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大七岁啊,”任小姐不耐道,“哎呀,胡医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接受自己是这个嗜好的,一样是寻求过帮助的,你要说的话,那些心理医生都说过,是啊,我慕残癖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有父母的关怀,我对奶奶特别的依赖,这种感情影响到了我的审美……这又不难分析,我也承认,可能就是这样啊,但这和我天生就是这个审美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已经是这样子了,不可能改变的。而且这和我男朋友也没关系,他又没有给我洗脑,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真的吗?

任小姐今年也才23岁——如果病历表没说谎的话,交往很多年,倒推一下,算10年好不好,13岁读初中,爹不疼娘不爱,祖母逐渐衰老,管教不当,任小姐可以说是个高级点的留守儿童,心灵空虚,交了个慕残癖的男朋友,那时候他是20岁,对付一个13岁的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越是爱好小众,心理环境就可能越是偏执,如果真的存在精神控制,近十年的时间,也是已经牢固到了外人不可能凭借三言两语点醒的程度,胡悦没有反驳任小姐,只是说,“对我来说,这些问题就算知道答案,也要重新确认一遍的,任小姐,如果你没耐心的话,可以再找别的医生帮你。”

如果能找到的话,又怎么会这样冒昧地上门呢?任小姐悻然说,“那你快问吧。”

她有一点嘟嘴,看起来真的是很可爱,这样的女孩子是要在阳光下快乐的奔跑才好,推着轮椅,画面肯定逊色。胡悦笑了一下,“问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麻烦你站起来。”

任小姐今天来见她,自然也是推着轮椅来的,她已习惯了以残障形象示人,现在要她起身也不是那么简单,她微微一怔,胡悦已说,“不要拆绑缚带哦。”

她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袖手旁观,注视着任小姐在没有拐杖帮助下艰难地站起身,回身刚要去拿挂在轮椅背后的拐杖,轮椅又被胡悦推走。

“你——”

这举动充满恶意,任小姐不禁对胡悦怒目而视,她单手扶着桌边,“你这是——”

胡悦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走上前随便一推,任小姐没有拐杖,左小腿被绑着,本来就难维持平衡,一头栽倒,狼狈地伏在地上,胡悦还有心思说个笑话,“我都没出力,你就倒下了。”

她脸色又严肃起来,“再站起来啊。”

任小姐不是傻瓜,胡悦的意图她自然已经明了,她索性不再尝试,坐在地上对胡悦怒目而视,“你这样真的很不礼貌!”

“是啊,而且很没素质。”胡悦坦然承认,“但是社会上有很多人比我还要更恶劣,而且他们都比我更高大和壮实。如果你不做截肢手术,现在至少可以和我对打吧?打不过你还可以跑,任小姐,我知道,你有钱有势,男朋友对你保护得肯定也很周到,说不定你会觉得,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那些很可怜的残障者身上,你无需去考虑。”

“但我是医生,我必须告诉你,其实生命对每个人都很平等的,再有钱的人都无法预知将来,有一天你的钱可能会没有,男朋友也会离开,也可能有一天它们都会再回来,但肢体截掉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到底有没有真的考虑清楚呢?”

“这不是你闲着没事,把自己的腿绑起来就能体会到的感觉,你现在想要给我点教训,只需要把绑缚带解开,爬起来打个电话就行了,但如果你真的没有左腿了呢?你怎么站起来?”

胡悦说,“我今天就把你关在这里,不给你吃不给你喝,你怎么出去?”

“我——我可以求救——”任小姐表情已有些惊慌。

“你够得到窗台吗?你站起来了我再来推你,你怎么办?”胡悦说,她发出最后一击。“如果你真的做好成为残疾人的准备,为什么把拐杖放到轮椅背后的置物袋里?真正的残障人士我看过很多,独自出行的时候都是把拐杖放在有利手能轻松拿到的位置,甚至为此会改装轮椅。”

“在你心里,这终究不过是角色扮演,你并不是真的需要拐杖,这些都只不过是增加真实感的道具。我不是说你一定就是——但是,你要不要稍微考虑一下,哪怕只是万一,只是万一中的万一,如果你只是叶公好龙呢?”

任小姐的表情变化,她看在眼里,茫然,瞬间的动摇,随后是愤怒——常见的表现,她毕竟是在攻击任小姐心中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决定,哪怕是基于维护自尊的需求,任小姐肯定也要为自己辩护。

她抢在任小姐开口之前弯下腰,搀着她的手臂扶起她在轮椅上重新坐好,胡悦半蹲在她身边,仰头看着任小姐,这姿势让她显得有些谦卑,语气也很软,“任小姐,算我求你,你想要做的丰唇,手术是可逆的,但截肢手术没有,如果你真的想要截肢的话,要不要先试试看丰唇手术,出来的效果如果你真的喜欢的话,我们再来商量截肢的事情,可以吗?”

像是任小姐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下了决定就很难改变,是真的吃软不吃硬,胡悦给足面子,她赌气的话也就说不出口,犹豫片刻,“丰唇……你真的肯做?”

说实话,任小姐的审美恐怕也不仅仅是童年因素,是有些天生异常的,她想要的丰唇效果图,胡悦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别的医生不愿做,如果对慕残癖等特殊审美没有了解,医生根本不敢,就怕做完了患者碰瓷。

“我还做不了,我对丰唇手术没有经验。”她毫不犹豫地说,“——但我可以找人给你做。”

“只要你出得起钱又能保守秘密,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师主任。”

第111章一百万

基于种种原因,唇部整形术虽然非常的简单,但却一直算不上很热门,这是一门在中国远没有在国外热门的手术——不仅仅在中国,整个东亚都不流行做唇部整形术,原因也很简单:东亚的审美是不欣赏厚唇的,但唇形过薄也被视为刻薄,所以,在大嘴改小这种手术还没被发明出来之前,国内这边的唇整形主要都是以玻尿酸注射为主,花瓣唇、唇珠、唇弓修饰,这才是唇部整形常见的项目。要做丰唇的,可能一百个里才有一个,十九层都没有设立专门的相应小组,一般来说都是注射科那边随便做做:花瓣唇一天能做两三个都算是多的了,玻尿酸注射在唇部,肿胀期特别长,而且较为痛苦,代谢得也快,所以这在玻尿酸注射里都算是相对冷门的。

而像是任小姐这样,要选自体脂肪注射的,就都是追求永久效果了,自体脂肪注射就是有这个好处,做了两三次之后,效果会固定下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维持数年甚至是十数年都没有问题。再加上她选择的参照图片,也难怪别的医生不敢给她做。

“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

出于多年的习惯,师霁的预约基本都不安排在四点钟以后,这是因为他不休假的话,总是要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胡悦推着任小姐过去的时候,他正好结束咨询,胡悦打声招呼就把任小姐推进了办公室里,将她的病案放到了办公桌上。师霁拿起一张照片看了几眼,漫不经心地丢下来。“审美异常是吧,正常的,你有慕残癖,这本身就是审美异常的一种表现。”

他瞥了任小姐几眼,满脸大医生高高在上的样子,“你是瓜子脸,配合现在的嘴唇,可以说还过得去,但这种脸型不适合安吉丽娜.朱莉式的香肠嘴,她的嘴之所以好看,是因为颧骨够高,脸盘立体感强,白种人的眼睛是陷进去的,立体感强,配合上厚唇就显得性感。至于你,典型的东方人骨骼结构,颧骨区偏扁平,这种脸型配合上香肠嘴,我只有一个评价——丑,两个字,很丑,三个字,非常丑。”

“你确定这么丑也要做这个手术,是吗?”

俗话说,忠言逆耳,对任小姐这个性格的人来说,哄着说只能让她更坚定自己的执念,骂着说肯定也不行,就是这样带点嘲讽的实话,她可能还能听得进去。胡悦虽然早知道师霁厉害,但也不禁佩服他的眼力——第一眼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任小姐,是真的人精,她都是接触了几次才摸索出的套路。

不像是刚才被胡悦折腾的时候那样来了脾气,任小姐在师霁跟前倒是挺老实的,也许是终于看到了做手术的希望,她更配合,“可我觉得很好看啊,我已经把效果图都ps过,自己看了。”

她打开手机,翻出照片给胡悦看,“你看,我自己P的,多好看,你们不觉得吗?”

胡悦只看了一眼就伤到了,她把手机递给师霁,师霁直接地说,“我们正常人都觉得丑死了。”

作为慕残癖,任小姐还是有自己不那么正常的自觉的,她并没有太生气,只是嘟嘴道,“但我就是觉得美啊,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相信真的有人天生审美和别人不太一样呢?就像是师主任你,我知道人人都觉得你很帅,可我就真的觉得你长的很一般,甚至可以说是丑啊!这个总和我奶奶无关了吧,我从小就不喜欢大家都说好看的人,这也不行吗?”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权利往自己心中的美去整吗?”

她很真诚,也不无热血地叫,有小众人群受尽歧视的愤懑——但,这激情打得动胡悦,却打不动师霁,他冲胡悦使了个眼色。

从她们进来到现在,他一直都不动声色,只是在配合表演,怕是也在猜她的意图,现在终于按捺不住了吗?

胡悦抿了一下唇,把微笑藏起来,对师霁微微点头使个眼色,“有权利,只是我们也要尽医生的义务,提醒你,你的审美在正常人眼中是真的很丑而已。我说了,只要钱到位,你又能绝对守密,师医生会给你做的。”

“是吗?”在被质疑了一番以后,任小姐没那么相信了。

“对啊,我也想问,是吗?”师霁慢吞吞地重复任小姐的话,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胡悦不放,就像是在挑战她的自信:一句话都不说就把人带进来,就这么笃定他会配合?

其实胡悦也做好了被打出来的准备,不过既然师霁让她进了门,他的态度她感觉也就很明显了,她冲他微微笑,“不是吗?”

师霁的笑一下消失了,就像是没吃到糖的小孩一样,似乎是无声地哼了一声:‘太淡定了,不配合表演,不好玩’。

“对啊,只要钱到位,什么都不是问题。”他转而对任小姐说,“你要是不做自体脂肪做玻尿酸,钱到位现在就可以给你打,问题是,你出得起这份钱吗?”

这就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了,谈到钱,这可是任小姐的强势领域,她自信地笑起来,“手术费是多少?”

“一百万。”

“什么?”就算是任小姐,也不可能意识不到价格的不合理,她喊道,“一百万?一般这样的手术不都是——”

“不都是几万?对,你在十六院做,大概只要一万多一点,如果是玻尿酸,会更便宜,就几千。在J'S做这个,我们的官方定价大概也就在十万左右。”师霁说,“多出来的九十万是精神损失费,你强奸了我的审美,难道不要负点责的吗?”

他把无赖摆到台面上,任小姐反而无法招架了,她说,“我——我——”

胡悦不动声色,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一百万,这数字到底大不大,是看人的,对钟女士来说,钱财已经是个数字,任小姐这边可能就不一样了,家里有钱也未必会给她花。钱这种事,有时候真能看出很多,对此她的经验是很丰富的。

一百万对任小姐来说,应该也已不是可以随手扔出的数目——但也不算什么大钱,她‘我’了一会儿,一拍轮椅扶手,“一百万就一百万,我叫我男朋友给你转账!”

看起来,男朋友家里应该也很殷实……

胡悦垂眸,掩去眼底的担忧——又或者是男朋友对她的控制已经足够紧密,连任小姐的经济大权都握在手心。

是个很缜密的人啊,控制这么严密,却不出面安排这个截肢手术,就是怕万一事败,被任小姐家人追究责任的时候,他能全身而退吧……

“一百万也有点多了吧。”她上前做好人状,反而为任小姐说话,“而且,吸脂手术也是要安排时间,禁食禁水的,要不就打个玻尿酸,这个最快,现在就可以打了。”

“行啊,玻尿酸那就打个折呗,95万,注射费工本费5万。90万的精神损失费,不想出就叫胡悦帮你打——反正按你的效果图,也不需要什么技巧,不就是毁容式瞎打?”

“你……”花了钱还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任小姐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不讲道理的你?”

“这就受不了?我这只是所有人看到你的新嘴唇以后会有的正常反应。”师霁不以为然,“既然你的审美观都和常人不一样,那要么就是忍着别人的嘲笑,要么就是忍着自己的‘丑’,往大众审美靠拢,两边都想要,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任小姐,你再有钱,也买不了别人的嘴,小众的代价就是这么昂贵的喽。”

话糙理不糙,这种理直气壮,‘你凭什么要求我有素质’的无赖,倒是让任小姐平静下来,她想了一会,自己笑了,自言自语,“你们两师徒倒真是一个风格。”

是吗?师霁对胡悦挑挑眉,胡悦有点尴尬,微微点头回了有点糗的一笑,师霁一撇嘴:真没用,自己没能打消念头,还要他出马。

话说到这里,接下来就看求美者的个人选择了,医生的态度已表明,他们终究不能替患者做决定,任小姐低头沉思片刻,抬头又笑了,这一次,她的笑不那么天真,没了想当然,反而有一丝清醒与洒脱。

“行啊,95万也好,100万也好,该花就花,该做的手术,还是要做。”她说,“不差那几万,玻尿酸要做到这个效果,是不是会比较不自然?”

胡悦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就是脂肪填充也不可能很自然的,你这个是要完全改变你的唇形了,不论是玻尿酸还是自体脂肪,应该都要分几次来,是吧,师老师?”

最后这句话,她是有点不肯定的语气,毕竟这是个少见的整形诉求,这也是老医生值钱的地方,新医生不肯定之处,全靠老医生凭经验摸索着判断。

“这是肯定的,皮肤本来就只有这么多,不慢慢撑开,一下塞进去,你当皮肤不会爆炸吗。”师霁冷嘲热讽,“这又不是3018年,真当人脸和模拟人生里的小人一样,脸都随便捏?”

“那既然这样,反正都是要分几次,就做自体脂肪,一次到位好了。”任小姐现在已不会被师霁的话影响了,她问胡悦,“我该去哪里交钱?”

“……我让人带你去交费处,另外,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可能是需要签署一些免责声明,我也会让法务去准备,到时候,任小姐在手术以前可能也需要签署一下。”

胡悦不是愿赌不服输的人,更何况这也不是赌局,任小姐的决心既然这么坚定,她其实倒也不无佩服,将她带到交费处,“今天要是不方便的话,可以先付个定金,后续费用手术前交齐就好了。”

“不用。”任小姐拿出银行卡,“我刚已经和我男朋友发了微信,他帮我把钱转过来了。”

一百万,就做个小手术,她男朋友居然毫无挣扎就答应,胡悦难掩讶色,任小姐看了,心情好了一点,她抿唇笑笑,在POS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其实,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在劝我,不过,美本来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你们说的那些穷人,他们追求不了自己的美,不是很正常吗?我的美很小众,所以我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欣赏,这也没什么,我已经有一个很幸福的小世界了,我和我男朋友,我们还都很有钱,这难道还不够吗?”

“世界上有很多人想要我们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钱都没有,可他们也在追求自己的美丽啊。”

“少一只小腿和割掉阴蒂、缝合阴部,谁更残缺呢?你说是不是,胡医生?”

她来的时候满怀期待,中间气急败坏,走的时候又重新从容起来,胡悦维持笑容,把她送进电梯,回头又走到师霁办公室里。“人走了。”

“钱交了吗?”师霁也没预约了,但不知是否在等人,并没从办公桌后起身,还在敲键盘,一副拨冗和她说话的感觉。

“交了。”胡悦为自己解释,“任小姐家可能很有背景,她暗示我,可能在周院的事情上能提供一定的助力……”

师霁摘掉眼镜,‘啪’地一声合拢眼镜盒,打断了她的话,他瞟她一眼,“你想要帮她就是想要帮她,不用找借口。”

相处久了,她渐渐熟悉他,他也一样能看得透她,胡悦有些歉意地一笑,算是为自己居然找了个这么蹩脚的借口道歉,她说,“可是你也帮我了呀——有时候,人活在世上就是挺需要这种东西的。”

被当作是多管闲事的东西,管任小姐的闲事对她当然没什么好处,这就是人在利己以外做出一点点不理智的选择。

师霁没有反对,没有把她赶走,不也等于是变相认可了她的这种性格?

也许是,但他永远都不会亲口承认,师霁哼了一声,已收拾好杂物准备下班,胡悦紧紧跟着他,“是不是嘛,师霁,其实,你有时候也会希望别人这么来帮你的,不是吗?”

她知道自己有点过分,逼得太紧了,有时候为人处事,适当要松一步,但师霁实在是太狡猾,松开手他就溜了,这个人这么聪明,她要藏着问反而不好,不如大大方方摆明了好奇,这样也许他心情好,还会漏点细节出来。

“你真以为任小姐能帮到周院?”师霁用不可思议的口气问,好像不敢相信她的智商有这么低。

信不信的还真不好说,就算是真的,那也赶不上趟,光是做嘴唇都需要很久,腿就更别说了,胡悦说,“不是啊,现在你当然不怎么需要别人帮你了——但以前呢?”

“以前当你还很弱小的时候呢?”

她好奇地问,“师霁,你弟弟出事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我听解警官说过一点,但不仔细——我特别好奇,那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啊?”

“那时候,你有没有希望别人来帮你啊?”

这是她第一次很直白地问出口,当然也是感觉到两人的关系到了可以开口的程度,胡悦有把握,师霁就算不回答也不会生气,但等待依然是难熬的,她脸上带着坦然的笑,任由师霁的眼神扫过她的脸,这眼神仿佛永远自带穿透效果,就算她知道这不可能,也总觉得自己早就被看穿,而师霁的想法,则永远都是他自己的秘密。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没有人能永远将真正的自我保密,这样的人生纯属虚度,胡悦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等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长的那么几秒。

“呵。”师霁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居然没有很严厉。

“你说的是那时候的事情啊……”

第112章余地

十年多一点以前

A市医学院

“师兄!”

一个团子从雪地里滚过来,一边滚一边喊,“师兄,师兄!”

教学楼门口,两个男生一起回头,“你是在叫哪个师兄?”

“这话不严谨,”其中一个又说,“我们学校三千多学生,一半以上是男性,只要不是大一,都可以叫师兄。”

另一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抿嘴做了个笑模样,团子跑到他们面前,敬畏地看了他一眼,对另一个人说,“喊的就是你,师雩兄。你的笔记本——你忘在教室了。”

“谢了啊。”师雩说,他笑出一口白牙,“贤弟有心了,愚兄在此谢过。”

两人相对大笑,团子说,“师兄,我明天考完就直接去火车站了,我们开春见——开春能见上吗?”

“应该能吧,这不清楚,得看情况。”师雩挠挠鼻子,对他哥哥说,“哥,冷吗?要不咱们进教学楼再说吧。”

东北的天气是冷,这年冬天,才刚十一月就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进了十二月,气温总在零下二十度徘徊,行人已有默契地避开墙边,这在冬天的东北可是危险地带,冰棱要是砸着人是能出人命的。不过,除此之外,城市对低温适应还算良好,甚至人们还更喜欢冬天一点——冬天的晚上相对来说更安全,贼也好、盗也好,很少有人在室外熬太久,进出时候注意点就行了——尤其是饭馆这附近,快歇冬了,村里都窝在炕头上,有事没事整两盅,城里也有些家里自己烧煤取暖的居民,或是那些自主供暖的单位,现在正闹下岗潮的,家里冷得呆不住,都聚到小饭馆喝酒,酒后闹事是一回事,喝多了回不了家,路上倒下就睡过去,第二天再也醒不来的人,每天都有。

但这些事,也都是外面的事了,J省医科大虽然不说是象牙塔,但这四面墙,到底还是圈住了相应清静的空间。莘莘学子们现在想的是近在咫尺的期末考试,当然,他们是医学生,所以高年级学生还得想想自己的实习单位。以往,这没什么好说的,学校自己就有两间附属医院,实习肯定是过去打下手,很多人读完五年制的大学,直接就进本校的医院了,一边熬年限一边在职进修。但现在什么地方都搞改制,真有点乱七八糟,医院也是管理混乱,严重资不抵债,甚至处于半停摆状态。真想学点东西的学生,都在各寻门路,往南边去,南边富,那边什么都有,而且,实习阶段就在医院混,要还有点关系的话,想要留下来,会比什么牵扯都没有更简单。

师霁和堂弟一起走进教学楼,在双重门的夹缝里听着弟弟劝解同学:这胖子没关系,肯定只能被安排到校附属医院实习,师雩呢,他可能要去南边,校附属医院的周主任可以说是他们的师伯——原本是祖父的学生,又和父亲共事过,他调走的时机好,正赶在医院出事以前,手续已经办妥了。这边医院闹人事风暴,也没把他牵扯进来,现在就等着年后上任,想把师雩一起带去,他进的那可是好医院,S市十六院,全国都有名气……

这是好事,但现在还不能说破,师霁一声不吭,也想看看弟弟怎么处理,他人缘好他知道,这和他不同,这两个老院长的孙子经常被拿来互相比较,成绩是一样优异,都是天生的医生,命运也是一样多舛,但性格却截然不同,师霁性格冷淡,除了学习很少和班里同学交际,女生私下都叫他‘冰王子’,师雩却笑口常开、与人为善,他对谁都一样和气。

但却一点不笨,揽着同学一顿云山雾罩,丝毫不提自己的去处,把校附属医院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眼下这个局面肯定不会持续太久,要对国家有信心是吧,怎么说好歹是个编制,现在人人都往南边跑,我们医院的编制好拿你就赶快先占上,赶紧的做到主治了,再往南边跳……”

他把团子忽悠得满脸是笑,对生活充满期待地走了,师雩这才揽住堂兄的肩膀,“走了啊,哥,让你久等了。”

嘴巴永远都这样甜,但师霁唇边还是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就你会忽悠。”

“我说的这都是实话。”

“把他的期望吹高了,等他明年去报到,发现实情——这时候再知道你去了十六院,不怕他恨你?”

“嗐,我这会对付过去得了呗,”师雩还有些孩子气,他不负责任地吐了吐舌头,刚才的热心又不见了,原来也只是表演。“到那时候他哪还记得啊!”

两兄弟走在路上,沿路吸引到的都是爱慕的眼神,他们都长得高,长得好看,都算是有点背景,用十年以后的说法,时髦值很高,虽然在A市土生土长,但因为家里人的关系,都说着毫无口音的正宗普通话,甚至连英语都很好。如果不是家庭情况的急剧变化,还有社会的动荡,都是大有希望出国留学的。那个时候,整座城都摇摇欲坠,出不了国也不算是动摇了王子的成色,照旧是吸睛得不行,如果不是师霁在旁边看着,师雩这条路不好走,一路过来搭讪的女同学绝对不止一两个。

“缺德。”师霁说他,但这数落里总还是带着喜爱。师家两兄弟都是独生子,从小一起长大,和亲兄弟差不离。师霁伸手叩一下师雩的头,“到时候我又得给你擦屁股。”

“你都留在本校了,老熊猫他还能说什么?”师雩却永远都是理直气壮,怎么都有理,他的外号简直应该是师有理。“留本地有什么不好,大家乡里乡亲的,关系都在,怎么也多个照应。我去南方那是有原因的——这不是挣钱去的吗?”

他很快又换了话题,絮絮叨叨地和师霁算钱,“听说十六院的实习工资都有四千一个月,提成另外算,而且包吃包住,周老师说了,到那一个月最多零用一千,我再省点,就算一个月我自己花五百。四千的工资,两千的提成,那我一个月能拿五千五回来,大伯、大伯母一个月药费就能解决了。你这里再跑跑,不是我说你,哥,该笑咱得笑,怎么说爷爷的情分也在的,至少药能保证供应上是吧。再往哪里挤点,我到上海也找找印度那边的关系,特效药他们那里便宜,格列卫要是有代购,咱们一下就缓开了……”

谁也想不到,两个校园王子凑在一起说的是这么柴米油盐的事,师霁抿着嘴静听弟弟给他安排,过了一会才说,“五百少了,你给你自己留一千吧。”

“……行,这个到时候再说吧。”师雩明显有些迟疑,过了一会才笑起来,“唉,哥,你别老沉着个脸啊。”

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其实这就是分工,我出去实习这也是我的机会,你留在家里要照顾大伯大伯母,他们离不开人,还有爷爷奶奶,是吧,你更辛苦。其实压力最大是你,但你得懂得自己调节……”

他们走到食堂,要了两份鸡腿饭,带荤的就属这个最便宜,食堂大师傅给他们多夹了两个又大又肥的鸡腿,师雩把三个鸡腿都给师霁吃,他自己少吃菜多吃饭,“多吃点,有力气,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明天我来给你送血样,希望能和大伯配上型,手术费我们以后再说……”

师霁看着他,他的笑一直都是很含蓄的,只在眼睛里,把鸡腿又给他夹回去,“你吃,你知道我不爱吃这个。”

#

“后来这型永远也没配上,第二天他没有来。”师霁说,“失踪了,不知道去哪了,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我去报警,警察根本管不过来,师雩是大小伙子,又不是没行为能力的老年人,他是不是去见网友了?是不是生活压力太大,离家出走了?还是背着家里人和一些社会青年有来往?”

“我记得,是隔天吧,还是同一天,A市爆发酒后斗殴事件,死了五六个人,再加上当时盛传的杀人狂,警方根本没有时间和人手顾得上师雩,我要照顾祖父祖母,”师霁说,“还有我爸妈,我们家四个病人,真的离不开人,抽不开身。家庭经济紧张,没有钱请保姆,别的亲戚远在几千公里以外,早就没来往,没有师雩帮忙,还要抽时间找人,几个月时间我就瘦了十多斤。”

“那时候是不是想有一个人来帮我?可能是啊。”眼下这个衣冠楚楚,一身西装可能就要十几万的社会精英说,“这些都不算什么,警察找到我,问起师雩的事——不是说已经找到师雩,而是说他有重大犯罪嫌疑的时候,我很希望有个人能帮我的。”

师霁从来都没有脆弱过,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失去过自己的强势,永远是成竹在胸,永远是从容不迫,就连被枪顶着脑门都没有失去冷静。现在的他,是胡悦所看到的最接近软弱的时刻,也是他最真实的时刻,他终于掀开了面纱一角,将一个真实的他,一个贫困的、压力巨大的他向胡悦展示了一秒。

“你……一定很难接受吧。”她说,清了清嗓子,咽下沙哑。“你和他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我们就像亲兄弟,我们就是亲兄弟,他一直把我当亲哥,我也一样,他父母去世的时候,家里都是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我父母生病的时候也一样。”师霁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但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凝视着前方,他忽然轻笑起来,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柔软。“其实,你和他挺像的。”

“真的吗?”

“真的啊,你们都一样,话多、油滑,没担当,又总想帮别人,一厢情愿的乐观主义……”师霁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他甚至开心地笑了起来,“总是能逗人笑……你能想象这样的人是杀人凶手吗?”

这问题,急转直下,和刚才轻松温情的回忆氛围不搭,一下又混入了沉重的现实底色,胡悦甚至都有点不明所以的紧张,她又吞咽了一下,缓缓摇头,“凶手一般都是很难想象的,也不需要想象。”

“那需要什么?”

“证据。”胡悦说,“这是一门最客观的科学,容不得感性,证据说是谁就是谁。”

“是啊。”师霁也低声说,“只有证据是最牢固的砖石……但警方怀疑师雩的证据并不充足,所以,我还有点相信的余地。”

这好像是商量,但却浸透了一往无前决绝的信念,师霁说,好像这就是事实。“我弟弟绝对不是杀人凶手。”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我是否相信吗?我信啊,这就是我相信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还我弟弟清白,师雩不会死得不明不白,这一切,总会有个说法。”

他沉沉地凝视着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忽然又自嘲地笑了,“至少,这是十年前的师霁,还相信的东西。”

“十年后的师霁呢?”胡悦问,他的笑就像是一把刀,戳到了她心口还要转一转,“十年后的师霁,还相信吗?”

师霁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他又掀起嘴唇,像是要笑,但却失败得很悲惨,胡悦犹豫再三,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慢慢伸出手,探向师霁的掌背。

指尖触到皮肤,微凉的触感,像是一滴水落入池中,漾开了波澜,师霁浑身一颤,猛地扬起手,拂开了她的触碰。“滚出去!”

他按下按钮,车门顿时弹开,胡悦手忙脚乱,解开安全带几乎是跌出车里,她站在窗外看着师霁,竟没有被呵斥的难堪,只有满腔的欲言又止,她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是——

师霁的眼神,隔着车窗和她对视,有太多未出口的话,似乎都落入他的眼中,他也似乎有一些话想出口,但终究只是摇头,电动车门合拢,奔驰从她身边滑过,胡悦心中满是动摇,转头凝视尾灯,直到它去了很远。

她依旧站了很久。

第113章东成西就梁朝伟

“任小姐,现在感觉怎么样?”

全麻手术,对J'S来说算是比较少见,平时最多做个双眼皮手术,甚至连隆胸、面部结构都更喜欢介绍到三甲医院,只有一些不便出入公众场合的超级VIP才会在J'S做完全程的大手术,不过,考虑到术后修复期的问题,从师霁偶然间透露的只言片语来看,这些超级VIP也比较喜欢在海外做这种大手术,而且,随着竞争越加激烈,现在那种午饭式微调也越来越受欢迎了,哪个VIP也不想一休息就是半年三个月的,人过气了,脸变好看又有什么用。

任小姐第一次来J'S就能做全麻手术,算是极有面子——当然了,这其中也有那一百万手术费的不少功劳,她之前已过来一次性抽了不少脂肪,经过严格的净化和筛选,这一次返回来是做脂肪填充的,也终于见到了师霁。

“Emmmm……”任小姐嘴唇做了局麻,发音并不方便,发出一连串含混的声音,胡悦说,“是的,丰唇从来没有注射过这么多,只能分次慢慢注入,就算是玻尿酸也不可能一次给你打这么多的,皮肤受不了,血管也会被压迫,这已经算是打很多了。”

自体脂肪丰唇,对于一些唇形过薄的求美者来说,其实不失为是很好的美容手段,有些求美者的嘴唇又薄又瘪,不但显老,而且也很容易显得刻薄。自体脂肪填充的数量不用多,只需要在关键部位填充一点,度过红肿期以后就能拥有饱满微翘、丰润光滑的唇瓣,而且也不会变厚太多,毕竟只是在几个部位进行点注,花瓣唇如果是用自体脂肪填充来做,就怎么都会比玻尿酸更加自然,效果也持久得多,只要度过吸收期,至少可以维持三到五年,而且,这是身体自己的东西,也会随着面部的变迁而变化,不像是假体,安放进去以后就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即使做完手术的当下很美丽,但五到十年以后,人体自己的变化可能也会让它显得突兀,终究是需要后续手术去修复和维持。

“现在要给你按摩了。”胡悦说,她望着任小姐红肿油亮的嘴唇,甚至有些不敢上手,“可能过程中麻药会失效——会很痛,你痛了就说话,给你补一针。”

痛是肯定会痛的,但也一定要按摩,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择点注入脂肪,为了让脂肪分布均匀就要把它按开,这一般也都是助手的活,像是师霁这种大医生,抽脂肪都不会出面的,胡悦做足够了,他拿90%的手术提成,也就是在手术台边说几句话,打几针而已。

但就是这个判断注射多少脂肪,在哪里注射的功夫是最值钱的,不是多年的经验,小医生真不敢做这种非常规的手术,胡悦在任小姐温热的唇瓣上使劲按动,口中同时轻声地请教,不放过丝毫学艺的机会,“注射这个量,真的不担心脂肪坏死或者是钙化吗?如果丰唇脂肪钙化的话,会怎么呈现呢?也是缺一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