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走出一段路了,回头看看,李小姐还望着她的背影,两人眼神相遇,她对胡悦挥挥手,像是要笑,肌肉牵动的时候又意识到什么,伸出手捂了一下脸。

胡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能把丝毫负面情绪露到脸上,越是这样,医生就越要给患者信心,好在,她的演技也经过千锤百炼的练习,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她笑着对李小姐挥挥手,充满肯定地点个头,才转身脸就不由垮下来,走出李小姐的视野,便匆匆加快脚步,拐进了附近的一间办公室里。

“片子拍出来,软骨是没有钙化点的,这就说明并不是排异反应。身体对移植部件是很接受的——这本来也不是异体移植,身体排异反应的几率是很小的——”

“考虑一下对钛合金部件的排异反应呢?”

“一个很直白的逻辑就是,如果是对钛合金部件适应性不好,那肯定是周边区域开始有炎症,但是我不管她的炎症反应是哪里来的,皮瓣区这边一直都是好的,这就说明这个事情肯定和我皮瓣这块无关,你要取走钛合金的话,再打开一次皮瓣,那我就不肯定它会不会反而因此感染了。”

“现在关键是,再打开一次皮瓣,又是全麻手术,患者本来就一直在反复感染低烧,如果她能做全麻手术,我就直接做移植了不行吗?就算是要移除皮瓣,谁敢让她再做一次全麻?炎症源头都没确定,这就敢做手术,术后要是有严重炎症并发怎么办?现在的问题就是要把炎症治好,在这以前,不管是移除皮瓣还是继续移植,我本人都不赞成!这个问题根本是无需考虑的,就不具备做手术的充分条件。”

会议室有人抽烟,窗户因此大开着,空调的冷气和外头蒸蒸热气混合在一起,叫人头晕目眩,但与会医生没人抱怨什么,每个人的眉头都是紧皱着的:会诊一样是这些专家,但指导医生换了人,前度刘郎今又到,师霁回来以后,移除皮瓣这个一度主流的提议,悄然间已被大众放弃,很多医生都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提出了驳斥,而师霁回来以后,安排李小姐去拍的片子正是最好的论据,“反正部件是都成活了,排异反应基本一定会有钙化点,坏死也一样,目前来看,移植手术进行得其实很成功。”

围绕成打的报告单上头的各项指标,已经严密论证了一两个小时,师霁最终发言,语气里带了不容置疑的味道——这就是定调子了。

会诊专家们彼此张望了几眼,有些人口唇蠕动,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沉默,胡悦一一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这个病例,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都带有太重的单位政治味道了。她可以肯定,师霁说和移植手术无关,这就确实是专业判断的结果,如果片子拍出来,皮瓣软骨有钙化点,该移除他不会犹豫,但她也知道,很多人也不会这样想,现在李小姐是否能成功再造面部,已经俨然成了象征意义十足的政治命题了。

她已经不再天真,觉得自己能纠正这些偏见,胡悦没再做声,只是下意识地向师霁的方向挪了几步,师霁无意识地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在征询她是否带来什么有意义的消息,分心了片刻,他才继续说,“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如把移植这一整块放到一边,就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发热病患来考虑。邵主任,现在这个病人来找你,她在被硫酸烧伤以后,住院期间感染过MRAS,现在出院以后间断性发烧,身体有炎症反应,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呢?”

自己人回来了,还有一点好,各科室接到会诊单,一般都是派住院总出马,通常情况下也大概够用,只是李小姐这种全新手术,住院总能发表什么意见?师霁一回来就开始打电话,邵主任正是发热科副主任医师,年富力强,也是十六院的学术新星。——当然,年纪是比师霁要大了十岁左右,一般来说,这才是医生在事业上出成绩的黄金年龄。

“炎症反应其实不奇怪,她被硫酸烧伤过,免疫系统可能遭到一定的破坏,”邵主任已经几次看过李小姐那厚厚一沓检查结果,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被胡悦点明,这才沉吟着开口,“炎症反应也好、发烧也好,身体瓦特了,免疫屏障薄弱了,别人根本没事的,她么,风吹吹就感冒,喝口冰水就发烧,你说是哪里发炎?不好说的,检查得这么全面,到底哪里发炎早就找出来了,细菌培养也做过,MRAS是感染过,但现在也好了呀,如果是新的超级细菌——”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摇头:如果是新型超级细菌,细菌培养也能找到蛛丝马迹,这是一个,另一个,也不太会表现为这样间断性的低烧,亦不会只有李小姐一个感染者。

“找不到原因,莫名其妙,是吧?其实在发热科,这很正常,一天几十个发热过来的患者,总有几个就是没原因的,退烧治疗,治好了就走,再犯再说,很多人也就不发热了——人体又不是机器,每个人都不一样,很多事,没道理的。”邵主任讲,他好像有个结论,但拿不准气氛,所以还在绕弯子。“要我说的话……她第一次发烧,MRAS,治好以后,出院了,抵抗力不好,随便吹吹风,好的,发烧了,然后住进来,在医院——身体不好的人不应该常来医院的呀。”

胡悦已经明白邵主任的意思了,“您的意思,李小姐这就是小病大治?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多运动规律作息,提高免疫力就没问题了?”

邵主任没有正面回应胡悦,而是说道,“有些人吃个小龙虾,喝点啤酒,第二天都会发烧瘫软的,头一天收拾房间出了汗,第二天也没力气,这都是有病吗?”

当然不是,而是体质太弱,这种亚健康的病人谁都接触过,免疫力低的人确实也不好常来医院,不说超级细菌,这里细菌肯定是要比别处多,本来身体就不好,住院住久了,心情抑郁,更加容易反复发热……这都是很朴素的道理,甚至都说不上是医学常识了,属于一般老百姓都知道的养生经。只是一群专家坐在这里,正儿八经地翻报告,最后就讨论出这个结果,让人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一时间无法接受而已。一群人面面相觑:本来是最棘手的情况,不规律发热,找不到感染源,被邵主任分析出来的结果……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就行了?

胡悦也有种大起大落的感觉,但她一时亦不敢太相信这个论断——按照邵医生的诊断,常规的疗法就是回去多休息,吃一些提高免疫力的药物,如果病因确实是这个那当然是最好,可如果确实存在感染源,存在耐药性细菌感染的话,这样的姑息疗法不可能根治,甚至可能耽误治疗……

“找不到源头,也只能暂时就这么保守治疗。”

她的意向当然起不到决定性作用,师霁明显负担比她小,考虑了一会儿就果断地说,“让她先出院回家休息,如果不再持续发烧就不用入院了,定期过来复诊——邵主任,你觉得这样处理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要我说,最好是去一些适合疗养的地方。”邵主任讲,“空气好一点,饮食规律一点,健康一点,大运动量的运动不要做,每天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个就看患者自己的家庭环境吧,也不能强求。”

这个是无需多说的:毕竟还是存在发烧风险,在S市周边,要找这样一个空气、风景都好,医疗资源还丰富,能够迅速和十六院对接上的疗养胜地,谈何容易?到最后,命长命短,病好病坏,其实还是看钱。专家们一阵骚动,彼此相视一笑,不是没感慨,但到底也都习惯了。

会诊找不到病因,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在不动全麻手术的前提下,没人能提出更好的意见,也只好就这么散会了,师霁一一握手,谢过赏脸会诊的专家,又和刘医生讲几句话,刘医生连连点头,“刚好她已经退烧了,明天没问题的话,就让她先办出院……”

胡悦一个住院总,能有什么话语权,只能在旁边收拾文件,一句话也不好多说,师霁也一直都没有搭理她,胡悦抱着文件夹跟他一起走进楼梯间,他才用吩咐的口吻说,“我一会给你一个电话,你去给李小姐定一个房间,让她先到那里住半个月,看看恢复情况。”

“噢,好,什么电话?”胡悦已经习惯性地在盘算费用问题了,“多少钱啊?”

“滨海疗养所的电话,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工作。”

“滨海疗养所?!”

胡悦的声音一下就提高了八度——医疗界的人很少有不知道这个疗养所的,和那些国字头的疗养所当然没法比,但,在S市这边,也算是非常难得的满足邵主任提议的疗养所了,本身就在景区里,风景好,人也不多,而且医疗底蕴确实不错,和十六院对接过多次,他们的急诊系统包括救护车支持都做得很好,很适合需要长期疗养,一旦发病又需要迅速就诊的慢性病人居住。

当然,疗养所的价格也居高不下,这种疗养所,根本就不是李小姐这样的家境能够考虑的,三四千一天的价格,李小姐他们哪里消费得起?住两个月恐怕就要考虑卖房子了。

“别啰嗦。”师霁当然已听出来这声音背后的不可思议,他有先见之明地呵斥,“这笔钱,我来付。”

“什么?!”

这句话却比滨海疗养所更有冲击力,胡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霁是怎么训斥她,让她保持和病人适当的距离来着的?他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警句,什么世界只有比你想得更黑暗,什么医疗服务有价钱,人命也有,就是那一套现实主义、拜金主义的论调——

“这个手术,现在关系的已经不是是她自己的脸面了。”她的疑问当然也在师霁的意料之中,他用有点嫌弃的语气回答,好像愚笨的人,看不透的人是她一样。“你难道想不明白?——别自作多情了,这完全是利益考虑。”

这……

对李小姐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所以胡悦不会去顶嘴,她也知道师霁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候不能调侃,只能若无其事地,“……噢噢,好好,那我一会就去安排。”

粉饰完了太平,两人都不再说话,胡悦抱着文件夹,脚步本来也就比师霁小一点,走走就走到师霁背后,她抬头看了看那挺拔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什么叫……别自作多情?

他难道觉得,她会以为他是为了她才安排李小姐去住疗养所?

他怎么会觉得她会有这样荒谬的联想?

胡悦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的紧捏着,她叫自己别去想,可又总是忍不住在想——除非、除非——

除非……

除非,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除非,是他自己心虚……

第123章夫、夫妻人格

“近期,我院在上级组织的同意下,安排召开了全体党员代表大会……”

“在团结、向上的气氛中,顺利完成党委、纪委换届选举,党委、纪委成员名单如下……”

“经友好磋商与投票,我院教授委员会成员进行常规调整,新调整后名单如下……”

“我院明年度医疗设备、医药招投标大会将在下个月举行,本次招投标大会厂商名单如下……”

金秋送爽,每一年到了夏天的尾声,十六院都会比平时更多出几分活力,秋天到了,不论对谁来说,收获的季节也就都跟着到了。新一届党员代表大会如期举行,周院高票当选党代会成员,并被任命为副书记——院长常规都是兼任副书记,而最关键的是,党代会内部推选出的书记人选,还是五年前推选出的高书记。

十六院一向是院长强势,书记不管业务,这实际上是个养老的位置。高书记五年前从环保局被平调进来到现在,一向是与世无争,挂了个副院长的衔也从来不管事,很多人都说他是上级特意调来和周院搭班子的,他不管事,更方便周院大展拳脚——从结果来说,这推测还是很有道理的。而党代会能把这两个老搭子重新投上书记、副书记的位置,其实也只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十六院上上下下,依旧由周院一手掌控,毫无疑问,各科室的党员都知道该把票投给哪位代表,而这些代表,也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把票投给谁。

院长的掌控力还是这么强,十六院也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对卫计委来说,院长任命并不需要过多地考虑,周院顺顺当当地接下了聘书,随即发起的一系列会议,也不过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医院的人事调整,本来就是一环扣着一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是为了让新院长做起事来更方便点。

院长和书记没变,但领导班子也做了相应的调整,有的老领导退居二线,有一些该进班子的却没有进班子,想在头上戴一个常务帽子的副院长也没有如愿,教授委员会的名单也随之发生变化,十九层的副主任医师师霁,去年换届的时候还不够资格,今年就以副教授、副主任的级别,以及多年来积攒的几篇重量级论文进入委员会,而随之被挪出教授委员会名单的人选,大部分人其实心中也有数——自然是心内科的邱主任了。

一样都是师徒关系,人家师霁就识做,有他辅佐,周院如虎添翼,听说这一次的调查委员会事件,就是师霁带着自己的弟子大闹月会,直接从根子上粉碎了一些有心人的想法,而常医生呢,这个学生是真的坑老师,要不是他闹出了这么一桩事,邱主任也未必会因为怕被弟子连累,选举的关键时刻差这么临门一脚,干脆心一横就掺和进了这个调查委员会里……

邱主任不再是教授委员会成员,刘副院长没能如愿在头上戴上常务帽子,五年以后他的年龄就不满足主持常务工作的硬性条件,仕途走到这一步,在十六院差不多算是绝了,两位高人也都自然有所应对,邱主任还年轻,可能可以再等等看,一般来说,院长的任期不会超过两届,邱主任可以赌一下周院有没有这个例外,但刘副院长却等不下去了——好在,毕竟是十六院的金字招牌,他在十六院,想做常务副院长都费劲,可如果愿意往外跳的话,多的是医院想请他去当院长。

他要走,周院没理由不放,下家一找好,走马上任,交接也就是几天的事,一个星期不到,新一届领导班子就缺了个副院长,这时候,人们就看得出周院的手段了——这个时间差是真的卡得好,任内调离出缺,这个缺口按照惯例,都是院长直接任命……十九层的张主任,年龄和资格都够,这一次,这个不带常务的副院长头衔,就挂到了他头上。

“真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胡悦大闹月会的时候,群众其实是站在她这边的,毕竟调查委员会带来的那种压抑氛围确实让人很不舒服,而且确实事情的是非对错明摆在这里,委员会的表现不能不让人反感。可现在委员会走了,周院大获全胜,十九层两个高级医师都获得晋升,科室内部却也没有因此普天同庆,私下还是有点小声音的。“别的科室不知道,我们十九层是真的家天下了吧,就说张主任怎么一直这么让着师主任……”

“张主任一直都是周院的人啊,这条狗当得好啊,别人不啃的肉骨头,刚好拿来打发了,给他,不过是因为师主任的年龄实在不够,职称也还没到位,五年以后,他还不是一样得吐出来给师主任?”

“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是以后胡总当班的时候都小心点咯,要是被她盯上了来闹你,你吃不吃得消?”

“胡总还要当多久的住院总啊,难道真的和凌医生一起当主治啊?她中间可是停职了一个月……再说,她面部结构的,主治真的这么容易当?别的地方,人家当面部结构的主治都至少要做四五年的住院医的。”

“那不是人家没这么好的老师吗。”这语气是有点酸溜溜的,也没法不酸溜溜,胡悦进十六院这才刚两年,这就要从住院医师提主治,速度实在是快得有点玄幻了,和她老师一样,都是卡着年限往上升,当然,整形美容这块,医生晋升一直比较容易,毕竟人才是有缺口,但,无论如何,在十六院,这也是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不得不令同侪咋舌、羡慕,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嫉妒。“唉,别说了别说了,人家副院长都被直接搞走了,常医生直接被辞退,行医执照差点都被吊销……说胡总的闲话,你有几条命来送啊?”

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在十九层,现在人后也没有太多人敢议论,不是没意见,主要是现在要留证据太容易了,微信截图一发,这就是一波节奏,以胡悦师霁组合表现出的战斗力,没有多少人愿意招惹这波劲敌——这个手段是吃素的?听说周院长本来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秋后算账,可谁也没想到,面部修复十七层那边的重点案例李小姐,运气不好一直感染,听说这个案例是打算用来给师主任申请S市学者铺路的,就怕被揪出来大做文章,所以只能提前回归,这不是一回来就整得明明白白的,那个李小姐,治不好也没关系,直接就安排办了出院,现在谁知道去哪里了,大家都和遗忘了这个案例一样,就没有别的专家敢问一声进度的……

“悦悦,你今天不在住院部啊?”

这样的手段,震慑住了一批人,许多人因此对胡悦敬而远之,心里有意见,畏于时势不便表露,那我不靠近总可以吧?这点尊严也还是有的吧?可同样也有一些人因此更加靠近胡悦,向往着她身上权势的温暖。谢芝芝做得则比这两种人都更自然,她和胡悦关系本来密切,现在多联系也很正常,在走廊里看到胡悦准备出去都要问两句——倒也应该问的,住院总外出是要通报去向,确认住院部这边的二线、三线值班医生是不是在科室内,这样有紧急情况才能随时找到负责医生。

“我下午安排出诊的。”胡悦笑着说,“你呢,也去门诊那边啊?”

住院总有时候也会被安排出诊,这不稀奇,尤其是十九层的门诊人手一直不足,谢芝芝和胡悦一起往外走,“我下午跟老师——你最近排了不少门诊啊。”

胡悦笑笑不说话,谢芝芝会意地压低声音,“真的要和凌医生一起升主治,现在在培养门诊经验了?”

胡悦还是笑,谢芝芝打她一下,“哎哟,最受不了你这个性子了,是好事,真不怕说的。”

“这是上头的安排,我也不知道啊。”胡悦总算说了几句话,谢芝芝啧一声,“你也别往外说啊,八字没一撇的事,咱们十九层好不容易安静几天,就别找事了。”

“能找什么事啊?”谢芝芝不以为然,“就算升主治又怎么了?你的条件完全满足啊,别人有意见能怎么样?”

“能直接举报啊。”胡悦笑笑地说,“调查委员会虽然做了不少事,可他们有句话是没说错的,没有举报,他们也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来啊。”

谢芝芝脸上的笑,在她有意无意的审视里丝毫也都没有黯淡,胡悦唇边的笑意稍微真诚了一点儿,她亲热地挽起谢芝芝的胳膊,“当然,举报的人肯定不是你,所以我们是可以说的,但是这至少说明十九层有些人对我和师老师有意见——”

她拉长了声音,语调有一点上扬,一边说一边看着谢芝芝的表情,“芝芝,你不会恰好知道是谁吧?”

“这……”

谢芝芝也知道,自己是有点八卦的,信息交流,总是有来有往,她不可能只听不说,双方也存在一定的默契:胡悦知道自己的事会被谢芝芝拿出去说,但谢芝芝也一样会和她说些别人的事,甚至会说得更多。只是胡悦今天想打听的这件事,已经触及这种信息交换的底线了,但两人隐隐又存在着默契——以现在十九楼的生态和时间节点来说,谢芝芝是愿意把这些消息告诉胡悦的,只是,为了个人形象,也为了两个人以后的来往,有一些表面功夫必须做完。

这份隐隐的默契,让接下来的对话非常和谐,谢芝芝有点为难,再三推脱,胡悦抱着她的手臂撒了半天的娇,眼看门诊大楼在望,再不说时间就不够了,谢芝芝这才无奈地叹口气,“唉,我也就是和你啊……”

她说了好几遍,“你也别怪她,她应该确实没想到后头闹出那么多事,闹得那么大——韶华也不是故意的,她可能确实就是觉得你的论文发得有问题吧……”

以戴韶华和胡悦的恩怨来讲,这个人是她,胡悦是意外又不意外:于情于理,她都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谢芝芝也很有可能把举报人推给她,因为,住院总交接在即,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新一轮住院总的报名筛选已经开始,戴韶华正是很有希望和呼声的人选,当然也是谢芝芝的竞争者。

“居然真是她。”胡悦有点感慨,话锋又是一转,“难道,只有她?”

谢芝芝犹豫了一瞬间,有个名字在嘴边打了打转,又缩了回去,她还是摇摇头,“我就只知道她是很生气的,而且说实话,这也没什么证据,就是平时交谈的一种感觉……还有我在韶华电脑上看到过她浏览纪委网站,你还是别想太多啦,悦悦,现在问题都调查清楚了,还是往前看吧。”

劝是劝得很得体,胡悦其实也并不是要清算戴韶华,她并没有那份闲心,戴韶华觉得她有问题,去举报确实是人家的自由,顶多两人以后就是少些合作而已——问题的关键点在于,她并不觉得戴韶华一个人能获取到举报材料上的那么多信息。可能举报人确实只有戴韶华一个,但信息,却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找的。

是谁给了她线索,是谁在把戴韶华当枪呢?

胡悦也跟着谢芝芝笑起来,她说,“什么想太多,一个是好奇,还有一个你也懂了,我和你说过的,就是怕以后又闹什么事情,我有点担心——”

“知道、知道……”谢芝芝和她姐俩好,两个人搀着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心事话,这才各自分手往门诊室过去。胡悦走了一会,又回头看看谢芝芝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分:谢芝芝对她一向不错,就算在被停职的那段时间,也未见远离,可在考量戴韶华背后的那几双手时……

她压下叹气的冲动,挂上职业笑容走过长廊,在刷开门诊室以前,无意间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又不由停了脚步——这么说真让人恶寒,但,她……脸上挂着的笑容,竟然有点师霁的味道。

她是越来越像师霁了吗?

胡悦碰碰自己的脸:越来越能理解他,所以,也就越来越像他了吗?在这样的地方,对任何人都不愿沮丧,只有无懈可击的笑容,是唯一合适的表情。

她对这世界,是否也会渐渐不再那么有真情呢?

有那么一瞬间,胡悦自己都百感交集,参加工作才两年,竟有了些沧桑的感觉,她呼出一口气,刷进门诊室,正忙着脱外套换白大褂,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喂你好?”虽然是陌生号码,但胡悦的工作要求和太多陌生人打交道,她习惯性礼貌接起。

“(*%¥……”

电话那头却没有立刻传出人声,而是传来了一阵巨大的杂音,好像有人在推动家具,隐约还有人在叫骂、吵嚷、哭喊,胡悦喂了好几声,那边才有人声传出。

“胡医生,胡医生。”

是任小姐——她的声音哑了,应该是哭的,但还能分辨得出来,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号哭声,应该就是她的,她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晓得边哭边声嘶力竭地喊,“救我、救我,呜呜,胡医生,救我——”

第124章看穿

上班时间,就算是在住院部也不能说走就走,更何况胡悦下午是有门诊的——虽然挂她这个住院总号的人不会太多,但十六院的名头在,求美者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就是晚一分钟叫号只怕都会被抱怨,她哪里走得开?只能喊道,“任小姐,任小姐,你人身安全没问题吧,需不需要替你报警——”

但是电话那边没什么有效信息,任小姐哭了一会就挂断了电话,倒是闹得胡悦心神不宁,一整个下午都在抽时间,卡着两个门诊的间隔发消息。【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任小姐,她给我打电话喊救命,而且背景音好像很乱啊】

解同和的消息也不是即时回的,【你是怀疑她遇到人身危险了吗?】

【她的情况那么复杂,真的就不好说了……你这边能帮忙吗?我有她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号,但是我也不能肯定她到底是怎么了】

是啊,任小姐到底是怎么了,是和达先生发生冲突了,是终于忍不住,自己想要营造‘不得不截肢’的伤势,但是操作不当,危急中赶快打来电话求助?胡悦其实并不是很担心达先生,宠了那么多年,任小姐也没什么能把他惹到这一步的,如果是对截肢手术产生疑义,胡悦这边怎么都能先察觉到一点端倪。她比较害怕的是后一种可能——但听着又不是很像,毕竟那边背景音里是有人在吵架的,任小姐真要制造伤势的话,应该也不会弄得这么人尽皆知。

【不好意思,恐怕你得另外想办法,我在出任务,而且,我们也不可能从一个手机号就定位到她的地址,还是需要保持通话的,这都需要权限。】

解同和的拒绝也在意料之中,温和却坚定——就像是他对她的关心,解同和是能从自己本就不多的积蓄里挤钱出来资助她学业的人,但在案件上,却从来都严守纪律,不该被她知道的信息,从来都不愿多说。

只是,不愿多说并不代表就不会说,帮不上忙也不意味着不能强求,人和人之间是没有绝对的,只看你愿意做到哪一步而已,对胡悦来说,任小姐……确实还不值得她去强求解同和,她给任小姐发了几条微信,均无回音,又按着刚才拨来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那边也没接起。

“医生,我的眼皮……”

“医生,我的鼻子……”

“医生,我的额头……”

住院总在十九层,大概也就只能起到一个初级门诊、分诊的作用,过来挂号的大多都是小诉求,双眼皮、内眼角的需求是最多的,因为胡悦擅长的方向里写的是面部结构、微整容,想要花瓣唇、丰下巴、额头、泪沟的也不少,一整个下午都是莺声燕语,恨不得个个都和胡悦一起把自己的脸掰开揉碎的分析,一整个门诊熬下来,胡悦都快失去审美,眼睛一闭就是飘的鼻子嘴巴,她一边捏鼻根一边给任小姐打电话——这一次居然接通了,“任小姐,你没事吧?现在还好吗?”

“我,我不好……”任小姐哭得是有一点惨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还带着泪意,“胡医生你能来看我吗?我想……我想见你。”

胡悦也很想确认她的情况,但她确实走不开,“我今晚值班,不能离开医院的,你现在可以移动吗?你能不能到住院部来找我?”

“我……”

电话那头好像有人在说话,任小姐的声音断了一下,过一会回来已经理性多了,“那我来找你吧……正好,你能帮我挂个号吗?”

挂什么号?她受伤了?胡悦心中一紧,但还没多问,任小姐就把电话给挂了。胡悦也只能先回住院部等消息,她想找师霁说道一下——可师霁不但没回她汇报八卦的短信,人也不在办公室,他今天手术多,大查房都是给胡悦做,可能还在手术中,做完也就直接从手术室那里下班了。

自从过敏惊魂事件以后,十九层也不是没有应对,值班医生除了住院总以外,还会有二线医生轮值,这个制度至少现在还能得到有效的执行——但也在渐渐松弛中,因为十九层的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像是过敏那么倒霉的事件,也即使百年一遇。不过,即使如此,胡悦前半夜也得要和二线值班医生共享值班室,她还在思忖着该怎么安排一个安静的场所迎接任小姐,电梯响过,伴随一阵气急委屈的抽噎声,任小姐已经到了。

“胡医生,呜呜呜,我——”

非常罕见,任小姐今天没有坐轮椅,也因此,她的出场不怎么好看,非但哭得满脸通红,而且走路踉踉跄跄,走着走着还要扶一下墙壁维持平衡——常年没有运动到左腿,左腿的肌肉自然萎缩,现在要两条腿走路,她反而不会了。

“我在这里,”胡悦连忙上来扶住,又用眼神安抚有些不安的护士——医闹见识太多,大家都成惊弓之鸟了,看到个非常态的病人就怕是来闹事的,“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你怎么了——”

手触到任小姐的身体,她吃痛一抽,挣了一下,差点没跌到地上,胡悦蓦地一惊,想要扶她又不敢再用力,还是任小姐自己一个人捏着墙站住了,只是她脸上明显有痛楚之色,“胡医生,你能不能给我挂个号。”

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我爸爸打我,他好像把我手打断了……”

#

手被打断了?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胡悦赶紧让她脱了外套——从外形上倒是没有明显畸形,但看任小姐确实吃痛,她亦不敢掉以轻心,赶紧从值班室翻出轮椅,拜托今晚的二线医生稍微看看病房,对方一口答应——这也是顺水的人情,她带着任小姐去急诊那边,用自己的面子和上回救治袁苏明留下的人脉,给任小姐拍了片:确实是被打了,手臂有红肿,轻微骨裂,医生给打了小夹板,还有点隐晦地问胡悦,这是不是她的亲戚,被家暴了来着……

这还真是家暴,但胡悦不能说自己不理解施暴方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这未必能收到效果。她叹了口气,把任小姐推回电梯里,“现在知道残障的感觉了?”

任小姐垂泪不语,她这辈子怕是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我……我……”

她会来找胡悦,就是想诉说的,不用怎么哄,自己就说了,“闹翻天了……那天我回去看奶奶,我洗澡的时候,她突然开门进来,当时就晕倒了……”

任小姐和家人关系冷淡,但同祖母感情甚笃,回去探望祖母的时候,偶尔也会过夜陪伴一下老人。她有这样的隐私,当然很注意保护,借口不愿面对残肢,回国后不论冬夏都穿着长裤,再加上她左腿已十分细弱,还有影视道具帮忙,居然也蒙混过去一两次,之后便都用穿着掩护。

当然,按常理推测,这样的日子,也不能持久,所以任小姐急于做截肢手术,也许也有维持这个谎言的意思,不然一旦被揭穿,一定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家庭革命——今天她的惨状就印证了这一点,任小姐浑身上下多处青肿,全是被闻讯赶来的父亲打的,她姑姑、伯伯以及舅舅阿姨,能赶来的全都在场旁观,母亲更是多年来从未和父亲意见如此统一,“这么想当残废那就把你打到残废好了!”

“这个小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不管教?”

“我不管教,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打到最后,双方倒是忍不住又杠起来,任小姐乘乱想逃走,刚拨出电话就被发觉,“还敢给那个姓达的男人打电话?不许打!”

“这个小达,他怎么能和你一起胡闹?大姐,我反对这门亲事!”

平时不怎么关心,现在有事了倒是一个比一个会喊,任小姐一边哭一边恨恨地说,“他……他们不许我见达令……把我手机抢走了,我说我不是给达令打电话,他们也不听……”

“那他们后来怎么放的你?”

“他们去达家了……”

任小姐后来能和胡悦联系上,也是因为大部分亲戚都出发去达家讨说法,根本不怕她拿了手机逃出去找达令,“你在国内有什么朋友?就你这个腿,没有轮椅你能去哪里?你这么想当残废那你就当几天残废!”

她当时是真的被打得只能在地上爬,“我真的痛,真的痛,真的站不起来,胡医生,我、我……”

任小姐抱着胡悦放声大哭,“我真的好、好、好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胡悦举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小心地拍了拍,她心里有点解气也有点感慨——如果能多那么一点关心,又何至于此?

不过,任小姐的第一通电话,就是给她打的?那时候,她怎么没想起达令呢?

病人的心理,总是弯弯绕绕,当医生的再设身处地也隔了一层纱,胡悦朦朦胧胧似乎把握住了什么,又有点不肯定,她拍了几下,试探性地问,“那……你奶奶呢?”

“我奶奶……”任小姐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愧疚,“她很伤心、很伤心,我对不起她,我……我……”

她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现在哪有什么带了天真的娇纵,只有处处捉襟见肘的狼狈,“我不想让她知道的……”

她悲从中来,又呜咽了好一会儿,“她平时从来都不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的,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觉得是有人知道了,有人告诉她,她不相信,才进来看我的……”

一边说,她的思路一边厘清了,任小姐自言自语:“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有人告诉她了——我就说前几天我那几个姑姑怎么老给我打电话——胡医生,你——”

胡悦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她还在等任小姐的推理呢,专注地聆听了一会,没听到下文,这才忽然意识到任小姐已经没在哭了,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她,她先说了声,“然后呢?”

然后才明白过来——任小姐这是怀疑她这边走漏了消息……

任小姐没有明说,所以胡悦也不好为自己辩白,但气氛也并不尴尬,因为她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知道不知道,这下意识的反应是瞒不了人的,至少任小姐顿了一下,就继续说,“胡医生你说……你说……”

她忽然流露出真实的担心,“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胡悦刚才心里还有一点点不忍,可现在,就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什么热血都全没了,低下头,望着任小姐的眼神里,只有全然超脱的冷静和审视,她望着任小姐,但却是在透过任小姐望着她脑子里的达先生:养了十年,确实不是白养的,任小姐遇到这么大的事,只给她打了电话,不联系达先生,这掩饰有点拙劣了。

虽然人不在一起,但却还是能遥控任小姐来试探她,达先生当然很厉害,他可能是胡悦生平仅见的操纵大师,想来,这一次说服任小姐的过程也肯定堪称洗脑教科书,但胡悦并不觉得达先生就没有破绽,就不可战胜。

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她自问还是可以分辨出来,任小姐刚才,有掩饰,但没有说谎,她相信,遇事后,抓到手机,在那最慌张的时刻里,她确实是选择给她胡悦打了电话。

为什么不选达先生?恐怕连任小姐自己都不懂,那只是慌乱中本能的反应。

——但,她不懂没有关系,胡悦懂,她已经完全看懂了任小姐错综复杂的心理,抓到了那朦朦胧胧的线索,也抓到了达先生始终未能把握到的那一点——

为什么任小姐要做截肢手术,她现在,已经完全懂得了。

她就笼着任小姐的头发,学着达先生的语气贴心地说,“你虽然做错了,但是,也完全可以理解啊,要说错,你的父母也有错……”

第125章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