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死的表现就是厚薄不均匀了,量肯定都是经过斟酌的,查过文献,也问了欧美那边相熟的同行,那边丰唇手术经验多,只要术后充分按摩,坏死机会不大。”师霁的语气也很公事公办,竟不再刁难她的求知欲,而是正常地回道,“看吸收了,如果吸收得比较少,两个月以后可以试探性再注射一次看情况。”

吸收也是脂肪填充的大问题,完全因人而异,有些求美者甚至可能吸收个80%、90%的,手术完全白做。

“如果吸收得比较多呢?”

按摩的手劲不可能很轻,察觉到任小姐躯体细微的颤抖回应——这是早习惯了的,整容手术不会因为都是出于患者自身的意愿选择就不痛苦,凡是往身上动手脚的事情,哪有不痛的?就是打了麻药,也会有一种被牵拉的不适感。任小姐不说,她也就当不知道。

“那就再注射一次,还吸收的话只能改采膨体加脂肪填充的办法了。”师霁说,拿了手术费,他就完全不再对任小姐冷嘲热讽,而是就事论事,专业地说道,“有膨体作为基底的话,脂肪吸收应该能好一些。最终应该能达到现在的效果,这总归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去达成而已。”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任小姐说的,胡悦会意,温声解释,“任小姐,现在你的嘴唇基本已经很靠近你给的效果图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是注射脂肪后的红肿而已,唇部粘膜组织比较敏感,反应会大,我们注射的量也多,所以现在比较肿。过一段时间消肿以后才是正常的手术效果,再过一段时间还会吸收一些,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麻药渐渐失效,任小姐已经开始流冷汗了,她的手紧紧抓住扶手,骨节已泛白,但却还是一声不吭,只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胡悦心里倒也不无佩服:手术台上是没法作假的,很多人手术前日天日地狂得不行,痛起来哭爹喊娘的都不少见。任小姐别的不说,这份意志力确实没得说,这种人想做的事怕还真不是只是说着玩玩而已。

“好了。”把注射部位都按摩到位——时间花得比较久,因为这不是重点加强,而是整体加厚,胡悦转向师霁请示,“还需要再按摩吗?”

“应该差不多了。”师霁刚才一直在观察她的技术动作,他示意胡悦拿面镜子给任小姐,“让她看看效果。”

“好。”胡悦转身拿过镜子摆在她面前,“任小姐,你看一下,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自体脂肪填充基本是不可逆的,希望你是真的喜欢。”

任小姐的嘴长得不功不过,原本还算是搭配她的脸型,她是瓜子脸,嘴唇也是菱角嘴,薄而且小,唇边界比较模糊,所以说不上好看,但也能配合脸型。可在注射过后……现在的效果,说好了是安吉丽娜.朱莉,说不好就是东成西就里的梁朝伟,像是挂了两条香肠在嘴上,上下唇都是又厚又红肿,仿佛被蜜蜂蛰过一样,看了让人直皱眉头。但任小姐看到镜中的自己,却是眼前一亮,她惊喜地叫起来,“哎呀!是的,是的,这就是我要的效果!——好好看啊!我真的好喜欢!”

胡悦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等任小姐美够了,胡悦才说,“术后用药已经给你开好了,一周内最好都是吸食流质食物,不要太动到嘴唇,也不要刺激它——我推你出去吧,你男朋友这次有来接你吗?”

任小姐做抽脂是一个人来的,即使是全麻都没人陪护,她说男友是出差去了,只带了个高级护工,不过这一次却自然地说道,“有,他生意已经谈好,昨天就回国了,今天说开完会就过来找我的,我看看他到了没有。”

在此之前,胡悦对‘男朋友’的推测,都基于他只让任小姐一人出面请求手术这个点来做的,但任小姐这么一说,她也有点不太肯定了——难道真的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任小姐的男朋友还真是个成功人士,一直没有出面,并非是怕将来被追究责任,而是确实脱不开身?

“他已经到了,正在会客区那边。”任小姐放下手机,开心地说,举手想摸唇又放了下来,“嘻嘻嘻,正好第一时间看我的新嘴唇!”

“好的,那我先推你出去。”

胡悦含笑说,自然也不会表露出自己的期待——终于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男朋友了,还能现场旁观他的审美,她岂能错过。

她对师霁使个询问的眼神:他想不想也跟去看看热闹?

但师霁却没有接到她的眼色,并非是故意回避,他们真的都很会做表面功夫,那天之后又是相安无事、若无其事,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正好在低头查看手机。

——却是剑眉皱紧,罕见地把情绪带到了表层。

第114章炎症再起

“达令!”

爱情是不是就是,两个猪头还很怕对方被别人抢走?

这是你总会不禁思考的一个问题,生活中毕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像偶像剧,俊男美女在喷泉边吃冰淇淋,就算长得丑也有谈恋爱的权利,甚至很多时候人类的审美天差地别,一个人心中的绝世大美女,在另一个人心里就是长得平平无奇。当然从理论上说,喜欢谁这都是个人的权利,不过,如果你有一个任小姐这样的朋友,那肯定多少也会很好奇她会选一个怎么样的男朋友。

达先生的长相……从这角度来说也的确不会让人失望,任小姐毕竟是觉得师霁长相一般的存在,达先生在她的审美里可能算是个帅哥——胡悦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想要做香肠嘴了,达先生就是很正宗的香肠嘴。

任小姐是不能飞奔的,但仍快速推动轮椅,撞到达先生身边,“达令,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开完会了?”

“没什么事,就长话短说了。”达先生低头和她相视一笑,握住电动轮椅的把手,自然地将她推到合适对话的位置,“想你了呀,昨晚就照了一面,你想我了没有?”

“有!”任小姐在达先生面前就像是换了个人,看起来,两人感情的确很好,多年仍如热恋,她和达先生腻歪一会,见胡悦还没走,这才回身介绍,“达令,这是我的医生。”

“胡医生,你好。”达先生走过来和她握手。

胡悦也漾出得体的笑容,她自然不会暴露对达先生颜值的看法,“达先生,幸会。”

她是蹭着留下来的,但并不觉得不自在,被晾在一边正好有时间仔细观察达先生,达先生身量不高,大概就比胡悦高一点,外形条件确实不能说是太优秀,三庭五眼搭配得并不协调,再加上嘴巴是突出的弱项,总体评分不可能多高。在整形诊所做久了,见惯型男索女,对这种颜值的客户,总有点违和感。

但达先生似乎不以身处于这样美人云集的场所为意——他不是那种已经看开了自己颜值缺陷的豁达,而是和女朋友一样,对自身信心满满,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主动的肢体语言将这种信心体现得淋漓尽致,看起来,达先生觉得自己是大帅哥,而且也找了一个很美的女朋友,最美的地方就在于她缺了一条腿。

“达令,你看我这个嘴唇现在效果怎么样?”

真是猪头都怕被人抢走,任小姐对达先生的颜值毫无AC数,达先生和胡悦对视得久了点都过来找存在感,一副紧张兮兮的防范样子,胡悦不由看得好笑,她微笑说,“任小姐,你是要和我一起取药,还是在这里和达先生一起稍等,我让护士把药送过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任小姐还没说话,达先生已主动说,任小姐嘟起嘴,说,“达令~~”

“乖啦。”达先生低下头把手指放到她嘴巴上,柔声道,“乖不乖啊?”

这样一对情侣在会客厅秀恩爱,虽然沙发间隔得很开,但还是招惹到不少异样的眼神,他们俩却都旁若无人,任小姐和男朋友又腻歪了一番才被安抚下来,达先生对胡悦做个手势,胡悦会意,“达先生,请。”

她心里有些微诧异:胡悦不说自己观察入微,但看人能力还是有一点,在高端诊所做久了,真是会知道一句话,有些事,瞒不了人的。这个人是生下来就有钱,还是先穷困后乍富,是官商、儒商还是纯粹的土豪,又或者只是找了个有钱的金主,其实都写在眉眼间。她原本以为达先生是依附于任小姐,找到金矿后就紧紧控制的那种掘金者,但从达先生的举手投足来看……恐怕和任小姐谈恋爱享受到经济支援,成为人上人的这短短几年,还养不出这种自然的上位者气势。

达先生家里恐怕也很有钱吧?

有钱人的特点,就是什么事都很直接,达先生的确也是个聪明人,而且比任小姐多了几分阅历,两个人去拿药的路上,他不浪费时间,直接说,“其实,我女朋友和我说过你的态度,胡医生,我知道你不怎么愿意给她安排那个手术——”

胡悦想要说什么,被他举手止住,“其实我也不是很赞成,所以一直都没有出面帮她安排。只是我们的关系……也让我没办法劝她。”

他有点苦笑地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在那个网站上认识的,我平时也确实很喜欢浏览一些相关的内容。而且,她做的那些事,说白了,长期为之,对她的身体健康也是一种残害。这些我都没有阻止,甚至因此还感到很美,很兴奋……那我也没办法劝阻她更进一步。小任对自己的爱好,还是有些敏感,我要是说了,她觉得我叶公好龙的话,我怕……”

比起任小姐那故作不屑的防御性姿态,达先生倒是坦荡多了,他这样说,倒让人觉得他的爱好也没有那么不同,也应当予以尊重,更让人感觉到他尽力在自己的癖好和社会常识之间周全的难处,达先生和袁苏明有一点像——外形都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有严重短板,但凭借谈吐和修养,魅力仍在,只是达先生会比袁苏明更有争议性一点。

胡悦叹了口气,她露出‘终于和成年人说话’的表情,“您这样想,我就很放心了,我觉得任小姐可能还是有点孩子气,意识不到这件事的重要性……”

“是啊,她还是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算是比较幸运吧。”达先生说,“从小家里还是富裕的,后来我们又很早就在一起了,没怎么吃过苦——我们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我对她……”

他笑了笑,有点甜蜜地说,“还是尽力去疼她的。”

他们取了药,达先生继续说,“在她心里,喜欢什么,什么是美,就想要去做到,她不信什么人定不能胜天的事情,还小,还太任性……也是我一手宠出来的。这个事情,我不好劝,只能消极对待,身边也没别的人能劝她,而且,我知道她,我怕她被管多了,性子上来,闷声不吭,自己做出什么摧残身体的事情……”

胡悦做惊讶状,达先生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压低了声音,“圈子里有这样的事情,还有人发帖交流经验,怎么能相对安全地营造出必须截肢的情景,甚至有人故意制造车祸……但这些事,都太危险了。”

“当然了!必须进行截肢手术的伤势,这不是开玩笑的,”胡悦不禁脱口而出,“很可能会死人的!”

达先生递过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眼色,“我也是这样想——就算是正规手术,都要回复很久,更何况这种土法子?”

“所以,也只能请胡医生多费费心了,”达先生说,“如果实在是劝不动的话……还请胡医生妥善安排,千万别让她自己去做傻事。”

眼看就快到会客厅,达先生停下脚步,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颇富玄机地说,“辛苦胡医生了,事后,我必有重谢——我知道你们整容医生个个经济都宽裕,不过,这年头,在卫计委有点关系,总是胜过没有。”

“达令——”

任小姐久候无聊,已经是远远叫了,达先生对胡悦微微一笑,“胡医生不必送了。”

说是不必送了,但胡悦也没有走,依旧站在走廊里,遥遥看着这对小情侣,达先生对任小姐是够呵护备至的,弯下腰先给她系右脚鞋带,把任小姐摊了一腿的杂物一一收好,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才推着她慢慢去等电梯。这样的呵护,也为他迎来候诊客户赞赏的眼神,不再因为他的外形而有所歧视。

看看表,她差不多该去准备下一波预约了,不过胡悦心里总觉得有事情,她回转头去找师霁,“还以为你会跟出来看热闹呢——你知道卫计委有什么姓达的领导吗?到达的达。”

“达?卫计委的书记好像就是这个姓。”师霁正在书柜前翻找着什么,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你回来是想八卦还是想偷懒?这些我都不感兴趣,回去干活。”

“都不是,我是来讲数的。”胡悦现在脸皮越来越厚,话也越来越多了。“任小姐这个case,你打算给我多少提成?”

她原本料着师霁会说:你还想要提成?然后自己就能开个五成的狮子大开口,最后两个人磨磨,师霁多数不会给钱,或者给一点打发走,但她也能多磨个人情——这一波对话虽然还没发生就已在脑海中被画出来,但依然让她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心情都明媚了一点点,当然,胡悦自己是从来没有发觉的。

只是这一次,师霁却并没有接她丢出的任何一个翎子,他应该想得到她不会无缘无故问到‘达’姓,却完全失去了这份敏锐,而是有些烦躁地说,“不要一头都栽在钱里,不想做事就来一起找论文。”

“——那个颜面重建的患者,李……李,李什么来着?她的感染才刚好,现在又发起高烧,细菌培养的结果,不是超级细菌感染,是有炎症反应,但问题是现在找不到哪里发炎,源头在哪。”

难怪师霁表情这么严肃,胡悦心头也是咯噔一声,她反射性地问,“什么时候去看她?你开车?”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不对,随即从师霁拧眉望来的严厉眼神中意会到了答案。

——现在,还怎么回十六院去看李小姐啊?

“辛苦胡医生了,事后,我必有重谢……”

“达?卫计委的书记好像就是这个姓。”

一瞬间,她脑中似乎又闪过了这两道不同却又共鸣的声音,胡悦一时,不禁怔在了那里……

第115章见……老师

“刘医生怎么说?报告发来了吗?”

不明原因的发热、炎症反应,这有多严重?往小了说,抗菌治疗,广谱抗生素,可能几天就没事了,但是要往严重了说,弄出SIRS,全身性炎症反应的话,后续是可能致命的,这是一种迄今没有有效治疗手段的并发症,甚至连触发机制都不明了。医学这个领域博大精深,越精研到最后甚至越觉得靠近玄学。就像是现在,李小姐手术都做完了,感染治疗也接近尾声,突发不明高热,是不是不合理?找不到发炎原因,是不是有点荒谬?

但不论胡悦还是师霁都说不上太意外,这就是人体,有时候就是找不到原因,可能是未发现的超级细菌感染,也可能是身体某处有炎症,只是还未查出,甚至可能是排异反应的一种,也可能是李小姐对钛合金过敏,或者单纯术后体质下降……现在的问题是尽快确定后续治疗方案,还有检查移植区皮瓣的情况——本来预计择期进行的第三期手术,因为患者自身的情况,也因为师霁现在正在停职,被一拖再拖,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最佳移植时间,部件成活率怎么样,有没有因为连续不断的炎症反应而坏死——

这种几乎是全新的手术,不能临床,几乎是无法诊断和处理,胡悦下班后怎么也舍不得走,忍不住又到师霁办公室探听消息——发微信他没回,她猜他不是已经回家,而是沉浸于工作中,根本不想回复。

师霁的办公桌一片凌乱,堆满了从书柜里被拽出来的期刊,他正坐在电脑前查索引,眉头紧皱,脸色说不上好看,“拍了照,他有点胆怯了。”

他说得很简略,但胡悦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大的手术,胡医生是不可能自己做主的,牵头的一定要有一个主任级。现在师霁被停职,李小姐这个案子,就等于说是暂时没人管了。本来现在情势不明,大家也都不会主动出面,多数就是不清不楚地混到师霁的事情有个结果罢了,可现在病人出了情况,就不说人事上的考虑,胡医生在专业上肯定也是胆怯的,炎症反应、开创性手术,未知的风险,这些种种因素混合在一起,也的确不是一个主治医师可以承担的重任。

病人的症状就像是海面的冰块,而医生的努力,就像是盲目地在冰块周围的海面上撒网,很多时候只能依靠经验主义判断,这可能是全球第一个案例,那就去找之前有没有情况类似的大移植手术,出现过术后反复炎症的表现,胡悦看了报告,忍不住说,“要不要试试看用多种抗生素联合治疗啊——”

她没有说完师霁就看了她一眼,“你这是要遥控诊断吗?”

胡悦不说话了:医生最忌讳空中诊断,会诊只能起到参考作用,主导的医师永远都要在病人临床。

她坐下来为师霁整理杂志,Tina在门口探头探脑——师霁今天没有准时下班,她也不敢走。胡悦干脆把师霁可能没来得及翻完的目录再看一遍,这种手术国内没人做,国际上也许有人尝试,“……但胡医生找你,不就是希望你能远程诊断吗?不然,难道就这么拖着保守治疗?”

“不是。”师霁摇摇头,“她重新开始高烧以后,胡医生找了感染科会诊,李小姐进入公众视野……或者说,她本来就没有离开过,只是现在有人找到了借口。现在她已经换主管医生了。”

胡医生本来就不够资格主管李小姐,至少,如果要挑刺的话是这样。胡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嘴巴发苦,但却并不意外——是早就想到了。

“他们想要……”

“这已经是术后第二次感染了,接手的米医生觉得可能是身体始终不能完全适应移植部件,他建议移除皮瓣,放弃手术。”

这可才是刚开始发烧啊!

胡悦脱口而出,“不要脸!”

师霁依旧很冷静,“胡医生就是还有点不忍心,所以私下找了我,但你也不要指望他能做更多了,米主任职级比他高,他不可能反对,私下开药开检查,我想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他当然不忍心。”胡悦说,她很气愤,“谁忍心?受了这么多的苦,现在也只是才开始发烧而已,谁知道是不是明天就退烧了,说不定是感冒了呢?”

不明炎症反应的后果当然可能很严重,但也有可能靠着人体的恢复能力最终痊愈,更重要的是,如果移植部件已经成活,未受影响,那么移除皮瓣根本毫无用处,只能说有微小的可能对病情有帮助。甚至连尝试别的可能都没有,就这么快的想要移除皮瓣,无非就是不想让师霁做成这个手术,至于他们的最终目的,那自然是和周院长的事情有关了。

这是要铁了心把师霁逐出十六院,再也不让他回去的节奏啊……

人和人之间总有利益冲突,矛盾争斗,这些胡悦不是不能理解,但她仍忍不住为这个理由愤愤,“他见到过李小姐吗?和她妈妈沟通过吗?——人心,怎么能这么丑恶!”

“人心本来就是深渊,”师霁的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就像是这件事丝毫也不能让他惊诧一点,他说,“人心只会比你想得更丑恶。”

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曾见过最深最险恶的人性,甚至见得太多,都已习惯,都已麻木——这句话,他没说,但她已经听得明白。

胡悦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有一丝心痛,真的没有人应该见到这些,这本身就是一种虐待。

而她曾怪责师霁不近人情、踩高捧低,充满了功利,却从来也没有想过,师霁见过这些,经历过这些,如此了解人性,但现在却仍旧还坐在这里,为已经不属于他的病人查着资料。

也许,有人会说这不过是医生的本份,可能的确如此,但只有做得久了,看得多了,才会明白,这本份又是多么的可贵。

“现在该怎么办?”她直接地问,“我可以找李小姐,让她们转院,师老师你如果有别的医院的朋友……”

有医生转介绍的话,虽然病房都紧俏,但还是可以挪出床位的,这个做法,需要师霁有一个肯为他冒风险的好朋友,因为转院以后,师霁就可以借他的名义处理感染,如果李小姐和家人能接受尽量保住移植可能的方案,并且明理到在出现最坏结果以后不纠缠,这是可行的,但,这个好朋友和师霁的关系必须很过硬,因为他这也等于是把职业生涯放在一起赌了,李小姐感染不治这个倒不是最坏结果,医院每年都有很多病人去世,可如果李小姐的家人揭发了他替师霁行医的事情,二人都会遭到重罚,就算没闹上卫计委,在医院里闹开了,对仕途也会有重大影响。

“朋友我没有,熟人倒可能有几个,但就算是有,医药费你怎么解决?”师霁显然也考虑过转院的可能,反问得很快。

胡悦顿时哑然:当时这医药费,是十六院走了绿色通道,相关的基金会给了定点援助。钱全都在十六院账户里,不在病人手中,毕竟这做出来也是十六院的政绩。现在转院当然十六院也不可能拦着,可去了别的医院,这种病人要花多少钱可就没数了,李家条件一般,医药费谁解决?

“我——那个任小姐的提成——”她心头一热,忍不住冲口而出。“要不你就多给我一点,我帮她——”

她这话却像是惹恼了师霁,他啪地一声把鼠标按在桌上,“你帮她?你这不是还要我帮她?你的哪一分钱不是我给的?胡悦,你和病人之间这么没有界限的?”

胡悦猛地一怔,有隐私被戳破的羞赧——但她却没有否认事实的意思,当然,她的收入都是凭劳动赚取,并没有一分一毫是师霁毫无理由赠予她的,但……她刚才确实是已经擅自安排了师霁的收入,并且还觉得师霁不会介意。

这是逾矩了,可师霁不快得却不是这个,他这话说的……

这话说的……

他不是这个意思,她知道,可……就算从最保守的角度理解,这也等于是变相承认了他是想要多给她一些收入。

人和人相处,就像是水面两道不断扩散的波纹,就算石子巍然不动,可波纹互相干涉,交集只有越来越深,这不能由任何人控制,甚至到了某种程度,再强行无视也显得愚蠢。可不论是她和师霁却又好像都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胡悦咬着唇,别开眼,过了一会,轻声地,甚至是有些委屈地说,“……那现在该怎么办。”

她这是已经知错了,道歉也未必都要表现在明面上。师霁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手表。

“本来,十六院的事,是想等一个月以后的换届会议上正常解决的,这样顺水推舟,动静最小。”

他站起来开始收拾桌面,“现在也得先问过老师的意思,李小姐那边,你先别联系,等我消息。”

这么说,师霁和周院长有十足把握度过眼前的危机,眼下的退让,甚至可能只是在钓鱼而已……

胡悦心头猛地一动,她蹭到师霁身边,央求道,“我——我和你一起去——”

她对病人本来就很关心,周院长如果发话,那就是一锤定音,没有再反对的余地,想要在一边为李小姐多争取一下,也是人之常情,甚至可以说是有理有据。

也许是因为这点,师霁犹豫了一下,居然没有呵斥,而是拿起公文包大步走出办公室,胡悦跟得慢了几步,他才不耐烦地说,“磨磨蹭蹭的,那你到底来不来?”

“来来来。”胡悦手忙脚乱,一边扣包一边冲出去,“要不要先去吃个晚饭,还是怎么样……”

办公桌后,Tina吃着小饼干,眼珠子转来转去,她掏出手机发消息,【那个,骆总……】

第116章现实

做整容医生一年多,是出入过不少场合,不过院长的家,胡悦还是第一次来,她和所有跟着长辈上门拜访的年轻人一样,坐在餐桌边上,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讨喜的微笑,话当然是不多说的,这是师霁和周院长的场合,她能跟着来就是万幸了,存在感还是不用太强为好。

“小胡,来加点水。”

她不说话,但周夫人和周院长却对她有兴趣,周夫人难得从书房出来,坐在这里陪客人泡茶,不过,明显她丝毫不懂茶道,胡悦才喝一半她就添满,周院长面露心疼,师霁说,“师母,你别给她喝这个,牛嚼牡丹——这茶要一泡一泡的喝,这第二泡和第三泡混在一起,香味就杂了。”

杂不杂的,其实她确实也喝不出来,不过牛嚼牡丹这个评论是有些过分了,胡悦瞪了师霁一眼,又对周师母漾出笑容,乖巧地说,“伯母,厨房里需要帮忙吗,我也来打下手吧。”

从辈分来说,她是该叫师公师婆的,不过周夫人这个年纪,称呼按年轻的走再不会有错,周夫人欣然说,“好,我做饭不好吃,你能帮我就不客气了。”

她带胡悦进到厨房,“平时在家自己做饭吗?”

“之前是在做住院总,没什么时间,有空的话,都会做的。”胡悦挽起袖子,娴熟地解开塑料袋开始洗菜,师霁应该很早就约了周院长,这明显是下班后新买来的菜,上头还带着水汽,塑料袋里有一方卤牛肉,看起来周夫人确实不怎么会做菜,这是买来佐餐的荤菜。

从菜量和菜品来看,这连家宴都算不上,顶多是可着人头做帽子的便饭,这个细节更佐证师霁和周家关系非同一般,他和周夫人说话的语气也很随便。胡悦往客厅看了一眼——师霁和周院长说话的表情,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她能感觉到不同,和周院长说话的时候,师霁要比平时更放松,很多肢体动作,他放松的肩线,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的样子,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看起来,周院长和他确实并不止是普通的师徒这么简单……

“很少看到你们师主任这个样子吧?”周夫人注意到她的眼神,笑着说了一句,胡悦一进厨房就主导了节奏,她反而只分到一些打下手的活,一边择菜一边看胡悦团团转。

一把空心菜,一块里脊肉,几个青椒,花菜、排骨、萝卜,还有一方卤牛肉这就是全部了,胡悦让师母择空心菜,动手把里脊肉斩成肉蓉,在剁肉声中聊天。“是,师主任平时,挺不苟言笑的,也没什么朋友,就是在院长家觉得最放松了。”

“挺会观察的,”周夫人说,“师霁确实这几年是越来越少笑了……没办法,人都是会变的。”

年纪大了,都爱说以前的事,周夫人虽然一看就知书达理,很有学者气质,但遇到讨喜的小姑娘也喜欢回忆从前。“以前他们刚出生的时候,我和老周去探望他爸爸妈妈……那时候他就这么小,抱在手上,等到过了周岁就经常抱到家里来玩了。那时候大家都是住宿舍的,就是上下楼,我们家没孩子,我在大学当老师,寒暑假比较空闲,他们兄弟两个时常被寄到我这里来看着。那时候的师霁就这么高——”

她比了个手势,“小小的,非常可爱,和师雩一起,两只小狮子在我们家冲来冲去,把我闹得头疼,两个人一同笑起来,屋顶都要掀翻了……”

周夫人把菜篮放到水槽里,她露出一丝略带伤感的笑容,“这就是那句歌词了,那些回忆,都和青春一样,回不来的。现实,实在是太能改变人了,有谁能那么幸运,从年轻到年老,永远率真?”

胡悦已经把肉蓉调好味,她察言观色,特意少放了点盐,现在用筷子往青椒里填,这是有点故意拖时间了,排骨萝卜放到高压锅里,正在灶头上气,正好找点事做,不然菜好了汤还盛不出来。

“是啊,师主任的事情我也了解一些,他的性格可以理解……很多人遇到这样的变故都会性情大变,甚至还有些人会和过去完全斩断联系,就是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是啊,”周夫人看着胡悦,笑容多了一丝暖意,“你说得对,只要能放下,什么时候都能有新的开始,可什么时候能放下呢?遇到新的人,也许就放下了。”

从进门开始,她看胡悦的眼神就有点露骨,胡悦说要做饭,答应得也太快,这种考量的味道几乎已经明显得无法忽略了,如今终于说明,胡悦不禁有点尴尬,她想要解释,可周夫人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师霁他性格怪,你也知道,命确实苦,这样的人需要一些温情,我和老周,都很希望他能有个新的开始,你是他第一个带来的女孩子。”

她对胡悦摇摇头,“不管是什么理由,我们总是对你另眼相看。”

这她还能说什么?胡悦把肉蓉塞好,转身去拿卤牛肉,借势摸了摸脸颊,还好,不是很烫。周夫人帮她把盘子摆好,“我看得出来,小胡,你不是一般女孩子——你有些超凡脱俗的气质,钱,肯定是不能打动你的。”

她顿了下,自己笑了,“唉,可现在的师霁,没了钱还有什么能吸引别人的呢?”

“这不是还有脸吗?”胡悦本想装乖到底,这样周夫人还能多说点什么,但终于忍不住开口指出这明显的谬误。师霁靠的还不就是他的钱和脸?

“他是长得好看,可你在乎吗?”周夫人却未慌乱,从容反问。

胡悦被梗了一下,她的表情已说明一切,周夫人看了一笑,“是啊,就是不在乎脸的人,才能和他说到一块儿啊。可,要是不在乎钱,不在乎脸,那他还有什么呢?”

除了不讨喜的个性和飘零破碎的过去,师霁还有什么呢?除非是那种天性喜欢治愈别人的圣母型人格,谁愿意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谁会觉得这样的人有吸引力呢?

这是个胡悦无法回答的问题,倒是周夫人看着她缓缓笑了。

“还好,感情的事,总是说不清的,谁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

高压锅上气了,周夫人转身关火,帮着胡悦把片好的卤牛肉装盘,拍拍肩膀,“差不多可以炒菜了吧。”

一晃又回到了考量她的节奏,“厨艺这么好,以前是学过吗?”

“嗯,”胡悦知道周夫人的意图,她稍微给予配合,“我们家以前有人是做厨师的,小时候我一个人在老家住,要自己照顾自己,所以学了一些做饭……”

“一个人在老家住?你父母呢?”

“他们在外打工,我们家出身比较一般,供我上学也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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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萝卜汤、冷切卤牛肉、青椒酿肉、清炒花菜、凉拌空心菜,四菜一汤,说不上多丰盛,但也体体面面。胡悦和周夫人来回端菜,把饭桌收拾好了才叫两个男人过来吃饭,周夫人拉开椅子埋怨,“和大爷似的,饭都不会自己装。”

“这不是要陪师霁吗?”周院长为自己解释,周夫人说,“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你就是懒。”

她看看手表,“在做饭上花太多时间,晚上还有个会,我随便吃点,你们随意。”

是真的把胡悦当自己人了,装点饭随便吃了几口,就进房去了,胡悦有点尴尬,周院长和师霁倒都习惯了,周院长还问,“你们在厨房聊得好开心,都说什么了?”

“我们在说做菜调味的事情。”胡悦笑眯眯地说,“伯母让我少放点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