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是癌后修复,我说一句话,有条命能剩下来,还有点心气能来做修复,都是好——”

胡悦微微一笑,和李小姐母女用眼神道个别,走出病房回自己的值班室,这个二线值班制度也好,前半夜稍微溜出来几分钟也没什么。

外面的天气虽然热,但住院部当然永远都是那个恒温,消毒水的味道也永远都不会散去,和隐约的笑声一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好像有种东西在空气中肆意地生长,叫人的心都胀破了似的饱满,这感觉伴着胡悦走过长长的黑暗的楼梯,唇边笑意依旧不散。她走过师霁的办公室,又走回去,“还不下班啊?”

师霁很少有加班的时候,他的工作一向极有条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做完就走绝不停留,像这样,第二天手术,头天晚上还在温习手术方案极为罕见——胡悦没看到电脑,可甚至不用去留意摆在办公桌上的3D头模,也猜得到他是为什么加班。

“很久没做过这么大的手术了,有点不自信啊?”

她说,走到办公桌对面,师霁没看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态度一如既往,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对她总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说起来,他们这几天各自都忙,胡悦始终没正面问过他任小姐的事情,现在有了机会,她却又忽然不想说了,凝视着师霁的侧脸,她没说话也没有走,直到师霁有点不耐烦地问,“你有事?”,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师霁好一会儿,奇怪的是,他们两个人好像都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多失礼。

“你很紧张吧?”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人和人的对话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情况,说出口的话,不经思考,也没有用意,更不会去揣测对方的想法——有些人这么说了一辈子的话,那是没有心,像胡悦这样的有心人,几乎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可现在就是这样,她不去想这么说是不是很不识趣,也不去想师霁会不会生气,就只是这样说着,“我刚去看李小姐,她心情不错。”

“已经想好了修复以后的新生活要怎么过,还挺期待的。”

“她的新生活,可就压在你的肩膀上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师霁身后,和他一起看着电脑上闪闪烁烁的手术效果图,“背负这么大的期待,做这种全新的手术……紧张吗?”

“……”师霁给了她一个眼神,没声音,但是‘你很烦’的意思则很响亮。“你到底要干嘛。”

其实,她想说的事有点多,想要谢谢他把李小姐安排到度假村,不管是不是为了她,想要谢谢他插手管了任小姐的事情,尽管这和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想要问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尽管她已经猜到一点原因,她想要多知道一点她安排中的细节,想要和他一起预习明天的手术流程,虽然她并帮不上什么忙,她只是三助,手术只能看主刀。

——她想要说的是这么多,甚至还不止这些,远远不止这么多,可出口的却是这种好似挑衅的刺激,胡悦伸手捏了师霁的肩膀一下,“加油。”

也许问了这么多,就是希望师霁承认他的紧张,毕竟,他不需要,她怎么加油?

师霁回头,视线先落到她的手上,再抬头看着她,但她的动作,太过自然,连胡悦自己都没注意,她捏了一下就移开了,还说,“注意放松肩颈,明天的手术时间久,对肩颈压力很大。”

按惯例,师霁应该以冷嘲热讽回应,但今晚他居然没有说话,胡悦心里有底了:是真的有点紧张,十九层的手术做久了,全都是成熟手术,而李小姐要做的手术,别说全国,也许在全球,这都是第一例。患者不紧张,全盘信任,而承接了这样的信任,紧张的,是医生。

“师主任,”走到门边,她又说。师霁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看过来,“加油哦,看你的了。”

她挥挥手,走了,走着走着,搓搓手指尖,好像有一点异样的感受缠绕在那里,是隔着衣服传达的温度留下的痕迹。

“有病。”

在办公室里,师霁重新把眼神投到电脑屏幕上,他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又忍不住拂一下刚被按过的肩线。

他的白大褂素来是打理得整洁,很挺括,手指按在上面,塌陷下微微的印子,好像到现在还留着温度,师霁的手掌,若有所思地在指印上停留了一会,他沉思了一会,又露出一个略带自嘲的笑容:这动作,简直有些心酸,好像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被人这样触碰过一样。

是啊,有多久了呢?

有多久,没被人这样毫无目的地碰触过了?

“加油哦,看你的了。”

她的声音,好像还萦绕在空气里,带着外头夏夜那勃勃的生气,在闷热中有种蓬勃的力量,向上、向上、向上地生长着,缠绕着记忆,这余味不说话也留在胡悦的眼睛里,在她含笑的注视里,这是那种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的力量,当她注视过来的时候,不需要声音,经历过那么多,也曾动摇过,可到现在,她还能毫不犹豫地这样相信,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你要做的只是加油。

“加油。”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翌日的手术台上,李小姐已经上好麻醉,安然闭眼躺在手术台上,师霁的眼神和胡悦碰过,逐一扫过室内的口罩——护士、助理、麻醉师、旁观学习的各科室医师,还有扛着摄像机记录的专业摄影师——

他的眼神,又在回到胡悦身上,胡悦的表情藏在口罩和护目镜背后,看不清,她小小声地又重复了一遍,“加油。”

师霁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回到病人脸上,她双目紧闭,残缺的面容,在无影灯下更为可怖,几乎已经难以说是人形。

这手术,全球首例,成功率谁也无法预估,持续了一年,历经波折,意味着太多太多,学术声望、政治资本——可这些,对一个医生来说,都比不上病人的一生,她的信任与希望,沉甸甸,压在指尖。

“加油。”

在他背后,有个人小小声,有点怂地说,好像生怕被听见了丢脸似的,确实,他们生活的环境,早已不适合热血——这世上再没有比医院更理性和冷酷的地方了。

但也没有比医院更温暖和乐观的地方,至少她是这样相信的,所以她还是要说,“加油。”

真是蠢。

师霁想,他在口罩下微微一笑,伸出手,说出那熟悉的开场白。

“刀。”

第128章葡萄糖

“颜面吻合度怎么样?”

“100%吻合,和预计中完全一样。”

“现在开始雕琢软骨。”

“因为中间的恢复时间比预计的长,软骨、软组织增生现象较手术原计划更明显,这在意料之中,现在对比术前设计的软骨体量和形状进行比对雕琢。”

“现在进行鼻部吻合和鼻部神经再植、人造血管嫁接术。”

“给我7号构件,帮我固定住这边的结构。”

颜面修复,和美容整形,看似是一而二、二而一,但真的走到最尖端,二者的含金量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美容整形手术一般都是三个人就能做了——护士、麻醉师和主刀医生,三个人能完成95%以上的常见整形手术,一路还能欢声笑语,但李小姐这样的修复手术,气氛就完全不同了,手术室内十几个人都鸦雀无声,整间手术室内,只有师霁清冷的声音,“擦汗。”

一双手立刻拿着纱布在他额前有条不紊地按压,随后,纱布被抛入托盘,护士和医生的双手始终维持在无菌区。“现在开始缝合颧骨面。”

“钛合金构件和膨体、自体软骨材料复合使用是第一次吧?”旁观人群中终于传来了极轻的疑问声——在此之前,鼻部、唇部的修复还算是中规中矩,主要用人体软骨和膨体相结合,骨组织来自病人的腓骨,而现在,病人的颧骨和下颚骨,将有相当分量的钛合金部件参与进来,这其中就包括了下颔骨关节,这也是李小姐受伤后曾是最骇人的地方——她的右脸有一个大洞,露出口腔内部,如果不带口罩的话,舌头的活动,以及残缺的骨板,都是一览无遗的,之前的修复手术,只是勉强地为她覆盖了一层皮瓣,倒是可以说话不漏风,也能勉强进食,但皮瓣塌陷严重,视觉效果依然骇人。

“是的,考虑到将来修复的可能,结构设计上采用了三明治式的分层,自体软骨和腓骨在最下层,钛合金在中层,膨体在最上层,可能有些部位还会垫一层软骨……”

刚才的软骨雕琢,必须由师霁亲自进行,而人造血管嫁接术、鼻部神经再植,这个刘医生做得多,两个医生合作完成鼻部工作以后,刘医生退居二线,接下来的手术,之前只存在电脑模拟和学术论证中,从未在任何一个患者身上实现,刘医生轻声介绍着,双眼却紧盯着师霁的动作,“现在进行第二层安置工作,把钛合金与膨体植入以后,再进行神经、血管缝合,最后覆盖皮瓣,完成最后的缝合步骤。”

“擦汗。”

“明白。”

“给我8号构件,再确认一下手术步骤。”

“目前为止已经完成75%左右的工序了,下一步是缝合固定8号构件和膨体,中间垫一层结缔组织。”

“结缔组织取好了吗?”

“正在雕琢。”

“擦汗。”

“这是我们采用的新型手术方式,这种全新的大型手术,术前反复论证手术步骤,通过电脑把手术阶段序号化,明确出每一步具体的手术内容。这样医生也能随时查看自己的进度,不需要一切都记在脑子里……”

这对于大部分外科手术来说并不必要,毕竟,常见的手术大夫都是做熟了的,而且术中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和预案规划得一样,但在这种全新的复杂手术上,这种设计的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把握宝贵机会,进来学习的医师们不自觉地点起头,张主任——现在该叫副院长了,说,“听说现在还有AI也开始运用在手术领域了?”

“师主任是提过医疗机器人,听说美国那边已经在试验阶段了,到时候,膨体和软骨的雕琢,都可以通过机器人完成……”

“现在开始缝合9号构件。”

“她的牙槽——”

“整个被腐蚀掉了,这部分手术要等到将来腓骨成活以后来做种植牙重建,手术时已经考虑到了余量。”

“擦汗。”

“是。”

不知不觉,手术已经进行了五个小时,可不论是旁观学习的医生,还是忙碌在手术台边上的助理胡悦,配台护士还是主刀师霁,都没有丝毫疲倦的表现,没有人离开,只有比之前更频繁一点儿的擦汗要求。师霁微弓着背,双手在面部来回穿梭,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终于,从他的口罩里飘出了让人期盼不已的一句话。

“现在开始缝合皮瓣。”

“皮瓣完全吻合。”

“你来缝合。”师霁退开一步,有些疲倦地说。

“是。”胡悦立刻上前一步,拿起针线开始灵巧地沿着创面缝合——接下来,这就是助手的事情了,最难的部分,已经在刚才——不,甚至于是更早以前,第二步手术中就已经完成。如果当时的移植手术没有把软骨等构件严格按照手术方案嵌合入皮瓣,今天无法做到100%吻合,那么,歪鼻子、歪下巴甚至是歪颧骨,就是必须接受的结果。张主任沉吟着说了一句,“手术是难,但这个方案,更难设计,如果就这个案例出论文的话,我个人认为,80%以上的篇幅,应该归属于这套全新的手术方案和执行规范。”

这似乎是在分功劳,但也是学术讨论,面部修复科无人提出意义,刘医生心悦诚服地说,“师主任的手术功底才能实现这套方案,刚才缝合软骨和膨体、钛合金的手法,我看得眼花。”

“客气。”师霁终于有心思搭理人了,但他的话依然很简短,双眼鹰一样地盯着胡悦的动作,几个医师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里的羡慕:这样的手术,能够担任助手,将来走出去什么医院不要?就连晋升都是极其有力的筹码,按照常理,师霁其实应该自己缝合,甚至这种级别的手术,让主治医师缝合都很正常,毕竟,新手术要彰显重视。但师主任就硬是要带上自己的爱徒,这明显是提拔了。

但,能说什么?在场的人多多少少也都知道内情,台上躺着的李小姐,今天能走到这一步,里外少不了胡医生的全力奔走与成全,就连最爱说三道四的是非精,也要承认这一点:今天这份殊荣、这份资历,是她应得的报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时间似乎都走得慢了一点,胡悦的动作一样灵敏而冷静,好像这一年多的学徒生涯,让她真的学到了师霁的手艺——和她的老师一样,胡悦的动作总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又快又有条理,终于,她直起腰。“缝合结束,师主任,请你再次确认手术方案。”

师霁好像是松了口气,但隔着口罩,谁也没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是否也有那么一点紧张,他的声音倒还是毫无波动,带了点无机质的感觉。

“确认,现在开始清点手术器械。”

有出就要有回,手术器械,哪怕是一块纱布、一根针,来龙去脉也都必须清楚明了,配台护士开始逐一清点,“清点完毕。”

“我能拍几个近镜头吗?”摄影师提出要求,“视频和照片都需要……”

麻醉师也跟着上前,准备进行唤醒工作,师霁重新上前,和胡悦一起为患者进行轻度加压包扎,旁观学习医生查看过手术效果,自发地轻声鼓掌,“师主任,鬼斧神工。”

“你对这个病人真可以说是恩同再造啊。”

“以后硫酸烧伤术后整容我们十六院也可以做了。”

恭维声中,大家依次退出病房,师霁摘了口罩,才看出来脸色有些发白,他勉强微笑了一下,先说,“给我开袋葡萄糖——”

长时间高集中的手术,中间不吃不喝,对体力是巨大的消耗,从手术室出来站不直的医生都有,只是在整形外科较为少见而已,众人已习以为常,连忙拧开一瓶葡萄糖溶液给他,师霁灌了几口,缓过来才笑着说,“都先别恭喜了,老哥们,手术是依照设计做完了,但术后效果怎么样,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确实,这一点是所有医生都认可的事实——医学界,三分靠打拼、七分靠天意,哪个病人被收治的时候,医院不想把他们平安健康地送出院?只是手术做得最好,到最后能不能有好结果,还是得看天意。手术做得这么完美,没用,如果术后坏死、不能成活、严重感染,李小姐的手术,那就依然不能算是成功。

“患者之前是不是有MRAS感染史?”

“术后要格外注意抗菌,抗生素师医生你打算怎么开……”

“负压引流器的植入位置是不是经过考虑?师主任,能请教一下你的思路吗?”

在公立医院,医生这个职位同时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它的晋升要求高超的行政素质,另一方面,工作内容又让医生们都具有对本专业的高度好奇心,一群人簇拥着师霁往外走,这台手术让所有人都受益匪浅,即使张主任也不否认,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此刻,不分级别,他们都积极提问心中的疑惑,更是技痒地想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师霁互相印证……

胡悦慢了几步,落在人群后头,和被推出手术室的李小姐相伴而行,她垂下头,注视着这张被压力绷带包扎得看不出面容的脸,轻轻地说了一句,“加油。”

医生能提供的,已经做到最好,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走出手术室,最前面的师霁,已经被家属包围,摄影记者不失时机地大肆拍摄,这热闹的氛围、惨白的灯光和所有人脸上生动的、激动的表情,都让刚才手术室内的画面仿佛一梦——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似乎也是如此,文字工作、查房建档、开药换药,晚饭、饭后小憩……

按说,晚饭后不该马上睡觉,这样容易错过晚上的困点,但今天这台手术,实在太累,胡悦忍不住还是迷糊了过去——她是从梦里惊醒的,从行军床上一下翻身坐起来,额前还挂着冷汗:她梦见李小姐术后严重感染,移植部位坏死血肿——

明知如果李小姐发烧,她会得到通知,但胡悦还是忍不住披衣起身,走出去溜达一圈:今晚住院部实在轻省,除了两个隆xiong留院的病人以外,面部修复的那几个都是等出院的那种,她看了一下,见大部分人都健康得不得了,便和护士打声招呼,跑到楼下去看李小姐。

“怎么样,病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醒来以后精神不错,体温、心跳都正常,她和家属现在都睡了——”

现在面部修复还有谁不知道李小姐?也都比对别的患者多了一丝关注,护士带她去看了一眼李小姐,胡悦看一切果然如常,这才放下心,回身走出病房,又吓一跳。“师老师,你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我和朋友约饭,回来经过医院,来看看。”师霁说,他询问地望她一眼,胡悦会意地点点头:这自然也是不放心李小姐,特意过来看看的。

她都点了头,师霁还是不放心,到底是自己去查看一番这才走出来。“你还不回住院部?”

“今晚都是没什么关系的病人。”胡悦却还有点不想回去,这个手术,实在是迁延太久、波折太多,现在人力能做的做到了,心里没有解脱,反而更担心天意,这种感觉沉甸甸压在心底,她有点透不上气,“我想……去买点水果吃。”

她作势要拉师霁的袖子,被他闪开了,师霁警戒地盯着她看,很没好气,“干嘛?”

但,两个人都知道,胡悦想说的其实他也明白,这句话说出来就是一种做作。

她忽然有点想笑,那种沉甸甸的担心,短暂地离开了她,胡悦还是很做作地恳求,“师老师,要不——”

一起去呗?

第129章隐形的星星

不知不觉间,夏天已经到了尾巴,白天当然还是一样燥热,可晚上一过九点,外面的空气就凉下来了,风吹过街头,带来汽车尾气和都市的味道,在S市,自然是珍稀资源,十六院在浦西寸土寸金的地段,当然找不到什么绿地来散步,胡悦说是要买水果,带着师霁越走越远,不禁就走到了南京西路。

“你想在这里买水果?”师霁质问她。

胡悦吐吐舌头,“这里就没有水果卖了吗?——走吧,我还没坐过小火车呢。”

她说的小火车是那种长长的电瓶车,从南京西路这头把人搬运到外滩的那种,高峰时期可能还要排队,现在快收摊了,人少很多,一整趟车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乘客,胡悦拉师霁坐到最后头朝外的两个位置,“哎呀,这样看,南京路还是蛮好看的嘛。”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群大路店铺,这一条街恨不得要开十家傣妹,二十家美特斯邦威。”

天这么热,师霁当然不会穿短袖衬衫,他的西装本来就没穿着,搭在手上,一边抱怨,一边解开领口的纽扣,又把袖子卷起来,胡悦看得直笑:“开起来就有风了,不急哈。”

又好奇地问,“傣妹是什么?”

“火锅店,人均大概就三四十,以前——大概十年以前,很走红的。”师霁说,他看着周围的风景,“十年了,南京西路也旧了。”

“是啊,现在好像也就是外地人才喜欢来这里了。”胡悦说,现在三四十,别说吃火锅了,在这样的地段,连一份沙拉都叫不到。“十年前,S市的房价应该还很便宜吧。”

“是现在的五分之一吧。”师霁往后靠了一下,多少也有点随遇而安的味道,“现在,本地人都在新天地、陆家嘴,南京西路也不洋气了。”

也所以,这里才堆满了符合外地一般游客消费水平的快消店铺,真正的奢侈品早已搬离,或者从未来过,十年前曾是南京西路地标的诺基亚,现在那装潢看着已经老旧又退时髦,年轻人不再对这个名字感到敏感,十年的时间,让所有人都对太多的变化熟视无睹,再回头看,才会发觉有多么天翻地覆,只有自己,才能看到十年前那个初到贵地的年轻人,穿着不是那么时髦,站在南京西路的一角,仿佛来到宇宙中心,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花花绿绿的招牌,那时候,这城市的繁华和他仿佛没有一点关系。

每年都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来到S市,在S市留下一段青春,这城市对这样的故事并不稀奇,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事人对这段经历就无所谓,那个身影,会永远留在回忆的角落里,光是回望,都能让很多人湿了眼眶。

师霁当然不至于湿了眼眶,但他也因此柔软了一点,他打量着流光溢彩的霓虹,一声低低的鸣笛,小火车开了,这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次第在眼前浮现,胡悦撑着下巴,专注地望着这夜风中的街道,她唇角慢慢浮现出恬静的笑容,不用说话,她现在感觉很好。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可能很小的时候有来过,后来没有。”胡悦说,“以前爸爸妈妈带我来旅游的时候,来过吧,从这里走到外滩,外滩坐轮渡到对过去,去东方明珠——”

九点多,外滩这道世界上最昂贵的风景线之一,渐渐也熄灭了灯火,三两人群依旧徘徊在江边,东方明珠隐于云雾之中,看起来今晚可能会下雨,江风比平时要凉爽,胡悦站住脚,指着东方明珠,“看,这就是我小时候去过的地方——以后读书上班,一直就没有机会去了。”

“你读研究生的时候,很少进城是吧。”师霁随口推测,“连傣妹都没吃过,经济这么穷困的吗?”

“没吃过这个也可能不是穷困,是不喜欢在外面吃饭啊,”胡悦嘀咕,“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哪有什么傣妹啊……重庆鸡公煲都不流行了,黄焖鸡米饭的天下好吧。”

“你不自己做饭吗?”

“没时间,宿舍做饭也不方便。”胡悦挂在栏杆上,看下面黑漆漆的江水,这样随意地聊着家常,心里的担忧好像也化解了不少,对李小姐的病情,她态度开始转为积极,“以前……挺苦的,所以要感谢老师。”

“谢我?”

“谢老师让我变得富有啊。”胡悦笑嘻嘻地说,“可以毫无顾忌地当住院总,还是很感谢了。”

师霁轻噱,“你的工资能有多少?这就觉得富有了?”

“对,的确还不是很多,”胡悦赶紧说,“所以任小姐的提成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给我多少啊,老师。”

“一百万做个脂肪填充,你是在做梦吧。”师霁毫不客气地说,“大部分钱都退回去了,我就收了十万手术费——你真当任家是吃素的呢?”

会这么说,也就意味着,任家那边,真是他——

胡悦心中一动,欲言又止:算了,今天风这么好,有些事,不想提起,她——她甚至什么都不愿想,只想着这样自由自在地瞎聊。

“那十万也很多了呀,见面分一半好吧。”她说,“□□了解一下?”

“你六我四?”师霁不怒反笑,“你很有做渠道的天赋啊。”

任小姐是她带去的客户,渠道抽成一般是要高一点的,胡悦也笑,“渠道商只问你要六成?我听说有八二分成的呢。”

“八二那也夸张了。”师霁抽一下鼻子。

“那你到底打算给我多少嘛。”

“一分不给,”师霁有点赌气,“给你钱干嘛?你要钱有什么用,也不打扮自己,给你一百万都是这个丑样子,看了伤眼睛,不给。”

“我哪里丑了。”胡悦为自己叫屈,“穿得也很正常好吧,这难道不正常吗?”

确实,胡悦的穿着说不上多好看,一直却也都是得体的,正常的衬衫加亚麻长裤的穿着,可在师霁眼里却一无是处,“你这个裤子,优衣库的吧?一点都不挺括,皱成一团,全是折痕,你怎么也是个女孩子,胡悦。”

……对衣着这么讲究,你是gay吗?

胡悦很想这么吐槽,但终究没敢说出口,没能说出口的还有一句话:对我这么关心,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我……没钱啊,只能穿优衣库啊,”最后,还是选择这样厚颜的说法回应,“你不给我钱,我怎么买好衣服啊。”

“你以前的工资呢?”

“还债了。”胡悦理直气壮,“欠钱不用还的啊?不但要还,还要给利息的好吧,还欠着帐呢,指望我买什么奢侈品?”

“你读书到底能花多少钱,四五十万的收入,全还账了?”师霁不相信这么低劣的借口,他说,“你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胡悦。”

他们认识一年多了,好像……这还是师霁第一次问到她的过去吧。

虽然气氛很好,但胡悦毕竟是胡悦,这句话一入耳,她不能不立刻想到那些不愿想起的事情,虽然表情没变,甚至连眼神也许都没变,但师霁似乎也有所察觉——对话的氛围,已经悄然变了。

“没事。”

两人相视一眼,师霁主动说,“不想说就算了。”

“不是不想说,”胡悦讲,她当然想说——也必须要说,信息的交换从来都是双向的,师霁这样的性格,她不说,师霁怎么会把自己的事说给她听。她不但要说,而且还要主动说,还要求着师霁听她说。“是——以前的日子,是真的太苦了。”

“苦吗?”

“很苦。”胡悦说,她断断续续地捡拾着记忆,拿捏着分寸,把那些想说的说出来,不想说的都回避掉。“我妈妈身体不好,去世得很早,我读中学的时候她就走了——其实之前也不在身边,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也就是留守儿童咯,不过,“老一代人,都有点重男轻女,你也知道的,在加上,我爸爸不是独生子,我是和叔叔一起住的,还有一个小我很多的堂弟。”

对师霁这样眉眼通透的人来说,一句话点到,大概就能想出来了,他说,“嗯——”

“你觉得我做饭好吃,其实我确实是学过,我叔叔家开餐馆的,基本寒暑假都要去帮忙。”胡悦说,“他们倒也没有虐待我,人不坏的,粗活都不让我干,就是叫我记记账——还是要感谢他们,如果那时候让我洗碗,现在这个手估计就当不了外科医生了。”