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调查了一个多月了,还调查不出真相,这还好不是来调查单起的,要是来调查常医生这个事情,工资还不真是白拿了?”

刚才那一声笑,还很难说是谁发出来的,可现在话都说出来就不好遮挡了,众人的眼神纷纷投向会议室角落,张主任皱眉说,“胡悦,你不是被停职了吗?怎么又跑到医院来了?”

“都停职好几个星期了,以前委员会在科室调查最多都是两星期就走的,我也想知道,到底师主任和我有什么问题这么复杂,三周都没调查出个所以然来,报告都不给一份。”

老事业单位,业务上的矛盾最终演变为家属到办公室大吵大闹,不要个说法不肯走,这其实很常见,十六院有事业单位的作风,也就有事业单位特色的斗争,住院总悍然杀回来要个说法,看似是越级挑衅了张主任,可张主任没有生气,反而是委员会的人脸色不好看。“你这个小同志,让你停职检查,你还来工作场合闹事?”

“我这是闹事吗?要个说法也算闹事了?”

被停止了三周,胡总没胖没瘦,气势不减,在委员会跟前依然是那个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惹人厌的小年轻,她举起手机寸步不让,“说法要不到,我还要去纪委检举呢,你们这是检查吗?分明就是被常医生买通了来打压我们的吧,医疗事故一开始调查就把我停职,师主任为我说句话,也把他停职,问题调查出来没有?调查活动等到什么时候结束?是不是要等调查出问题,把纠纷栽到我身上才算是结束啊?”

“胡悦,你不要胡说八道!”

从张主任说调查委员会是为了来调查常医生的医疗纠纷,常医生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如今对话的方向更是让他勃然大怒,站起身立刻呵斥,“你血口喷人!什么医疗事故,那是医疗纠纷!”

他还是有政治敏感度的,胡悦话里的小套路都没放过:医疗纠纷和医疗事故,差了一个词,意思可就差得大了。纠纷是还没定性,事故可就定性了。“你不要自己被停职了就出来闹,胡乱攀咬,这个调查是这个调查,查出来是什么结果,该承担责任的人自然会承担,你们的调查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主治医师哪来这么大的能量?”

他没能量,但是他岳父有啊,众人一阵嗡嗡的低声议论,看着常医生和调查委员会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胡悦冷笑着说,“能量?这能没能量吗?该承担责任的人,说的是你手下的助理吧?”

“你——”常医生气结,“胡悦,你这个人有问题!你有证据吗这么胡说八道!”

“谁说我没证据?”胡悦说,她今天看来是豁出去了,一点也不像是平时那个笑口常开,谁都觉得没脾气的小姑娘,看起来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势,“你自己什么习惯心里没点数吗?常医生,你今天敢不敢和我站在这里对质,你敢不敢保证这个安眠药不是你开给病人的?”

……这都什么和什么,看起好像是生拉硬扯、模糊焦点,但大家都是单位里混的人,倒确实是能把握到胡悦的逻辑。——常医生开安眠药这个纠纷,如果连胡悦都能查出来确实是他开的,但委员会却迟迟没有就此调查,甚至是并不重点调查常医生,而是针对性调查没有什么问题的师霁和胡悦,那毫无疑问,这一波的自查自纠、整顿风气的调查活动,其实就是某一小撮人用来排除异己的工具,而常医生的后台即使和调查委员会不是直接的指使关系,也必然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交易,否则,为什么常医生都已经得罪了有卫计委背景的病人,却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现在的局面颇为玄妙,对话虽然没逻辑,甚至没有任何人在公开场合上谈论过此事,但胡悦的说法却没人不理解,偶有几个实在是落伍的人,低声询问一下同僚,也都能在只言片语中意会过来。随之兴致勃勃又提心吊胆地旁观着胡悦和常医生的对碰:按道理,是碰瓷了,住院总没资格和主治医师对话,但师主任是副主任医师,由他出面的话,那又太给常医生面子了,而且,也缺乏转圜的余地,如果胡悦输了,师主任还能再出来一次,一开始就是师主任……难道师主任没获胜的话,周院就要亲自下场了吗?这可是换届选举的关键时期!

“如果我能保证安眠药不是我开给病人的,我平时没有你空口说的所谓不良习惯,那你怎么办?”

常医生看来是气急了,不怒反笑,盯着胡悦缓缓问,“你赔偿我名誉损失吗?你是师主任派来的?”

“我是自己来的。”胡悦气势顿时一挫,但很快坚持地说道,“如果不是,那我肯定接受处理,我倒是要问一下常医生,如果我说的没有问题呢?你准备怎么办?”

常医生一怔,他犹豫了一会儿——也就是这个犹豫,让别人看到了他的底气其实不是那么足,“……那我肯定也是虚心接受处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双方话说成这样,确实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不管委员会这次来,是不是调查常医生的问题,如果当众对质的结果是常医生确实有问题,那委员会不处理常医生也就没理由继续调查别人——甚至可以说,如果对质的结果是常医生这方输了,那委员会也就没有再在十九层待下去的必要了,气势已泄,目的完全暴露,还留着不走,这纯属丢人现眼了。

而如果胡悦的说辞被驳倒,那……只怕是连师主任都护不住她,不,甚至是说只怕连周院长都护不住这两个,如果说得过一点,很可能周院长都要被他们两个连累——换届选举,可就近在眼前了……

正是因为换届选举近在眼前,所以才要再逼一逼,也幸好,那个女病人的状态确实是有起伏,否则,还真是让人不能放心。周院为人素来深谋远虑,把师霁都逼走了,他依旧不动声色,别说岳父,连他都不能放心。

常医生掩住喜色,看也不看宁医生,这步棋,下得很早,也很久,戏更是做到了十足,胡悦正是上钩了才会怒闯月会,现在没必要露出端倪,让她产生疑心——不过,到了现在,胡悦也没有退路了,刚才自己那有意的犹豫,常医生觉得是点睛之笔。

他依旧生气地逼着胡悦问,“你的证据呢,拿出来啊。”

他几乎可以看到胡总脑子里的思路:连助理医师都肯出面指控常医生,这是可以把他掀下马的大动作,但这件事需要一个人挑头,想要躲在幕后操纵这是不可能的。胡悦亲自出面,就是为了给宁医生吃一枚定心丸,现在,从方方面面来看,都到了请出助理医师,揭盅打脸的时候了……

两个人吵架,当然是当门对面,胡悦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连常医生看了心里都有点怂她,他不无提心吊胆地等着胡悦掉入陷阱的那瞬间,也是他能彻底放下心的瞬间——

但,却等来了胡悦唇角莫测高深的一缕笑意,常医生注视着她眼角挤出来的那一点点笑纹,心底蓦地一沉,没有缘由,纯属直觉,他心中闪过了一句——

“糟了,中计了!”

第120章和我斗

【常医生,这次还是开两瓶安眠药吗?】

【嗯,多少钱我转账给你】

【常医生客气了,小事情不用算钱的,下次叫患者来开药的时候把处方单补一下就好了】

【还要补处方单这么麻烦的?】

【最近卫计委出的新规定,安眠药一定要处方才能开的,麻烦常医生了,要么以后叫病人自己来开好了】

【病人单独开有点麻烦的……不过,既然是这么规定,那也没办法……这样吧,这两瓶药用完以后,以后都叫病人自己来开算了】

【好的,麻烦常医生了】

“截图我已经发在我们科室群里了,常医生,这是你和十六院隔壁回春大药房刘药师的微信对话,我想,你应该不至于会否认吧。”

胡悦晃了一下手,操纵幻灯片读取到下一张图片,上面还是大同小异的微信对话截图,还用红圈圈出了关键词,【病人】、【处方】、【补处方单】——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微信对话截图极为有力地佐证了胡悦的指控:常医生常年在给本无必要开安眠药的病人开安眠药,而且极其严重地违反了医生的操作规范,绕过医院病房擅自开药、用药,甚至不录入病案,而这样一来,那起糊涂了帐的医疗纠纷,究竟孰是孰非,也就一目了然了。——这个药,肯定是常医生开的,而且,病人和当时的住院总,也就是胡悦本人,肯定也毫不知情。

“根据回春大药房的刘医师回忆,常医生你是在前年八月以后开始在回春大药房开安眠药的,之前并没有这样的需求,当时和刘医师沟通的结果,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也觉得这么操作不规范。他说,常医生你的病人经常在手术后感到很疼痛,彻夜辗转难眠,为了方便患者入睡,也是为了降低术后投诉率……毕竟,别的医生做的脂肪移植,术后疼痛可不是这么显著的问题。”

胡悦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视线在人群中一捞,会意似的笑了起来,常医生顿时跟着四处乱看,像是想要分辨出是谁和她交换了嘲笑,但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甚至可以说,每个人的脸上,这时候也难免都带点笑意:手术人人会做,可手艺怎么样,这,大家心中也一样有数。

“为了缓解术后疼痛,以前,常医生你一直有给病人开冬眠灵的习惯吧,但从前年八月,院办下发了《关于严格管控安眠类药物使用通知》以后,冬眠灵不好开了,非内分泌科医生,想要开安眠药也必须报备,反倒是回春大药房,钻了政策的空子,只需要执业医师开出的药方,还是能开出安眠药,甚至刚开始,连药方的管控都不是很严格。所以你就改在回春大药房拿药——你本来也一直在这里开祛疤灵的,和刘药师他们非常的熟悉。”

随着她的阐述,常医生几年前的病例记录、院办下发《通知》的照片,都一一在幻灯片上闪过,众人看着胡悦的眼神又自不同,常医生面如死灰,不可置信地瞪牢胡悦,就连调查委员会的几个委员,看着胡悦的眼神都和之前不一样了,更别说平时的小伙伴们,哪一个不是用看神祗的眼神膜拜着,谢芝芝甚至拿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虽然知道胡悦有货,但……这也太深藏不露了吧!回春大药房的证据……她是怎么拿到的?刘药师不是常医生的人吗?怎么听胡悦的意思,居然还肯出面作证指证常医生?

“这是刘药师的证据,医院外部的。”胡悦就当没看到他们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她的眼神找到了同样瞠目结舌的宁医生,冲她大有深意的一笑,慢慢地说,“医院内部的证据,也不是没有啊——宁姐,之前你私下经常鼓励我的,也和我说了很多常老师的事……”

这时候,她倒谦逊地叫起常老师了,宁医生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嗓子,只觉得满嘴发苦,她的眼神和常老师碰了一下,又飘过来碰了一下胡悦,心里就像是被北风吹过一样凉:这是连老底都被掀了,还要她出面,这是在干嘛?这……纯粹是为了为难她啊。

证据确凿到这份上,有了刘药师的佐证和微信记录,想要说常医生没有这个习惯,那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最关键的点,就在于胡悦一定把常医生这件事,和调查委员会的权威、动机绑在了一起,现在她一旦证实常医生有这个习惯,一下便大获全胜,将主动权尽握手中……

也是没想到,她居然连回春大药房的老底都能翻出来,更是连刘药师都能说动——像是医院周边这种药店,虽然看似产权独立,和医院的业务毫无交集,但其实哪个没有医院内部的人脉?家里有人住过院的大概都知道,有时候医生指定要的药,医院本身的药房是开不出来的,或是缺货,或是不进货,这时候,患者最便捷,或者说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也就是去医生指定的药房开药。这种独门药,很多时候是药店之间的默契,医院周边的药店里,只有一家有进,别家也是不会碰这块生意的。

正因为常医生和回春大药房是这样的关系,要拿安眠药的时候才会首先想到回春大药房,回春大药房也才肯这样给他操作——这种关系都能反水,这……也不知道该说是刘药师他们太墙头草,还是胡悦……不,师主任……不,周院的能量,实在是太大了……

是继续跟随常医生,还是顺着和胡医生说好的套路行事,选择几乎是一目了然,常医生已经这样了,谁能继续压下他的事?更别说要闹的病人家属还有过硬的关系,不想被当成无关紧要的附庸跟着一起被抛弃,这时候只能是跟着胡医生走到底。宁医生是个有演技的人,自然也就有心计,越是有心计,就越因为胡悦刚才展现出的能量心惊,她咬咬牙,低声说,“是……常老师是一直有很多不规范操作的习惯。”

话说出口,也就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大声,宁医生仰起头,干脆把这几年在常医生手下讨生活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并不止开安眠药这个事情,常老师还经常随意决定脂肪填充的剂量,以及对病人脂肪填充的部位进行不负责任的指导,还有,常老师经常猥亵全麻后的病人,甚至还有在术后复诊的时候还继续进行性骚扰的……”

一个在工作中会做出随意开出安眠药,而且事后都不补病例的医生,平时在工作中有多么随意是可想而知的,其低劣的人品,大家更是早有了解,只是,就如同安眠药一样,在被人揭发以前,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严重到这程度而已。大家都听得专注,常医生脸色阵红阵白,喝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落井下石!”

“我说的都是我们平时工作中亲眼看到的,甚至很多都留有视频记录,”宁医生话说出口也就豁出去了,抬着头大声说,“常老师可能你不注意,但是我们现在每台手术都是要录像的,上个月你给A女士做脂肪填充,她麻醉生效以后,你用手触碰她的胸部,说,‘这个女孩子的胸部看着像是做过,捏起来倒是很自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录像肯定还是在的。当时还有其余同事在场也能证实——小李,你说是不是。”

“……是有这么一回事。”

医生当然都是聪明人,小李或许也是忍了很久,或许也和宁医生一样看穿了此时别无选择,眼睛闭了下,也跟着朗声说道,“我们都可以作证的,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委员会查来查去,一直查一些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医生,但是真正有问题的医生却不查呢。常老师的问题,又不是藏得很好,除了这一次的事情以外,他也被人投诉过骚扰的,这些行政办公室肯定是有记录的啊。”

“对啊。”

“就是啊,怎么搞的,这调查到底是在调查个什么东西?”

“真的害群之马不查,查‘莫须有’!这不是党同伐异吗?”

法不责众,小李开了头,众人顿时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跟着数落了起来,几个委员本来就如坐针毡,此时更加坐立不安,不住去看张主任,张主任却没精神理他们——估计是昨晚没睡好,这精彩万分的争论,他听得和睡着了一样,半闭着眼睛,抱着一个瓷缸子在那里打盹。

“这个……这些问题,也要靠群众反映,群众不反映,这个我们——”中年女性——也就是那个毛委员,咳嗽了几声,刚想要找回场子,胡悦就大声说,“好奇怪,群众不反映你们就查不出来,那我倒是想问一下毛委员,我和师主任的问题,是哪个群众反映了,你们调查了这么久,找到什么证据没有?我今天可以站在这里和她当面对质,我就想问,这个群众,她有没有我这样的勇气呢?”

毛姐居然被噎在当场,下不了台,胡悦高仰着头,就像是骄傲的小公鸡,对面坐着的几个委员,虽然年龄、职位都要高于她,但在气势上却被完全压制。这画面,竟然令人有种想要叫好的冲动,很多同事都跟着涨红了脸,差一点,就没冲口而出,喊一声‘好’。

“就是啊,到底是谁造谣的?都调查这么久了,有问题早就调查出来了吧,如果证据都和胡悦给的一样详尽,还怕没个结果吗?”

谢芝芝先细声细气地说,又惹起一阵声援的音浪,胡悦对她微微一笑,始终没有坐下,此时眼神在人群中来回巡梭,心里没鬼的人,自然报以鼓励的点头,心里有鬼的人……这时候要还能和挟大胜余威的胡悦对视而不露马脚的,那也确实令人佩服了。

“好了,胡悦,你今天也说够了吧。”最后还是张主任,盹打够了,出来打圆场,“你这个傻大胆,师主任不回来,真没人制得住你了啊……行啦,都几点了?不做手术,不出门诊了?”

这是赶在下午上班以前开的会,肯定有个时限在,张主任这么一说,众人看看时间,顿时做鸟兽散,调查委员会几个委员交换眼神,乘乱也都各自往外要溜,却被张主任留住,“小毛,我们十九层被查出这样的事情,我脸上虽然也不好过,但要整顿歪风邪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几个,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理小常——也是先停职吗?”

这个‘也’字用得好,委员会整个被架起来了,毛委员一阵尬笑,“这个,肯定是要先停职了,他的问题……我看是要成立一个专案组了!”

常医生的事又哪里这么严重?这不过是常见的推卸手段而已,张主任只笑,“那这就是你们和院办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常医生现在暂时是委员会的人了,连跟着他的几个助理一起被带走调查,不一会,会议室就走得只剩下一两个人。胡悦在会议桌尾端收幻灯片,张主任先出门把茶水泼了,又折回来,“小胡,你该不会是现在就要复职吧?”

“这哪能呢。”胡悦被逗笑了,“当时停职是行政那边通知的,现在要复职,也得接通知吧?”

“按常理是这样。”张主任点点头,“可你们这有点不按常理——我还是问问放心啊。”

他这话,隐含深意,胡悦不是不明白:张主任毫无疑问是站在周院这边的,今天这事,事前毫无通知,这当然可以有很多理由,张主任也不是生气,只是事后有些问题他必须问个明白。

“我也就是听命行事。”她婉转地说,张主任是可以直接和周院对话的身份,这里头还有些周院和师霁的事情,不是她能表态的。“要不……我让师主任给您打个电话?”

“啊,听命行事。”张主任点点头,看着不像是信了的样子,“也没事,电话,随便他打不打,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就是,之前我问老周,为什么按兵不动,他说还看不清楚——现在,看清楚了吗?”

这一问,问得云山雾罩,却也问得胡悦是有会于心——这一问就显出张主任是明白人、自己人了。看不清,看不清什么?不就是看不清常医生他岳父朱主任,他老师邱主任,乃至调查委员会几个委员身后隐现的院中派系,到底是攀上了卫计委的哪株大树,以至于敢和周院叫板吗?

“好像是有点眉目了。”胡悦说,想到达先生,她又笑起来,“应该是猜到一点了。”

“猜到?”这样的表态,可不能让张主任放心,他把这句话来回回味了几次,狐疑道,“周院知道吗?”

胡悦还没回答,他就看出了答案,“——周院不知道?你们——哎,你们——周院生气吗?”

“这……”胡悦只有笑了:周院生不生气,她怎么知道?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呀。

接下来,就等着看师霁的表现了。

第121章没有完

“这我也确实没想到——小孩子还是太冲动了点,才听到一些边边角角,这就忍不住听风就是雨,上去闹起来了。”

大医院的钱,就像是埋在饭里的肉,无论如何也体现不到表面上,虽然大楼盖了,设备买了,但院长办公室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富丽堂皇,整洁明亮也就尽够了。院长办公室都是如此,更何况副院长办公室?这一整个房间里,最明亮最奢华的就是师霁的笑,这笑是值得百万美金的,无论角度还是效果都无可挑剔,他说,“刘院长,这件事我无论如何得和您解释解释,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胡悦那番话,绝没有针对您的意思,她那纯粹就是胡说八道。”

“哦?”

住院总大闹月会,不过也就是一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了,刘院长这一声‘哦’,也可以说哦的是五味杂陈:胡悦刚才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常医生,要再往上说,常医生的岳父朱医生,老师邱主任,和他一个副院长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师霁一口咬定胡悦的‘胡说八道’是在说他,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就是看明白了这件事背后有他的影子,这登门根本就不是致歉,而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可他的谎话,该怎么驳斥呢?刘院长要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说个大概,这会就该赶紧问了,‘都说我什么了?’,可他要已经知道了胡悦表演的细节,那师霁来找他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才一两个小时,这事要和你无关,那你怎么会这么快知道?

才犹豫了一秒,见师霁笑意的变化,刘院长就知道自己是着相了,现在继续装傻,那脸皮就太厚了点,也等于是断绝了正面对话的可能——谁知道人家背地里还藏了什么后招?刘院长到底也是做大事的人,纠结了一会索性坦然应对,心想:还好,人会过来和你谈,那就总还有谈的余地,要是直接纪检委的人登门,那才是连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你们十九层的事情,我一向是很少管的,呵呵,这次可闹得大了,我听老严、老黄都说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先说几句好话,把自己的人认了下来,刘院长不免要卖好道,“不过,也没怎么听说那个小姑娘嘴里带到我什么,小师,你这就有点多心了吧——于我,调查委员会抽到了我的老下属,他们也只能配合着去做,和我汇报工作的时候也提过几次,让你们停职,实际上并非是他们的意见,有些事情,人在江湖也是身不由己,也希望你和周院多体谅体谅。”

师霁光棍,一个停职的医生直接上门来找副院长,招呼也不打登门拜访,作风这么强硬,让人不敢小觑,刘院甚至连周院长都没等到,直接就对师霁服软求和,气势上是输光了,甚至让人好奇他私下是藏了多大的把柄,胆子竟这么小。师霁的笑更加有优越感了,他说,“刘院,大家都是体制内混的,医院还不就像是我们的家一样,居家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齿的?这些都是小事,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这次来就是给胡悦赔罪来的,她做得不太好,本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换届选举了,过去了不什么都没事了吗?唉,我太宠这个徒弟了,她耐性是差了一点,扫了刘院的面子。”

上年纪的领导都喜欢泡茶,刘院也不例外,师霁反客为主,为刘院斟满茶杯,“我以茶代酒,给您赔罪了。”

这杯茶,泡得就没滋味,喝着更是淡得不行,回味不甜依旧发苦——这意思,周院原本也就是稳坐钓鱼台,只等着换届选举以后秋后算账。刘院刚得知自己成了一出小品的主演,心情怎么会好?再想想,一个不听话的学生都能随意拿到常医生的把柄,师霁说是赔罪,但其中威胁之意也是昭然若揭,他把茶杯喝完,勉强笑着说,“谈不上赔罪,说到底,常医生那边是常医生那边的关系——”

这倒是撇清得很有底气,调查委员会绝不是他一手组建,这点是要说清楚的,不过人家都直接找上门了,刘院估量师霁不至于连这个也不清楚。果然,师霁半点不吃惊,只是微微笑一笑,“日子要过,有些人是要团结的,关系还是要搞好才行,有些人那就……”

看起来,常医生是要坏事了啊……

性骚扰、乱开药、学术不端医术不谨,要是没人护着,哪一条都能让常医生凄凉收场,看师霁的表现,恐怕朱医生和邱主任,这一次进步的希望也将宣告破灭,甚至以后还能不能在十六院待下去还是两说的事情。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但刘院长心里这口气也提得更紧了点:看来,这十六院还将是这对师徒一手遮天,其余人是见不到一点光亮……

成王败寇,本来调查委员会打的就是造势借势的主意,想要把事情办成了再说,现在被别人抓住机会翻盘,会落得什么结果也都只能愿赌服输,刘院长是幸运的,他还被视为统战对象,改造一下,还能在这个家庭里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当然,副院长加常务,应该是没法想了,但,怎么着也还有个副院长不是?他心底又庆幸又后怕,呵呵干笑,“别人的事,不说了,喝茶,喝茶。”

喝过几杯茶,师霁的来意就算是已经满足,只是也不能这样站起来就走,还要找点话题来证明双方的亲善,师霁也不无好奇,“虽然事是已经过去了,也是因为我那个小徒弟不懂事,大家才伤了和气,但我也是挺好奇的,刘院,按说,这方方面面的,条件都不成熟,我们两个主任关系一向也不错,怎么您就……”

这两个主任没有具体指名,但双方也都是心知肚明,在十六院这种地位的医院,技术派是一种混法,如果想要沾手日常行政事务,那肯定是要有出身的,这么多年下来,大家的根底彼此都是了如指掌,师霁这话问得也算是直白,刘院在心底飞快地掂量了一会,“嗐,这也是怪我孟浪了点……”

他就含含糊糊半遮半露地把邱主任卖了,“邱主任可能也是着急吧,听他说过几次,好像……是达书记那边,有几句话漏了出来。”

达书记,还真是达书记。

师霁心底没有任何反应,他对这样的事早就没有什么情绪了,只有证出数学题的恍然感,有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不知道胡悦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嫉恶如仇、勃然大怒,还是早有预料、若有所失?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对师霁来说,都是一本打开的书,其实胡悦也许也不例外,但他又有一种她猜不准、测不中的感觉,这个女孩子,坦荡荡的厚颜无耻、坦荡荡的热血幼稚,坦荡荡的生嫩,甚至不把这生嫩当成自己的缺点……

他收回思绪,微微一笑:但,又聪明得可怕。

还真被她猜中了,真是达书记。

“这,达书记……”他语气迟疑,似乎并未信实。

刘院长也不敢让他信实,毕竟他可没有证据——甚至谁能说得知达书记意向的是邱主任而不是他自己?“也就是听他暗示过,是不是的,事情都这样了,马上就是换届选举……”

换届选举会如何发展,师霁心里还是有数的,想要的信息他已经拿到,随便说了几句话他就告辞出来,不回办公室,钻到车里给周院打电话。

电话一响,周院就接,一接起来他就说,“师霁,你这个小畜牲。”

师霁刚才在刘院面前有多优越这会儿就有多低声下气,他有点撒娇似的说,“老师——”

这一招,是和胡悦现学现卖,每次胡悦这么撒娇他都想笑,用行动告诉她撒娇是美人的权利,丑女是没资格做怪的——有时候还用言语这么说,只是她还是不屈不挠,总喜欢这么用着,久而久之,师霁居然耳濡目染,这会不自觉就用了。

师徒这么多年,周院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甚至就连师霁和胡悦擅自行动的动机他都不用师霁多解释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就这么想要发论文啊?”

“和这个无关。”师霁说,“老师,她是我的病人。”

我的病人,就不容许因为别的原因耽误了疗程,我的病人只会输给自己的命运,但不会输给医生在政治上和业务上的无力。这是医生和病人之间无言的契约,不管她做什么手术也好,她是我的病人。

周院长不说话了,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一会,他有些认命似的问,“那你现在打来,又是打什么鬼主意了?”

“是有个疑问得到解答了。”师霁说,“您一直按兵不动,不就是看不穿对面的虚实吗,纸面实力不如我们,却如此气势汹汹,自然让人好奇,他们是哪来的勇气。”

这勇气当然不是梁静茹给的,必定要有个来由,看不清楚,那就一动不如一静,只要掌握住基本盘,守住换届选举,什么奇招都能化解。周院这个思路不能说有错,但现在是执行不下去了,实际上,师霁这样先斩后奏,已经是把周院绑上他的战车,现在周院和他合作,不代表心里就不会留下芥蒂,事后双方也还能继续维持这样亲密的关系。不过,师霁并不怎么在乎这些,他说,“您要不要托人问问达书记,看看双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需不需要化解一下。”

“达书记?”这个名字,是出乎周院意料的,他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又有些迟疑,“达书记……毕竟是书记啊。”

虽然一个单位从来都不是一把手为所欲为,但达书记想要搞掉周院,那犯不着这么大的动静,和周院抱的大腿充分交流以后,职务正常调动,甚至是上调到卫计委养老都是不错的选择,师霁说,“不是达书记本人,应该是有些人假传圣旨……不过,到底是谁假传给谁,这个最好是达书记自己去问,我们就不便过问太多了。”

从对话层次来说,师霁说达书记这属于妄议,直接跨了两级,这种家门不靖的事情,周院当然也不便过问太多,他有点商量的意思,“现在就问?”

“这个不急吧。”师霁打个巴掌给块糖,“您总揽全局,什么时候问更合适,当然是听您的。”

“我他妈总揽全局我养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周院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这就是师霁不直接登门的好处,他把电话拿开,过了一会,估量着周院骂得差不多了,这才又把手机拿回来,“老师——”

“你和女徒弟在一起久了,肉麻了。”

周院骂得差不多,也的确消气了,只是幽幽地评价,过了一会就是正常口吻,“换届以后再说吧,现在说,不妥。”

也确实是怕达书记将错就错,先糊涂过去再说,师霁点头,“老师大才。”

“大才你个头!”

师霁耐心等了一会,等周院这阵子脾气过去了,到底是等到了一句,“还不挂,还想被骂?”

他笑了,不再撒娇,诚恳地说,“老师……”

这句老师,不那么轻佻了,低沉中带了些恳求,像是说到了周院心里,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明天滚回来上班。”

常医生的把柄,怕是早有了,达书记的信息,也可能不是今天得的消息,如果事先知会周院,可能还是求稳的结果,师霁自作主张往大了闹,无非就是要回来管自己的病人。到底是亲生的,骂归骂,骂完了,亲儿子要办的事,当爹的还能怎么办?接了翎子,铺了台阶,老爷子下台了。

在十九层这起荒唐的调查委员会风波中,一向保持沉默的院长办公室,终于要出声了。

和周院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通知胡悦准备明天上班,又坐在车里,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会——这无妄之灾,真不知何时起,只知道何时盛,现在,好像可以推算出何时休,整件事,终于有个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吗?

他和胡悦发了几条微信,胡悦给他一个电话号码,师霁又拨出一个电话。

“喂,您好。”电话接通后,他很礼貌地说,“请问,您是十六院常威医生的病人——”

师霁是开了免提的,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在微信页面上划来划去,看着胡悦的小头像,嘴里并不耽误说话。

“——对,就是那个过敏事故的……那个……”

“任阿姨,吗?”

在十六院披星戴月,走到如今,经历过太多风雨,如果只是针对他一个人,师霁也许会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就这么结束。

但现在不同,他不去想为什么,只知道现在不同。

现在,这件事还没完。

第122章疗养所

“啊,胡医生,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即使这半年来已经是医院常客,但病人和医生之间却始终还是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躺在病床上的李小姐,对胡悦的回归也就只有这么一句甚至带了点埋怨的感慨,她又哪里会知道,为了争取对她的诊治权,胡医生和师医生做了什么努力?

不知道也再正常不过,李小姐到现在甚至很少见到师医生,师医生今早到办公室给她开了一堆检查,之后就一头钻进了办公室,他停职时期,大部分手术全都选择顺延,胡医生也是抽时间来看李小姐,她回来接手住院总,就算同事肯帮忙分担工作,光是安排师医生的手术时间,逐一通知客户,这都足够填满她数天的工作量。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对李小姐来说,她甚至不知道两个医生停职的事情,胡悦本来也不是每天都有时间过来,最近反复的低烧、感染,也让李小姐母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到一些细节的变化——刘医生也许没有魄力站出来反对移除皮瓣的决定,但他确实也有自己的坚持,李小姐的手术可能以失败告终的事情,在最终确定以前,没有被告知病人家属,李小姐母女也就免去了不必要的惊吓与忐忑。

这些事,病人不知道,甚至医生心里也不会记太久,胡悦坐在李小姐床边的时候,却不能不想起一秒师霁,她想要说,‘不管手术结果如何,你们真的应该好好感谢师医生’——但还没开口就咽了下去,最终只是微笑着问了句家常话,“心情还可以吧?”

“还可以。”

李小姐瘦了一些,心情还不错,只是精神不算太好,她刚发过一场烧,现在体温依旧偏高,精神有点萎靡是正常现象。“胡医生,你是不是有悄悄来过?有天晚上我觉得是你来了,但是睡得醒不过来,后来问我妈妈,我妈妈也不知道——她那时候去吃饭了。”

家里有个长期住院的病人,生活有多不便是可以想象的,李小姐的母亲也不能长时间请假,现在白天都是护工在照看,哪有家属那么精心?胡悦从她的话里能听出一点依赖,李小姐未必需要她多照顾,只是很珍惜她能得到的每一分真诚的关心——她当然也是有点忐忑的,虽然体谅医生,并不会一再追问,但这不安,还是让她想要多见见自己,见到了,心里就安稳多了,哪怕是不问那个问题也是好的,看到胡悦,就像是看到了曾有过的希望,也就有了继续相信下去的力量。

在医院做久了,也许依然能分辨美,但对丑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敏感,见过任小姐畸形瘦弱的左腿之后,就连李小姐扭曲的脸,都不能引起胡悦的不适,她笑了一下,“可能是我,有时候我有空了就来看看你,但是也不好打扰你的休息。”

她也无需李小姐再欲言又止的试探,直接说,“移植的事情,等你身体一好就会安排的,费用方面也不用担心,我们都在省钱,医疗费不会超支的,你就安心养好身体就行了,保持个健康积极的心态,对尽早康复会有很大帮助。”

“好。”李小姐一下就安心下来,她掀动嘴唇,做了个可怕的表情——在以前,那是笑。“谢谢胡医生——我这几天已经好多了,听医生说,上次发烧度数也没再上一次那么高,这是好事,是吧?”

这个……

这种缺乏医学常识的问题,通常只能让医生露出无奈的笑,但病人说出这样的话,心情他们又怎么不理解?胡悦笑了,“是好事,已经好多了,再观察几天,你好好休息,无聊就玩玩手机——但有空也要下床走走,我会再来看你的。”

“好。”

再观察几天背后,跟着的是无言的暗示——观察几天没事,也许就安排手术了。李小姐的肩膀都松弛下来不少,她现在的长相,无论什么表情都骇人,但,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是看得出来她的放松。胡悦这一探望,把她的心态都给探望积极了,“我睡一会就去散步,辛苦胡医生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都可以叫醒我的。”

最后一句,加得有点着急,不是那么得体,但却透着殷切,胡悦心里有点酸,“好,下次来一定叫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