喜起来,“才1%啊——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倒霉的,那就这么定了?师医生,这要一起做手术的手续就拜托给你了?”

1%只是比喻而已啊——

胡悦和同事来往都没这么窘过,现在倒是被个普普通通的病人几句话架在这里,一时大囧,但于小姐是对师医生说话去了,她又不好插话,只能尴尬地望着师医生。

师医生似笑非笑的:看得出来,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大概像胡悦这层级的人,他都多少有些睥睨,只是对着她表现出来得特别明显。他明知胡悦的尴尬点,开口却半句也不提隆胸的事情,“你要在我这里做鼻综合,手术时间就只能照我的时间表来排,能不能和隆胸那边的合上,不知道,适不适合一起做,不知道。是放假体还是自体软骨移植依旧不知道,于女士,要那种贵宾式的量身服务你应该去外面的美容院,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公立医院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定一起手术,那我是做不到。”

名医脾气可能都比较大,于小姐被这样说也只是讪讪然,“师医生,你的技术我还不放心吗?我姐姐就是在你这里做的鼻子,这些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你肯定帮我做得很好看的呀。”

做整形医生,福利真是好,想想肛肠科、泌尿科每天要看到的菜花鸡儿和黑洞菊,19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求美者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轻貌美,说话甜甜软软的妹子,还喜欢撒娇,几句话说得人骨头都酥了——可能对别的整容医生,还不会这样温柔如水,但在师医生面前,个个都是小绵羊。于小姐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一般男人听着都要酥软了,师医生却还是似笑非笑的,“你要变得好看,何止需要做一个鼻子?”

一句话就把于小姐的温柔气焰打灭,她立刻不安起来,“我还要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三庭五眼不对——是不是应该开个内眼角,这个能不能一起做?我一直想割双眼皮的,师医生——”

胡悦有点按不住自己了,但仍忍着没说话,只是坐着也不走,一张卡捏得陷进手心里,师医生飘她一眼,语气还是凉凉的,“别的不归我做,你要割双眼皮,挂别的号,我这里只给你做鼻综合,用你的肋骨软体做自体植入,设计图下次会出给你,手术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中间如果有人反悔不做了,可以插队。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两周后来挂号看设计图。”

医生这么强势,于小姐毫无招架之力,原本的如意算盘现在是不敢打了——要打也不会在师医生这里打,还不敢发火,一边委屈,一边急急地询问,“那医生,十六院哪个医生做双眼皮好啊?你这里能不能直接帮我挂个号啊——”

不知和外貌有没有关系,师医生是十九层最火的医生,他的门诊日号都是早早就挂满了,于小姐这边刚出去,下一个病人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师医生却挥手叫她出去等,手在叫号器上压着,没往下按,吊眼看胡悦,“还不走?”

师医生的魅力,由两方面组成,他英俊的长相与轻慢的姿态大约各占了一半,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阴险,好像外表被当成他的工具,他挑起的眉释放出肆意张狂的魅力,无孔不入地想将你掳获——你一被他征服,在这性力的战争中他就占了上风,他便可以更占上风,更轻蔑地嘲笑你。

胡悦不是瞎的,审美也绝非有异常人,否则她不可能做整形医生,她自然知道师医生有多好看——不过,她同时也有很强的意志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钢铁。

“师医生,我觉得——你做得不太妥当。”她望着师霁,虽然职级有别,但在诊室里却仍平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小姐想要再加大胸部,甚至是开双眼皮和内眼角,这都属于是过度整容的范畴。您作为医生,不应该煽动她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对上级医生——同时还是主管医生说这种话的,而且态度还这么平静。胡悦虽然平时笑口常开,听说在科室前辈里人缘还不错,但其实性格也相当强势。师霁不由高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开双眼皮和内眼角?你有经验?”

毕竟是经验少,胡悦马上被问住了,师霁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这场过招应该就此结束——但胡悦抿了一下唇,居然没有撤退,而是说道,“适不适合,应该是她独立的决定,不是吗?”

师霁有一百万句话回她,但他现在已经是很好奇了,“你到底想不想留在我组里,胡悦?”

“哦,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少说多做,不扫您的兴,就能留下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点不对,没想到胡悦真是没错过,接得极快,眼神一闪一闪的,有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她哪里是真的关心于小姐,这分明是在给他下套。

要明说她不能留下来,他就理亏了。要问她留在他组里想做什么,就等于是被胡悦带了节奏——胡悦想要什么师霁很清楚,王医生和他说过,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带学生,不如就如了胡悦的愿算了。——以胡悦的能力,其实帮她这一把对师霁来说也并不难,不过这不也就意味着他输了?

“你不能留在我组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太丑。”最终他还是采取原说法:就没几个姑娘能对这么直接的攻讦毫无反应的。

上一次他这样说,胡悦是哭了,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她的反应更真实——眉毛稍微捺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站起来说,“既然师主任不想和我聊,那我就回去干活了。”

职级比他低,也是被他给说走了,可师霁并没有自己已经赢了的感觉,反而略感弱势:人身攻击不奏效的时候,就显得他比较Low了。他注视胡悦走出诊室,眼神像刀一样在那小小的背影上刮了几刀,又抿了抿唇,想一想,忽然无奈地一笑,按下了叫号机。

“第43号病人请至04号诊室——”

外头顿时传来了电脑音,早已久等的求美者闪身打开门,嗲嗲地说,“师医生——”

“坐。”师霁又恢复了他那目下无尘的样子,求美者缩了下脖子,自我感觉已经没那么好了——在他的眼神里,没有几个人还能维持自信。

但胡悦确实是个例外。

 

第8章在车轮下哭

“于小姐。”

特意从王医生的诊室那边绕了一下,还敲门进去问他喝不喝奶茶都没看到她人,下电梯的时候倒是在电梯间遇到于小姐。胡悦估计她是去王医生那里晃了一下,没找到加号的机会——她瞄到于小姐的手机就正在app挂号。

“啊,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手机一放又笑起来,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安静了一会,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我们周围也没别人,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如果发生的话,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于小姐松了口气,胡悦看在眼里,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坚挺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师老师,我打算加班弄病历,就怕万一又停电,把你的工卡留在这里可以吗?”她先请示,又表忠心,“明早我会按时过来打卡的。”

这张工卡在十六院作用不小,上下班打卡、开办公室的门、登录OA系统,甚至是在员工食堂吃饭都用得到。也因此经常离身,别人帮你从员工食堂带个饭什么的都能用到,师霁先随口说了声“嗯”,但又改了主意,“加什么班,什么事情不能慢慢做?你可以下班了。”

这句话不合是在走廊上说的,路过的戴韶华听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胡悦,像是要把她吃掉。胡悦也知道别人听起来,这话很亲密,而且一般组长要为难手下人,也都是让她疯狂加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她胡悦手段玲珑,不到几天就把师主任也给收服。

只有她自己,身在其中冷暖自知,明白师主任绝不是这个意思。

胡悦的眼神在工卡上停顿了两秒,不动声色地把它递回去,干净利落地抓起包,“好,一个月内东西给不到行政您也不能怪我。”

师霁做了个扁嘴的表情,“怎么和你说话老有埋伏?”

他们两个刚好一道下楼,师霁的表情让不少女病人对胡悦燃起仇恨,路过的住院医更纷纷投来羡慕妒忌恨的眼神:他们大多跟了一天的手术,现在还要回去写病历,多得是文书工作等着做。

“对了,师老师。”

也不是故意八卦,不过既然知道于小姐的背景,胡悦不知怎么就觉得应该和师霁说一说,“今天那个求美者于小姐……”

她把于小姐的故事添添减减地说了,于小姐的身份半点没惊吓到师霁,“这很正常。”

他笑了一声,“这种人是我们主要的服务对象。”

“……真的?”胡悦有点不可置信,“她们会来我信,但,‘主要的’……”

“面部结构这边不是最多,王医生那里,99%的客人都是类似的身份。”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忽然露出邪恶的微笑,“不然你以为,我们这行收入为什么这么高?”

“……”

胡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师霁没放过她,反过来挑逗,“学了八年医,救死扶伤的口号听多了,最后却是为这种人服务,心里是不是不好接受?”

……胡悦拒绝和他对视,“师老师,电梯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满满当当一电梯的人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师霁退后一步,嫌恶地摇摇头,“算了,下班高峰,我走楼梯。”

住院部是8层,亏得他爬?这部是坐不了,实在满员了,但胡悦还是要等下一部的。师霁走到安全门口,又回过头。“这很讽刺,但就是这行的事实。在十九层工作的人大部分时间从来都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钱。”

“如果你不好接受,那,现在转行也还来得及。”

平时他对她说话,总是有点挑衅,但现在,像是认清了这只会更激起她的征服欲,师霁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医者。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十九层工作的其余人,已经不算是医生了?

胡悦没想到师霁对自己的工作评价这么低,闻言不禁微怔,过了一会才说道,“其实,我和您说于小姐的事,只是想说,您也不用着急设计效果图……她可能未必会再来了。”

夕阳透过斜窗,把电梯厅映得斑斑点点,辉煌灿烂,男人的脸在夕阳里,像是镶上了金边,女人的眼神倒映着霞光,清澈得就像是湖水,这一男一女在夕阳中的对视,像是被无限拉长。说不上浪漫,两人的笑都蕴满了自信,像是对接下来的暗战满怀信心。

“她会再来的。”最终,师霁嗤笑了声,就像是对她的无可救药感到不耐。

他推开门,隐没进黑暗中,语调满是冷嘲。“她们都会再来的。”

胡悦双唇抿紧,没有反驳他,说实话,她也并不能肯定——于小姐真的不会再来吗?

但,那又如何?

她的拳头握紧了,于小姐就算再来了又如何?重要的是她的意志,她不用别人教她来对这世界燃起坚信。

“我会拿到的。”她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拿到的。”

‘叮’的一声,电梯响了,有个人走出来,他好奇地问,“嗯?拿到什么?”

第9章第三局

已经是下班时分,张主任被迫把所有人又叫了回来。

“这件事很严肃,大家还是不要掉以轻心。邻省最近出的新闻,大家应该也听说了——”

中国这么大,新闻天天有,大家纷纷表示什么也没听说,尤其以住院狗为首,张主任只好叫身边的男人,“小解,要不还是你来说吧。说实话,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那您最近是真忙了。”警察小解笑容可掬,虽然在这个房间里,没人的外貌能和某人比较,但也绝对是个帅哥,亲和度不知胜过师主任多少,“这个案子都已经上了新闻了——邻省最近破获了一起连续抢劫杀人案件,主犯大多落网,仅余两人潜逃在外,这是个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罪行累累,犯下的案件正在陆续侦破之中,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还牵涉到洗钱、走私这些经济犯罪,有深厚的海外关系。我们最后收到的线索,是这两人已经逃入我市,而且很可能有潜逃出境的计划——而且,在这两个案犯的窝点,我们发现了不少关于整容手术的搜索记录,他们同时还访问了上海多所知名整形医院的网页,警方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他们也许想要通过‘改头换面’的方法,配合新证件,光明正大地从边检出境逃离。”

话说到这里,小解的来意也就一清二楚了,他挨个给大家发照片,又加微信,“我叫解同和,大家加一下微信,有什么线索都可以立刻微信给我报告,当然打电话也欢迎——不过,我发现咱们年轻一代十有八九都有电话恐惧症——”

“遇到医闹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问。

解同和眨眨眼,“别的科室还好,你们十九楼会有医闹吗?”

他语气逗趣,大家都笑,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亦不乏人不屑一顾,“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不是不可能,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术期。他们想走,还不如通过特效化妆术,那不是更现实?”

解同和笑了,“就是因为有您这样聪明的人,特效化妆的材料才要严格管控——而且,这个骗不过边检,咱们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都是有特殊渠道过的边检。这种特效化妆是瞒不过肉眼的,倒是整容手术,如果真的被他们成功做了手术,改了指纹,那恐怕……”

“DNA证据没留存?”要糊弄医生可不容易,一个个遇到合适的机会就都客串起法医了。

“没有,我们也不可能遇到有几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来做DNA。”解同和从容说,“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些知识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常识,但嫌疑人却未必知道——他们有了这个想法很可能就会来试一试,至少先做做咨询,对吧?所以,我们警方也请大家为我们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人来做大规模整容手术的咨询——”

犯罪嫌疑人关注过整容信息,警方肯定会来打招呼,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但医生的反应则普遍很冷淡:“什么叫大规模整容手术?那个你要找烧伤科、修复科的,在楼下,我们这里现在都是微整形,午饭整形。做个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简单,就照着什么象鼻人、什么玻尿酸脸去整,这个保证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过边检了。”

“哎,你还真别说,小申,我和你讲,要整成这样还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难。我们正规医生想做这种效果都做不出来,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们都做不出来,美容院能做出来?他们那个是听天由命型的手术,能感染成什么样子,这要看患者个人的造化的。”

为这事还要把人叫回来,医生们情绪肯定不怎么高,笑话开完了总算说点正经事,“要说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结构啊,就他们科能让人面目全非,对吧?面部结构呀,动得不好下半张脸都给你切没了,那还能不面目全非?”

“你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师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还看到你过来——就是为了那个什么面部还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还一定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科室流动性大,几个月时间就又换了一拨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阵低声询问:小解的自我介绍是对他们做的,和几个骨干医生则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军警背景,市里第一个DNA刑事鉴定中心,第一个面部复原技术中心,都和院里有紧密关系,师主任虽然专做整容,但他在专业研究方面却是兼容并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请参与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活动,提供技术支持。“从前都是别的老警察来跑,小解来了就一直是小解过来——小解啊,你对象找好没有啊?都说了给你介绍了,总是推掉,你这个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气是真的好,笑眯眯地说,“你们介绍的我怕是养不起噢——”

几个老医生笑骂,“上海当警察还说养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们都注意点,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号的时候长个心眼,有情况就及时说一下。”

——这番玩笑也不是没好处,住院狗身上又多摊派下一层苛捐杂役,老医生边走边说,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着搓起手,“师医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老规矩,请我吃顿便饭吧?”

师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时候蹭成功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解同和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和师霁是两个极端——胡悦发现师主任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从不发言,总是游离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专业精英范儿,但解同和就异常接地气,没皮没脸,好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说真的,师主任,你觉得这几个嫌疑人通过这个渠道落网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觉会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实不怎么多啊?这个几率应该还是不小的吧?”

师霁压根就懒得回答,对胡悦打个响指,好像在叫一只狗,解同和看过来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样,温暖又逗趣。胡悦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她低声下气地说,“呵呵,这个是解警官想当然了,其实我们这边来做手术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绝对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过去十年的病历资料,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统计资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与每个直男一样,拒绝相信居然会有同类想把脸当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还有男人需要整容?”

“这数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悦含蓄地说,“如果算上面部修复,那就更是个可观的数字。中国人口有十四亿,这么巨大的数字会造成可怕的规模效应,再小的比例,被这么大的人口总数一摊也会变得很多。”

“告诉他我们现在在做的大手术有几个。”师霁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别人撕,颐指气使地说。“……”胡悦露出忍耐的微笑,“师主任在排期的手术已经到三个月以后了。男女比例来说,应该是在三七开。他的门诊,我目前还不够资格见习——”

她看了师霁一眼,若有若无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当狗用,却没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连一百块钱都不给。

师主任坦然地接受这无言的指责,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耻心。胡悦叹口气,无奈地继续:“不过,以门诊咨询量来说,男女比例可能会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这样乐意承受巨大的开销。所以,要在这么大的咨询量里为您留意特定的人选,可能的确是有点难。顶多是进入到安排手术的时候再去注意细节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十六院的手术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的,嫌疑人没出事的时候可能还能等得了,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恐怕就近找个美容院去做手术更实际吧。”

“美容院敢接这么大的全麻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