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整容医生的界限

“对慕残癖,你了解多少?”

“你知道得不多也没关系,我这次来没打算一开始就说服你。胡医生,你看,我做一次你的咨询要付一万元的咨询费,挂号费都要两千。你就当我用一万元来买你去研究慕残癖的时间好吧,如果你觉得一万不够,钱不是问题,你去研究这个问题需要多久的小时,我就按时薪万元给你开,你找我报小时数就可以了,我也不需要你提供什么证据。”

“就是,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我希望胡医生你就不要提什么让我去看心理医生之类的事情了——心理医生是都看过的。”

至于效果就不用多说了,任小姐走的时候没把腿重新束缚回去,只是放下裤腿,这依旧是空荡荡的,很明显能看出来,左右小腿的粗细差别很大,“钱真的不是问题,另外,我会把我想要的丰唇效果图给你发过来,这个钱挣不挣,胡医生,时间还很多,你可以慢慢想明白的。”

她对她笑一笑,还是那样天真,也有一点点厌烦——任小姐当然是和很多人提过她的诉求,都没有成功,她的要求对胡悦来说是震撼,对她本人却是重复过无数遍的对话,会厌倦倒也正常。“你有我的微信,随时联系我。”

微信是加了,但胡悦的心情一直到下班都没平复过来,她在电梯厅差点一头撞进师霁怀里,也不记得道歉。

“你怎么走路的?”被风味熟悉的冷言冷语讥刺过,她才多少恢复了冷静,“啊,师……骆总。”

转头和骆总打声招呼,‘师霁’换成了师老师,“师老师,你们也下班吗?”

“嗯,今天第一天上任,感觉怎么样?”

“还行,和门诊差不多。”胡悦说,她今天其实也就三个预约,容太一个,任小姐一个,还有一个过来咨询系统抗老的客户,选择高级顾问纯粹是觉得贵一点的顾问服务会比一般导诊好,对业务能力都没有大的挑战,不过她现在非常想听一下师霁的意见。

匆匆和骆总寒暄两句,她迫不及待地开启话题,“师老师,我今天下午遇到一个非常特别的客户……”

下楼的电梯就这么几层,具体情况还没说完就差不多到了,师霁听得眉头直皱,就连骆总都不禁停下脚步,跟着听入神了,“慕残癖?真有这种病?”

“事实上,单纯的慕残癖并不能说是一种疾病,更像是一种性癖。”师霁扭头说,他看看表,“先上车,路上再细谈吧,过6点就堵严实了。”

他们并没约晚饭,胡悦怔了一下,飞快地瞟了骆总一眼,骆总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失色,“讨论出结果记得告诉我一声,这个任小姐,她的名字我好像还有点熟悉的,真是的,好好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个病……”

她出入富贵,和任小姐的家庭有关系不是不可能,胡悦连忙追着骆总请求,“骆总,这个在我们还保留医患关系的时候能不能先别告知家人,医生对病情有保密义务的。”

“这是当然。”骆总笑,“你放心好了——我先回去问问,明早和你约时间,我们再配茶慢慢交换情报。”

这是要把姐妹淘进行到底?胡悦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应下来才回身跑上师霁的车。“您打算带我去哪家名店吃饭啊,师老师。”

“脸这么大?”

师霁的毒舌已经是定番了,胡悦根本没感觉,她笑眯眯地说,“我不能白当这杆枪啊,总得捞点好处吧。”

要讨论任小姐的问题,微信难道不可以?师霁顺势叫她一起吃晚饭,无非是为了观察骆总的反应,胡悦问,“看出什么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你当她是你?”

不知是否听过往事以后,带了倾向,提到骆总,师霁的态度是有点不一样的,并非比对别人更温柔,但……确实能感觉到一点不同,这也许是因为他和骆总毕竟很熟悉,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说骆总的话,用到他自己头上也没问题——想要看透他的心,哪有那么容易。

胡悦想问问他是怎么看骆总的,但回头一想,她自己对骆总好像都没有完整的看法,又如何去判断师霁所言的真假?“言归正传,任小姐的情况,到底怎么处理?”

“你确定她是慕残癖,而不是截肢癖?”任何一个医生对稀有病例都感兴趣,师霁当然也不例外,他在讨论医学案例的时候少见地会放下傲慢,余下的只有纯粹专业的冷静与客观。“你知道这二者的区别吗?”

“……慕残癖在慕,截肢癖在截?”胡悦不是很有底气地反问一句,随后放弃,“我只有含糊的概念,这个病种在国内太少见了。”

事实上,她能知道慕残癖,已经算是知识比较广博了,医生是专门性很强的工种,经过住院医、住院总到主治医生,知识域会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前沿,尤其是慕残癖这种冷门的心理疾病,外科医生一无所知都很正常。

“说少见不至于,只是注定小众,当然会尽量维持低调。在有网络以前,他们连找同好都很难。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网络,很多心理学现象才能聚集到足够的人数被定义为疾病——或者非疾病。”师霁边开车边说,看来,刚才斗嘴的那一会,他心里已经对任小姐的情况有了个初步判断。“慕残癖是一种非常小众的心理学现象,定义应该比较模糊,长久以来不属于学术焦点,目前来说是几种表现方式的统称——对断肢、残障情况的不同追求,还有对残障的不同反应。”

“对残障类型的追求,不展开讲了,”他瞥了胡悦一眼,罕见地没嘲笑她有点作呕的表情。“对残障的不同反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性兴奋也分为几种——有些人对残障者有露骨的兴趣,但本人并不想成为残障者,他们享受的是那种支配与被依靠的乐趣。有研究表明,这部分慕残癖可能多少都有跨性别倾向,同时处于较为保守的文化氛围里,这是一种相对安全的表达方式。尤其是男同性恋者,残缺的肢体在某种程度是是性器的象征。”

“而还有一些人是想要成为残障者,”当医生的,容忍度都很高,胡悦是那种对烧伤患处也能面不改色的人,她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某种心理疾病犯恶心,不过,调整得当然也快,这会已经能跟上讨论了。“怎么区分这种人和截肢癖呢?”

“性兴奋。”师霁回答得很快,“截肢癖更冷门,但通常来说,截肢癖本人可能对别的残障人士没有特别的兴趣,对他们来说,截肢是自我完整,是去掉多余的东西,这就像是——挤掉青春痘,剪掉过长的头发,慕残癖中的自我截肢爱好者更多的是在追求美,对他们来说,残缺的肢体是美的,截肢是美容手术——是锦上添花。”

“而对截肢癖来说,截肢则是必要的手段,是他们回归正常和健康的必须手术,是刚需。”胡悦喃喃地为他补完,她和师霁之间有时候是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差不多,具体你可以回去再找找资料,但是,就像是我说的,这不是科研热门,仅有的几篇论文也未必完整、时新和可信。”师霁说,他的语气倒是一直很中性,听不出对任小姐的多少批判。“你的客户对自己的情况心里是有数的,她称呼自己为慕残癖,我认为这个定义比较恰当。”

“因为她的本能是找美容医生来做这个截肢手术……”胡悦点了点头,再提到这个手术,她还是有点想要作呕,“这是她对美的追求。”

“不错,一个人下意识的选择,一般都会暴露真实的自我。”师霁瞄她一眼,“就手术环境来说,J'S不具备截肢手术的条件,也不可能为她提供这种服务,面临的法律风险太高,这是不上算的——”

“当然全世界没有医生会给她做这种手术!”胡悦反射性地一口否定,她甚至有点气愤,“这真是疯了啊——多少人想要健全的四肢还不可能呢,她还想切除掉正常的肢体!”

“但是。”

遇到红灯,师霁踩了刹车,惯性让她往前倾身,也打断了胡悦的话,而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尖锐又严肃,“你作为医生,能否审判病人,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手术不具备做的条件,她不会答应,师霁也不鼓励她答应,这是事实,但——师霁在问的,却并不仅仅是任小姐。

胡悦也明白他的意思,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在谈论和冲突的问题,整容医生到底是赋予客户医生认为的美丽,还是帮助客户追求客户认定的美丽?通常情况下,这两个目标并不冲突,或者说不那么冲突,而胡悦也已经渐渐习惯了调整自己曾经的粗率审美,去适应客户眼中的美丽,这其中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

“什么是美?整容医生的界限在哪里?”师霁问,“任小姐的手术,当然我们不会做,但你现在已经是住院总了。我希望对这两个问题,你能有自己的答案。什么是美?你有权利去审判他人的审美吗?”

如果有的话,是谁给你这份权力?

如果没有的话,你为什么这么抵触任小姐心中的美丽呢?

到底什么是美?

胡悦把玩着手机的手转来转去,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隐秘情结被挖出来放上台面,虽然双方心知肚明,仍然让她感到孱弱而暴露。在这个问题上,师霁早已做了自己的选择,他的态度非常的师霁,赤裸裸的功利,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名气,师霁是在用自己的审美去审判病人,如果认定做出来效果不好,他毫不犹豫就会拒绝,病人的意愿和他无关,不满意你可以找别人,他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说他自我也好、自私也好,反正师霁从来没有自我吹嘘,他也没说过自己是个好医生。

但胡悦是想当好医生的,所以她背负得当然比师霁多一些,这也让她陷入困境——她到底该给客户带来什么,她认定的美,还是客户追求的美?

任小姐是个极端的例子,把冲突激化到无法调和的程度,也让她无法再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无法勉强自己造假——难道真的为她联系截肢手术?这个——这个她确实做不到。

“就是想做,我也没办法啊。”

这份迷惑,无法在师霁身上找到答案,反倒是被他点破,再也无法逃避,但胡悦仍做微小的努力,她说,“客观条件是不允许的,我这样回答她就好了。”

“呵,你以为这样和任小姐说了以后,你还能脱身吗?”师霁一声冷笑,像是看穿了她没答案只能逃避的窘境,只是他没继续追击,把车停入车位,“天真。”

“什么意思?”胡悦茫然地问。“但J'S确实做不了这个手术啊,我们根本没有骨科医生。”

“但你是个能从中国飞到美国去说服关键证人的医生啊。”师霁说,“如果任小姐不知道,她会来找你吗?这么想做这个手术,你的情况,手术需要的医疗条件,她都早弄得清清楚楚了吧。你以为她暗示要给你的报酬,真是为了让你好好研究慕残癖?”

——是为她的组织能力付的钱,任小姐是从钟女士那里知道她的,钟女士未必会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和盘托出,但一定告诉过她,胡悦是那种能解决问题的人。

胡悦恍然大悟——在好几件事上恍然大悟,她先不说这件事,而是叫道,“欸,不吃晚饭,你送我回家干嘛——”

“我白给你开的工资吗?”师霁反问。

这又要接上几十分钟以前的对话了:你打算带我去哪家名店吃——你哪来的脸——我白给你当枪的吗?

既然开了高工资,那就不是白当枪,师霁没有带她去名店的义务,所以也就很自然、很理直气壮地登门蹭饭了……胡悦有扶额的冲动,但最终仍是咽下这个结果,回到任小姐的话题。“不会吧,这么难缠的吗?张……钟女士不会这么坑我的吧?”

“对她来说,那不叫坑,叫做给你介绍生意,甚至可能只是单纯地聊天。”师霁嘴角牵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只是她并不是个正常人,而物以类聚。”

胡悦确实没法否认师霁的话,钟女士的经历确实并不正常,也可以说相当小众,她和任小姐其实属于同一种群体,会一见如故倒也正常。

“如果是以前,他们不会来找你,因为你虽然能干又有同理心,但却也同时很有职业操守。”师霁雪上加霜、危言恫吓,好像她的不愉快总能让他更愉快,“但现在不同了,你因为违规操作被停了职,这就证明,你的职业道德也许可以被钱买断。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滴血滴进海水里。”

鲨鱼也自然会闻风而至,奇葩会一个一个地过来找她,而他们的每一个需求都是对她的考验。

胡悦明知他是在吓唬她,也忍不住跟随他的形容词展开想象,面露惧色,她的手机此时应景响起,她吓得浑身一颤,戒惧地盯着屏幕,面露纠结,过了几秒才拿起来看。师霁看在眼里,愉悦地发出轻笑。

“是不是被我说中,又来麻烦了?”他还不放弃,“我和你保证,这些人绝对都不简单。”

“不简单你个毛。”胡悦看了微信,松一大口气,这时候哪还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她瞪师霁一眼,没好气。“是朋友啦。”

“哦?”师霁一撇嘴。

过了一会又问。“是解警官?”

这问题,他是用什么身份在关心?胡悦看了他一会,他也面无表情地看回来,两个人的眼神缠斗了一会,说不上谁输,倒是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开。

“不是。”她说,按下电梯向上键。“是之前被我们救了的那个袁先生,他想约我们吃饭,你来吗?”

“……哦。”师霁说,大概是想到体型,他的语气没什么改变,但却有种隐约的情绪消失无踪。“不了。”

胡悦又瞥他一眼,他们的眼神触碰的瞬间就都收回。一男一女站在电梯里,肩膀隔了两个拳头,宽宽松松,但空气里存在的别的东西,那种让人紧张甚至有些窒息的东西,却又那么大,让空气显得那么挤,几乎满溢。

电梯‘叮’的一声,慢慢合拢,将所有一切,不由分说地关进私密。

第109章责任

“听说你们被停职的消息,我也非常吃惊。”

医生做久了,从各个求美者约见面的地址,大概都能窥出他们各自的性格。容太、白姐那种,约的都是私人会所、周末派对,从场合上来说就充满了土豪的味道,东西好不好吃那是另一回事;于小姐有了钱以后,喜欢约在网红咖啡店,方便拍照凹造型,钟女士、任小姐这种小众人群一般是不会约在公众场所,早习惯了自己的世界,不会轻易出现在人前。袁苏明约的地点,就看出来他是个美国人了——是那种很典型的美式小酒吧,就着啤酒吃点薯条,大屏幕上还放着前一天的橄榄球赛,鸡尾酒不是很正宗,但牛排做得还行。

“本来想微信说的,但是拼音我还在学,繁体输入法又用得不好。”袁苏明边吃边说,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老了,对新东西的接受度就没有小孩子高。我们这代人,有事情还是喜欢见面谈。”

人胖起来不怎么容易判断年纪,胡悦说,“哪有,袁先生还很年轻吧——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想拉我出来散散心。”

“那你就把人想得太好了,说不定我是因为没人愿意陪胖子吃饭呢?”袁苏明说,他善于自嘲这点颇为美国化。

胡悦也不禁抿唇笑起来,“袁先生这么风趣,怎么会没朋友呢?”

“虽然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但好看的皮囊对大部分人还是很重要的。”袁苏明说,他自谦学习能力不强,但对于一个少年起就旅居国外的华裔来说,中文却很正宗,只有一点台湾口音,遣词造句则没有太多的台湾味道。“在美国都算胖子了,到中国来,稍微一看工地,大家都怕我把钢骨踩断,连脚手架都不让我上,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着急啊。”

他是关心胡悦被停职的事情开口邀约,但没有开门见山,聊些闲话,这才慢慢地说,“不知道医院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不是我对自己过分高估,不过,很多时候外国人的身份是有点好用的,这个在全世界都是这样……”

谢芝芝、解同和,他是第三个暗示能用媒体力量对医院施压的人了,胡悦不禁啼笑皆非,“现在媒体的力量已经这么强大了吗?”

按说,医院内部的事情对外人不能说,不过袁苏明心意拳拳,她也少不得透露一点,“这个事情,和我甚至和师主任都没有关系,牵扯到更上层,我们等结果就行了,让袁先生为我们担心了。”

“更上层……”袁苏明眼神一闪,有一丝好奇。

但更多的,胡悦也就不会说了,她歉然一笑,转移话题,“袁先生来大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找到合适的投资机会了吗?”

“还在物色,我想找个能把我的优势最大化的领域——之前想的是投资房产,毕竟,中国的房市很有名,但看了一圈还是放弃了。这块领域已经完全是红海,整个游戏规则也和美国不太一样,在那边的经验不能通用。”

几句话,大概就带出了他在美国是专业投资房产的背景,胡悦本能地肃然起敬,毕竟,能玩房子的投资人本钱总不会太薄。她有些好奇,“袁先生是完全结束了美国生意,来中国这边找投资机会的吗?”

“长期生意肯定还有一点的,需要盯着的是全结束了。”袁苏明好像看懂了她的疑惑,笑着说,“可能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有点寻根的情结吧,对我来说,这个时期比别人来得更早。”

但他的根要说也应该在台湾,和大陆有什么关系?

胡悦想问,但这种问题和政治相关,有点太敏感了,只能回以含蓄的一笑,倒是袁苏明主动解释,“并不一定是回到故乡,其实我太小出国,已经不记得台湾是什么样子了,但从小在华语圈长大,即使在美国那边你有自己的生活,但也还是会有一种文化上的孤单感,你永远无法融入,当然,可以交很多朋友,但永远都是有点拘束,说着英语,你就永远不是真正的自己……我是第一次来大陆,但我反倒很快就融入了,当然还有很多需要学的地方,但是——”

他像是有些感伤,甚至对牛排都失去食欲,挥了挥手,示意侍者撤掉还余下一点的盘子,“这么说也许很矫情,但这可能就是一种天性吧,其实到最后我觉得人的需求都很单纯,我们只是想要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看,但其实幸福真的是很私人的感觉,你拥有就是拥有,没有拥有的话就永远都不快乐。”

像他这样,孤身一人从美国跑回大陆的台裔是真的少见,如此非主流的选择,相信袁苏明可能也确实很难被人理解。胡悦听着若有所思,她说,“你倒是让我想到我最近的一个客户……”

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就容易让人感到亲近,她和袁苏明算是很聊得来,掩去太隐私的部分,她把任小姐的事说给他听,“在美国,这样的人群会更公开吗?我想……”

她觉得美国怎么都比中国更开放点,但说出口又想到看过的一些新闻,在本地人面前似乎暴露了自己对美国了解的浅薄,一时有些尴尬,不过袁苏明不是师霁,他当然不会抓着这点不放,而是摇头说,“也没有,其实美国人的道德观念也是趋于保守,就是欧洲,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是‘出柜’的慕残癖。”

不过他对慕残癖也不存歧视,而是客观地说道,“可能是人数还不够多的关系吧,大众对此还不是特别理解,同性恋以前也是一种疾病。其实这种异样的审美,从人类社会之初就存在至今,你老师说得对,谁能定义美呢?这是个完全人为的观念,这种审美可能很与众不同,但单纯作为审美来说,并没有伤害到谁。”

“这样说的话,恋童癖如果不付诸行动,也是人畜无害了。”胡悦依然无法完全释怀,“慕残癖停留在审美上的时候可能是无害的,但发展到想要制造残障的时候,我觉得……”

她摇摇头,“当然,人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但是……”

“但是别人也没有帮助她的义务,不是吗?医生本质上来说是社会服务岗位,急诊医生不会先收钱再治病,很多时候付不起医药费的流浪汉也一样抢救,生命在医生面前是平等的,你们的工作有公益性质。”袁苏明打断她,“医生的工作是公益性的,其中最大的原则就是要维持就诊者的健康和完整——而且我认为这个健康、完整应该是符合社会常规认知的健康和完整。既不能完全以医生自己的判断出发——这是这个职业对医生自身的要求,也不能以患者的标准而立——这是这个行业的社会公益性带来的附加要求。”

袁苏明一定受过很好的教育,他的见闻的确广博,这个角度让胡悦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她不禁说,“如果是一般的医生的话,也许如此,但我是整容医生……”

现在,这个词不再会让她羞赧了,但依旧令胡悦有一点失落,她勉强笑笑,“这个的公益性恐怕……而且,人家也确实是付了非公益性的价钱了。”

“你还是想当医生,是吧?”

就像是看透了她,袁苏明忽然明了又有些同情地说——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却像是一眼就明白了她的不得已,这种同情并不让人反感,是很有效的那种关心。就像是他真的碰触到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而且他真的懂。

胡悦扯了下唇角,掩饰性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袁苏明想给她叫杯酒,她摆摆手,“我不喝酒。”

“噢,对,我忘了……你们医生很多都是不喝酒的。”袁苏明顿了一下,才又笑起来,他也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了。“喝多了手抖……”

其实这也看什么医生,大部分医生都没这么讲究的,这要看刚入行的时候老师怎么教。胡悦想解释她不喝酒也有别的原因,不过又放弃了,说来太话长。袁苏明也不多说这个,他继续说,“虽然整容医生的服务性更强……但,只要做的是手术,你们就依然是医生。就像是教师和学生并不是简单的服务者和客户的关系一样。医患之间的伦理关系是不平等的,医生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多少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对这个问题的认知是真的异常清晰,“这也给了医生一种责任——现在有一种很不好的趋势,过度的自由化,强调个人选择,多样化,我们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这当然是对的,但我觉得医生不能被迷惑,在个人选择的同时当然也需要专业人士的督导,这就像是超级英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对,我觉得这是一个被放弃了很多的东西。就像是——我。”袁苏明比了一下自己的身材,“我这么胖是不是个人选择?可以说是,没人逼我吃这么多,这是我的个人选择,我知道吃多了会胖。但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医生告诉我吃太多垃圾食品会胖成这样?为什么我的学校食堂提供的膳食结构那么不合理?为什么没有人给政府施压,要求他们多宣传健康饮食?甚至于为什么社会在宣扬不要Bodyshame,胖子也可以很美?”

“当然,我不是在推卸责任,你不用很瘦也可以很美,但是如果你胖成我这个样子,那就是切切实实的承担更多的健康风险,就是会比别人活得短——”

胡悦当然懂,袁苏明的无奈和怨气是有道理的,“而不可否认的是,除了自身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些有责任出来说话的人放弃了他们的责任。”

“对,这当然不是漫画书,放弃责任并不会死叔叔,受害的多数都是别人。”袁苏明又喝了一口啤酒,他有些无奈地笑了,“而且同时,我们也都只是人,除了自己以外你也会不禁在想,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我好像应该接收到一些帮助的,但是——”

他耸耸肩,和胡悦相视一笑,胡悦忍不住轻声说,“但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帮你的,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这话,以及这话流露出的情绪让袁苏明有些诧异,他多打量了她一会,像是对她重新建立起新的印象,这才举起杯子和她轻轻碰了一下。

“对,所以这样想的你就是强者,我们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之所以会变得更好,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你是应该去帮助别人的人。”

因为你比别人强,所以你应当去关怀他们,袁苏明和缓的说,他的双眼闪闪发亮,“世界应该对你这样的人更好一点。”

他是真心这样觉得,胡悦能感受得到,她低头浅笑,举起水杯喝了一口。“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不说这些严肃的事了,最近在家休息,都做什么呢?”袁苏明换了个话题。

“没什么,就是和朋友聚聚,也有去老师开的另外一间医院兼职。”

“哦?看来,你老师是个大忙人。”

“也还好,不过他确实不是太社交的类型,基本很少应饭局的,所以……我们都认识一年了,也没在一起吃过几顿饭。”

“看来他一定很挑嘴。”

“也不是,家常菜都吃的,他就是不怎么喜欢交际……”

胡悦的人缘一向不错,但朋友却不多,她一直很忙,而且能懂她,能跟上她思维速度的人其实没有几个。她也没想到自己能和袁苏明聊得这么投机——这是少数几个在聊天后让她感觉颇有收获的饭局。从酒吧回来,她拨通了电话。

“任小姐。”接通后她说,“关于你的手术,其实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也有一些要求……”

第110章叶公好龙

“国内是没有一个医生会私下动截肢手术的,任小姐,这点肯定是要先跟你说明,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能量能为你安排一台安全的截肢手术。”胡悦说,“一定要说的话,我也就是能帮你精准地营造出不得不截肢左小腿的情况——但具体的执行,还得你自己做,到时候送到哪家医院,由什么医生接手,这中间的关节,我可能可以帮你,也可能不能。”

她如果大包大揽,可能任小姐反而会心存疑虑,这种顾虑重重的表现才更真实,任小姐很开心,“好啊好啊,最好都是由你接手,钱我肯定会给足的——胡医生,你查收一下转账啊。”

她是真的不含糊,约见面的电话刚结束就给胡悦转了三万,胡悦不想收都不行,她委婉地说,“任小姐,我要是收了你的钱,就真的说不清了,我现在已经浑身都是麻烦,要是您再咬我一口,执照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的。”

任小姐被逗笑了,“哎呀,胡医生,别开玩笑啦,我要是想找你的麻烦,现在难道就不能找了?钱你就安心收了好吧,等我的事你安排好了,说不定就回十六院去了呢。”

她语调低沉,不无暗示,胡悦也不禁默然——她和师霁看似收入已经是同龄人中的翘楚,但其实在真正的权贵富豪跟前,无非也就是浮萍,任小姐这是在暗示,她和师霁被停职的事情,她轻松就能搞定,估计无非也就是和某个认识的叔叔伯伯打个电话。大医院虽然主宰着很多人的生死,但政治地位实在不高,地位够的话,对这些人来说,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

有没有威胁在里面,那就不好说了。胡悦就当她没有,“任小姐你这么年轻,应该还是靠家里吧,家里对你的手术没有意见吗?”

如果没有意见,凭家里的能量应该可以轻易地安排好——家长做主,也就不存在争议了。她担心安排手术事后被追责,这很正常,任小姐先撇撇嘴,又笑了一下,“他们怎么会管我,早就分别再婚了,我和奶奶亲。”

“那你奶奶——”

“我奶奶就是截肢的。”提到奶奶,任小姐的表情温柔了不少,她第一次显出了和正常人相似的情感回路,“她现在已经有点糊涂了——你就放心好了,胡医生,不会有事的,我家里人都以为我早就截肢了。”

这也可以?

就算做足了功课,胡悦仍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也行?”

“不然我轮椅谁买的呀?”任小姐说,“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从小左腿就不好,先天性发育不良,后来去国外读书,和他们说去看过医生,是骨肉瘤,要截肢,我和我妈说爸爸这边会出人,和我爸说妈妈这边会出人,回来我就坐了轮椅,一年也没见几次面,根本就没发现。”

“他们只管给钱的,我奶奶脑子又不好,所以我和你说,没有问题的,你只要找到医生给我做手术,后续不会出事。要是忽然发现我多了一条腿,他们可能还吃惊呢。”

她一直不说自己的家世,原因可能就在这里,胡悦一阵默然,“从小左腿就不好……你是一直用绑缚带吗?”

“嗯。”任小姐有点惊喜的样子,“你看出来了啊,初中就开始用了。”

“哪里买到的?”

“淘宝啊,淘宝什么都有。”

从年纪算,任小姐初中的时候,网络论坛和淘宝确实都已经很发达了,“是网友介绍的吗?”

“对啊,那时候也不懂自己的倾向到底是什么,就上网搜,找到那个论坛以后,感觉就和找到了组织一样。里面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不能动手术,就用绑缚带体验残障,所以你不用说什么我不知道残障是什么感觉,从小一直在体验的。”

“痛苦吗?”

“你是说把左腿绑起来吗?肯定是不舒服的,血脉不流通啊,刚开始只能偷偷弄,就是每天回家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着这样到处走,刚好我奶奶有拐杖就拿来用这样,是很酸很胀的,后来坚持久了就都习惯了,现在几乎已经没感觉了,左腿基本也没什么力气。”

既然这么不舒服,为什么还要坚持?这问题是不用问的,是在追求美丽,这就像是明清年代的裹小脚,痛苦程度差不多,但在社会氛围中女人也能坚持。至于左腿没力气,这更好解释,肌肉萎缩。胡悦点点头,“你考虑过做这个手术的后果吗?”

“想了很多年,肯定是非常清楚的。”任小姐有点不耐烦。

但医生就是这样,患者再不耐烦也要坚持对话,胡悦说,“真的清楚吗?”

“还能要怎么样不清楚啊?”任小姐嘟嘴说,“男朋友也有了,做完手术就等着结婚的,钱也有了,就等你的关系到位好吗。”

“男朋友都有了!”

“我们都交往很多年了好吧!”

……一再惊叹是有点乡巴佬,但胡悦仍觉得自己被震撼到了,她稳了一下,推测着问,“是在论坛认识的吗?”

“嗯,当然。”

“他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