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院长伸向青椒酿肉的筷子顿时拐到卤牛肉方向,师霁神色不变,夹起青椒酿肉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又吃一个,周院长忍不住问,“不淡吗?”

“还行吧。”师霁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好像还有点淡淡的嫌弃。

周院长半信半疑,自己夹一筷子吃,眼睛微微瞪大,忽然举手敲了师霁的手背一下,这才赶紧多夹几个到自己碗里,“你这小子。”

又问在一边偷笑的胡悦,“这么会做菜,以前学过厨师啊?”

“家里有亲戚以前开过小饭馆。”胡悦只好又说一遍,周院长很赞赏,“好好好,女孩子就是要会做菜,以后才好嫁人。”

“您这都是多少年的老观念了。”师霁说,他的情绪似乎不高,扭头喊,“师母,老师他偷吃卤牛肉——”

周院长连忙求饶,“好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

他兴致不错,不再说这些暧昧的话题,也很关心胡悦,“你老家是哪的?在S市生活得还习惯吗?现在经济怎么样?我知道,我们做整容的都有钱,不过,小医生还是苦一点,师霁有没有带你去他的私人医院做啊?”

一顿饭只字不提李小姐,看来是刚才两人谈出结果了,胡悦不禁暗想:师霁要是不想她参与对话,何必还带他来?他明知带个女孩子上门,周院长夫妻会怎样看,这准媳妇查家底的待遇,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师霁是想什么,真想给现在最接近父亲的长辈相媳妇?

还有周院长……

有师霁在,她没有太跳,吃完饭就和师霁一起告辞,周夫人特意出来送她,让周院长多看了她好几眼,进了电梯,胡悦才问,“院长怎么说?”

“皮瓣肯定不能就这么移除。”从师霁的表情来看,这个答复是让他满意的,“米主任也耐不住寂寞,这是我们没想到的,老师一会就会给发热科的江主任打电话,李小姐的案例,是十六院今年的重点案例。值得专家会诊,也要尽一切可能保住手术成功的希望。”

“江主任是院长的人吗?”

师霁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不是嫡系,但是个不错的医生。”

不错的医生,也就意味着他会尽可能保住移植的希望,这是正常的处理方式,但胡悦并不是满意,她觉得师霁也说不上多放心——发热科、感染科多科会诊,说起来当然很豪华,但会诊这种东西,当过医生的都明白个中三昧,有太多东西是很微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到最后下决定的还是主管医师,如果米主任坚持要切除皮瓣,江主任在找不到发热原因的前提下,敢不敢死保?

但,周院长的做法也无可指摘,能为一个病人做到这样,也是给足师霁面子了,师霁暂时离开十六院,背后一定有安排,说不定周院长现在也确实没法让师霁回来,这是现实世界,不是小说,如果他有大杀招,早就用了,何必要等到换届选举以后再说?要他现在想出办法折腾掉调查委员会,这就是要求周院长绞尽脑汁修改计划,他没有必要做到这样。

现实真是会改变一个人的。胡悦忽然又想起周夫人的话,周院长当然不是个坏人,但,院长做久了,可能已经不记得医生的感觉了。

“你在想什么?”

师霁问,打破了她的迷思,胡悦说,“我在想……”

她在想,原来周院长是这样的人。她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世,如果是他把她弄进十六院,又是为什么,纯粹的同情吗?不,周院长的性格她已经有点了解了,十年前的凶案,如果凶手是师雩,而且师霁和周院长都参与了包庇掩护的行动,他不会把她弄进十六院,安排到师霁身边,这么做非常的危险。

而如果凶手不是师雩,那周院长也不会基于同情对她做这样的关照,她的身世是很可怜,但周院长做太久医生,心肠已经很硬了,看起来他并不会这么多愁善感,有这样的同情心。

但,如果不是周院长,是谁让她通过十六院的面试的呢?

“我在想……”

她的思绪收了回来,要处理的事太多,不妨一件一件的来,胡悦注视着师霁,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问我在想什么。”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却是接住了师霁的翎子,他没有作声,只是惯例白了她一眼,好像在说:就你能。——她在想的当然就是他在想的,所以他才会问。

“你没和院长说吗?”在重提此事以前,胡悦问,“那个达先生的事情,还有常医生的实习生的事?”

“不必说,”师霁摇了摇头,“老师是老派人,不喜欢轻易变更计划。”

也是对病人没有那么在乎了吧,家宴上的笑,并不能掩盖现实的冰冷,周院长终究是活在现实中的人。胡悦默然了一会,问他,“那你觉得,用哪条线索好?”

一样都是口耳相传得来的线头,也一样都很值得相信,至少胡悦相信达先生是有这个能力的,一如她相信常医生的实习生一定也过着不怎么开心的日子,如果可以不背锅,还有机会换个老板,他们应该也很动心。只不过两条线索也都有风险和代价,常医生这条线,风险大一些,底层小实习生就算给出证言,也要看调查委员会是否会强压,而想用达先生的关系的话,也就意味着,任小姐的腿……

师霁和胡悦一前一后地上了车,师霁一直都没有说话,开了一段才说,“我没想到你把达先生也算在了选项里。”

“你是说……我应该想保住任小姐的腿?”胡悦微怔,她不否认自己被师霁说得有点负疚感,但思忖了一番,仍是摇头道,“说实话,我觉得……就算现在不联络达先生,其实任小姐动那个手术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是说,她真的那么狂热的想要追求截肢手术?”

“不是,我是说达先生对她的控制真的非常的厉害。”胡悦说,“你想想他的话,仔细的想想。”

一个医生总会有无能为力的案子,而胡悦不否认自己是比较偏心李小姐,“能两个都救,当然想要都救,但如果这个真的救不过来的话……那也只能达成她的心愿,不让她因此受到更重的损伤了。这至少也算是契合她审美的结果吧,任小姐会很开心的。”

她叹了口气,又勉强振作起来,“这是更现实的选择——你不是总叫我现实一些的吗?”

师霁的确日常嘲讽她过于圣母,总想要改变全世界,可现在她开始有限度的妥协了,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踩油门的力度似乎都因此变大,车辆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了一会,遇到红灯时,他才下了决心。

“卫计委、十六院。”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好像在和她赌气,“要解决这件事,这两个切入口,一个都不能放弃,常医生那条线,你这样去做……”

第117章八卦.暗涌

【芝芝~~~你在忙吗?】

【悦悦!】

【你终于活过来了!】

【我还以为你都不用这个微信号,也不回我们十六院了呢,都一周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好想你哦!又不敢打扰你,就怕你在忙什么重要的事~】

【你最近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回来?重要的话还要再说一遍,我好想你哦,亲爱的!】

明明一个人在停职中,一个人正在上班,但谢芝芝回消息的速度却比胡悦快得多了,一看就知道今早没跟台也没出门诊,是在办公室录病历。【你最近心情怎么样啊?还好吧?怎么这就不回我了?】

人人都爱八卦,只是爱到谢芝芝这程度的也很少见,这么坦荡的反而有点可爱了,胡悦忍不住笑。【你打字这么快,我怎么回得过来——最近科室里气氛怎么样啊?】

说起来只走了一周多,还不到半个月的,但工作这么紧张,一天有时候和一辈子一样长,手术五六台,全跟下来就像是脱了一层皮,比起来,人事方面的进展就慢得多了,时间好像是凝固的,调查委员会到现在都还没走,【很烦啊,每天找这个谈话,找那个谈话的,也不知道到底都在问什么】

问什么,那不是很明显喽?问的就是师霁的把柄啊,现在人都摒出十六院了,周院一副风雨飘摇的样子,师霁在十九层盘踞了十年之久,享用了十年的特权待遇,如果有人看他不顺眼,这就是最好的出手时机,委员会只要耐心的等,总有人会送上门。——现在可能还没到时候,真正的高峰期应该出现在换届会议前,毕竟,换届会议以后再爆料,那可就是49年入国军了,周院长连任不连任,这些事都没用了。

【有没有调查出什么啊?】

胡悦找谢芝芝,大概也就是为了打听一下这些事,她问得并不隐晦,谢芝芝答得也很直白。【这个,就算说了,外人也不知道吧……不过,委员会好像对马老师很有兴趣,毕竟,这几年师主任和她接触也比较多喽】

马医生的确常年出借自己的助理帮师霁,这要严格的说,也许违背了科室内部的一些人事规章,这种事一向是可大可小,不像是医疗事故那样,会有明确的负责人,真要往大了说是可以给师霁带来麻烦,不过,想要压下来也很简单,这得看调查委员会能找到多少愿意作证,或者,说更直白一点,愿意选边站的人。

【也不是很简单吧,毕竟,当时的住院医,现在很多都去私立了,留下来的几个也是主治医师啦,以前能当上住院总,虽然也是熬了几年,谁都没有你这么快,但是,这也说不清他们私底下有没有走过师医生的路子……】

走过路子,就有香火情,手里也留下了凭据,以后就是师医生的人了,至少在这种时候,不可能站出来针对。至于其余常见的突破口,什么和女病人关系暧昧、私下行医、索取红包回扣、医疗事故……这些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编不出来的,只是很多医生的屁股都不干净,出了纠纷,多数是科室内自行私了,调查委员会掀出来总不光彩。

但师霁行医这么多年,争议案例不是没有,多数都是求美者对效果不满意,要求做修复的,这实在说不上医疗事故,和女病人之间,也是人家想要搞定他的关系,这么多年来,更是从来没人成功。甚至有几个经常到十九层来闲坐着的前客户,听说调查委员会停职师霁的事情以后,对委员会大为反感,见面总是冷眼相对,甚至往医院投诉委员会干扰正常就医秩序都有。

说是私下行医,人家的确开了医院,一切合法合规,再说这种事,捉贼拿赃,师霁没被当场捉到,凭传言是没有用的。而用屁股想也知道,人家一个高端医院开着,几亿身家的人,怎么可能私下随便给阿猫阿狗打针,真要说有上门打针的,那服务的对象肯定也非富即贵……

这个思路比较可怕,再往下想,容易让人胆怯——想要搞掉周院长的势力,背后肯定也是有靠山的,卫计委没有人,不敢来图谋十六院的院长位置,但谁知道师霁的人脉,最高能碰触到哪里?

对大医生,事情不敢做绝就是这个道理,师霁要是真有问题,那是另一回事,秉公办事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对,但莫须有甚至是栽赃陷害,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些道理,小医生未必都懂,但看表现是看得出来的,【其实他们也就是都在查不规范的事情,要说特别针对师医生,那也……】

特别针对师霁这是没得辩解的,谢芝芝的意思胡悦是懂的,【可查了这么久,查出什么别的不规范没有啊?别人的事情一大堆,全都查不出来,师主任就因为身边没有助理医师这就被停职了,事情都调查清楚了也没通知他复职,还说不针对,说不过去了啊】

【别人的事情一大堆……你是说谁啊?】

抛出去的翎子谢芝芝哪有接不到的,【你是说常医生啊?师主任真是因为常医生被停职的吗?】

【我就是说,他的事情实在是太明显了,而且人家那个病人,卫计委也有关系的,怎么到现在还没被停职?】胡悦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抛翎子,【公立医院水实在太深,要不以后你和我一起到J'S做算了,芝芝,你说好不好?】

【你以后都在J'S,不回来了吗?】如果两人面对面,谢芝芝现在一定是一阵夸张的抽气,问题当然接二连三,【师主任也不回来了吗?真的假的啊?不至于吧,这……怎么说也是十六院啊!】

【这么不公平,怎么回得来?】胡悦还在不停地抱怨,【我就是气,这么走,让常医生笑到最后,真是人世间都没有一点公平可言了】

【唉,当时说常医生的住院医对他有意见,你又没听我的话!】

聪明人说话,潜台词都是心照不宣,J'S的高薪,谢芝芝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女医生,事业心如果不是太强,做到主治医师,出来进私立拿个五万十万的保底薪水,皮肤科医生是真的美滋滋,就算十六院内部的斗争风雨未歇,胡悦照样有筹码让她心动,她简直不要太配合。【人家病人,卫计委那边可能有关系,但扛不住这边调查的时候,住院医都是套好的口供,而且你们又被停职了,和和稀泥,找不到证据,又没闹出大事,那边也不好处理啊……】

【芝芝……】胡悦的消息回得飞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吊我胃口啊……】

【算啦,谁让我最喜欢你了,】谢芝芝发了几个表情包,这才捂嘴轻笑,【我把微信给你,你们认识一下啊,怎么说也都是同事……】

常医生手下好几个住院医,到底是哪几个有意见,胡悦并不知道,也不便去亲自接触,非得谢芝芝居中牵线不可,也少不得事先言明,【不过,他们靠过来,可是想着要转个组的……】

要安排这件事,那就非得在科室里有能量不可了,要是师霁胡悦师徒想着过把瘾就死,只是想把常医生拉下水陪葬的话,恐怕是没有多少人愿意陪着玩的,常医生虽然是个人渣,但至少也是个老板,总比没有老板接收来得强。

【十六院,毕竟是三甲医院啊,芝芝】

胡悦的回复,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可却意味深长,对谢芝芝来说一听就懂,她会意地一笑,手底下已拉了群聊,【其实你们都应该是认识的,这个是小宁,小宁,这就是悦悦的微信号了】

【小胡……】

【宁姐,没想到在这时候加了微信了……】

两个人经谢芝芝中介,对彼此的意图都是心知肚明,怎么商谈无非是措辞的问题,谢芝芝心中满怀豪情,最后看一眼对话框,这才关掉软件,转头看看马医生和戴韶华,在心中将几方实力略一掂量思忖——

想了一会儿,她微笑起来,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似的跑到戴韶华身边,“韶华,中午我们吃什么呀——”

而此时,在办公室另一角,宁医生却同时在几个对话框里忙碌地键入文字。

【是,其实,这件事,我们心底也是站在胡医生你这边的,只是,你懂得……】

她打完省略号,又切到了另一个对话框。

【嗯,我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会和胡悦说的】

【是的,希望一切顺利】

【常老师】

第118章局

“你和达先生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网上聊天吗?”

“嗯,那时候网恋其实已经挺普遍的了,我同学他们都很流行在网上处cp,学校管得严嘛,男女生说话都管,但回了家就管不住了,做作业怎么可能不用电脑和手机呢,我记得那时候还没有iPhone,都是JAVA系统,上我们那个论坛有时候还不是很稳定……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达令,我们有一个群,同市的爱好者都在一起聊天,也有人张罗线下聚会。”

可能是因为她的爱好,也因为她大部分时间呈现在人前的残障状态,显而易见,任小姐在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并不多,胡悦肯听,她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他们也叫我去,因为……可能是因为我有发照片在群里吧。”

“虽然我自己不觉得自己好看,但每个人的审美都是不一样的,可能群里挺多人还是挺看重我的。”任小姐说着不禁也笑起来,有点小得意的样子,胡悦说,“怎么不美呢?我觉得你很好看——每个人都会趋向于觉得自己好看的,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审美会和自己原来的长相背道而驰。”

“我也不是觉得我什么地方都不好看,就是……怎么说,就是我也好看,但是我也觉得那些我喜欢的东西好看,这个不矛盾的啊。”

说是来查看自体脂肪恢复的情况,但两个人聊起来就没完了,任小姐顶着还在肿胀期的双唇回忆,“后来他私聊敲我,叫我别去,他说我还小,还在读书,群友人员组成很复杂,有一些人已经进社会了,万一被盯上了,有危险什么的,那就不好了。”

说到两人相识的过程,她的甜蜜是看得出来的,“其实那时候我也很犹豫,毕竟还小嘛,也是担心,万一见网友遇到危险了呢,万一……真的有那种人把我带回家,直接把我做成那种……你懂的……就是他们喜欢的形态呢……”

“达先生考虑得还挺细致的。”

“达令一直都很会为人着想的,”任小姐有点得意地说,“后来就自然聊得多了,他也把他的事情和我说,他在读大学,家里也是S市的,还把家里做什么的,在哪里读书都和我说了……就觉得,和他很聊得来。”

像是你这样的女孩子,遇到达先生,怎么可能聊不来呢?胡悦停下按压嘴唇的手,笑着问,“有定时按摩吗?成活情况现在看还行——后面,是怎么见面的呀?”

S市的有钱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说从共同的社交场合着手,希望渺茫了点,毕竟任小姐是个学生,而且和父母关系疏远,祖母年纪也大了,应该不太会带她出去社交。不过,大学生和中学生的生活还是有交叉的,只要知道在哪里读中学……

“我们学校是附属中学,和大学在一起的,他来那个大学打辩论赛。”任小姐笑了,“刚好打完我们也放学了,就顺便见了一下,聊了几句他就叫我赶快回家,说怕我奶奶担心……”

两个人年纪相差,说大其实也还好,不算太耸人听闻,从做网友的时候就投缘,见了面,任小姐也不反感达先生的长相,甚至觉得很帅,擦出火花以后,这恋爱想不谈都有点难。是达先生一直说不着急,慢慢来,“他说我家里没什么人管我,就他来管我,我想去找他都不许的,给我布置功课,要检查完不耽误才能约会。”

任小姐这种放养的小孩,在青春期是最容易闹出幺蛾子的,无心向学、成绩下滑,甚至是离家出走搞对象都有可能,任小姐是运气好,遇到达先生,反而谈恋爱以后变成乖小孩,双亲虽说管得少,但也都知道达先生的存在,而且对他印象非常好,都觉得达先生虽然外形不佳,但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再加上达家的钱势丝毫不弱于任家,任小姐和达先生出国留学,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现在就更不会拦了呀。我都这样了,他还肯和我在一起,真爱啊。”任小姐比了一下轮椅,她今天出来其实没把左腿绑缚起来,但经年的绑缚,让左腿显著的瘦弱于右腿,藏在裙裤里也根本都看不清。“达令也花了很多功夫来说服家里,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他妈妈本来在我坐轮椅以后是很反对的,但现在也答应了。”

她浮现幸福的微笑,即使红肿双唇,破坏了五官的和谐,但眼底闪烁的星星还是好看的,“反正,事情交给达令就没问题了——”

达先生是很会照顾人,这也正常,喜欢照顾残障人士的慕残癖,怎么可能不会照顾人?任小姐只要听达令的就没错了,出国、回国、同居、婚礼,一步一步都在筹划之中,只有截肢手术,是很少见的达先生不怎么赞成,但她一直都有的强烈愿望。

“也是为婚礼着想,我们平时是很少和亲戚往来,但婚礼定在马代办,我不可能一直都穿长裤啊,再说,那么多亲戚来来往往,我爸妈……应该也都会来吧,还有我奶奶,那都是和亲戚啊。”

任小姐之所以不考虑家人对截肢手术的反应,就是因为在家里人心中,她是早就因意外不得不截肢,已度过了惋惜阶段。现在她要考虑的是谎言如果穿帮,家里人的责难,“其实本来在国外就想真的做掉的,是达令不让,说奶奶把我交给他,我出事了他没法和奶奶他们交代……”

没了达先生的帮忙,任小姐什么都做不了,连故意说生病截肢,都是拣达先生回国的空档擅自宣布,也因为有达先生回来监督‘手术’,家里人才放心地不过来看着。这件事让她被骂了好久,但任小姐觉得还是值得的。

“他就抱着我说,以后可以走到哪里都坐轮椅了,开心吧?以后走到哪里就真的都是我照顾你了,开心吧?”

回忆起当时的对话,任小姐犹带甜蜜,她笑了,“其实我知道,他是会很开心的,他真的很喜欢左腿残——我们都有各自的偏好,他的口味还好啦,不是很重,有一些喜欢胸以下高位截瘫的,那这个我就无论如何做不到了……”

甜蜜的对话,却因当事人独特的审美,仿佛成为超现实主义的恐怖片对话,胡悦就当自己没感觉到这份荒谬和违和,拉家常一样地问,“那你自己呢,喜欢怎么样的?”

“你知道我奶奶……其实,我一开始是没有特定的喜欢类型的,只是发现对于这种画面比较有反应而已,就像是,你们看到美女一样,那种心头一动的感觉,我看到残肢的时候也会有这种,被戳了一下的感觉,有点上瘾,想要多看一些……”

这种审美异常,不管是不是天生的,等到察觉的时候,发生都发生了,能选择的最终也只有接受,怎么从对这种画面有反应,过渡到自己明了自己就是有这方面的癖好,以及萌发了截肢的念头,这自我认识、自我成长、自我和解的过程都可以出书了,任小姐说得比较含混,“对我来说,左右腿其实都可以,达令喜欢左腿,那就左腿好了。”

“你们谈恋爱也是够不走寻常路的了。”胡悦开始收拾桌面,她笑着说,“别的男女朋友都发自拍,发点裸照什么的,你们呢,怕是要互发一些更奇怪的照片啊,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把自己的腿绑起来是不是第一件事就是给达先生发自拍?”

那时候iPhone大概已上市,微信还要差几年,不过互相发照片已经是所有情侣的常规操作了,任小姐惊喜地叫,“你怎么知道啊?”

我不但知道这个,还很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如果真的为你好的话,是绝对不会建议一个发育期的女孩子把自己的腿绑起来?

但,和任小姐不能说这个——有些时候,并非是悲观主义,或过于现实,胡悦现在渐渐有点明白师霁的感觉了,局面已经是这样,当一个人像达先生一样聪明,又一样有城府,而另一个人像任小姐一样天真的时候,当他们在任小姐才十三四岁,对人生毫无概念时就相遇,而任小姐本身也留出了足够的破绽供人乘虚而入的时候——

用十年织成的茧,怎么可能被一剑切开?任小姐就像是那只深陷网中的蝴蝶,胡悦越看越清楚,但达先生做得太聪明,滑得不留手,她能说什么?

心中不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甚至有点痛惜,就像是看到一只小兔子,最纯真最可爱的那种,在本应无忧无虑的年龄,却没人守护家园,让她被叼走了,一口一口慢慢吃掉。胡悦当时冲口说要用达先生的时候,满心只想着李小姐,而她现在终于忽然理解了师霁的不快,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她也许无能为力,但绝不能从任小姐的尸体上分一杯羹。

“达先生总是为你好的。”最终,她也只能这样说,而任小姐回以一个大大的微笑,好像在说‘这就对了’。“所以他不赞成你做截肢手术,你为什么却在这件事上不听他的啊?婚礼什么的,你怕暴露秘密,就和他说,让他改一下好了啊,让他给你打掩护嘛。”

“这个不一样的,他是心疼我,怕我受苦,但我是真的喜欢——而且这个掩护万一失败了呢?如果家里人知道他一直这样纵容我,我家里人不说了,要是婆婆知道我不是生病切掉,是自己喜欢装,她肯定觉得我有病啊!”

要是几句话就奏效,任小姐恐怕早被说服了,她曾有的一丝动摇,现在自己说着说着似又消失不见……或者,观察得再敏锐一些、再仔细一些的话,她那天的那么一丝动摇,可能是回家后就消失不见了。

胡悦放弃了,达先生敢放任小姐和她接触,就是笃定她不可能动摇到任小姐的念头。一个人可以把一件事筹划上十年,做得这么周密,他的聪明坚忍也不容侮辱。胡悦自己就是差不多的人,她对达先生充分尊敬,笑着换了个话题,“先再想想吧,考虑一下,不着急,你的嘴唇还没做完呢——对了,你的嘴,婆家不会有意见吗?达先生和我说,他有亲戚在卫计委……”

“哦,那是他叔叔。”任小姐轻松地说,“不过我那天和你说的,不是达书记——那都是婆家的关系,其实说起来我们两家都是认识的,我继父在……”

她说了个单位,随便笑了一下,“卫计委的事,都是小事情。”

卫计委都是小事情,更何况说附属医院?难怪达先生做得这么小心,滑得沾不到手,胡悦点头微笑,“知道你们两个是门当户对,天生一对……”

她又问,“那他求婚了没有,什么时候求婚的?——你们的婚礼定在什么时候啊?”

这些事,任小姐爱听也爱说,具体时间都给回忆得清清楚楚,“求婚就在两个月以前啊——”

两个月以前,嗯,那时候恐怕就已经物色好医生人选了吧,达先生应该确实也是疼爱任小姐,总想要做个万无一失的手术——这还不止,还有后续的呀,只做嘴唇怎么够呢,任小姐总还是需要一个听话的整容医生的……

胡悦漾着笑,送走了任小姐,转到师霁办公室和他闲聊几句,走出来和宁医生发微信。

【你们的顾虑其实我也很明白,宁医生】

【你放心,这肯定是不会让你们承担责任的,不会要求你们出来主动举报常医生的,就是希望,如果我们这边找到机会的话,你们能出面当个证人这样子……】

【对,目前是有这个打算,这件事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啊……】

胡悦一边想一边慢慢地打字,【公理、正义什么的,总是要得到声张的呀……】

第119章套路

“你今天被谈话了没有?”

“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叫过去了,搞笑不啦?我说你们让不让人吃饭的,我一上午三台双眼皮手术,下午五台,中间一小时你不让我吃饭不让我坐一下,下午的手术做坏了是不是就要来调查我了?”

“是不是?好笑不好笑,医院是要关门了还是怎么样?一个调查委员会,来调查了一个多月,调查出什么没有,该停职的不停职,不该停职的,停职以后呢?也没见到调查出什么问题啊。回扣吃了没有?红包拿了没有?调查报告不出么,成天问这个问那个,上次把马医生都问恼火了,马医生讲,是咯,师主任是一直在用我的助理咯,但有什么规定这个是不允许的吗?”

“马医生真的这样讲了?”

“是真的呀,吵得外面都听到了——马医生为人是好的呀,师主任是一直在用她的助理,个么都这样了也没有卖掉师主任。说实话,师主任对她是有点刻薄了。”

“刻薄那也说不上吧,师主任是主任呀。”

“那不也是刚升的主任……”

“那不能这样讲的,师主任……长得帅呀……”

几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发出一阵心知肚明的笑声,有人又压低了声音,兴致勃勃地说,“哎,你们听说没有,张主任在院务会上抗议了,说是调查委员会严重干扰我们日常工作——”

“真的吗真的吗!”

“张主任太帅了!哇,不愧是我们主任啊!院里怎么说?”

“是不是师主任想要回来了?都查了这么久了,没问题的话,怎么都该回来了吧。”

“我就不懂了,师主任回来干什么啊?不是都说他在外面都自己开了医院了吗?人家至少几千万的家产,如果是我就不回来了呀,十六院有什么好啊,怎么可能拿得和他自己开医院一样多。”

“这你就不懂了,师主任现在还是副主任医师——”

“不是,你们没听说吗,师主任他们在做的那个大项目病人一直在感染,面部修复那边的刘医生罩不住了,然后他们又不让师主任回来给她治,很可能移植会因此失败,所以师主任他们才很着急要回来。”

“真的假的呀?”

“如果是真的的话,那委员会也太过分了吧,那个姓常的还人模狗样,每天上班,师主任这个是有原因的呀,还不让他回来?”

“何止不让他回来,听说还想直接切掉人家的移植皮瓣——本来很漂亮的小姑娘,被硫酸烧伤,家里也没什么钱,只能做一次手术的,刚开始感染就要切移植皮瓣啊。”

“啧啧啧……”

“过分!没良心!恶心!”

到底都是医务人员,不管对师主任是什么看法,说到这里,没有不生气的。这样的流言在十九层渐渐蔓延开来,由下而上,在医生护士行走间交换的耳语中,也在他们望向调查委员会的眼神里。舆论这东西是说不清闹不明的,但又确实能给人们带来压力——在这种还有事业单位风气的机构里,群众的力量依然能让人不安。

随着‘谣言’越传越远,调查委员们脸上的笑容似乎都没那么明媚了,而当‘谣言’越来越有鼻子有眼的时候,领导们也有点坐不住了。

“最近,调查委员会有同志向我们反应,日常工作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在月例会上,张主任强调,“平时在茶水间也经常能听到议论他们的声音,委员会已经把这个现象往上反映了,所以我也在这里声明,委员会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常医生的医疗纠纷——”

“嗤……”

十九层的医务人员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扣掉护士也还有二十来个医生,这时候有人发笑,尤其是调查委员会还有人在场的时候,气氛就有点尴尬了,摆明了是有人给张主任没脸,而调查委员会的同志也不满意,“张主任,我们不是来调查单起医疗纠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